大唐懸疑錄·最後的狄仁傑2 第一章 寒夜

大周聖曆二年,歲末,除夕將至。

神都洛陽連日來陰霾不散,漫天風雪不分晝夜的呼嘯翻卷,洛陽城的百姓挨過整整十五個黯淡肅殺的冬日,終於在除夕前兩天盼來了久違的陽光。可惜這嚴冬中的陽光是如此衰弱而勉強,竟無法帶來一絲暖意。但無論如何,辭舊迎新的時刻還是不可阻擋的到來了。

太初宮前,則天門巍峨的飛簷上狂風卷起積雪,把陽光反射成跳躍的點點亮金,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重重宮牆之間肅穆寥落,殿宇樓閣中不見半縷生氣,若不是偶爾有一隊神色緊張的宮娥內侍匆匆而過,這個地方已然安靜得仿佛被所有的人拋棄,更別想感受到一點點節日的氣氛。

則天女皇的內寢——長生院內,齊刷刷跪倒著一批禦醫,個個在寒風中哆嗦成一團,雖然眼前那扇緊閉的宮門內無聲無息,但這些人卻不敢有絲毫動彈,隻是深深地埋著頭。

長生殿內,繡金蟠龍的厚重垂簾自頂而下,嫋嫋的煙霧在垂簾兩側盤旋,清冽的藥香和淡雅的沉香糅雜,依然掩蓋不住一股令人不快的衰敗之氣,這是垂垂老人身上才有的特殊氣味,在病重的老者身上更顯濃重,誰都知道,這氣味正是來自於那不可阻擋地迫近的彼處。

無聲無息中,垂簾被輕輕掀起。在外殿中坐了一上午的幾個人齊齊抬起頭來,垂簾內走出的那人立時被幾束目光牢牢盯死。目光中有期待、有疑問、有諂媚、有怨忿、有鄙視、有冷漠,還有憎恨,不一而足。

張易之施施然端立在眾人之前,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太子殿下、相王、梁王、公主殿下,聖上好多了。”說完這句話,他也不待回答,便款款落座,鎮定自若地環視周圍。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長籲口氣,梁王武三思搶先開口感慨:“天佑吾皇,天佑吾皇啊!”接著,他略顯誇張地朝張易之拱了拱手,“五郎、六郎這些天來衣不解帶,在聖上身邊盡心侍奉,殫精竭慮,總算令聖上轉危為安,真是勞苦功高啊。”

張易之含笑點頭,卻聽一旁端坐的太平公主輕哼一聲:“五郎、六郎侍奉得越好,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心中越發惶恐。母親病了這些天,我們竟連麵都見不著,更別說親自侍奉了!這若是讓天下百姓知道,隻怕二位哥哥和我,都要被人唾罵。”

李顯瞥了瞥太平,朝張易之略一頷首,道:“五郎、六郎辛苦了。聖上既有好轉,不知道此刻是否可以麵聖問安?”

張易之輕輕欠了欠身,微笑道:“聖上已睡熟了。請太子和殿下們放寬心,快回去休息吧。”

李氏三兄妹相互看了一眼,李旦沉穩地說:“既然聖上已經睡熟,我們便先回去了。隻是眼前有件要事,還請五郎待聖上醒來後請示聖上: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六,兩日後即是除夕,按例宮中有守歲和朝賀之禮,正旦更要宴請四夷使節,以示我天朝恢宏之氣,然以現時聖上的龍體,恐怕……”

張易之含笑點頭,道:“這事我記得。聖上病體虛弱,恐怕近幾日裏都不能勞累。不過新年朝賀也是件大事,還是應該鄭重對待。”

武三思接過話頭:“這事兒還是請聖上來決定吧,聖上雖染微恙,但畢竟是九五之尊,天佑之地仰之,除夕守歲和新年朝賀,聖駕親臨,方能給我大周帶來新一年的吉瑞祥和。更何況我大周如今四海升平、國力強盛,威儀達於天下,各國競相依附,使臣紛至遝來,那些番邦夷狄對聖上景仰已久,都等著借新年朝賀之機一睹聖顏呐。”

李顯連連點頭:“梁王所言甚是。”

太平公主輕笑一聲:“話雖如此說,母親畢竟年事已高,又兼大病初愈,不宜過度勞累。我倒覺得,此次新年大典,如由太子代替聖上主持,既能替母親分憂,又能令太子在百官和各國麵前立威,不失為一件一舉兩得的好事。”

武三思聽著太平的話,麵色一變,想要開口,卻又忍住了,隻是冷冷地掃了李顯一眼,隨後便盯牢張易之的臉。

張易之倒是泰然自若,臉上依然堆滿了笑容,慢慢環顧一圈眾人後,方才說道:“待聖上醒來,易之一定請聖上示下,你我隻需耐心等待便是。再說,新年朝賀的一概禮儀慶典,鴻臚寺已經準備了兩個月,聖上此前就交予太子殿下督管的,想必定是萬事妥貼。”

李顯道:“周梁昆任鴻臚卿已有多年,他辦事還是很可靠的。昨日我還與他一起審閱了慶典和朝賀的安排,端的是一應周全。”

李旦仔細聽著他的話,不由笑道:“聖上既然將禮儀慶典都交由太子殿下主理,可見對這新年朝賀的事情已經有了打算。我們還是先回去等待旨意便是了。”

武三思率先離開,李氏兄妹隨後也出了長生殿。來到長生院前,李旦看著那一群在寒風中已經跪了整整一個上午的禦醫們,皺起眉頭,湊在李顯跟前耳語了幾句。

李顯猶豫了下,提高聲音問了句:“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一旁的內侍趕忙回道:“昨晚聖上發病,他們就在這裏候著了,一直到現在。”

李顯搖搖頭,吩咐道:“聖上已然安寢,留二人在此待命,其餘人等都先散了吧。”

太平公主朝他點點頭:“顯哥哥,你剛才戰戰兢兢地回張易之的話,我都快看不下去了。這些人可都是張易之叫來的,你此刻倒把他們遣散了,就不怕張易之……”

“太平!”李旦輕叱一聲,李顯卻已經麵紅耳赤,嚅囁道:“我怕他?我不過給他們兄弟二人一個麵子罷了。”

太平公主輕笑:“顯哥哥到底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啊。”

李旦忙道:“好了,好了。太子,我看這回母親病的不輕,主持新年慶典的事情應該會落在你的頭上,你還是要慎重對待啊。梁王心中肯定不痛快,說不定會給你設些麻煩。”

李顯忙問:“啊,他會設什麽麻煩?”

李旦道:“我也說不好。隻是給你提個醒。那個周梁昆是效忠聖上的人,我看他倒一直很謹慎,在我們和梁王、魏王之間也從未顯露出任何親疏向背。我想,太子隻需多多依賴他便是。”他停了停,又道,“另外,太子也可以從狄國老那裏討些建議。”

李顯輕輕歎了口氣,道:“狄國老倒是衷心可表,可惜自從並州致仕回來,我看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並州的案子似乎對他打擊很大。至於那個周梁昆嘛,為人確實謹慎可靠,但也深不可測,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聖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在鴻臚寺卿這個位置上做了不少年,論起禮儀外事,他是大周朝第一人,這些天對我也是恭謹有加。可是他的心思傾向,卻難以捉摸。”

太平公主道:“這也可以理解。如今聖體不寧,朝局紛亂,像周梁昆這樣的老臣重臣,一定還在審時度勢,待價而沽吧。”

一陣寒風吹來,她微微打了個冷戰,笑道:“二位哥哥,咱們就別站在這裏吹冷風了。快過年了,都有一大堆的事情,咱們還是忙各自的去吧。”看到李顯一副困惑憂慮的樣子,她又柔聲道,“顯哥哥,如今你是大周朝的太子,母親這兩年對李姓宗嗣改變了態度,局麵比前些年要好得多,朝中還有像狄仁傑這樣一心維護李唐的忠臣,你大可不必太過擔心,倒反而束縛了手腳。”

李顯苦笑了下,點點頭不再說話。兄妹三人緩緩步出長生院,沉默地沿著宮中的甬道向外走去。頭頂上,久違的陽光再度被厚重的陰雲遮蔽,身上雖然穿著最昂貴考究的裘服錦袍,嚴寒依然侵入骨髓,這真是個令人心悸的冬天。

長生殿內,張易之躡手躡腳地回到垂簾後麵,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寬大的龍**,武則天還是輕輕哼了一聲。張易之趕緊湊上去,半跪在床邊,輕輕握住武皇伸出的手,低聲道:“陛下,您醒了。”

“嗯,醒了一會兒了。你們在外頭說的那些話,朕都聽見了。”武則天虛弱地半閉著眼睛,慢悠悠說道。

張易之輕笑道:“真是什麽都逃不過陛下的眼睛和耳朵啊。”一邊說著,他一邊仔細端詳著掌心裏那隻微微顫抖的手,手背上暴露的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令女皇的衰老一覽無餘。

武則天輕輕歎息了一聲:“這次新年儀式,看來朕是不能主持了。”

張易之仍然輕笑道:“陛下不想主持就不主持,誰還敢說什麽?”

武則天睜開眼睛看他,搖搖頭道:“你啊,就是個鬼精明。六郎就比你單純得多。”

張易之朝龍床的另一側看去,隻見張昌宗蜷縮成一團,緊閉著眼睛睡得很熟,不由會心一笑:“陛下,五郎知道您更疼六郎,您又何必老把這掛在嘴邊上。您就是我二人的天,就算我顯得精明些,那也是為了討陛下您開心。”

武則天捏了捏他的臉,佯作慍怒道:“好大的膽子,朕真是把你們倆給寵得不像話了。”停了停,又正色道,“五郎,傳朕的旨意,今年的辭舊守歲和百官朝賀典禮,均由太子主持。並命鴻臚寺卿周梁昆即刻為太子安排一切禮儀所需,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遵旨。”張易之畢恭畢敬地答應道。

武則天又合上眼睛,朝他擺了擺手:“你去吧,朕要睡了。”

張易之躬著身子退出垂簾,匆匆往長生殿外走去。剛一邁出殿門,他便深深地吸了口戶外凜冽清爽的空氣,耳邊傳來幾聲呱噪,舉目眺望,一群烏鴉高高盤旋著,朝著萬象神宮的方向飛去。三天後的正旦,太子就要在那裏接受百官朝賀和各國使節的新年上貢了。

大周鴻臚寺的官署坐落在皇城的東南角,北接重光門,東臨賓耀門,距皇太子的東宮僅一步之遙。因鴻臚寺承擔著朝會、賓客、吉凶禮儀等涉及帝國體麵的重要事項,故此官邸建造得氣派恢宏、華美莊嚴,竟比中書省的宰相衙門還顯得堂皇富麗。年關將至,作為各國使節朝拜天朝的第一個集散點,這座二層樓的衙所更是錦幡飄揚、燈彩煥然,布置得既絢美又莊嚴,官衙前各色官吏和外吏番使人來人往,從早到晚忙碌異常。

不知不覺,冬夜已至。暮鼓剛剛鳴響,往日這個時候,整座皇城都會陷入寂靜。但是這些天情況卻不一樣,天津橋前的端門雖已關閉,兩旁的左右掖門依然敞開著,為了新年典禮做準備的車馬人員川流不息地出入皇城,鴻臚寺官衙內仍是燈火輝煌,一幹官員仆役還在精神十足的為這一年一度的慶典忙碌奔波。

鴻臚寺正堂上,鴻臚卿周梁昆端坐在案前,正在聽鴻臚少卿劉奕飛陳報公務。周梁昆年逾六十,中等身材,瘦長幹癟的臉上蓄著一部山羊胡須,黑灰色的胡須中夾雜著幾縷花白。而少卿劉奕飛則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貌不出眾但卻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除夕守歲的宴饗、禮樂均已準備停當;正旦百官朝賀的朝儀順序、典禮和鼓樂的安排今天下午太子殿下都審核過了。四夷覲見的名單也請太子殿下過了目,禮賓院今天分別知會了突厥、回鶻、吐蕃、龜茲、大食、於闐、天竺、波斯、昭武康、粟等國來使……”劉奕飛手捧一部紀事簿冊,一邊朗朗地誦報,一邊小心地端詳著周梁昆的神情,心中隱隱泛起了憂慮。

劉奕飛在鴻臚寺任職五年有餘,對這個頂頭上司的精明強幹十分了解,深知其精力充沛意誌堅強,越是事務繁雜越興奮投入,常常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工作也絲毫不露疲態。但此刻的周梁昆卻顯得很異常,臉色灰白,眼神渙散,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周大人,周大人。”劉奕飛結束了匯報,輕輕掩起手中的簿冊,看周梁昆沒有絲毫反應,不得不提高嗓音喚了兩聲。

“啊?好,很好。”周梁昆如夢方醒,朝劉奕飛揮了揮手,“你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開始恐怕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是。”劉奕飛作了個揖,正要轉身離去,突然想起了什麽,低聲道,“周大人,還有件小事。今天禮賓院來報,說兩日前走失了一名突厥語翻譯,叫做烏克多哈。”

“哦,烏克多哈?”周梁昆皺起眉頭,眼神閃爍不定,“此人我記得,是七年前突厥犯邊時被俘獲的。因他漢語十分流利,也很守規矩,便征入鴻臚寺任譯員,這些年來幹得一直不錯,怎麽突然走失了?”

劉奕飛接口道:“是啊。卑職下去詢問了一下,說這個烏克多哈算得上咱們這裏數一數二的突厥語譯者了,頗受重用。聖上,太子,乃至各位王爺,日常接見突厥重要來使,都是讓他做的翻譯。他為人也一直很安穩,從來沒有生過任何事端。兩日前突然離開館舍,不知去向,禮賓院還派人出去找了找,卻是一無所獲。”

“嗯。”周梁昆沉吟著點了點頭,問,“那這次典禮的突厥語翻譯安排好了嗎?”

“請周大人放心,已經另外安排了妥當的人選,不會對新年典儀有影響的。”

“好吧。這兩日太忙,此事先擱一擱,待新年朝賀過後,如果他還不回來,再報京兆府吧。”

劉奕飛看周梁昆又陷入沉默,便低著頭輕輕朝外退去,走到門口,卻聽周梁昆叫道:“奕飛啊,你先別走。我剛想起來,今晚上還要去東宮向太子殿下匯報典禮的準備情況。我今天的精神不太好,你陪我一起過去吧。”

劉奕飛連忙拱手稱是。周梁昆站起身來,領頭往堂外便走。一出門,淩厲的寒風撲麵而來,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因鴻臚寺官衙離東宮非常近,故而便沒有叫車輦,隻是並肩匆匆而行。天氣太過寒冷,兩人都沒心思開口說話,腳底下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子,從鴻臚寺出門往北,沿著皇城東側的牆邊甬道經過賓耀門,往左一拐,再走上一小段,就是東宮的宮門了。

因為剛才從燈火耀眼的官衙中出來,城牆下的這條小徑愈發顯得昏暗,周梁昆低頭努力辨別著腳下的路徑,不知道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懼。天太黑了,沒有一絲月光,如果不是西北方向宮城裏的點點燈火,這個地方簡直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好在東宮離得實在很近,馬上就要到了……

突然,周梁昆聽到身邊一記悶響,劉奕飛似乎輕哼了一聲。周梁昆笑道:“奕飛啊,是不是天太黑,踢到什麽東西了?”

沒有回答。周梁昆不由自主地一回頭,正對上劉奕飛扭曲變形的臉,這張臉緊貼在周梁昆的眼前,趁著突然間大放光明的月色,周梁昆隻看見一雙血紅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自己。這已經是一雙死人的眼睛了。

周梁昆將劉奕飛朝自己栽倒的身體推開,手裏頓時感覺熱乎乎的黏濕,他哆嗦著伸手到眼前,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啊!”周梁昆終於忍不住從喉間發出一聲嘶喊,跌跌撞撞地沿著牆根往前狂奔,他能清晰地感到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追趕著自己,不緊不慢,不遠不近。

守衛東宮宮門和賓耀門的羽林軍聞聲趕來時,正好看見胸前沾滿血跡的周梁昆大人從黑暗的甬道中疾奔而來,一瞧見打著燈球火把的衛隊,周梁昆張大嘴,掙紮半晌,才吐出三個字“生死簿”,隨後便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洛陽城南的尚賢坊中,狄府內已經一片寂靜。三更天時,狄仁傑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自榻上撐起身來,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感覺心髒還在因為夢境而激烈地跳動著。書房中漆黑一片,隻有一抹微弱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屋來,隱約映出榻前的一塊方磚。狄仁傑呆呆地在榻邊坐了好大一會兒,才摸索著點亮榻邊的銀燈,閃閃的燭光在眼前跳動起來,榻前的火盆已經熄滅很久了,屋子裏冰寒刺骨。

“睡不了了。”狄仁傑輕輕嘟囔著,緩緩從榻上移下沉重的身軀。他感到雙腿很麻很脹,腰背一陣陣酸痛,衰老似乎是一夜之間就來到了他的身上。不久之前,他還是大周朝最受皇帝信賴、手握最多實權的宰相大人,年事雖高卻精神矍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這一切突然改變了,是由於發生在並州的那樁案子嗎?也許吧,然而他狄仁傑一生經曆過無數的風雨,麵對過幾沉幾浮,這麽一次挫折就會把他打垮嗎?何況他最終還是力挽狂瀾,讓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結局。

“哼。”想到這裏,狄仁傑對自己嘲諷地一笑,“是啊,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結局。”

從表麵上看,他的地位沒有動搖,他的睿智又一次得到了印證,隻有他自己知道,“人老多情”,離別和思念,終於讓他感受到刻骨銘心的創痛,並且還有無邊無際的孤獨每每在深夜向他襲來,讓他更加預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垂暮。

“大人。”門被輕輕地敲擊了三下,有人在門外小心翼翼的輕聲問詢。

“啊,是沈將軍啊。”狄仁傑招呼著,披上棉袍,緩步走到門前,拉開了房門。新任衛士長沈槐站在門前,雖是深夜,但他依然裝束齊整,站姿筆挺,手裏端著個茶盤。

“哎呀,沈將軍,看來我又把你吵醒了。”狄仁傑笑容可掬,趕忙示意沈槐進屋。

沈槐略一猶豫,便邁步進了狄仁傑的書房,一邊回答道:“大人,您沒有把我吵醒,我還沒有睡。”說著,順手把茶盤擱到桌上,將茶杯端到狄仁傑的麵前,“大人,您喝茶。”

狄仁傑接過茶杯,微笑著喝了一口,注意到沈槐還站在桌邊,便道:“沈將軍,請坐啊。”

“這……卑職還是站著吧。”沈槐靦腆一笑,沒有動。

狄仁傑聞言一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沈槐,笑道:“坐吧,坐吧。不要見外,你這樣子,我都不自在。”

沈槐聽他這麽說,方才在桌邊畢恭畢敬地坐下。

狄仁傑又喝了口茶,將茶杯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住在我書房的隔壁,就會被我打擾到。我一個老年人,睡覺不沉,你們年輕,可不要跟著我熬,萬一熬出病來,倒是我的罪過。”

沈槐忙道:“大人,您這麽說卑職可擔當不起,卑職隻是在做分內之事。大人,您……剛才是在做噩夢嗎?”

“也沒什麽,夢到了一些往事。”狄仁傑點頭道,“沈將軍啊,我當真是年老昏聵了,一時竟想不起來你是什麽時候到我身邊的?是……臘月幾號?今天是臘月二十五了吧?”

“大人,今天是臘月二十六,沈槐擔任您的衛士長,到今天剛好滿一個月。”

狄仁傑連連搖頭:“人還真是不能不服老啊,眼麵前這麽點事情都記不清楚,唉。偏偏一些過去的事情,倒是想忘都忘不掉啊!”他又上下端詳著沈槐,語帶讚賞道,“不過,你這一個月來做得很不錯,我很滿意。”

“大人!”沈槐欠身欲起,被狄仁傑按住肩膀,狄仁傑仍然微笑著道:“沈將軍,你這個衛隊長確實當得非常好啊,細心、穩妥、照顧周到。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情形和情形也有區別。你能到我身邊,就說明你我有緣,來日方長嘛。”

沈槐點點頭,避開了狄仁傑的目光。沉默半晌,又道:“大人,沈槐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還請大人今後就直呼卑職的名字吧。”

“哦?這樣也好。”

“謝過大人。”

“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啊。”狄仁傑攏了攏披在肩頭的棉袍,“沈將軍,哦,沈槐啊,兩日後便是除夕,到時候你要隨我去宮中守歲,不能和家裏人一起過年了。你和家裏打過招呼了沒有?”

“大人,卑職的家人均不在神都,不用關照。”

狄仁傑一愣,略帶歉意道:“哦?是我疏忽了。你來了這一個月,我還沒有問過你家裏的情況。那你的家人都在哪裏?是不是要接過來?”

沈槐搖搖頭,苦笑道:“稟報大人,卑職自小便父母雙亡,是由叔父撫養成人的。現家中隻有一個叔父和堂妹,居住在蘭州附近,金城關外的鄉野中。叔父身體不好,不能長途旅行,堂妹一直在他身邊照料,故而不便接來。卑職隻要每年去看望他們一次便可。”

狄仁傑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這樣也好,今年老夫本官便與你一起過年了。”

望了望窗外,狄仁傑又道,“夜很深了,沈槐啊,快去睡吧。”

“是。”

回到自己的房前,沈槐看著隔壁狄仁傑書房裏熄了燈,方才推門進屋。一個月來,他常常為自己一時衝動選擇了這間屋子而感到後悔。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沈槐坐在榻上,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知難而退可不是他沈槐的個性,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聖曆二年臘月二十六日的寒夜,注定是個多事之秋。後半夜起,剛剛停了一天的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位於洛水南岸,天津橋西側的天覺寺,是洛陽城內最大的一座寺院。一共六進的深深院落,頃刻間便被完全籠罩在輕盈飛舞的雪花之下,院內貫通前後的小徑上,僧人們白天才將積雪掃到旁邊的空地上,現時又被鋪上了一層新的銀裝,倒將整座寺院襯得比往常的暗夜中更要明亮些。

寺院最裏頭的小院正中,佇立著一座磚砌的六層寶塔,名喚天音塔。連著半個月的大雪,將這座天音塔從頭到底都覆上厚厚的積雪。此刻,朔風卷起鬥拱、飛簷上的積雪,與四周紛飛的雪花匯成一片,通體銀白的寶塔仿佛在漆黑的夜幕下妖異地舞動著。突然,一點微弱的紅光從寶塔底層圓拱形的窗洞裏飄出,忽隱忽現,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倏忽間,這點紅光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紅光又從二層樓的圓拱窗內射出,然後,是三層、四層、五層,最終那一點隨時可以熄滅的紅光停在了塔的最高層。塔中央的圓形桌案上,一枝白色的蠟燭被點亮了,慘淡的光暈映出一張蒼白猥瑣的臉,暗影中土黃色的僧衣包裹著一具肥大的身軀。

這僧人借著蠟燭閃爍的微光,從懷裏摸出一個薄薄的賬冊樣的本子來,手沾唾沫,一頁頁翻動著,充斥貪婪的雙眼緊盯著黃色的紙頁,嘴裏還念念有詞地低聲嘟囔著什麽。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忽然被身後發出的響聲驚動,急忙警惕地回頭張望,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他又側耳傾聽,隻有呼嘯的風聲,僧人稍稍鎮定了下心神,正抖索著想把手中的簿冊收起來,燭光下突然出現一片大大的陰影。

“圓覺……”

僧人乍聽到這聲呼喚,連連倒退了好幾步,驚恐地直瞪著眼前那個黑影。這黑影向他越靠越近,嘶啞的聲音繼續沒有高低起伏地呼喚著:“圓覺,圓覺,圓覺……”

“不,不!你,你,你想幹什麽?你別過來,別過來!”圓覺臉色慘白,他已經退到了牆邊,脊背靠上了拱形窗楣,打著旋兒的雪花撲上他光禿的頭頂,寒氣刹那間侵入五髒六腑,宛如死亡的氣息,冰冷森嚴。

那黑影顯然沒有把圓覺絕望的呼喊當回事,繼續一步步向他靠近,就在他來到圓覺近前的一尺之遙,圓覺猛一轉身,抬腿踏上窗楣,嘴裏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呼,便縱身而下。暗夜中土黃色的僧袍被風雪激起,像一雙張開的羽翼,帶著圓覺的身軀飄飄****,砸落在天音塔旁的雪地上時,竟隻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立即就被狂風驟卷而去,就連前院值夜的僧人都未曾有絲毫察覺。

直到第二天清晨,圓覺的屍體才被早課的僧人們發現,已然凍得僵硬如石,連血跡都凝結成了深紅色的冰柱。他的身邊散落著幾頁黃色的破紙片,模模糊糊地可以分辨出些字跡,似乎是用小篆反複書寫的“生”和“死”

這兩個字。

當然,對絕大多數正縱情於歲末狂歡中的人們來說,“死”這個字離得實在太遠了,遠到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根本不值得去考慮。他們隻想盡情享受“生”的歡樂,並妄圖將這生之樂趣延長到無限,伸展至永恒……

洛陽城內從來不缺少尋歡作樂的場所,特別是南市旁的溫柔坊,聚集著神都乃至整個大周最奢侈豪華的酒肆和妓院。這一個月來,整座街坊內,圍爐飲宴,歌舞升平,猜拳行令,**,家家的生意都特別興隆。神都的宵禁製越發助長了徹夜狂歡的氣氛,既然出不了街坊回不了家,那麽就幹脆把這裏當作臨時的家吧!

吏部侍郎傅敏和幾名同僚的夜宴,從臘月二十六一直持續到了臘月二十七的淩晨。吃喝了整整一個晚上,幾個人或躺或臥,神誌都有些模糊了,但仍然沒有人願意提出散席。醉了便睡上半個時辰,困了便和身邊的酒妓玩鬧一回,既然東方尚未發白,戶外還是淒雪苦寒,這個暖爐生煙、酒香撲鼻、滿桌佳饗、美女環繞的地方就是天堂了。

傅敏就著身旁美姬的手,又幹掉一杯佳釀,斜眯著眼,口齒不清地道:“你們這些女人,越發的不像話了。說是圍的肉障,我怎麽一點兒暖氣都不覺得呢?呃,你說!”

他身邊的那名美姬胡女打扮,生得妖豔異常,聽他這麽說,便伸手去扯胸前的蔥綠抹胸,一邊叱道:“呸你個濫**色鬼!我們怎麽不像話了?從昨晚上伺候幾位到現在,我們哪裏不湊趣哪點不盡心?你不覺得暖?這滿頭的汗哪裏來的?你要暖不是嗎,好啊,把手伸過來,這裏夠暖!”說著就把傅敏的手往自己的懷裏扯,那傅敏便借著酒勁直倒在她的身上,兩人即刻粘在一處,醜態百出。

撕鬧了一陣子,傅敏推開美姬,探身去拉左右兩邊呼嚕打得正酣的同僚:“起來,起來!天還沒亮呢,睡什麽睡?這麽點酒就倒了?不像話!”

那兩人被他吵醒,搖頭晃腦地挺起身來,各自又倒了幾杯酒下肚,迷迷糊糊地問:“呼盧射覆,俗的雅的都玩膩了,還有啥可玩的?再不來點兒提神的,咱們可實在撐不下去了。”

那胡妝美姬輕攏散落額頭的秀發,嬌笑道:“要不咱們玩藏鉤吧?”

傅敏連連搖頭:“女人的玩意兒,無趣!無趣!”

那美姬嗔道:“雖說是女人的玩意兒,若藏的是件要緊東西,玩起來還是很有趣的。”說著,她纖手一揚,手中亮閃閃一粒明珠,晃得幾個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不好!”傅敏低呼一聲,劈手去搶。

那美姬倒也身手矯健,一扭腰藏到金漆牡丹屏風後麵,嘴裏說著:“這東西很要緊吧?是不是你那夫人給你的信物啊?知道你娶的是梁王爺的妹妹,身份高貴著呢,脾氣也大得很吧?你回去要讓她發現沒了這物事,傅老爺就有河東獅吼聽了!”

“不要臉的小娼婦!”傅敏笑罵,“我會怕她?老爺我最不怕的就是女人!尤其是姓武的女人!”

“喲!傅老爺可不帶這麽說話的,您不要命,咱們還想多活幾年呢!怎麽,這藏鉤你倒是玩不玩啊?要不玩,這珠子可就算賞了我了。”

“玩,玩!”傅敏忙道,“我的親親,你說,怎麽玩法?”

“這個嘛,好辦。如今就咱們大夥兒一起藏,你一個人來猜。先把燈熄了,待我們藏好了珠子,你等亮起燈來猜。”

“行!”

屋子裏的燈燭瞬間滅了,傅敏聽到身旁細細簌簌的一陣亂響,心中隻覺好笑,等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靜突然籠罩在頭頂,傅敏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忙問道:“藏好了沒?藏好了就亮燈啊。”

沒有回答,仍然是一片令人恐懼的安靜。但是,又似乎有沉重的呼吸聲緊貼在耳朵旁邊響起來。

傅敏的背上開始冒汗了,他強作鎮定,提高聲音再喊了句:“煙兒,好煙兒,別胡鬧了!快點燈啊。”

屋子裏還是毫無動靜,依然是漆黑一片。傅敏顫著手去摸蠟燭,卻碰到了一隻溫軟的拳頭,傅敏笑了:“小賤人!你嚇不倒老爺我,快把手張開,讓我摸摸珠子在不在裏麵?”

拳頭慢慢張開了,傅敏摩挲著,臉上不覺掛起**褻的笑容,正摸著,猛然覺得掌心一記刺痛,他剛想開口罵人,冰冷的麻痹感就席卷了全身。

燈亮起來了,屋內隻有傅敏一人,如泥雕石塑般端坐在正中,臉上依然掛著那副令人作嘔的笑,眼珠泛出慘白。他麵前的地上,一顆明珠下壓著幾片碎紙,閃著耀眼光芒的明珠照亮碎紙上依稀可辨的幾個字:“生”“死”。

臘月二十七日晨,洛陽城門剛剛開啟,新任大理寺卿宋乾大人的馬車就飛駛而入。他匆匆在吏部報了到,便馬不停蹄地往城南尚賢坊內的狄府趕去。馬車沿著冰封的洛水一路疾馳,宋乾探出頭去張望,卻見洛水的兩岸都堆著厚厚的積雪,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幾座橋上往來穿梭,畢竟是過年的大節期,嚴寒也凍不住人們辭舊迎新的熱情,枯黃的樹枝上也都掛上了大紅色的條幡,給肅殺的冬景平添了幾分喜氣。

鑾鈴聲動,馬車掉頭跑入裏坊。隻見街道兩側的家家戶戶都將門麵修茸一新,掛上了桃符辟邪,考究些的還飾以大紅布簾,在一片銀裝素裹中猶如跳動的火焰,傳遞著喜悅、滿足和期待。

宋乾正在饒有興致地欣賞神都的迎新街景,馬車突然一個驟停。宋乾給晃得重重倒在車廂後壁上,他趕忙撐起身,一邊問著怎麽回事,一邊撩起車簾。趕車的家人沒好氣地回頭道:“老爺!您看看,快過年了,這些小孩子都沒人管了,四處亂跑!要不是我韁繩勒得快,差點兒就撞上!”

宋乾順著家人的手往前看去,果然是一幫七八歲的小孩,傻乎乎地站在馬車跟前,顯然給嚇得不輕。宋乾笑道:“噯,小孩子們貪玩嘛。沒撞上就好,走吧。”

一個稍大點的男孩領著其餘的孩子讓到路邊,家人抖了抖韁繩,馬車徐徐前行。隻聽得身後那群孩子咯咯笑著,清脆的童音唱起了歌謠:

生死簿,定生死。

黃泉路,躲不得。

紅黃忠,黑紫奸。

入鬼籍,住陰司。

生死牌,招魂魄。

閻羅殿,判善惡。

枉死怨,無土恨。

地獄變,難超生。

宋乾聽著聽著,眉頭不由越皺越緊,童謠的聲音漸漸遠去,車前的家人大聲嚷道:“老爺,這神都孩子都唱的什麽歌子啊,聽著多瘮人。大過年的,怎麽這麽不吉利!”

宋乾沉思著,沒有回答。

馬車停在狄府門前,宋乾剛一下車,大管家狄忠便笑容滿麵地迎上來:“宋大人,咱家老爺一大早起就等著您呢。他說,您今天一進洛陽城,就得過來!這不,午飯都給您預備好了。”

宋乾急忙往裏走,一邊也笑道:“真是什麽都不出恩師所料啊!狄忠啊,恩師這一向可好啊?”

“老爺挺好的。”狄忠回答道,“聖上吩咐非軍國大事不可麻煩國老,並準咱老爺十天才上一次朝,所以這陣子也不像過去那麽忙了。”

“如此甚好。恩師年事已高,本來就不宜過度操勞,也該養著些了。”說著兩人已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前。看到狄仁傑站在書房外的台階上含笑等待,宋乾頓時激動得眼含熱淚,喊了聲“恩師”,緊趕幾步上前,納頭便拜。

狄仁傑雙手將他扶起,笑道:“宋乾啊,讓你一個三品大員跪我,老夫實不敢當啊。”

“恩師您這麽說可就折殺學生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學生這一拜,恩師受不起可就沒人受得起咯!”

說笑間,狄仁傑偕著宋乾往書房裏進,看到門邊站著的沈槐,便介紹道:“宋乾啊,這就是沈槐將軍,我的新任衛士長。”

“啊,原來這就是沈將軍,幸會,幸會!”

“宋大人,久仰。”

宋乾上下打量著沈槐,轉頭對狄仁傑道:“我看這位沈將軍,還真和從英有些神似。”

狄仁傑笑了笑,道:“是啊,說起來,沈槐其實還是從英給我安排的。”

“哦?”宋乾一愣,便問,“學生從涼州進京的路上,才聽說並州的事情。真沒想到,從英就這麽走了,還有恩師的三公子……”

宋乾連忙點頭稱是。

進到書房,狄仁傑在榻上坐下,讓宋乾坐到自己的下首,沈槐也落了座,狄仁傑方才仔細打量宋乾,含笑道:“宋乾啊,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夫看你今天這氣宇軒昂、躊躇滿誌的樣子,倒真是個三品大員的氣派了。”

“恩師這麽說就折殺學生了,宋乾能有今天,全賴恩師提拔。”

“噯,老夫已經年紀大了,今後就看你們的了。”狄仁傑沉吟著又道,“光陰似箭啊,這幾日老夫頻頻回顧當年做大理寺丞的時候,一切都曆曆在目宛如昨日,可今天已經是我的學生來做這個職位了。大理寺卿是朝廷掌理刑獄司法的最高長官,你的責任重大啊。”

宋乾拱手道:“學生自從接此任命,日日夜夜誠惶誠恐寢食難安,既擔心自己才疏學淺難堪重任,更怕自己處事不周給恩師蒙羞。想要事事向恩師請教吧,又恐怕煩擾了恩師,真是左右為難啊。”

狄仁傑擺擺手:“噯,宋乾你的能力我心裏清楚,對你我有信心。至於說請教嘛,你既然稱我為師,有需要的時候我自會全力支持,你隻管放手大膽地做事情便是了。”

宋乾大喜:“多謝恩師,恩師這話就是給學生吃了定心丸了。”

狄仁傑微笑搖頭,又道:“宋乾啊,你是一個半月前從涼州出發的吧?這一路上可好走?”

“回恩師的話,路上不太好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為嚴寒,一路上到處都是霜雪冰凍,學生雖配有最好的車駕,也不得不走走停停,所以在路上比平常多耽擱了半個月。”

“哦。”狄仁傑沉思起來,宋乾正覺納悶,狄忠進書房報稱:“老爺,禦史中臣林如平大人和左羽林衛裴岩大將軍來給您送年貼。”

狄仁傑皺眉道:“又來了。沈槐啊,你去替我接待吧。”

“是。”

宋乾看著沈槐的背影,笑道:“您就這麽打發林大人和裴將軍?”

狄仁傑也笑了:“臘八以後每天都要來十幾撥,我一概都不見。狄忠給我擋一部分,剩下的就讓沈槐來對付。他原來是羽林衛的,所以今天就讓他去和裴將軍寒暄幾句吧。沈槐不錯,這類事情處理得很妥當。”

宋乾點頭:“是啊,我看這位沈槐將軍十分沉穩持重,似乎比從英還要……”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口,狄仁傑也不追問,卻自言自語道:“今年的路這麽難走,也不知道景暉和從英他們走到哪裏了。”

宋乾這才明白狄仁傑剛才問話的意思,忙道:“怎麽?三公子和從英他們沒有書信過來?”

狄仁傑搖頭:“一個月前出發的,到現在是音訊皆無。”他無奈地笑了笑,又道,“我那個小兒子,一貫是沒心沒肺的。隻是從英,如今也弄得像匹脫了韁的野馬,全沒有了過去的那般謹細周到。”

狄仁傑嗔道:“要你多嘴!還不去看看午宴準備好了沒有?等沈將軍送了客,咱們就可以入席了。”

狄忠剛要出門,正撞上一頭衝進來的沈槐,沈槐壓低聲音急促地對狄仁傑道:“大人,太子殿下來了!”說著,他往旁邊一讓,李顯一臉焦慮地出現在書房門前。

狄仁傑和宋乾大驚,一齊從榻上跳了起來。

狄仁傑緊走幾步來到李顯身前躬身施禮道:“太子殿下怎麽突然駕臨?有事讓老臣過去便是……”

李顯略顯煩躁地搖頭道:“狄國老,事發緊急,顧不得許多了。”他扭過頭,看到宋乾正對自己一揖到地,愣了愣,“宋乾,你怎麽在這裏?哦,我想起來了,你來接任大理寺卿。”

宋乾道:“太子殿下,宋乾今晨剛到的神都。您和恩師有要事要談,宋乾這就回避。”

李顯一擺手:“不必,你在正好。這事和你也有關係。”

狄仁傑將李顯讓上主座,自己才在下垂首坐下,宋乾和沈槐一旁侍立。狄忠悄悄退出書房,關上了房門。

書房中一時間寂靜無聲,李顯沉默了半晌,才長歎一聲道:“狄國老,孤的運氣真是糟糕得很啊。”

狄仁傑鎮定地道:“太子殿下,您先別著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唉!”

李顯雙眉緊鎖道:“狄國老一定知道,聖上因龍體欠安,不能主持今歲的年末守歲和新年朝賀大典,昨日已頒下旨意,由孤來代為主持所有的慶典活動。”

“這個老臣聽說了。聖上能下此旨意,充分說明了她對太子殿下的信任和期待,主持新年慶典也是太子在百官、四夷乃至全天下百姓麵前樹立威儀的大好時機,老臣以為,此乃太子之大幸啊。”

李顯苦笑道:“話雖如此,可主持新年大典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孤這幾天為了大典事無巨細,悉心準備,隻想把事情辦好。可誰知道,昨晚上卻出了樁始料未及的大變故!如今孤著實不知所措了,想來想去,隻好來向閣老請教。”

“不知太子殿下所說的大變故是什麽?”

“昨晚鴻臚寺卿和少卿在賓耀門附近遭襲,少卿劉奕飛身亡,正卿周梁昆驚嚇過度,至今神誌昏亂,不省人事!”

“居然會有這樣的事?”狄仁傑緊蹙雙眉道,“鴻臚寺的正卿和少卿同時遭襲?那新年慶典的準備豈不是要大受影響?”

李顯歎道:“新年慶典其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問題是,鴻臚寺承擔著慶典禮賓的一切事宜,如今正卿不能理事,少卿身亡,群龍無首,這新年慶典根本就無法舉行了啊!”

李顯站起身來,向狄仁傑深深作了個揖,道:“還請狄國老再施援手,助孤度此難關。”

狄仁傑扶住李顯,誠懇說道:“老臣為李唐萬死不辭,太子不必多禮。”

李顯感佩萬分地連連點頭,狄仁傑接著道:“今天已經是二十七日了,明天就是除夕,時間已然不多,我們必須立即開始行動。”

李顯點頭道:“是。孤立即進宮去向聖上請旨,聖上雖已授予我全權,但還是應該讓她老人家知曉。”

狄仁傑道:“好,這樣很妥當。我這就去周梁昆的府上,看看他的情況到底如何。假使他清醒過來,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對慶典的安排。”他又看了看宋乾,道,“宋乾,你也隨我一同過去吧。鴻臚寺正卿和少卿同時在皇城內遭襲擊,這可是個大案,早晚要落到大理寺的頭上,你不如從現在就開始調查吧。”

狄仁傑帶著宋乾和沈槐到達周梁昆的府邸時,周府上下仍然雞飛狗跳地忙亂著。周府管家周榮一邊把三人往後堂引,一邊回答著狄仁傑的問話,一邊還要不時應付穿梭來往向他請示的仆人們,倒是三頭六麵,眼明嘴快,果然大戶人家的總管風範。

就這樣還未到周梁昆的臥房前,狄仁傑便已經了解到:周梁昆是昨天夜間三更時被羽林軍送回府裏的。當時這位周大人滿身血汙、滿嘴胡話,夫人王氏一見之下還以為沒救了,頓時也暈了過去。周大人並無子嗣,隻有一位未出閣的掌上明珠靖媛小姐在家,這周小姐卻頗有膽識,立即命人將老爺太太分別抬回了臥房,給老爺換下血衣,並馬上派人去請來郎中給老爺診脈,說是驚嚇過度,兼這些日子太過疲勞,失心瘋了,於是開了安神的藥,灌下去後老爺便昏昏睡去了。王夫人本來就沒啥事,過一會兒自己就悠悠醒轉了,也服了參湯臥床靜養。

“哦?”狄仁傑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問道,“既然如此,怎麽府中還是一片忙亂的樣子?”

周榮搖頭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咱老爺服的安神藥今天一早就過了勁,醒來之後便狂喊亂叫手舞足蹈,幾個壯漢都按不住他。再要想給他服藥吧,他根本就不肯聽從,藥碗砸了十來個,藥湯潑得滿榻都是,卻一滴都沒灌下去。咱小姐把洛陽城最好的郎中也請來了,可是老爺他不肯服藥,郎中也沒轍啊。”

狄仁傑點頭:“這我就明白了。還有,方才我來時,家人通報了好久你才迎出來,又是為何?”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後院,就聽得臥室裏麵傳來乒乓的聲響,其間夾雜著一個略顯蒼老嘶啞的聲音,嗚嗚啞啞,不知道在喊些什麽。周榮推開屋門,領著狄仁傑三人剛踏過門檻,隻聽“嘩啦”一聲,一個藥碗正好砸在他們的腳下,藥湯四濺,狄仁傑的袍服下擺頓時染上深褐色的汙跡。緊接著,守在榻前的粉衫女子被周梁昆猛地往外一推,向後踉蹌好幾步,直朝狄仁傑的身上倒來。

幸虧沈槐身手敏捷,一個箭步擋到狄仁傑跟前,那女子剛好摔在沈槐的懷中。沈槐輕輕將她的身子扶正,卻見她姣好的鵝蛋臉上飛起紅暈,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還是羞澀。周榮趕緊上前稟報道:“小姐,狄仁傑大人來了。”

年輕女子匆忙整整稍顯淩亂的衣衫,也不看沈槐,隻是麵對狄仁傑端端正正地道了個萬福:“小女子周靖媛見過狄大人。”

狄仁傑含笑頷首道:“周小姐不必多禮,還是讓老夫先看看周大人吧。”

周靖媛點頭稱是,一邊示意周榮端了把椅子過來,親自攙著狄仁傑的胳膊,請他坐下,一邊道:“狄大人,我父親已經鬧了兩個多時辰了,再這樣下去,我擔心父親他難以支撐。”

因為徹夜不眠,周靖媛的眼圈泛黑嘴唇發白,卻仍然能看出是個姿容超群的嬌媚女子。

狄仁傑伸手去把周梁昆的脈。這周梁昆也頗為奇怪,狄仁傑沒進門前還鬧得天翻地覆,此刻卻突然安靜了下來,隻是仰麵靠在枕上,直勾勾地瞪著雙無神的眼睛,嘴裏念念有詞的,聽不清楚在嘟囔什麽。

狄仁傑凝神診脈,半晌,長籲口氣道:“周大人脈象紊亂,確是驚嚇過度兼思慮傷神,但似乎情況還不算太嚴重。這樣吧,我來給他紮幾針。”

狄仁傑從懷中掏出裝著銀針的布包,朝沈槐使了個眼色,沈槐會意,上前扶起周梁昆,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為了防止周梁昆掙紮,周靖媛命幾個家人將他的手腳按住。狄仁傑定了定神,把銀針刺入周梁昆的幾處大穴,片刻之後拔出銀針,沈槐將他輕輕放倒在榻上,周梁昆合起眼睛,不一會兒便發出了鼾聲。

周靖媛看到父親總算安靜了下來,欣喜地對狄仁傑道:“狄大人,您真是大周的國手啊,針到病除。隻是……不知道爹爹他稍後醒來,還會不會鬧?”

狄仁傑道:“令尊這一覺應該會睡到夜間,老夫到那時候再來看他便是。”

宋乾一直默默地在旁觀察著,此時湊到狄仁傑跟前道:“恩師啊,周大人這一睡,新年慶典怎麽辦?鴻臚寺的事務又該如何處理?”

周靖媛不樂意了,稍稍提高聲調道:“我爹都病成這樣了,就算不讓他睡,他也處理不了公務!”

狄仁傑笑道:“人比事情要緊啊,有人在就不怕。既然周大人已經安寢,我們就不再打擾了。太子殿下命我代理鴻臚寺裏的一幹事務,千頭萬緒的,老夫得趕緊去處理。”說著就要起身。

周靖媛抿了抿嘴唇,看看狄仁傑道:“狄大人,我父親昨天被送回家時,懷裏揣著本簿冊,似乎記載著許多新年慶典的事務,要不您拿去看看有沒有用?”說著,她去旁邊桌上取來個簿子,雙手呈給狄仁傑。

狄仁傑翻看了幾頁,喜道:“這是鴻臚少卿劉奕飛對慶典禮儀安排的記錄,連每個事項的負責人,進展情況都有詳細記載。太好了,有了這個老夫對整個典禮就胸有成竹了。”他微笑著對周靖媛道,“周小姐,你可幫了老夫的大忙。”

周靖媛對狄仁傑款款一拜,從容回道:“請狄大人直呼靖媛的名字便可。狄大人太客氣了,是您幫了我爹爹和靖媛的忙,靖媛感激萬分。”

狄仁傑告辭出門,走到門邊時又問:“靖媛啊,聽說周大人自昨天回府後一直在叫嚷,不知道靖媛可曾聽出他說的是什麽?”

周靖媛想了想,道:“聽不太清楚,隻仿佛聽到什麽‘生死簿’?”

“哦。”狄仁傑點頭,宋乾麵露狐疑之色,忍著沒開口。

周靖媛一直將三人送到內院外,目送他們離開後,方才轉身回去。

周府門外,狄仁傑對宋乾道:“宋乾啊,如此我便和沈槐去鴻臚寺了,你去大理寺忙你的吧,劉奕飛的死狀要嚴加查察,那些昨晚上發現周大人的羽林衛也要仔細盤問,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如果有什麽疑難之處,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是。”宋乾猶豫了下,道,“恩師,您聽說過生死簿的事情嗎?”

狄仁傑搖頭,問:“怎麽?你知道些什麽?”

宋乾皺眉道:“也沒什麽,就是今早一路上聽到孩子們唱歌,好像唱的是生死簿什麽的,聽得令人十分不快。”

狄仁傑沉吟著點點頭,便上了自己的馬車,沈槐騎馬相隨,向鴻臚寺而去。

就在狄仁傑等人為新年慶典忙碌的時候,離開神都千裏之遙的蘭州城外,距離黃河岸最近的一座皋河驛站內,客人已十分稀落。畢竟是年關,這個時節還在路上的,恐怕都是些無家可歸或者有家難回的可憐人吧。

此地已接近塞外,皋河驛站雖然麵積闊大,陳設卻比關內的驛站要簡陋很多。麵寬三丈的大堂裏,原木的桌椅隨意散放在泥地上,一色泥刷的牆壁,到處都是黃乎乎灰黢黢的,看不到半點鮮亮的顏色。驛站老板為了節省開銷,隻在大堂正中點了個火盆,剛夠溫暖火盆周圍的一小圈地方,剩下的地方便是滴水成冰,一點兒不比寒風呼嘯的戶外要暖和。

一人推門快步走進大堂,雖然他立即扭身關上了門,但呼嘯的狂風還是卷著寒氣隨他湧入戶內。正蹲在火盆旁邊玩著炭灰的小男孩立即跳起來,大聲喊著“哥哥”,撲到他的身前。

袁從英輕輕攬著韓斌的小肩膀,先平穩了呼吸,才低頭問道:“又在玩炭灰了?臉上全是黑的。”

韓斌衝他仰起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臉,吐了吐舌頭,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襟,一邊問:“哥哥,有好吃的嗎?”

袁從英把他的手拉開,無奈地看了看胸前的黑色手印,把左手裏的幾個紙包提到韓斌麵前。

韓斌歡呼了一聲搶過紙包,袁從英道:“這裏頭有藥!先拿回屋裏去。”

“哦!”韓斌捧著紙包就跑,袁從英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大堂後麵的一間客房。

這客房和大堂一樣,也是泥灰的牆壁泥灰的地,牆根下的土炕上躺著個人,不停地咳嗽著。狄景暉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看到袁從英和韓斌走進門來,便起身迎了過去。

袁從英朝狄景暉點了點頭,問道:“怎麽樣?他好點沒有?”說著,來到炕前俯身看了看那人。

那人抬了抬身子,邊咳嗽邊道:“袁校尉,我好些了。給大家添麻煩了。”

狄景暉拿過韓斌手裏的藥包看了看,問:“這藥很難買嗎?去了一天。”

袁從英在榻邊坐下,點頭道:“從這裏到蘭州城,打個來回就要兩個時辰,風雪太大,馬幾乎都走不動。又快過年了,城裏的許多店鋪都已經關門歇業,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個藥鋪。請郎中更是不可能,我問了好幾個,都不肯出城。”

狄景暉道:“老孫的病其實不太重,我這點三腳貓的本事也足夠了。不過這病需要靜養,不能受累更不能挨凍。看樣子老孫是不能再和我們一起往前走了。”

老孫聞言急道:“我沒事,我能走!”說著又是一陣猛咳。

狄景暉朝袁從英撇撇嘴,一臉不屑道:“老孫,我看你也不用著急。反正咱們一時半會也走不了。”

袁從英看韓斌打開另一個紙包,正口水漣漣地從裏麵抓出孜然羊肉往嘴裏塞,便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去給張義叔送點羊肉去,他在後麵刷馬。再去把藥煎了。”

韓斌答應了一聲跑了出去。袁從英轉身對狄景暉道:“我今天又去黃河岸邊看了看,我想,咱們明天就可以走了。”

狄景暉一驚,忙問:“不是說找不到渡船嗎?怎麽又能走了?”

袁從英點點頭,微笑著道:“不用渡船,我看過了,這段黃河已經全部冰封,我試了試,凍得挺結實,咱們可以走到對岸去。”

袁從英回頭對老孫道:“老孫,你和張義就留在這裏。我把馬也留給你們,再多留點錢,你們就幹脆等過了新年,天氣轉暖以後直接回洛陽吧。”

老孫咳著說:“這,這怎麽使得?”

袁從英搖頭道:“不用多說了,我們也不能再耽擱,就這麽定了。我寫封書信給你的長官,是我沒照顧好你們,不會讓你們交不了差。”

簡單地吃過了湯餅泡羊肉,袁從英在櫃台上借了紙筆,開始寫信,韓斌跪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著,還沒寫幾個字,突然一陣喧嘩,是狄景暉和一夥胡人吵鬧了起來。

隻聽狄景暉大聲嚷著:“總共就一個火盆,放在中間大家都有份。你們這夥人,每天都把靠火盆最近的桌椅占著不說,現在幹脆把火盆挪到你們那裏,別人怎麽辦?”

胡人中帶頭的那個操著生硬的漢語道:“你想怎麽樣?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就是個犯人,居然還想烤火?凍死你也活該!”

一夥人哈哈大笑,狄景暉大怒:“我就是個犯人,不像你們,也不知道是狼種還是犬類!”

那胡人倒也不著急,抬高嗓門道:“漢人就是會說話啊,可惜都隻會耍詭計,全是些卑鄙小人!不像咱們突厥漢子,就是做狼做犬,也做得正大光明!”

狄景暉把桌子拍得山響:“你把話說明白,誰是卑鄙小人?誰耍陰謀詭計?”

那突厥人咬牙切齒地回罵:“說的就是你們這些見不得人的漢人!”

狄景暉捏起拳頭就要往前衝,被人一把推到了旁邊,再一看,袁從英皺著眉擋在了那個突厥漢子麵前,沉聲道:“出門在外,惹出事端來誰都不好過,算了吧。”

那突厥人不依不饒道:“算了?沒那麽容易!老子我受夠了你們漢人的氣,今天還就要理論一回!”

狄景暉大笑:“原來是懷恨在心借機報複啊,你們這幾天在一堆嘀嘀咕咕我都聽到了,是和人賭博輸大發了吧?難怪捉襟見肘的,花錢這麽不爽利,我說呢,要暖和讓老板多點個火盆嘛,何必和我們搶!”

那突厥人氣得跺著腳嚷:“你們這些漢人專會騙人!連賭錢也要耍詭計,把老子的錢騙去了一多半,今天我就打你們這幾個漢人出出氣!”說著,他一揮手,十來個突厥大漢吹胡子瞪眼地圍將上來,正要動手,突然又都愣住了。

袁從英神態自若地站在他們麵前,左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把黑漆長弓,這弓比一般普通的長弓還要長出半尺有餘,看上去頗有些分量,亮黑色的弓身最上端還雕著個威風凜凜的狼頭。這幫突厥人一看見這長弓,頓時麵麵相覷,領頭的大漢劈手過來就要搶,卻被袁從英抓住胳膊往旁一摔,那大漢歪斜著好不容易站直,兀自急得大喊:“你,你!還我們王子的神弓!”

大漢怒道:“這和你沒關係!快把弓還給我們,要不然我們就血洗了這皋河客棧!”

袁從英搖頭道:“我沒打算要你們王子的東西,隻是看著有趣,借來玩玩。”說著,他一運氣,穩穩地將弓拉滿,過了片刻才慢慢將弓放回到突厥人麵前的桌子上。

這夥突厥人一看此情景,頓時鴉雀無聲。領頭的大漢右手按住胸口,朝袁從英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從桌上拿起弓,領著其餘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堂。

狄景暉走近笑道:“噯,你可真厲害。這幫突厥人氣焰太囂張,我看著不爽好幾天了,正想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們,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把他們給嚇倒了。”

袁從英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教訓他們?你這純粹是在給我找麻煩。”

狄景暉道:“怕什麽?我知道你打架行嘛!”

袁從英搖頭苦笑了笑,坐回到桌邊,匆匆把剛才開頭的信寫完。他將筆一擱,看了看狄景暉,道:“狄景暉,你以後要是再想教訓什麽人,請你先和我打聲招呼。”

狄景暉眉毛一挑:“你不會是真的害怕了吧?”

袁從英壓低聲音道:“剛才的局麵其實很危險。你不知道,那些突厥人個個都身懷絕技,真要動起手來,我雖有把握保你們安全,但卻避免不了對方的傷亡。以你我現在的身份處境,惹出人命官司來會很難辦的。”

狄景暉滿不在乎地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到時候你把所有的事情往我頭上一推,我呢,也好就此浪跡天涯當逃犯去,不用再去那個什麽渺無人煙的地方受罪!”

袁從英輕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你倒盤算得好,大人怎麽辦?”

狄景暉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道:“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你放寬心,我狄景暉還有點自知之明,浪跡天涯當逃犯?我沒這能耐!”狄景暉等了一會兒,見袁從英不理他,又道,“唉,誰知道這些突厥人那麽厲害?我看他們傻頭傻腦的,也就是個頭大些,全是些莽夫。你說,他們會不會記仇,明天隨我們一起過河,再伺機害我們?”

“那倒不會。”袁從英答道,“其實我剛來就注意到他們這夥人,早去驛站老板那裏打聽過了。這些突厥人是半個多月前,黃河上還有渡船時從對岸過來的。來了以後就天天在這個驛站裏廝混,並不急著趕路,似乎是在等人。”

狄景暉眼睛一亮:“會不會就是在等那個什麽王子?”

“很有可能。”袁從英點頭道,“如果那把弓真是這個王子常用的,他一定是個臂力驚人的人。我剛才拉他那把弓用了全力,他的氣力應該比我大不少。”

袁從英也笑了,扭頭看見韓斌正捏著枝筆在紙上塗寫,便問:“斌兒,你在瞎畫什麽?”

韓斌衝他一翻白眼,道:“你才瞎畫呢!我在給大人爺爺寫信。”

“寫信?你不是不會寫字嗎?寫什麽信?”

“誰說我不會寫字!你瞎說!”韓斌氣呼呼地嚷著,見袁從英探過頭來,立即俯身護在紙上不讓他看。

袁從英笑著說:“明明不會寫字,否則為什麽怕我看?”

韓斌漲紅了臉,想想,拿過一張紙來,在上麵端端正正地寫了三個字,往袁從英的鼻子底下一送:“你看,我會的!”

袁從英一瞧,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袁從英”,不覺驚喜道:“你還真會寫字?”

狄景暉也湊過來瞧了瞧,笑道:“你真讓這個小家夥給騙慘了,他怎麽不會寫字?嫣然一直教他,我無聊的時候還給他講過《論語》呢。喂,小子,你還記不記得,我教過你的,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韓斌朝他扮了個鬼臉。袁從英笑著直搖頭,摸了摸韓斌的腦袋,問:“你還騙了我些什麽?一塊兒都說出來吧。”

韓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沒有了,沒有再騙你的了!我要接著寫信了,哥哥你不許偷看。”

看著韓斌埋頭寫信,袁從英對狄景暉道:“我們出來一個月了,是不是也該給大人去封信?”

狄景暉道:“要寫你寫,我沒什麽話對他說。”

袁從英道:“我也不知道寫什麽。”

狄景暉朝韓斌努努嘴:“他不正在寫嘛,你我就不用費勁了吧。”

“也好。”

韓斌總算把信寫完了,剛要交給袁從英,又猶豫起來。

袁從英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斌兒,你把信交給老孫叔,讓他回洛陽的時候帶給大人。我這封信你也一起交給老孫吧。”

韓斌這才鬆了口氣,跳跳蹦蹦地跑去老孫和老張的客房。袁從英和狄景暉也各自回房整理行李去了。

夥計過來熄了炭火,隻點了一枝蠟燭在櫃上,便也離開了。大堂裏麵空無一人,頓時變得陰暗冰冷。過了許久,那領頭的突厥大漢走進來,看看堂裏沒人便轉身欲走,突然發現了桌上的紙,他拿起來,對著“袁從英”這三個字端詳了好一會兒,將紙折起揣進懷裏,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戶外,冬夜濃重如蓋般地闔下來,遠處高低起伏的群山昏黃一片,極目所到之處盡是曠野連綿,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生機,隻有白雪皚皚和黃土漫漫交匯穿插,說不出的肅殺淒涼。風,再度狂嘯翻卷,夾帶著雪和沙,仿佛要把整個天地都刮散了。

遠處,一條蜿蜒曲折的長河在夜色中靜靜伸展開來,沒有波瀾起伏、也沒有浪濤洶湧,隻有淩厲淒清的微光從河麵上悠悠泛起,那是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