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套娃

每一次,他都滿懷希望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卻聽不到尖叫?

四周一片漆黑,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腥臭味,李振峰拚命地向前爬著,他渾身是汗,心跳因為過於激烈而隨時可能停止,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他的鼻子裏開始充斥著鐵鏽的味道,而每一次呼吸,肺裏都像被活生生地塞進了一把鐵釘,沒錯,生鏽的鐵釘,漸漸地,他向前匍匐的手腳已經開始變得不聽使喚了,每一次都不得不用上很大的力氣才能向前挪動一點,就一點點的距離。

但李振峰不想死,他隻有向前爬,身後的路已經被徹底堵死,那雙猶如鐵鉗一般冰涼的手曾經無數次死死地抓住過自己的腳踝,恐慌的感覺早就已經在那糟糕的一刻裹挾住他的全身。他一遍又一遍拚命地掙脫了,狠狠地朝那隻手上蹬了一腳,或者是往死裏踹,因為強大的求生欲,他不得不向前拚命爬去。

突然,耳畔隱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隔著一堵牆,是的,就隔著一堵薄薄的牆,那聲音,還有那熟悉的來蘇水味道,李振峰感到一陣驚喜,他張了張嘴,想拚命喊出——我在這兒……他的頭一轉,瞬間,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張已經幹枯的臉!

“啊——”他從喉嚨裏發出了可怕的尖叫聲……

渾身是汗的李振峰從**坐了起來,他驚慌失措地四處環顧了一圈後,用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終於想起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安平路308號這棟百年老宅子一樓的庫房,在他周圍堆滿了雜七雜八的工作耗材。自從被父親趕出家門後,這個小小的不足6平方米的空間就成了李振峰睡覺的地方。記得剛住進來的時候,他用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才學會和房間裏偶爾探頭的老鼠和平共處。

庫房雖小,但是有窗,而且是很大的一扇窗戶,如果窗外是晴天的話,不拉上窗簾,甚至能夠看到天上的月亮。

“哐——”庫房的門被猛地用力推開,安東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門口,沒等李振峰發火,他焦急地說道:“快,李哥,又出案子了,一個清潔工發現的,育才路,剛報的案,5分鍾前。”

一聽這話,李振峰立刻從地鋪上爬了起來,抓起外套穿上製式皮鞋就跟著安東往外跑。

他倆來到警車前,安東剛要鑽進駕駛座,誰想被李振峰一把給薅了下來:“我來開車,你太磨嘰。”安東一聲長歎乖乖地鑽進了副駕駛座。警車迅速開出車庫,衝出了安平路308號的大院。

刺耳的警笛聲中,已經緊繃過無數次的神經瞬間又一次被拉到了極限,李振峰一邊開車一邊問:“是新案子還是……”

安東搖搖頭:“目前還不清楚,李哥,指揮部指示由我們隊接手這個案子。二隊還在追‘獵狐’那個案子,他們騰不出手來。”

“本來就輪不到他們。”李振峰果斷地說道。

車窗外,雪後的陽光使得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清冽空曠,警笛嘶鳴,三輛警車飛速穿城而過。

案發現場在安平市唐北區育才路上的金山公園內,這是一座小型的城中公園,不設門衛,周圍有著安平市最大的兩個居民住宅區,總共住著上千戶居民。而金山公園作為安平市內為數不多的綠化區域,全天候開放供周圍居民歇腳納涼和鍛煉身體。

下車後,李振峰站在公園門前,放眼望去,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絕美的休閑地方,尤其是被白雪覆蓋後。雖然地處鬧市區,但是天然的植被和後期精心布置的人工假山儼然把這塊巴掌大的休閑公園隔成了鬧市中最安靜的地方。

“怎麽會有人舍得在這麽美的地方殺人?”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和安東一起向警戒帶的方向走去。

此刻,公園門口站著那個報案的清潔工,他右手還緊緊地攥著掃把,身上的橘黃色馬甲異常醒目,一位最初來到現場的警員正在給他做筆錄,其他人都被要求立刻離開警戒帶範圍。

穿上鞋套和頭套,走進公園,青石板路麵上的積雪已經蓋過了腳麵,順著痕跡鑒定組留下的標記穿過長長的小道,前麵拐過彎,李振峰突然叫住安東:“注意你腳下!”

安東聞聲立刻站住,果不其然,就在自己左腳腳下不到20厘米的地方有一處紅色的滴落點狀物,在覆蓋住白雪的路麵上顯得愈發醒目。兩人便警惕地注視著餘下的路麵,盡量使自己前行的步子間距變得有規律,這樣有利於痕跡鑒定部門後續的證據再次固定。

順著紅色點狀物向前一點一點地挪動著,直到拐過彎,眼前出現的這一幕讓兩人的心一沉。

紅色點狀物逐漸成片,空氣中的血腥味愈發濃鬱,那是人的血跡,眼前越來越多,而不到兩米遠的地麵上,血跡已經凝固,一個年輕女孩側躺在血泊中,衣衫單薄,頭發散亂,臉色灰白,早就沒有了生命體征。

趙曉楠蹲在屍體旁一動不動,整個人就好像凝固在了冬日早晨這麽一幅冰冷的畫麵裏。她應該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但沒有抬頭,隻是啞聲說道:“寒冷加速了屍僵症狀的產生時間,她的血應該都流幹了。”

視線落在死者僵硬的手上,李振峰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東西,略微停頓過後,他喃喃說道:“她的臉是完整的。”

“對,這次,目標是胸部。”說著,趙曉楠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揭開了受害者胸口的衣服,那裏血紅一片,“還不知道具體數目,但是至少有30下,典型的銳器傷,隻有心髒大動脈破裂,血才會一下從創麵湧出那麽多。”

李振峰終於明白了剛才空氣中那一股鐵鏽味到底是哪裏來的。

“為什麽是胸口?兩個死者的致命傷都在頭部,為什麽這次偏偏會轉移到了胸口?到底發生了什麽?”李振峰蹲下,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屍體。

趙曉楠突然抬頭看著李振峰,冷冷地說道:“你別問我,回答這些問題是你的工作,我隻能告訴你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目光交錯,李振峰突然一怔,察覺出今天趙曉楠情緒的異樣,因為以往,眼前的這位女法醫臉上的表情始終都是平靜如水的。

“你,你沒事吧?”李振峰下意識地問道。

趙曉楠躲開了李振峰的目光,就像隻受驚的兔子:“我沒事,回去做完屍檢後我盡快給你報告。”隨即便招呼兩個工作人員幫忙抬走了屍體。

看李振峰依舊愣在原處,緩過勁來的安東便壓低嗓門好奇地問:“李哥,咋了?怎麽惹人家趙醫生生氣了?”

李振峰果斷地搖搖頭:“不,她今天哭過,是她自身情緒不穩定的原因,有些特殊情緒越遏製反彈就會越厲害。”

“趙醫生竟然會哭?”安東臉上的表情就像看見了一條會走路的魚,“她在局裏可是出了名的‘工具臉’啊!”

李振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隻要是個人就都會哭,你瞎扯什麽呢!快走吧,我都快被凍死了。”

兩人便順著來的方向,沿著原來的腳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見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肩背帆布工具箱,呆呆地站在警戒帶外,目光詫異地朝裏麵張望著,直到看見李振峰走了出來,臉上這才露出笑容,他高聲揮手招呼道:“李警官,我在這兒。”

李振峰認出對方正是受害者沈佳的丈夫黃海生,市軋鋼廠的技術員。

“黃先生,你怎麽會來這兒?”

黃海生趕緊把李振峰帶到一邊:“李警官,我妻子的事,還是得請你們多費心啊。”

“你不用擔心,這是我們警察的工作,一定會找到案件真相的。”李振峰問,“對了黃先生,那你現在不會是特地來找我說這事的吧?”

黃海生趕緊搖搖頭:“不,不,軋鋼廠宿舍就在橋對麵,這裏是進出的必經之路,今天領導派我去市裏兄弟單位出差,經過這兒,恰好看到你們的警車在,電話裏說不清,我就尋思著順便跟你當麵說件事。”

李振峰眉頭微微一皺:“你盡管說。”

“李警官,我記得你上次對我說一旦想起什麽了就要跟你講,我一直都很猶豫,因為這事兒實在太平常,是我們家出事前一周所發生的事,我後來整理孩子他媽遺物的時候才突然記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黃海生說,“我們家新買了個嬰兒床,放在我們臥室裏,是電動的,但是電壓和我們家的不匹配,我試了幾次都沒辦法正確安裝好,好幾次還跳閘了。孩子他媽節儉慣了,便老埋怨我花冤枉錢,沒辦法,我就打電話給供電局,請他們幫忙解決這個問題,畢竟這床花了1000多塊錢買的,就衝著它有電動搖晃和報警的功能,這不能用的話,就跟200多塊錢買的沒啥區別了。”

“後來呢,對方怎麽說?”李振峰有些警惕了起來。

“他們答應了,維修時間是案發前一周,是我孩子他媽接待的,過後幾天裏我就沒再聽她提起過這檔子事。”說到這兒,黃海生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我本以為已經修好了的,昨天我準備給我兒子用這個床,卻發覺事情根本就沒有解決,我沒辦法隻能又聯係了供電公司,他們給我反饋說沒辦法,叫我們自己找原廠去修,說是床本身的問題,和民用電壓沒關係。”

“他們有沒有派人上門?你見過嗎?”

黃海生搖搖頭,神情很沮喪:“我忙著上班,他們即使來,也都是孩子他媽接待的,家裏的事都是她在處理,我本以為已經修好了的。”

李振峰看了安東一眼,安東點頭:“我這就去落實。”說著,便匆匆向警車走去,邊走邊掏出電話。

“黃先生,對你妻子的事,我也深感抱歉,你現在一定要堅強,好好活下去,為了你的兒子,千萬不能放棄!”李振峰語重心長地說,“別的,就請交給我們警方,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親自上門把真相告訴你。”

眼淚在黃海生的眼眶中打轉,他用力點點頭:“好的,李警官,我和我兒子等你!”說完這句話後,這個疲憊不堪的男人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深鞠一躬,然後轉身走了,遠去的背影在漫天的雪花中顯得孤單而又堅定。

夜晚,他拉開窗簾,看著窗外寂靜的夜空,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清冷的空氣從窗戶縫隙中鑽了進來,瞬間就被房間裏的暖意所吞噬。

身後牆上的掛鍾敲了9下,看著桌上的黑色單肩書包,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拉上窗簾,他轉身向衛生間走去,打開燈,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充斥了整個房間。站在浴缸中,任憑冰涼的水猛烈地衝刷著身體,他一點都不覺得冷,反而因為酒精混沌不堪的頭腦變得清醒了許多。今天淩晨回來後到現在,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酒了。他感覺自己就像同時生存在兩個世界中的人,而酒精是唯一能讓自己穿梭自如的通行證。

“你放心吧,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在他耳畔驟然響起。

他不由得一怔,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霧氣朦朧的衛生間裏卻分明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你會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出現,對嗎?”這是一個稚嫩的聲音,熟悉卻又陌生。

這一次,他卻隻是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用沐浴球擦拭著身體。他知道這聲音是誰的,它屬於那個生活在他記憶深處的小小的靈魂。

“我答應你,隻要你願意,你就能隨時找到我。”帶著溫暖的笑意,還是那個沙啞的嗓音。沐浴球應聲掉落在了地磚上,任憑冰冷的流水衝刷著,白色的肥皂沫順著水流消失在了下水道,他卻呆呆地看著沐浴球,好像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一樣。

一縷古怪的笑意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他的嘴角。

半小時後,一切收拾妥當。他再次出門時,整個人看上去光鮮亮麗,身上還是穿著那件黑色的羊絨短風衣,灰色的圍巾一塵不染,腳上的皮鞋是專門從國外定製的,而他的兜裏,依舊揣著一個廉價的米老鼠鑰匙扣。

這應該是他身上唯一不值錢的東西了。

他不喜歡輕易改變自己,除了對殺戮的渴望。

在等待電梯的時候,他又一次打開了手機頁麵,看著當地新聞中出現的警方匆匆走出金山公園的畫麵,他按下了暫停鍵,鏡頭被完美地定格在了李振峰的臉上。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打開了,看著裏麵走出的那位拄著拐杖的老太太,他禮貌地閃到一邊,順手按著電梯感應門,臉上掛著謙恭的笑意,直到老太太慢吞吞地離開後,他才重新鬆開手,走進電梯,任由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

與此同時,安平路308號3樓案情分析會議室內,李振峰把死者的相片放在了投影儀上:“死者名叫丁小藝,今年26歲,是一家連鎖咖啡館的店長,她在咖啡館的上班時間分別為:早上7點至下午2點和下午2點至晚上10點。案發當天死者正好是晚班,當天晚上10點下班後她是最後一個離開咖啡館的,這是她最後出現在監控視頻中的鏡頭。受害者正沿著淮海路向東而去,時間是當晚10點07分,而案發現場育才路金山公園就在淮海路的盡頭,距離我們這個監控探頭所處的位置780米左右,從正常步行速度推算,她拐上育才路的時間為晚上10點21分前後,金山公園所在的育才路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但是在育才路金山公園門口的監控探頭範圍內卻並沒有發現受害者的身影,也就是說在淮海路至金山公園之間的這段780米的監控盲區內,受害者失蹤了。屍體直至第二天淩晨5點30分前後才被公園內的清潔工發現。

“受害者的家就在離案發地不到1公裏的北新佳苑小區內。據我們走訪調查後得知,丁小藝已經結婚,夫妻關係很好,丈夫在安平市第一人民醫院工作,是急診科醫生,案發當天在醫院值夜班,他的排班表是一周夜班一周白班輪換,直至案發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狀況。死者還沒有生育,所以案發當晚她沒有回家這個消息,是她丈夫第二天一早下班回家後才知道的。

“法醫的屍檢報告顯示,死者的死因為多處銳器傷貫穿左胸肺葉引起機械性窒息合並開放性血胸導致失血性休克。”李振峰換上了一張案發現場的相片,“這是最初進入現場時拍攝的,因為案發當晚下了雪,並且雪量中等,所以發現屍體時周圍的足印已經被積雪覆蓋。根據案發現場附近的血跡痕跡判斷,技術中隊的意見趨向於死者是活著走進公園內部,然後在拐彎的地方受到了第一次攻擊,接著便是第二次,死者開始躲避,最終被凶手控製,死於多次銳器傷,最後死者所躺的位置應該就是第一案發現場。”

馬國柱伸手一指相片中死者的雙手:“鑰匙扣怎麽解釋?是那個連環性侵殺人凶手幹的嗎?”

李振峰換上一張證物的相片,該證物被標記為——鑰匙,畫麵中米老鼠圖案的鑰匙扣格外醒目。

“看上去確實屬於同一類型的廉價鑰匙扣,但是有一點我無法讚成,那就是他作案模式的改變。”李振峰皺眉說道,“本來這第二個連環殺人凶手的犯案頻率就已經足夠高了,而且出現了明顯的成長性趨勢,簡單來說就是他已經不滿足於固有的殺人模式,而是開始尋求殺人時直視弱者的感官刺激,但是盡管如此,這種類型的連環殺手是絕對不會改變自己挑選下手對象的方式的,因為這是連環性侵殺人者所特有的偏執型的體現。而正是挑選下手對象方式的不同,才讓我確信我們不隻要麵對29年前那個殺人凶手,還要麵對他的一個衍生物。但是這個又不一樣了,這個犯罪現場隻讓我看到了生硬的模仿跡象。

“所謂的連環殺人凶手,字麵上解釋就是不斷重複同一種殺人模式的一種變態型犯罪行為。這種殺人凶手都有變態心理,也就是說他們的知、情、意的活動和個性心理特征,以及行為表現都超出了正常範圍,甚至表現為某種程度上喪失了正常辨認能力和控製能力,他們追求的是結果,而在這之前所有的行為都有一套固定的行動模式,並且不會輕易改變,尤其是他們挑選被害者的方式。”

再次換上一張膠片時,就是橫跨近30年的兩組殺人案件的比較。

“你們看我匯總的第一組殺人案,從1990年至1995年總共五起,除了第三起發生在安平市公共衛生間隔間裏的這起是在白天作案,其餘都是晚上,殺人方式都是先掐死再性侵,案發時間相隔一到兩年。我找到了5位死者的相片,無論從發型還是臉型,都有相似之處,我們有理由相信凶手先期對受害者進行了尾隨跟蹤,確定萬無一失後才下手殺人。至於說第三起,那是另有原因,我後麵會解釋。

“第二組,從2018年4月23號開始到現在,五起案件,除了第三起發生在軋鋼廠的孕婦被害案,其餘的四起,也就是長橋人民醫院、安平地鐵口、天馬海國際公寓以及最近的京華旅館,這些案例中的受害者,其中最近的兩起已經被證實是受害者被凶手所迷惑,在情感上發生了偏差才導致遇害的。負責在被害人最後出現的酒吧進行摸排的警員匯報說,酒保有印象案發當晚是受害者主動前去搭訕的犯罪嫌疑人,而京華旅館老板娘則反映當時在櫃台辦理入住登記時,在酒精的作用下受害者也是主動迎合犯罪嫌疑人,她甚至用了一個詞——‘貼’來形容當時極為曖昧的場麵。由此可以判定這個凶手挑選對象的模式並未改變,那就是利用自己的外表在特殊場合吸引有情感需求的受害者上鉤。

“第一個是捕捉型,而第二個是收網型。

“再看我們在金山公園內發現的這個受害者,雖然在屍體上也發現了同類型的鑰匙扣,但是我們別忘了死者是個剛結婚並且和丈夫感情深厚的年輕女人,案發當晚她明顯是受到了脅迫而走進的案發現場,從她身上的傷口來看,屬於典型的過度殺戮,也就是說凶手情緒有些失控,或者極度驚慌,所以才會對死者的同一個部位進行數10次的捅刺。不排除是熟人有預謀的劫財作案,至於說這個鑰匙扣,當我們抓住他的時候,一定會發現他是我們所要找的連環性侵殺人者的忠實粉絲,他或許會跟在我們進行摸排走訪的警察後麵打探消息。至於說他的實際年齡,不會超過20歲。”李振峰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翹,眉宇間滿是鄙夷,“在開會前,我給死者丈夫打過電話,再次確認了死者每日的穿戴,得知案發當晚她戴了一條鉑金鑽石項鏈,錢包裏除了2000塊現金外,還有兩張銀行卡,以及死者的一部最新的蘋果手機,價值上萬,這些財物都沒有在案發現場找到,而死者的個人銀行賬戶裏被人取走了2萬塊現金,這是銀行ATM機取現的當天最高額度。我已經安排了兩組人,一組去進一步走訪死者的社會關係,另一組去銀行調監控,隻要拿到痕跡鑒定那邊的報告,就能更進一步縮小凶手的範圍,總之,這家夥絕對跑不了。”

副局和馬國柱聽了不由得麵麵相覷。

馬國柱急切地追問道:“那前麵說的第三起,公共衛生間那起案子,為什麽會突然改變作案時間?”

李振峰搖搖頭:“我現在還沒辦法證實,因為出現了特殊的幹擾因素。”他想了想,從自己手機中找出那張自己母親陳芳茹的相片轉發到投影儀上,房間裏頓時響起了一陣議論聲。

“同一類型的受害人?”

“沒錯,不過這是我母親陳芳茹。公共廁所這起殺人案就發生在離我們原來所住大院不到20米的地方,我母親那時候因為生病,經常去廁所。她去的次數非常頻繁,凶手可能也正好去上廁所,無意中見到了我母親。或許他本來想尾隨我母親,但是因為大院裏人太多,這對他下手極為不利,所以他就退而求其次,躲進公共衛生間,等我母親去。”李振峰沉聲說道。

“怎麽這麽巧?”副局感到不解。

李振峰點頭,目光黯淡:“對於這種類型的連環殺手來說,是難以克製住自己對心目中完美受害者的執念的,他知道作案是冒險之舉,但是沒有辦法,理智最終被情感戰勝。我母親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因為她與受害者是前後腳工夫進的廁所,但是在不同的隔間。後來凶手離開廁所時,我母親還聽到了腳步聲,她把腳步聲形容為——憂鬱而又拖遝。由此可以看出凶手已經無法控製住內心的殺人欲望了。”

“那你母親知道這事嗎?”馬國柱惴惴不安地問。

“不,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是個間接目擊證人。”李振峰換上一張地圖的膠片,接著又在上麵疊放了一張,“最下麵那張是今年七月份剛校訂過的安平市地圖,上麵那張是26年前的,就是爆發第一係列案件時的安平縣地圖,我把幾起發生在安平的案件的時間和地點都標記了上去,總共三處。現在已經可以肯定第一係列案件中的連環性侵殺人者具有明顯的病態人格障礙特點,他的行為嚴重偏離了正常思維,並且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行為模式。而這種人作案,一般來說第一起案件或者最後一切案件必定發生在他的周圍,或許還會和他的生活空間和社會關係息息相關,而接下來的第二起、第三起就是在不停地重複。頭兒,我已經派人去蘇川、長橋和九原了,準備盡可能地收集到更多關於受害者的個人信息和生活習慣。我相信,總有個相同的觸發點,隻要我們發現了這個觸發點,就能抓住他了。”

李振峰心中很清楚,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典型的套娃式凶手,他不僅自己殺人,還複製出了一個完美的自己,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隻要抓住一個凶手,就能抓住另外一個。但是現在看來,複製品出現了差錯,甚至處於失控狀態。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李振峰掏出手機給母親陳芳茹打了個電話:“媽,明天晚上我回家吃飯。”老母親聽了這話自然高興極了,連聲說“好,好”。

兩小時後,安東興衝衝地闖進李振峰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李哥,逮住了。”

李振峰繼續埋頭研究那張26年前的地圖。

“哎,我說李哥,你怎麽不高興?”安東有些詫異。見李振峰依舊繃著臉,隻是衝著自己麵前的辦公椅指了指,他便趕緊乖乖地從桌子上溜下來,坐到椅子上,嘿嘿一笑,“李哥,別生氣嘛,今天開完會後我就跟凱子和阿文他們說了,重點放在死者的親戚鄰居上,這一排查就現了原形,就是他們家對門那半大小子,才19歲,不務正業,眼紅死者家有錢,重點是那小子還有搶劫的案底,人一被帶到局裏,阿文他們還沒開口問呢,那小子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招了。”

“那個鑰匙扣,他應該也是偶爾聽說的吧?”李振峰問。

一聽這個,安東頓時來了精神,他湊上前對李振峰說:“這你可猜錯了,其實鑰匙扣這事情,早就已經有人給捅到網上去了,還專門弄了個‘懸案迷蹤’公眾號,現在這家夥就是那個公眾號的粉絲,我已經通知網安那邊馬上把這個公眾號的主人帶來問問,隻是現在有些麻煩,因為那家夥用的是網上買的身份證注冊的公眾號,IP地址也換了好幾回,是個老手,我已經跟他們說了有進展隨時電話通知我……”

話還沒說完,李振峰猛地抬頭看著安東,臉上的神情充滿了懊惱:“一個辦公眾號的‘神棍’?”

安東搖搖頭:“不像,我在網安那邊看了看這個公眾號的粉絲量,還挺龐大的,而且內容方麵也做得比較全,我現在倒是有些擔心這家夥到底是從哪裏挖的料,最起碼這個鑰匙扣的事情他就不該知道。”

李振峰突然想起了什麽,隨口問道:“蹲點那邊有沒有什麽異常?”

“沒有,方振德這家夥每天早上8點出門,下午5點從單位直接回家,兩點一線,除了上班就是宅在家裏,也不怕渾身長毛。”

李振峰聽了,把麵前的地圖一合:“我們明天去會會他。”

“李哥,方凱後來一直都沒出現過,我們查過戶口登記,從蘇川大學畢業後,這家夥的社會關係就是一片空白。”安東說,“他到底是不是方振德,我們目前沒有證據去證實。光憑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是無法說明什麽的。他們的戶籍檔案一點瑕疵都沒有。”

“你不用懷疑,他就是方凱,至於說DNA不同,那隻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們會這麽做,這是他擺在那裏的道具。我們需要找到他這麽做的動機,並且有證據佐證,而不是單純靠心理測繪。這也是這兩天一直都困擾我的問題。”李振峰站起身,在房間裏轉了兩圈,最終停下腳步,再次看著安東時,目光中竟然充滿了笑意,“不過,我有辦法了。”

冬日的早晨,海邊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見陽光。海麵上波濤洶湧,渾濁的浪花不斷拍打著海堤,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趙曉楠一身灰色風衣,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海堤上,她懷裏抱著束白色的**,迎著風也不知站了多久,臉頰冰冷,就連雙手也已經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安平的海風在冬天格外的刺骨,吹在臉上就像用刀子在刮肉,但是這樣的疼痛比起趙曉楠此刻心中的痛苦,卻是微不足道的。

離海堤不到5分鍾車程的香草街上有一家叫“花之語”的花店,老板是個40多歲的單身女人,獨自一人撫養一個15歲的女兒。這家花店已經開了8年了,從它開張的第一年開始,趙曉楠就在這裏買花。每年的這一天早晨,她都會在6點準時出現在花店門口,然後從早起的花店老板手中平靜地買走一束剛到的波斯白菊。

剛開始的那兩年花店老板並不在意,因為不是清明節,老板娘店裏進波斯白菊隻是因為其廉價而湊一下訂單,後來趙曉楠點名要買這種波斯白菊且不關心價格。幾次過後,每年的12月中旬,花店老板便早早地把白菊放在醒目的位置,寫上價格,等待這位特殊而又平靜的顧客。

又一陣海風吹過,趙曉楠輕輕歎息,她伸出右手在寒風中把白波斯菊的花瓣細心地扯碎,然後揚手把它們拋入大海之中,一如當年在這個地方,不諳世事的她把父親尚有餘溫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進大海。

人的一生中會經曆兩次消失。第一次,是個體生命的死亡,肉體的消失;第二次,則是親人的遺忘,那就是靈魂的消失。

趙曉楠知道自己不會忘,因為一個親手安葬了自己父親的人,是絕對不會忘記那種骨灰穿過指尖的感覺的。

最後,她把手中的花束全都拋進了大海,看著它們迅速被海浪吞沒。趙曉楠這才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海堤。

就在她身後,海風在天空中肆虐著,發出了低沉的怒吼聲。

海堤旁不遠處的樹下停著一輛黑色的比亞迪,車內靜悄悄的,看著車窗前方趙曉楠逐漸消失的背影,李振峰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他決定不去打擾趙曉楠此刻的心情,便重新掛擋,調了個頭,開上了回城的路。

路麵的一陣猛烈顛簸把副駕駛座上的安東給震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奇怪地問:“哥,咋還沒到趙法醫家?”

“不,我們不去了,直接去九原,拜訪第一位受害者方麗的同班同學,我昨天都已經約好了……今天忙著呢,回頭再向趙法醫谘詢吧。”話雖這麽說,但李振峰的心裏已然蒙上了一層陰影,剛才透過望遠鏡,他在趙曉楠的臉上看到了痛苦的表情,而這種表情是極不正常的,也是他從未見到過的——帶著難以名狀的憤怒與悲傷的表情。

早上離開安平路後,因為去九原的路上會經過趙曉楠的家,李振峰便想著假公濟私去看看她,畢竟牽掛著昨天她那心情不好的樣子,誰知剛到門口,無意中便看見趙曉楠打了一輛出租車走了,他就決定跟上去看個究竟。結果,李振峰看到了趙曉楠買花和站在海邊祭祀的整個過程,他克製住自己要上前和她說話的衝動,直到最後一刻才記起自己的儀表盤儲物櫃裏還有一架俄羅斯進口望遠鏡,雖然這麽做有些不太道德,但是李振峰實在無法忘記腦海中趙曉楠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他想近距離觀察下她真正的內心世界。

在這之前,李振峰早就聽說過趙曉楠是個孤兒,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想尋找機會去安慰她,卻一直都沒能如願,因為她的自我保護意識實在是太強了。在李振峰看來,她用冰冷的外表把自己的內心世界給包裹得嚴嚴實實。而剛才在海堤上,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都不敢相信站在那邊的就是趙曉楠,她拋撒花瓣的動作完全就是在祭祀亡靈。

擔憂變成了現實,李振峰猶豫了,他決定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以後再找機會提起吧。

臨出門前,李大強對著玄關處的整容鏡一絲不苟地檢查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尤其是左麵胳膊上那個紅色的袖套,他扯了又扯,最終確保方向是正確的才算罷休。

有那麽一刻,他挑剔的目光中竟然恍惚出現了曾經一身警服的自己。

“老頭子,今天阿峰要回來吃晚飯,我先提醒你,好好管管你的臭脾氣。”陳芳茹站在門口,手裏提著菜籃,“他畢竟是你的親生兒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我知道了。”李大強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句算作回答。

老伴走後,李大強的雙眼閃過一絲悲哀,鏡子中的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他剛要伸手去拿方桌上的手機,手機卻響了起來,鈴聲刺耳又急促:“找誰?”

電話那頭的人有些猶豫。

“你再不說話我要掛電話了。”李大強冷冷地說道。

“別,別掛電話,”說話的是個聲音略顯稚嫩的男孩,年紀不會超過20歲,“請問這號碼是不是李警官的?”

這句話瞬間擊穿了李大強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我就是,請問你是哪位,找我有什麽事嗎?”李大強順便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是九原的,心中便有了數,“是誰給你的這個號碼?”

誰想電話那頭的人瞬間哭了出來,抽泣著說道:“李警官,戚叔沒了,今兒早上一根繩子懸了梁,他給我留下話,說一定要轉告李警官……”

“老七沒了?怎麽這麽快?”李大強感到有些天旋地轉,他伸手扶住方桌,“你又是誰?”

“我是他收養的,我叫朱學禮,家人都不要我了,我在街上混,沒飯吃才上戚叔的店裏偷東西,被戚叔逮著了,他從此後就天天管我的飯,教我做人,我今天早上來醫院才知道戚叔昨兒晚上一根繩子懸在窗戶上走了,他給我留下個紙條,叫我一定要轉告你上麵寫的話,他說他麵子薄,耐不住疼,又不想花冤枉錢,反正治不好了幹脆走了得了,不跟你告別了。”

李大強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孩子,把那張條兒完完整整念給我聽。”

“好……”電話那頭隨即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抽泣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語調機械而又平緩,“李警官,我認,很抱歉沒跟你當麵告別,你別怨我,我上那頭找丁警官喝酒嘮嗑去了。對了,有件事真對不住,我最後才想起那個混蛋來九原一中幹什麽,他是去等個孩子,那段日子,這個穿著初三校服的孩子一直跟在他身後,估計長大了也是個壞種。我那天在車站旁見到的就是他們倆,但是我沒敢跟你詳細說,因為我心裏始終都有個疙瘩,當年在你們單位門口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和你們單位的人聊得很起勁,我能不怕嗎?哈哈哈,別生氣,我走了走了,累了,該歇歇了。李警官,你要注意安全哈,不說再見啦!”

窒息的感覺撲麵而來,李大強拚命地喘著氣,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喃喃說道:“你沒念錯?”

“李警官,一個字都不差。”

“真是混蛋!”李大強終於忍不住壓低嗓門狠狠咒罵了句,突然意識到那年輕人還在電話那頭聽著,便趕緊把話題轉開,“你別誤會,我剛才說的是口頭禪,怪我自個兒呢,沒別的意思。對了,那以後你怎麽辦?”

鼻子一酸,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李大強突然明白了他臨走時老七那眼神中若有所思又信心滿滿的笑意到底是從何而來的了,他用當初丁鐵成挽救他靈魂的方式,在他生命即將結束前成功挽救了別人。李大強完全能想象得到老七寫這封遺言時得意的眼神,他不是不好意思說,他分明是在炫耀自己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

這該死的家夥!

掛上電話的那一刻,李大強終於嘴唇顫抖,老淚縱橫。思索片刻後,他又點開手機頁麵,撥通了兒子李振峰的號碼。

正在此時,陳芳茹本來打算像平時那樣就近去小區外的菜市場的,但是想著買個土雞給兒子阿峰補補身體,便搭上了29路公交車去了市區的一個農產品批發市場。

因為還沒有到早高峰時間,29路公交車上還沒什麽人。陳芳茹環顧了一下車廂後就徑直向中門處走去,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今天的天氣並不好,看不到太陽,街麵上的雪還沒全化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而遠處的房梁屋頂和樹杈上卻又是白茫茫一片。按照往年的情況來看,這樣的雪斷斷續續地要下過春節才會停。

公交車的車廂地板上也是濕漉漉的,陳芳茹有些後悔自己穿了雙淺色的棉鞋出門,才走沒幾步,鞋麵上便濺了好幾處泥水斑點。她從挎包裏取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出來,順勢彎腰準備擦去泥點。

就在這時,她無意中注意到在自己右前方的座椅上,一個年輕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沒錯,那眼神,似乎是在辨別著什麽,抑或隻是好奇自己的舉動?

陳芳茹便尷尬地衝年輕人笑了笑,把腳縮了回去。

車繼續向前行駛,又到了一站,上來了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向車廂中央走去,看情形應該也是去農產品批發市場的,再回頭時,那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依然坐在遠處,隻不過手中多了一部手機,此刻,他正在滑動手機屏幕,看得非常投入。

公交車緩慢地在路上行駛著,因為路麵車輛人流不多,所以還是比平時快了近一半的時間到達了終點站批發市場。下車時,陳芳茹腳一滑差點摔倒,就在這時,眼前多了隻手牢牢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阿姨,小心腳下。”

一抬頭,正是剛才那個身穿黑色風衣,圍著灰色圍巾,衣著非常體麵的年輕人,除了臉色顯得略為蒼白,五官非常好看。

“哦,謝謝,謝謝你。”陳芳茹尷尬地笑了笑,“真不好意思。”

“沒事,阿姨,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買菜。”年輕人倒是很熱情,或許因其和兒子李振峰年齡相仿的緣故,陳芳茹無形之中對他有了一些親近感。

他婉拒了,隻是表示以後路過的話一定會和父親一起上門拜訪。

李大強巡視了一遍小區後正好往家走,遠遠地看見老伴熱情地送一位年輕人下樓,還揮手道別,他不禁有些詫異,走近後便隨口問道:“來的是誰?”

“挺熱心的小夥子,就住在對麵小區,今天還幫我把菜提回來了。”陳芳茹笑眯眯地說道,“這孩子就隻有爸,媽早就死了,我說了,有空常來咱家坐坐,我給他做飯吃。”

回到家後,剛進門,李大強忍不住皺眉:“你怎麽什麽人都往家裏帶啊?萬一家裏丟東西怎麽辦?”

陳芳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伸手朝房間裏一指:“你瞅瞅,咱家還有啥值錢的?除了這房子,還有啥值錢的?以前阿峰還在家裏住,現在你把他趕跑了,這家我估計開著大門都沒小偷願意進來。”

“你!”李大強被老伴結結實實嗆了一頓後,自知理虧。許久,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咕噥道,“最起碼的安全意識還是要有的,畢竟還有壞人沒被抓住,明白嗎?”

他的話音未落,陳芳茹早就沉著臉走進了廚房,圍上圍裙,利索地一刀下去就剁掉了雞腦袋。

半小時前。

從安平到九原的高速公路上,李振峰感到了明顯的困意,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鐵打的人也會扛不住,還好前方就是加油站,他便把車開了進去,一邊加油一邊對安東說:“去,買兩個饅頭,等下你來開車,我都快困死了,再開就開到溝裏去了。”

安東樂嗬嗬地跑進了小賣部,沒多久便拿著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跑了回來,兩人交換了座椅位置,繼續上路。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振峰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抬頭隨意瞄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電話是父親李大強打來的。知道這個倔老頭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極不情願地接起了電話:

“爸,找我什麽事?我正在出差。”

“給你提供條線索,24年前,九原一中的那起殺人案,可能就是兩個人的重疊交匯點。”李大強聲音沙啞,情緒明顯很是落寞。

“爸,出什麽事了?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可靠嗎?”李振峰立刻睡意全無。

“我從線人那邊得到的消息,非常可靠,他說犯罪嫌疑人曾經數次去他們學校找過一個孩子,那孩子上初三。”李大強說。

“可是,爸,他是怎麽知道的?為什麽他以前不說?”李振峰猜到了父親口中的線人就是那個外號叫老七的小偷。

“他應該是有所顧慮吧。”李大強已經打定主意不告訴兒子對方和安平路308號裏的人非常熟悉的事,“而且他躲在九原的時候,就在九原一中對麵的馬路邊上開了家小煙酒鋪,所以會有機會成為目擊者。”

李振峰呆呆地看著安東,半晌,小聲嘀咕:“這‘套娃’原來20多年前在九原就開始了,這就難怪了。”

“李哥,那我們去哪兒?”

“按照原計劃,先去九原市公安局。”看著窗外不斷向後退去的界樁,李振峰陷入了沉思。

警車開進九原市區的時候正好是8點30分,天空中隱約露出了一絲陽光。因為早就已經電話約好了,所以在路口接上了九原市局刑偵支隊的三級警長潘小敏後,安東直接就把警車開向位於城市另一頭的九原一中校區。

“李隊,接到你電話後我就和他們學校的教務處主任聯係了,他們立刻就去檔案庫查了,回複說1999年7月份初三畢業班的孩子總共有227個,我給了他們你的劃分要求,最後符合要求的有8個孩子,分布在3個班,5個男孩3個女孩,目前在九原市區生活和工作的有4個孩子,剩下的4個中有一個在你們安平,現在社交和工作環境關係都很正常,其餘3個暫時還沒找到,畢竟已經過去了24年了。”潘警長說道,“對了,李隊,你是以什麽為根據做出那樣的劃分標準的?”

李振峰微微一笑:“很容易,按照這幾條標準做就行——第一,由親生父母組成的完整家庭中長大的孩子,與在替代家庭結構中長大的孩子相比,犯罪率更低;第二,父母教養的方式有三種,分別是獨裁型、寬容型和權威型,其中以獨裁教育方式養大的孩子,會完美地繼承父母對自己的體罰方式,那麽他長大後,就會用類似的手法去‘教育’別人,這個‘別人’可以是自己的同學或者鄰居家的小狗、小貓,最後發展成‘殺人’,因為從小就是在暴力環境中長大的,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會認為這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直觀表現——‘要你完全服從我命令’的方式,‘我才是主導一切的人’;第三,學校教育,如果成績較差並且經常無休止地受老師批評,品行是及格上下的,他會因此而喪失對學校乃至整個社會的融入感,容易形成反社會型人格,性格變得內向孤僻,缺乏同情觀念;第四,看同伴,如果是曾經有過與不良少年來往經曆的孩子,那麽請記住,犯罪既影響個人選擇朋友,同時也會受個人選擇的朋友影響,所以檔案中有處分的孩子是要挑出來重點研究的,哪怕這個處分已經被取消。

“綜上幾點,依據學生家庭背景配合品行進行篩選,就能夠非常容易挑出我們所要找的人了。”

“沒錯,學校老師在聽了我轉述的要求後,隻用了一刻鍾不到的時間就挑出來了。”潘警長神情凝重地點點頭,“他們其中一個班的班主任目前還在學校上課,那幾個沒落實下落的學生就是她班裏的,我們可以和她談談。”

警車開下高架橋,透過車窗已經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不遠處九原一中那棟高大的深紅色教學樓。

李振峰輕輕搖了搖頭:“他會記得的,因為每一個老師都會對自己教過的兩種學生留下印象,一種是格外優秀的,另一種則是讓他感到格外焦慮不安的,而且後者比前者留下的印象要來得更為深刻。因為在我們人類的記憶中,印象最深也最能被記住的對象,就是伴隨著你的憤怒情緒而存在的人,相反,對你表示善意和包容的,你卻不一定記得住。”光線明亮的教師辦公室裏,暖氣開得足足的,窗外冬日裏的寒冷似乎被隔絕到了另外一個空間。

眼前這位女老師已經快60歲了,保養極好的臉上卻根本看不出半點歲月的痕跡,隻是每每提及過往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那是經曆了太多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怎麽說呢,有一個孩子我至今都……”就像被人突然卡住了喉嚨,女老師艱難地斟酌著字眼,“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不過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都快退休了,應該已經放下了才對。時間過得真快啊,那幾個孩子,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李振峰和安東互相對視了一眼,安東便湊上前說道:“鄭老師,你也別太有什麽顧慮,我們今天來隻是想多了解一下名單上你的這幾個學生,你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如果你能對另外幾個孩子有印象的話,那就更好了,別的你不用多想,我們警方一定會處理好的,不會冤枉誰更不會給誰帶去麻煩,您就放心吧。”

“那好吧,我一個一個說,盡量簡明扼要。”鄭老師點點頭,“當年,我們九原一中有相當一部分學生的家長都是在外地打工的,所以對孩子的管教方麵就會有相應的欠缺,這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些單親家庭的孩子,父母離異後就跟著自己的爺爺奶奶或者別的長輩生活,沒有了監管,現在想來確實很讓人頭疼,尤其是畢業班的孩子。你這名單上有三個孩子是我教過的班的,別的我不好說,這三個孩子,”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辦公桌上的名單,苦笑地搖了搖頭,“都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叫丁燕妮,雖然是個女孩,但平日裏上學穿著都是挺中性化的,還剪了個短頭發,處世風格就像個男孩子。丁燕妮同學家裏條件比較差,她爸家暴,2歲的時候她母親就被她爸打跑了,後來她在家裏待不住了,便出去邊打工邊尋找她失蹤的母親去了。丁燕妮從小由她爺爺、奶奶帶大,雖然不是在她父親身邊長大,但是也沒少挨打,最主要的是她的爺爺,那打起來啊,可是順手抄起頂門閂劈頭蓋臉就砸過去的,完全不知輕重,孩子三天兩頭就鼻青臉腫地來學校,我找過她爺爺說理,但是軟硬兼施都沒用,老頭兒的觀念根本就改不過來。”說到這兒,鄭老師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後來找了村裏的治保主任,孩子爺爺年紀大了,就連治保主任都拿他沒辦法。話說回來,其實我覺得丁燕妮這個孩子最初還是挺願意學習的,後來架不住她家人這麽管教,孩子或許是怕了,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漸漸地就不來上學了,最後學校勉強給了個畢業證。這麽多年來我在九原一中教書,總想著能有機會再見到這孩子,可惜的是一直都沒能如願。

“那後來呢?”李振峰輕聲問道。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也實在是沒辦法了,因為想跟他說上一句話都是非常困難的,對於這麽一個拒絕溝通的孩子,我隻能盡量保證他在校的安全。不過還好,他和另外一個孩子韓虎還比較說得來,隻是這個韓虎,”說到這兒,鄭老師臉上的表情微微一變,她抬頭看著李振峰,“李警官,你們是不是為了這個孩子來的?”

李振峰搖搖頭:“目前還無法確定。”

“這孩子主意特別大。”鄭老師雙眉緊鎖,“怎麽說呢,思想過於早熟。”

李振峰問:“那這孩子願意跟你交流嗎?”

“他當然願意了,但是他跟我說的十句話中,但凡能有一句話是真的,我就非常高興了,可惜的是,一句真話都沒有。所以我才非常擔心姚水生那個孩子,他雖然性格脾氣很暴躁,但是這孩子本質還是很善良的。”鄭老師的情緒微微有些波動。

“哦?鄭老師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安東忍不住插嘴問道。

“很簡單,有一次我下班,看到有外麵的混混在校外的巷子裏欺負丁燕妮,那兩個混混至少有一米七,連我看了心裏都發怵。你想,我那時才上班沒多久……我正四處找人幫忙的時候,姚水生這孩子就過來了,他比他們矮了一個頭。我說過,這孩子長得非常瘦小,營養不良,但是麵對兩個混混,他直接就衝上去了,雖然挨了打,還被送去了醫院,但是至少救了丁燕妮。”鄭老師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警官同誌,你們說這孩子心眼要是不對勁的話,他會上去救他的同學嗎?”

“相比之下韓虎那孩子就不是這麽單純了。”鄭老師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霾,“不過,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也不想再多說這孩子什麽壞話,畢竟人這一輩子都會犯錯,如果就事論事的話,我還是那句評語——希望他以後在社會上做人誠懇善良,努力幫助他人,做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那畢業後你還見過他嗎?”

“鄭老師,不知你是否記得24年前發生在九原一中對麵小樹林裏的那樁凶殺案?死者好像是你們學校初二年級的,對嗎?15歲的一個女孩?”

“不,初三畢業班,我教過她,但不是我負責的班,她和今天你們問的這幾個孩子是同一屆的。”鄭老師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傷感,“我教英語,這孩子特別認真,每天都來辦公室找我問問題,我印象真的很深,所以後來聽說她失蹤了,我當時還以為是和家長鬧矛盾,離家出走呢。你要知道,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正處於叛逆期,思考問題會和成年人不一樣,當時學校裏也有幾個孩子因為和家長鬧矛盾而逃學的。但是真沒想到這個不一樣,三天後就傳來了她的死訊,被人害了。”

“最後一個問題,鄭老師,這位被害學生,你覺得她長得怎麽樣?相貌是不是很出眾?”李振峰問。

鄭老師皺眉想了想,卻還是搖頭:“不,和丁燕妮比起來,她的長相還是較為普通,但是這孩子就是學習認真刻苦,在年級段的排名都是前五的,考我們學校的重點高中部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真是可惜了。”

“好的,謝謝你鄭老師。”李振峰站起身和鄭老師告別,他轉身剛要走,卻又被鄭老師叫住了。

“警官同誌,如果你們有機會能遇到我的學生,能告訴我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嗎?我還真的挺想他們的。”鄭老師說。

李振峰點點頭,嘴角露出微笑:“放心吧鄭老師,我一定會替你轉達到的。”

走出教學樓,三人向停在校園外的警車走去。

直到鑽進警車,李振峰這才雙眉緊鎖,方才臉上的輕鬆表情瞬間**然無存。

“李隊,你怎麽不告訴那位鄭老師說她的那三個學生至今下落不明呢?”潘小敏問道。

李振峰並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上次會後我麻煩你們九原幫忙整理重啟下當年的那個案子,你們查出什麽新的線索沒有?”

“有,死者歐淑琴確定是被熟人叫走的。”潘小敏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看著上麵的會議記錄,“出事那天是9月29號晚上,因為第二天學校需要進行國慶會演,所以歐淑琴和班裏同學排練到晚上9點才出校門,當時她和同學一起往東而去。歐淑琴的家就在東邊不到1公裏的營城新村,和她一起回家的兩個同學也住在營城新村。這兩個同學後來回憶說在過馬路的時候,有一個男的在馬路對麵叫歐淑琴,歐淑琴就讓兩個同學先回家,她自己向馬路對麵走去了。結果,她當晚沒有回家,就此失蹤。家長和學校老師連夜找遍了整個校園和周邊地區,都沒有找到歐淑琴的下落。直至三天後,受害者的屍體在樹林裏被人發現,法醫屍檢結果證實具體死亡時間是在失蹤後的48小時左右,死後被性侵,而發現屍體的那片樹林則是第一案發現場。”

“年齡差不多的,我想是男孩吧。”潘小敏說,“當晚一起回家的其中一個同學提到說一定是別的班的同學,因為死者在年級裏是優秀學生代表,很多人都認識她,她平時也挺熱心的,經常幫助同學補課,是有求必應的那種人,所以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這可太糟糕了。”李振峰皺眉說道,“那你們走訪過歐淑琴的父母嗎?”

“她母親在她去世後因為承受不住打擊,癌症複發過世了,父親精神不太正常,沒多久也過世了,就一個姑姑還活著。我們問過她死者的社會關係,她說歐淑琴是個很熱心的孩子,隻要同學有需要,哪怕自己餓著肚子都會把錢省出來借給同學救急,事後要是人家還不上,那傻孩子也隻會一笑了之,說每個人都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也是應該的。”

最後,他重重歎了口氣,說道:“可惜已經過去了24年,現在調查起來真的是太困難了,這麽長的時間裏,人的記憶是會逐漸消失的。”

聽著潘小敏的話,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靠在副駕駛座椅上陷入了沉思。

離開九原後沒多久,天空中便又開始飄起了雪。

車廂裏的氣氛顯得非常沉悶,安東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地用眼角餘光偷瞄副駕駛座上一聲不吭的李振峰:“李哥,你也不要太糾結了。”

“我不是糾結,我是覺得那些孩子太可憐。安東,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最讓人覺得可笑的是幹什麽活都要技術,哪怕淪落到去街上偷東西,你要是不懂得點啥,也幹不成。除了一個職業,你不需要有任何顧慮,隻要你願意,你就可以當,並且不用承擔任何後果。”李振峰說話的聲音中充滿了嘲諷的滋味。

“我知道,你說的是為人父母吧。”安東苦笑,他順手打開了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隨著雨刷的左右擺動,車前方路麵的視野也變得清晰了起來,“現在這社會確實很多當爹當媽的隻管生不管養,真讓人頭疼。”

李振峰拿過手機撥通了趙曉楠的電話:“趙醫生,我想請你幫個忙。”

電話那頭的趙曉楠倒是爽快,直接就答應了下來。

李振峰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我這邊有三張相片,是三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拍相片的時候是1995年7月份前後,我想請你幫忙給我弄成三張成年後的相片,差不多35歲前後,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一個小時吧。”趙曉楠平靜地回答,“我們有專門的電腦程序,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你最好能盡量多傳一些本人的相關資料給我,如果有父母相片那就更好。”

“真的嗎?那太好了!”因為興奮,李振峰的聲音猛地提高了八度。

“你說什麽?”

“你愛上我們尊敬的趙法醫了!”安東偷笑,“說實在話,李哥,其實趙法醫人長得還是挺漂亮的,就是冷了點,不願意跟人太接近,我覺得是不是幹基層法醫這一行的都是這個脾氣秉性?”

“你說話不能一概而論。”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我以前見習的時候認識一個老法醫,是個老頭兒,見人就笑眯眯的,還特別愛吃漢堡,明明知道是垃圾食品卻來者不拒,每次去他辦公室,隻要你手裏拿著他愛吃的漢堡,再忙都會對你的事有求必應,還愛開玩笑,打起CS遊戲來一人能直接幹翻對方5個。他和我們這幫年輕人混得特別近,一點架子都沒有。所以呢,我想這是每個人個性的原因吧,處事風格不一樣。”

說是這麽說,但是李振峰心裏其實很清楚,趙曉楠的心事絕對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因為她藏得實在是太深了。

這樣一來,剛才愉悅的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平市區。

中午,雪停了,他拉開窗簾,看著窗外無聲而又晦暗的天空,輕輕地出了口氣。

都已經兩天了,新聞中也沒有報道,也就是說屍體至今還沒被人發現。不過沒關係,現在是冬季,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再等上個把禮拜應該也聞不到屍體腐爛的味道吧。

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是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哭著喊著來的,但是離開這個世界時,卻又能做到如此無聲無息,甚至連周圍的人都不一定知道她已經走了,這難道不讓人感覺很恐懼嗎?

回想起在自己麵前消逝的那些生命,每一次,自己都滿懷希望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卻聽不到尖叫?

難道麵對死亡的時候,她們感覺不到可怕嗎?

不,絕對不是!

慌亂的情緒瞬間爬滿全身,他猛地又拉上窗簾,轉身來到牆邊,灰白色的牆麵上,滿牆都是一張張相片和剪報,或大或小,有的是彩色的,有的是黑白的。這堆相片以一種古怪的布局在牆上排列著,而他最新貼上去的那張就在左手邊第四個位置——公交車上,一位麵容和藹的老太太正彎腰擦拭自己棉鞋上的泥點。

他站在這張相片前,皺著眉,似乎在拚命回憶著什麽。

“是的,你沒看錯,就是她!沒錯!”一個激動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是真的嗎?”他目光中的驚喜稍縱即逝。

“是的,我找了她近30年,我以為真的錯過了,真沒想到還有見麵的機會。”聲音在微微發顫,卻一字一句說得真切。

“我當然認得她的眼睛,阿麗,化成灰都認得,相信我。”

“好!”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去觸摸相片中的人,雖然指尖碰到的隻不過是冰冷的塑料感,但是心中卻是濃濃的暖意。

突然,他又有些退縮:“但是她的兒子是警察。我怕被盯上,那麻煩就大了。”他喃喃地說道,“那警察很厲害……”

“沒關係,你很聰明的,我保證你絕對不會被盯上。”

他喜歡這聲音自始至終賜予他的無窮的自信與安全感。

在他右手邊的櫃子上,一整盒剛拆封的米老鼠頭像鑰匙扣排列得整整齊齊……

安平市第一中心幼兒園園長辦公室內靜悄悄的,而屋外沸騰得卻像開了鍋一樣,孩子們正在園裏操場上跟老師做遊戲,隔著玻璃窗,李振峰都能被這精力旺盛的喧鬧聲震得有些頭暈。半小時前,在經過安平路308號的時候,李振峰特地把安東趕回了局裏,讓他去跟進模擬畫像的事,而自己落得個清淨,直接開車來到了市裏第一中心幼兒園。

園長姓陳,年近50歲,體態有了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所特有的豐滿感,而臉上時時刻刻都掛著的笑容讓人感覺到一絲安心。

“陳園長,你們這裏每天都這麽吵嗎?”李振峰一臉苦笑地指了指窗外。

“沒辦法,習慣了就好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需要的就是發泄精力,不然的話還真不知道會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陳園長笑得像和藹的鄰家阿姨。

“李警官,你們真的想知道方麗的事嗎?”陳園長突然壓低嗓門換了一種口吻,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了。

“是的,方麗,聽說以前陳園長你和她是同學?”李振峰也壓低了嗓門。

“不隻同學那麽簡單,我們那時候還沒有‘閨密’這個詞,我們叫‘小姐妹’,因為我們之間就真的像姐妹一樣,什麽話都說,沒有什麽秘密。”陳園長輕輕點頭。

“你覺得方麗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園長看向李振峰的目光中帶著些許陌生:“我,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麽?”

“方麗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嗎?”陳園長本來想點頭,卻又搖搖頭:“她是個有心事不願意說出來的人,她成績雖然很好,但是壓力非常大,尤其是那年春節過後,她再回到學校時,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李振峰微微皺眉:“跟我說說那種‘變化’是什麽樣的。”

陳園長欲言又止,想了想,輕輕歎了口氣:“算了,算了,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那我幹脆就全說了吧,我相信阿麗在天之靈也不會怪我不守信用的。”

“等等,”李振峰認真地看著陳園長的眼睛,柔聲說道,“我先來問你——方麗是不是被人強奸過?時間就是你剛才所說的‘那年春節’?”

李振峰並沒有立刻指出陳園長本來打算隨便找個理由來應付自己的念頭,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他一臉凝重地說道:“而且方麗應該告訴了你是誰幹了這個事,對不對?”

這次,陳園長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她明顯慌亂了起來:“是的,她是說了,可是,可是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我那時候還小,都被嚇壞了……”

“我沒有怪你什麽,你不用擔心。”李振峰合上麵前的筆記本,站起身,又笑了笑,說道,“陳園長,其實來這兒之前我就知道是誰幹的了,但是我和你一樣,我不敢去相信這樣的真相,因為這是隻有畜生才能幹出來的事。而且,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兒,他突然從工作筆記本裏又翻出兩張相片,逐一把它們放在陳園長麵前,然後雙眼緊盯著對方。

很快,陳園長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情,目光中又帶著一些不可思議:“這是怎麽回事?”

李振峰卻隻是把兩張相片又收起來,笑了笑:“沒事,陳園長您別誤會,我隻是想證實我的一個假設。好了,我想我現在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陳園長,謝謝你的配合。打擾了,告辭。”

匆匆走出幼兒園,回到路邊停著的警車裏後,李振峰獨自一人坐在駕駛座上,他不得不咬著牙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三十幾年前的年輕未婚女孩子不像現在,如果出現這種難以啟齒的事情,更大概率隻會選擇去告訴自己的閨密,而不是去派出所報警尋求幫助。在來幼兒園之前,李振峰就已經意識到了這點,所以才會把安東打發走,他實在不想讓安東看見自己情緒難以控製時的樣子。

而上一次的憤怒,就是那輛街頭燃燒的汽車,那直接改變了李振峰的人生。

他伸手從筆記本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張相片,那是方麗留在警方檔案中唯一一張活著時的相片。看著相片中的年輕女孩,李振峰突然心中一動,他一把抓過手機,撥通了安東的電話:“加一張相片,你那邊應該有留電子檔,立刻跟趙法醫說,給我加一張相片,我馬上就要!”

“誰的?”安東問。

“方麗。年齡在25歲左右時的模樣。”

“沒問題。對了,李哥,我正好要向你匯報,趙法醫做出來的韓虎,在人像數據中心很快就被匹配上了,可是……”

“可是什麽?別磨磨唧唧的像個娘們兒!”李振峰有些不快。

“他死了,2018年11月的事,是車禍。肇事車跑了,套牌的,交警那邊現在都沒招兒,說那肇事司機估計是喝酒了,200碼的速度直接撞上去的,人當場就沒救了。”安東說。

安東懊惱地抱怨道:“那家夥改了個名字,叫方凱,人死後戶口一直都沒人去注銷,李哥你也知道,戶口注銷這事除了家裏親屬,那就是社區才能幹的事,所以就一直沒注銷。我們這是通過人像係統才輾轉在殯儀館逝者數據登記庫中找到他的真實下落,跟他改名後的身份證對上了號,又經過一番查找才落實了他的真名。你說這人躲得,都快上天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