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安路308號

昏暗的燈光下,每個路人的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神秘的麵紗。他癡癡地看著,笑容在夕陽中轉瞬即逝。

2019年12月初,一年當中最冷的日子。

安平市靠海,冬天的海風從早吹到晚,把人刮得四肢僵硬,臉上生疼。稍微在警車上待久了點,再次打開車門的刹那,身材高大的李振峰感覺自己瞬間被凍成了一塊冰冷的木頭。

而木頭是不應該再有任何知覺的。

“安東,這破車的空調啥時候能修好啊?”李振峰竭力不讓哆嗦的後槽牙咬著舌頭,“都快給凍死了,你上報給後勤了沒?”

安東欲言又止,隻是聳了聳肩,開始裝聾作啞。

安平市公安局的後勤經費緊張可不是什麽秘密,那都多少年了,一貫如此,而這些,其實李振峰心知肚明,他隻是懶得去管而已。

窗外,淩晨4點的天空,依舊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在街頭的路燈所散發出的昏黃燈光下,不知何時開始飄散起了漫天的雪花。

“李哥,下雪了!”安東重重地打了個噴嚏,伸手揉了揉有些發沉的眼皮,“天氣預報說明天才下雪,怎麽又報錯了呢?”

“現在就是明天,我看你日子都快過糊塗了。”對於比自己遲兩年入行的搭檔,李振峰總會時不時地在言語間流露出一種兄長似的管教口吻。他伸手在儀表盤下的儲物櫃裏摸索了一圈,突然抬頭嘀咕,“我記得還有半包煙來著,怎麽就摸不到了,你想獨吞?”

安東嘿嘿一笑:“李哥,您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一個鍾頭前就抽完了的東西,現在怎麽還會有?你當你是‘阿裏巴巴’?”

李振峰聽了,不禁呆了呆,悵然若失的感覺瞬間湧進了腦海,便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了。

目光繼續轉向車窗外,看著逐漸被白色覆蓋的世界,安東突然小聲問:“李哥,你說那家夥今天晚上會來嗎?”

“會。”李振峰又一次朝前努力伸了伸自己已經被凍麻木的兩條腿。突然,他看著車前方的路麵嘿嘿一笑,“來了!”視線中,由遠至近10米開外處已經出現了一個沿著牆腳踽踽前行的黑色人影,戴著棒球帽,低垂著頭,弓著背,雙手揣在兜裏,每走一步,左腳都會像芭蕾舞演員一般微微弓起腳背,冷不丁看上去,整個人就像是踩著一支高蹺的滑稽演員。

而他的前方正是安平職業學院的停車庫。

安東察覺到了李振峰神情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頓時來了精神頭兒,壓低嗓門興奮地說:“總算等到了,李哥,是不是那家夥?”

“傻瓜,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相信自己的直覺!”李振峰毫不掩飾自己言語之間的得意,“而且啊,除了他還有誰,這凍死人的天還會出來幹壞事的,那種執念可不是一般的深。”

估摸著人與車之間還有不到兩米的距離,李振峰果斷地招呼:“動手!”

話音剛落,車門打開,兩人便一左一右同時躥下了車,李振峰由於用力過猛,僵硬的身子一歪,他順勢扶住車門,才免於像一袋土豆那樣重重地砸在水泥路麵上,出盡洋相。

這耽誤的短短幾秒鍾已經足夠讓來的人感覺到眼前情況的不妙,他扭身就走,腳步越走越快,完全沒有了先前那種螞蚱一般蹦跳的感覺。

安東走在最前頭,眼前這一幕的變化讓他有些吃驚,他本能地轉頭朝身後的李振峰嘀咕了句:“李哥,他怎麽跑這麽快?剛才還在蹦呢!”

“逃命唄,鴨子被趕急了還會自己上架呢。”李振峰輕輕哼了聲,隨即清了清嗓子,就像電影中演的那樣高聲吼了一句,“站住,警察!”

這炸雷般的聲音嚇得那黑衣人就像聽了發令槍一般幹脆玩命地跑了起來。安東見狀,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便緊跑幾步上前一探身就把對方給死死地摁在牆角,沒好氣地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證:“看清楚了沒?跑什麽跑,你跑得過我們警察嗎?我讓你100米都沒問題,小樣!”

黑衣人一臉的驚慌,目光在安東與李振峰之間來回切換著:“我……我以為你們是搶……搶東西的……”

“不是告訴你我們是警察了嗎?”安東皺眉,“剛才那一嗓子都快趕上高音喇叭了。”

一旁的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笑眯眯地上下來回瞅著黑衣人,目光卻像錐子一般的冰冷:“安東,解下他的背包。”

這話一出,黑衣人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他本能地向後退縮,試圖用上身去阻止安東那猶如鐵鉗一般伸過來的右手。可這顯然是徒勞的,黑色雙肩包瞬間被扯了下來。

李振峰接過雙肩包輕輕放在地上,隨即蹲下,擰亮手電並固定在防風服的風紀扣眼裏,然後從兜裏摸出一副手套戴好,“盯著他,別讓這小子溜了!”

“放心吧,李哥,有他就有我!”安東氣呼呼地說道。

李振峰滿意地點點頭,活動了下凍僵的十指,這才拉開雙肩包拉鏈,仔細查看裏麵裝的東西。

果不其然,這層層報紙包裹著的,正是一個簡易的雷管爆炸裝置。看到這一幕,他微微閉上了雙眼,心底終於暗暗鬆了口氣。片刻後,李振峰迅速拉上雙肩包拉鏈,沉聲說道:“安東,帶他回去。我開車。”

“明白。”安東毫不客氣地摸出手銬,銬住了黑衣人的雙手。

雪花已經猶如鵝毛一般在天空中飛舞了,回到警車內後,安東和犯罪嫌疑人坐在後排,李振峰一個人在前排開車。他用力關上車門,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這才感覺到此刻自己渾身又濕又冷,防風服裏飄進的雪花瞬間融化成了涼涼的水滴,給人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回城的路上是死一般的寂靜,而窗外,天空已經變得灰蒙蒙的,雪卻越下越大,警車開進安平路308號安平市公安局大院的時候,地麵上已經有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解下安全帶,李振峰如釋重負,他剛要伸手打開車門,身後卻傳來了被抓的黑衣人懊惱的聲音:“哎,我說警官,我真不明白,你們到底是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在那裏出現的?”

李振峰的目光落在了副駕駛座下的那個黑色雙肩背包上,嘴角露出了輕蔑的笑容:“你應該慶幸,你的愚蠢沒有鬧出人命來,奉勸你進去後好好接受改造,好好學做人,不然的話,咱倆下次還得見麵!”

說著,他便探身拿起那個雙肩包,然後鑽出了警車,一頭紮進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去了。

安平路308號,安平市公安局的所在地。

這是一棟占地約200平方米的4層樓房,和周圍密布的高樓大廈相比,這棟有著上百年曆史的灰色建築物顯得如此突兀。

如果不是門口牆上豎著的那塊文物匾額,安平路308號在數年前就已經被夷為平地了,畢竟這裏屬於安平市的市中心範圍地塊,寸土寸金。

李振峰不是學建築的,他不懂這棟外形看上去像個火柴盒似的樓房到底哪裏好看。小時候他經常跟著父親來這兒值班,他總覺得這棟大樓裏除了發黴的味道外,還會時不時地讓人油然而生一種說不出的寒意,或許是樓內常年照不到陽光的緣故吧。

這種寒意在下雪的大冬天裏就愈發凸顯出來了。掀開厚厚的擋門簾,本以為撲麵而來的必定是屋裏濃濃的暖氣,但李振峰失望了,屋裏竟然冷得就像個冰窖一樣。

“沒開暖氣嗎?”他衝著身邊經過的同事問。

“聽說壞了。”同事的回答輕描淡寫。

李振峰皺了皺眉,對隨後跟進屋的安東說:“我先去技術中隊交物證,等一下在馬隊那邊會合。”

安東點點頭,推著犯罪嫌疑人向刑警支隊辦案區走去。

技術中隊的歐陽工程師對李振峰的到來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他站起身,戴上手套,笑眯眯地伸手接過那個黑色雙肩包,小聲嘀咕了句:“就知道會栽在你這小子手裏。”

“這是咱的工作,沒啥稀奇的。”李振峰嘿嘿一笑,簽了字剛要走,目光卻被眼前一個高挑的背影吸引住了,他臉一紅,遲疑片刻後便湊到歐陽工程師耳邊低語,“歐陽大叔,這……這趙法醫怎麽會在你們這兒?”

“哦,有個屍檢樣本,因為時間久了點兒,快6年了吧,有點困難,得靠我們這邊的儀器幫忙才行,法醫那邊單獨處理不了。”老頭兒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雙肩包裏的簡易雷管裝置吸引住了,他在寬大的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雙肩包,把裝置取了出來,平放在工作台上,然後拿過放大鏡在上麵認真地查看,邊看還邊點頭,“不錯嘛,這家夥還挺有本事的。”

李振峰不樂意了:“不錯?這玩意兒還好沒鬧出人命來。”

“哦?”歐陽工程師有點意外,他放下放大鏡,“前天聽安東說不是炸了嗎?沒出人命?那就好,那就好,真是萬幸。”臨了,看著李振峰依舊雙手抱著肩膀在獨自生悶氣,知道他話還沒說完,便又追問道:“那炸了啥?”

李振峰憤憤然地說道:“你知道嘛,整整一窩棚的雞,300多隻,雞場老板都給氣得高血壓住院了,前兩天他家裏人天天上我們刑警隊辦公室要說法,每次來都帶著那幾隻半死不活的雞,我偏偏對雞毛過敏,躲還來不及,現在倒好,雞屎搞得我們辦公室裏臭氣熏天。”

歐陽工程師一聽就樂了:“那叫督促你們好好幹活,這不,立馬就有了效率。”

李振峰沒再搭理老頭兒的幸災樂禍,最後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趙法醫的背影,這才雙手插在褲兜裏,晃晃悠悠地走出技術中隊辦公室。剛出門,他便又一次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順手摸了摸走廊邊上的暖氣管,果不其然——冰涼徹骨。

安平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姓馬,叫馬國柱,東北人,一米九的個子,身材壯實,皮膚黝黑,屬於不怒自威的那種,但是每次看著下屬,臉上都會時不時地露出幼兒園阿姨看著不爭氣的學生那樣的神情。

刑偵支隊下設兩個分隊,因為缺人手,馬國柱不得不同時兼著第一分隊隊長的活兒。

第一分隊管理全市重特大命案,第二分隊管理全市的經濟類案件,雖然同在一個辦公室,但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人員屬於哪個隊,因為第一分隊的人基本上都不修邊幅、臉色發黃或者發黑,但是看人的目光卻像錐子一般鋒利。

上個月月初,安平市東郊的養豬場裏發生了一起火災,總共燒死了8頭馬上要出欄的豬,雖然損失慘重,但是得虧老板提前給養豬場交了保險,事情才沒鬧大。事後,消防局的人直接就找到了刑偵支隊,同時帶來了兩樣證據:第一,一段養豬場外圍的視頻監控資料,總共時長58秒,在第23秒處黑暗裏突然出現的那次亮光是典型的爆炸現象,隨後才發生了火災;第二,在豬食槽中的一個麵目全非的雷管殘片。

在養豬場火災後的第四天,又發生了第二起火災,不過這次就沒有上次那麽幸運了,因為這個老板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的養豬場會在一周之內被炸兩次,52頭小豬崽死於非命,而保險公司因為連環爆炸案過於離奇,公開質疑養豬場老板騙保賺取高額保險金。這麽傳可不是什麽無厘頭瞎猜,養豬場確實因為經營不善而虧損好幾年了,老板欠了一屁股的債。

因為現場找到的爆炸裝置損毀得厲害,根本無法複原,再加上第二次爆炸還是在養豬場,隊裏便決定對養豬場老板展開調查。對此決定誰都沒意見,除了李振峰——刑偵一支隊最年輕的副支隊長,他的理由是這樣的:爆炸不是針對養豬場的,犯罪嫌疑人另有企圖,目的可能隻是出名。對第一次火災,電視台很重視,用了半個小時做專訪,而第二次卻隻是在屏幕上滾動了一句話,可見新聞媒體對此已經失去了興趣。

當時,會議室裏幾乎沒有人認可他的推論,因為李振峰畢竟還是太年輕了,也因為慣常思維中一個流竄作案者是絕對不會隻逮著一頭羊往死裏薅羊毛的。

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裏,警方的調查一無所獲,而兩周後的第三次爆炸卻印證了李振峰的推論,這次倒黴的是一家養雞場,300多隻雞的代價讓老板的血壓瞬間爆表,直接被從公安局報案室拉到了醫院。

出事的養豬場和養雞場之間相隔了整整12公裏,雖然同屬東郊,但是兩個老板彼此之間並無任何瓜葛,甚至互相不認識,可是他們的養殖場裏卻出現了不明原因的類似爆炸案,以及同樣材質的簡易雷管碎片。

馬國柱記得很清楚,5天前,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把李振峰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問他對這個案子有什麽看法。李振峰聽了,沉思片刻後抬起頭,聲音平靜得就像一潭紋絲不動的湖水:“給我4天時間,我一定會把他逮住。”

“那你要多少人?”馬國柱伸手抓過辦公桌上的內部電話機。

“安東,就我們倆,你再給我們配一輛車。”

“你確定?”馬國柱問。

李振峰聽了,輕輕一笑:“頭兒,我啥時候忽悠過你?”

馬國柱的思緒回到現實,眼前的李振峰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李振峰靠在門框上,雙手插在兜裏:“頭兒,我來交差。”

“真抓住了?”馬國柱驚喜得一拍桌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頭兒,我跟李哥蹲了大半宿,直接就把那家夥給人贓並獲了。雷管爆炸裝置完好無損,那家夥估計做夢都沒想到我們會大半夜在那兒守株待兔吧,加上這凍死人的鬼天氣……唉,都別提了。”隨後趕來的安東伸了個懶腰,一邊說一邊順手拉過牆角的靠背椅,扶著椅背反向坐了上去,托著腮幫子雙眼眯縫著,畢竟大半宿沒睡覺,現在走到哪兒都想立刻倒下。

“咋逮住的?”馬國柱哭笑不得。

安東抬手一指李振峰:“李哥是王者段位,在本地遊戲圈裏可是大佬級別,收集消息找這種小角色不要太簡單了。”

安東說的是實話,但是李振峰卻不方便直接就這麽承認了,他尷尬地笑了笑:“馬隊,別聽這家夥胡說八道,這跟遊戲沒關係。上次不是跟你說了新聞報道的事嗎?我分析這家夥年紀不會太大,而且生活不得誌,經濟拮據,既然懂得自製雷管炸藥,消防局那邊又說是硝酸銨,經濟條件暫且不論,大批量在化工店買這玩意兒的話很快就會被人盯上,所以他沒這麽蠢。咱這周圍唯一有點關係的就應該是安平職業學院的農業係了,那裏最不缺的就是硝酸銨肥。我花了半天的時間去查了他們前幾屆的畢業生資料,然後又問了這一屆的,很快就從學院的生活老師那裏得到個消息,說去年有個畢業生,是根讓人頭疼的老油條,一直都沒找到工作,就此賴在學院裏沒搬走,理由是當初招生老師說的話不算數,沒幫他落實好的工作,卻安排他去養豬,他幹了不到兩天就被開了,又不願意返回原籍。剛開始的時候,學校老師還苦口婆心地給他做思想工作,卻怎麽也說不通,這時間久了,也就不搭理他了,畢竟都是已經畢業的人,這點道理也還是應該明白的。”說著,他看了眼安東,聳聳肩,“所以從前天晚上起,我和安東就開車去了他宿舍樓下對麵的馬路邊上等……”

“宿舍樓下?”馬國柱有些不明白,“大晚上的?”

安東點點頭:“這家夥有輛套牌摩托車,就放在宿舍對麵,距離20米不到的停車庫裏。性能不錯,我們局裏的警車估計跑不過它,所以就幹脆去源頭直接堵了。”

馬國柱突然想到了什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語速飛快地追問:“那你們怎麽確定這兩天內他會再次作案?”

李振峰順手從兜裏摸出手機,點開視頻網站頁麵,然後遞給馬國柱:“馬隊,首頁上的第三段采訪消防局的視頻,是我說服了電視台的人做的,腳本嘛,則是他們在參考我的建議後擴充的,目的就是全盤否定犯罪嫌疑人前麵的所作所為,並且刻意誇大這是一起事故,至於說保險金,早就已經順利賠付,由此徹底否定他的存在,最終的結果就是把這家夥逼出來再幹一次。”

“那你……難道就不怕把嫌疑對象鎖定錯了?”

李振峰輕輕搖了搖頭:“頭兒,一個多年癡迷於舞台中央角色的人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能用來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的,更無法容忍周圍人對他的鄙視。而我隻是恰好抓住了他的弱點而已。”

馬國柱啞然失笑:“你這小子,跟你爹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對了,你家老頭子退休後在用什麽打發時間呢?”

“沒啥區別,換個地方辦公而已。”李振峰的話音中透露出深深的絕望。

安東站起身來,又伸了個懶腰:“馬隊,要是沒啥事兒,我們就去值班室裏眯一會兒了。”

“等等……”馬國棟皺眉,欲言又止,“唉,暖氣又壞了……”

“幹嗎不報修?咱還沒窮到修不起暖氣吧?”安東滿臉疑惑。

李振峰瞪了安東一眼:“咱這大樓,算上去比你爺爺歲數都大,一般的維修工沒這本事,再說也沒那膽兒,這可是文物級別,修一次要價肯定貴……對了,頭兒,我去修吧。我在我爸那兒看見過這大樓的複製圖紙,大概知道點情況,進去看看,死馬當活馬醫一回試試,你說呢?”

馬國棟點點頭。“老是苟延殘喘也不是回事兒,行!”伸手一指,幹脆地說道,“把安東叫上,給你搭把手。”

安平路308號地麵共有4層,地下有1層。在負一樓左麵分別是法醫辦公室、法醫解剖室、特種垃圾存放間以及供工作人員休息的值班室。房子雖然舊了點,但還算幹淨整潔,唯一的缺點是隻有一半窗戶能用,視野範圍隻看得到地麵經過的人的兩隻腳,另一半則是被一堵土牆擋著。

來到負一樓拐彎處,李振峰猶豫了會兒,目光依依不舍地朝法醫辦公室的方向看了好久,最終輕輕歎口氣,這才向另一邊走去。

負一樓右邊是控製整棟大樓的配電控製室。李振峰小時候偷偷溜進去過一次,結果迷路了,急得在裏麵直著嗓子叫爸爸,號了半天終於被父親李大強發現,沒躲過一頓胖揍,回去當晚就發起了高燒。事後他已經記不太清楚自己在控製室門後到底是怎麽迷路的,不過對於他來講,和印象中控製室內那扇沉重的大鐵門後麵迷宮般布局的管道相比,至今都忘不了的是管道深處那股特殊的腥臭味。

此刻,安東用力拉開生鏽的大鐵門,順勢晃晃手中的應急燈,小聲嘀咕:“李哥,我怎麽不知道這裏麵還有這麽多管道?”

李振峰咽了口唾沫,發狠說道:“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走吧,我們順著管道爬到裏麵看看。”

“‘裏麵’?這裏麵都多久沒人進去過了?”安東伸手指了指管道上的蜘蛛網,一臉的硌硬,“要不,咱冷就冷點,忍到明天等維修工來了再修?”

李振峰頭也不回地伸手朝後一指:“剛才那開關你又不是沒看到,都修了多少回了,總得來個最後解決吧。來,我在前頭,你跟著我,手電拿好,丟了可不好找。”

安東硬著頭皮“嗯”了一聲,旋即緊跟著李振峰爬進了管道。

周圍的聲音瞬間消失了,李振峰艱難地向前爬著,隻感覺自己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沉重。右手邊的管道上覆蓋著深紅色油漆,這就是暖氣供應管道。剛才自己仔細查過了控製室的暖氣開關,顯示一切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說這次的問題並不是出在開關,而是管道,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順著管道逐一進行巡視檢修,查出到底是哪個接口處出現了故障。

李振峰曾經聽父親李大強不止一次說起過這棟大樓的設計之精巧,以至於管道數年保持未壞,就連牆壁都沒有出現過絲毫裂縫。如今看來或許是因為當年太過於自信和追求效果了,所以現在的維修就變得困難了。

尤其是這暖氣的供應,從去年開始,就時好時壞。

氣喘籲籲地向上爬過一個彎道,又向下爬去,李振峰感覺身上的警用作訓服都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停下來喘口氣,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把安東給弄丟了,頓時眼前一黑,便幹脆眼睛一閉,高聲朝後殺豬般地嚎了起來:“安東,你在哪兒呢?安東……”

半晌,安東氣急敗壞的聲音帶著回音飄了過來:“在這兒呢……李哥,你爬那麽快幹嗎?等等我啊!”

從聲音估計安東至少在5米開外,李振峰臉上露出了苦笑。在狹窄的空間中他艱難地轉了個身,順勢伸出右手打算抹掉流淌進眼角的汗水,卻忘了手裏還握著強光手電,結果手一鬆,小手電差點掉進管道壁壘的縫隙裏,他趕緊探身抓住,剛想鬆口氣,突然手電光滑過管道壁的刹那,李振峰感覺自己眼前一花,他確信自己看見了一張臉!

沒錯,那的的確確是一張臉,一張扭曲的人臉!

腦子裏瞬間空白,他本能地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尖叫,猶如自己當年在管道裏迷路時拚命地哀號。驚慌之餘,李振峰眼前一黑,手中的強光手電終於跌落在管道壁上,滾進黑漆漆的縫隙中去了。這時候,他的哀號瞬間變成了絕望的怒吼。

牆壁外正好是法醫辦公室,女法醫趙曉楠吃驚地看著離自己不到1米遠的牆壁,不知道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麽,而身旁站著的助手馬月更是驚愕不已,兩人麵麵相覷。

遲疑片刻後,趙曉楠皺眉輕聲問道:“馬月,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

馬月似乎明白了什麽,剛想開口,卻又晃了晃腦袋,一臉的狐疑:“不對啊,怎麽從牆裏發出來的?難道牆裏麵有人?”

趙曉楠果斷地點頭:“沒錯,有人,活人!”

一直折騰到中午,饑腸轆轆的李振峰和安東才從牆裏順著管道爬了出來。

兩人灰頭土臉地站在控製室門口,看著早就等候在那兒的馬國柱,李振峰無奈地點點頭:“頭兒,是真的,管道壁上確實有一具屍體,被封在牆裏了,手機像素不好,我拍不了相片,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絕對不可能錯。”

馬國柱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你真的確定沒看錯?你……那好吧,算我沒問。”他的目光順勢落在了一旁安東的臉上,“那你呢?”

安東趕緊擺手:“不不不,頭兒,我光聽見李哥在那兒殺豬一樣地叫呢,我可沒看見。你知道的,我動作慢,等我快到那兒的時候,李哥都已經往回爬了,速度忒快!”

看著兩個下屬這麽一副狼狽樣,馬國柱強忍著沒讓自己笑出聲,他憋了會兒,硬生生地從嘴裏蹦出一個字:“拆!”

“‘拆’?”李振峰糊塗了,“馬隊,拆哪裏?”

“當然是你發現屍體附近的那堵牆啊,不拆的話,難不成真讓那屍體在牆裏再繼續待到下個世紀去?”馬國柱憤憤然地一擺手,“趕緊找家夥,通知人,拆!”

安東興衝衝地摩拳擦掌:“頭兒,那拆哪段?”

馬國柱想了想,嗓音瞬間低了八度,眉宇間的神情也變得尷尬了起來:“法醫辦公室!你們倆給我發的定位就在那個位置上。我剛才過來的時候順道去瞅了一眼,看見趙法醫和她的助手正盯著那堵牆呢,那表情就好像見了鬼一樣。”

聽了這話,安東沒好氣地回頭瞪了李振峰一眼,埋怨道:“李哥,我說啥來著,叫你別逞能你還就愛逞能,非得今天修,誰想到你的膽兒也忒小了,不就一死人嘛,那一嗓子吼的,我看真鬼都會被你給活活嚇死!”

李振峰腸子都悔青了,沮喪地低下了頭。

本以為拆牆這事兒會招來趙曉楠法醫的一頓抱怨,誰想她的反應卻是雲淡風輕,隻是雙手捧著馬克杯,低頭慢悠悠地喝了口還在冒著熱氣的咖啡,麵容平靜地衝著李振峰和安東點點頭:“拆吧。”

從施工隊緊急征用來的大錘子是很管用的,才兩錘子下去,這本就不厚實的牆壁瞬間被砸出了個半人高的大窟窿,灰塵繚繞之際,眼前便露出了牆裏麵那縱橫交錯的管道,而原本整潔的法醫辦公室很快滿地狼藉。

管道裏陰冷的“穿堂風”肆無忌憚地在辦公室裏盤旋著,沒一會兒,房間裏的溫度就降到了零下。李振峰發覺自己掄起錘子的手變得有些不聽使喚了,他凍得直打哆嗦。

“停下!”趙曉楠話音剛落,房間裏便瞬間安靜,大家的目光都紛紛投向了她。

趙曉楠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乳膠手套,她從牆角的物資儲存架上抽出一個一次性的塑料布,抖開,足足有兩米長兩米寬,鋪在牆洞邊的地麵上,這才小心翼翼地踩著塑料布鑽過牆洞,沒多久又從牆洞裏伸出手:“馬月,幫我把起子和防護麵罩拿過來。”

馬月清脆地答應了一聲,對趙曉楠的吩咐利索地逐一照辦。

李振峰蹲在邊上,看著塑料布上逐漸完整的人體骸骨,尤其是那發黑的骨頭表麵,不禁雙眉緊鎖。

終於,趙曉楠捧著死者的顱骨鑽出了牆洞,雖然極力克製,但是她的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了激動的神情。接著,她在塑料布上單膝跪了下來,然後端端正正地把顱骨放在了這具骸骨上它相應的位置,遲疑片刻後,趙曉楠這才站了起來,平靜地說道:“它的幾顆牙齒是完整的,我要提取牙髓做個DNA。”

李振峰忍不住問:“趙醫生,這具骸骨有多長時間了?我是指它在牆裏,你能估算個大概嗎?”

趙曉楠點點頭:“50年以上,興許還要更久。”

“這……都這麽久了?”安東吃驚地一把拽住李振峰的胳膊,轉而興奮地說道,“需要通知考古隊嗎?我早就聽說過我們安平在曆史上是六朝古都,發現個古代木乃伊之類的,不應該感到奇怪的。”

“第一,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木乃伊,並不完整,很多地方都已經白骨化,我們安平地區沒有形成‘木乃伊’的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隻能說是部分間接形成。第二,從這棟房子的建成時間來看,不會超過100年,之所以能以這個狀態保存到現在,和它被砌在牆裏有關。目前為止,我隻能告訴你們這些。”頓了頓,趙曉楠轉頭看向李振峰,“李隊,他的死因不明,目前隻能確定是非正常死亡。”

李振峰的腦海裏就像回放鏡頭一般再次出現了那張扭曲的人臉,瞬間額頭冒出了冷汗,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握緊雙拳,極力克製住自己內心深處所流露出的陣陣不安。

李振峰臉上異樣的神情被趙曉楠看到了,她先是微微一愣,等回頭看了看那黑漆漆的牆洞,心裏便有數了。

食堂裏,李振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雖然饑腸轆轆,目光卻盯著窗外那漫天大雪發呆。這個時候早就已經過了公安局吃飯的時間,食堂裏的人並不多,但他還是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那由遠至近傳來的輕微腳步聲。

趙曉楠習慣在上班的時候穿軟底布鞋,所以她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端著盤子在李振峰對麵坐下後,她便低著頭,一邊耐心地用消毒紙巾擦拭著餐具,一邊小聲問:“李隊的幽閉恐懼症應該有很多年了吧?”

李振峰沒想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這麽快就被人看穿了,還是自己最在意的人,他不禁呆了呆,回過神後隨即滿臉通紅,想要解釋,可是他張了張嘴,輕輕笑了笑:“算啦,還是承認了好,反正也不丟人,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幽閉恐懼症,是對封閉空間的一種焦慮症,患者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可能發生恐慌狀況,引起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說個人的成長經曆、性格因素和心理壓力等,不過幼年時期的創傷性經曆跟幽閉恐懼症的關係最大,因為幼年時期的患者通常自我防護能力比較差,當有了不愉快的經曆而受到心理傷害時,便會隨之出現心理陰影,直至成年後開始影響患者的心理健康。”說到這兒,趙曉楠略微抬起頭,瞥了李振峰一眼,“具體症狀是心悸、氣促、出冷汗、手足發抖、肌肉**,最後昏厥。”她放下了手中被擦得鋥亮的不鏽鋼湯匙,接著把消毒紙巾疊得整整齊齊揣回兜裏,這才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上述症狀我差不多都在李隊剛才的表現中注意到了,我不明白的是李隊應該早就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為什麽還堅持要進去維修呢?難道就隻是過於自信了?”

李振峰一時語塞,許久,他苦笑著衝趙曉楠拱起雙手作了個揖,說道:“那年我8歲,我姥姥病了,需要人照顧,我媽就去了。我在家閑得無聊,就吵著要跟父親來這裏值班,大夜班的那種。那時候這棟樓裏還沒那麽多科室,也沒這些先進的儀器,很多房間都空置著,還有一些裏麵布滿蜘蛛網,堆滿了雜物,我父親說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東西,沒時間收拾。那天晚上我爸在辦公室忙著卷宗記錄,我就這麽溜了出來,四處晃悠,男孩子嘛,不頑皮是不可能的。我就這麽晃啊晃啊,手裏拿著我爸的小手電,不知怎的我就摸到了負一樓的配電控製室,我看到了那扇門……別問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到底是怎麽把它給弄開的,我隻記得我順著管道爬了進去。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挺好玩的,特刺激,接著……我就迷路了。”

“那你當時看到了什麽?”趙曉楠問,“不會沒印象了吧?”

“嚴格意義上來講確實是沒什麽印象了,我隻記得我拚命叫啊叫啊,就跟剛才你聽到的差不多。我父親循著聲音便趕來了,他在管道口發現了我,狠狠揍了我一頓,當晚我就發起了高燒。”李振峰換了個姿勢坐著,雙腿叉開,身子前傾,這樣好讓自己更心平氣和些,“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動機’,就是一種被目標或對象所引導、激發和維持的個體活動內在心理過程或內部動力,是我們人類大部分行為的基礎,引起動機的內在條件是需要,外在條件是誘因,它直接推動個體進行活動,而活動不管是簡單還是複雜,都要受到動機的調節和支配,這樣我們能朝著所期望的目標前進。而有時候,就像我,明知道自己心裏的這塊疙瘩,卻還是硬著頭皮要進去,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潛在動機’在起作用吧。現在看來,我心裏的疙瘩終於解開了。”

趙曉楠聽了,默默地點點頭,她從工作服口袋裏摸出一張打印好的A4紙,遞給李振峰:“這或許能解釋你剛才所提到的‘潛在動機’。”

李振峰打開一看,尤其是那句結論,不禁愣住了,脫口而出道:“你什麽意思?怎麽會和我的DNA有一部分比對上了?”

趙曉楠平靜地搖搖頭:“我不清楚,我隻管告訴你電腦在數據庫中所比對出來的結果。”

“那這個……這個到底是什麽情況?”慌亂之中,李振峰感到自己的舌頭開始打結,“這一部分比對上了,難道說這個屍體,和我是親戚?”

趙曉楠一怔,又一次抬頭看向李振峰:“等等,你知道這個屍體性別嗎?”

“我,我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給你賣關子了,這是個女性,死時的年齡在20到26歲之間,頭發在後來被我和馬月找到了,就在牆縫裏卡著。死者死因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有兩個要點:第一,她被塞進牆裏的時候可能失去了知覺,但事後必定是醒過來的,我看過她周圍的牆泥,有生活反應;第二,具體存活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最終是在恐懼中死去。”

“她不是被砌進牆裏的?”李振峰問。

“不是,那裏正好是個狹小的空洞,屍體被扭曲折疊後塞在裏麵,周圍用牆泥封住防止鬆脫。當初房屋設計師這麽設計牆洞的原因應該是考慮到每個房間的防火和隔音的需要吧,畢竟是木頭房子。”趙曉楠回答。

“總體來講,我更傾向於是體位窒息所導致的缺氧死亡,而恐懼更是加速了周圍狹小空間內的氧氣消耗。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臉側向了另一方,也就是正對著你的那個方向,嚴重的缺氧導致了她臉部的表情是扭曲的。”她下意識地騰出一隻手,在李振峰麵前比畫了下,“發現屍體的那個空間非常小,橫截麵積隻有53.8厘米,死者體長在163厘米左右,雙腳自膝關節處向後彎曲,整個人就像是跪躺在地上,而這種姿勢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講是完全不利於全身血液循環的,你可以想象一下,死者就像是一個被折疊的洋娃娃,硬生生地給塞進牆的縫隙中去了。你就懂了。”

聽到這兒,李振峰的臉色頓時煞白。

“對了,我忘了提醒你,死亡時間是1922年至1925年之間,目前隻能確定到這個程度。”趙曉楠低著頭,繼續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麵前的托盤,直至盤子裏的蔬菜按照顏色整齊地被碼成三堆,這才滿意地吃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李振峰有些錯愕,腦子裏全是那一堆發黑的骨頭。

“死者的頭發,取樣後用色譜儀就可以,非常簡單。”說到這兒,趙曉楠突然想到了什麽,抬頭看著李振峰,正襟危坐,臉上神情也變得嚴肅了起來,“李隊,目前案子還不太好定性,所以我建議你回去查一下你們家的族譜,看看祖上是不是有一個女性成員失蹤過。算起來應該是你的太爺爺輩吧。”

窗外,雪停了,幾縷陽光從雲層裏投射了出來,冷不丁看上去,顯得格外晃眼。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

他穿著臃腫的灰色外套,獨自一人站在軋鋼廠宿舍區外的馬路邊上,身邊都是匆匆下班回家的路人,而他,渺小得就像馬路邊上那根孤獨的電線杆。

他抬頭看著天空,臉上的神情顯得平靜而又自然,安平市冬天的風不隻是寒冷,還夾雜著海水的腥味,但是吹在臉上的時候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眼前難得的冬日夕陽更是讓他的目光中充滿了不舍的迷離。

是啊,他尤其喜歡這些能給自己留下美好記憶的東西,哪怕隻是短暫的一瞬間,隻要用心去記住,那就真的屬於他自己了。

他癡癡地看著,笑容在夕陽中轉瞬即逝。

此時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身邊的路燈在一盞盞亮起,他這才拎起地上的工具包,穿過馬路,快步向小區內部走去。

昏暗的燈光下,每個路人的臉上似乎都蒙著一層神秘的麵紗。

心事重重的李振峰開車返回父母家。自己平日裏除了值班的時候會住在單位宿舍外,多半時間裏還是要趕回去陪伴已經退休的父母。

母親陳芳茹在安平市圖書館幹了一輩子的圖書管理員,去年剛退休,她性格溫和,講話柔聲細語。而父親李大強卻是個出了名的暴脾氣,倔強的老頭兒哪怕退休了,整天也還是閑不下來,穿著有些褪色的警用作訓服,胳膊上別著“治安管理員”的紅袖套,在小區裏來回溜達著。

李振峰把車停好後,習慣性地朝小區北麵看了一眼,沒看見父親,畢竟天色已晚,也就沒當回事。他順手從副駕駛座上拎起那袋順路剛買的韓複興鹽水鴨,還有一瓶紹興女兒紅,這些都是老爺子最喜歡的,想著平日裏一見麵沒幾句話就會杠上,今天父子倆難得有機會在酒桌上掏心窩子聊聊,或許會有些意外的收獲。

李振峰心中的小算盤打得挺美,他興衝衝地鎖上車門,提著塑料兜就往樓上跑。

因為剛下過雪,外麵挺冷的,父親李大強便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去溜達,隻是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對於兒子的突然進門報以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而母親穿著圍裙正在廚房裏忙活,一見到兒子回家,心裏自然是非常歡喜,問長問短,一通張羅後就擺了滿滿一桌子菜,又拿出兩個酒杯,示意李振峰給父親李大強倒上酒。

李大強幹了一輩子刑警,心裏有想法就不太愛往臉上擺,一杯女兒紅下肚,他突然兩眼直勾勾地,就像審犯人一樣瞅著坐在桌子對麵的兒子李振峰:“小子,你這麽做,啥動機?”

老爺子衝著老伴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說嘛,平日裏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今天突然想著買酒買菜孝敬他老爹了,不過年不過節的,必定有求。”

“哪有你這麽說自己兒子的。”陳芳茹微微皺眉,轉而麵向李振峰,笑眯眯地說道,“阿峰啊,是不是找到喜歡的女孩子啦?”

李振峰嘿嘿一笑,趕緊擺手:“媽,沒那回事兒,你別多想,我天天忙著上班,哪有那閑工夫。不過,我這次來確實有事想要請爸幫忙。”李振峰想了想,便把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了,最後,他看著父親,神情凝重,“爸,現在DNA檢測結果都已經出來了,確實是我們李家的人,才25歲上下的年紀,雖然死了那麽多年了,但是這不還缺一個交代嘛。你常跟我說幹警察這行的,就是要給死者一個交代,不然虧心。爸,要不,你再好好想想,太爺爺那輩兒是不是出過什麽事?有沒有人失蹤過?我記得小時候你跟我提到過太爺爺,說他曾經在咱安平城的巡捕房裏當過差……”

房間裏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怪異,母親拿眼角餘光偷偷瞅著李大強,而老頭兒則自始至終都是緊鎖雙眉,一聲不吭,隻是臉色逐漸沉了下來。

“爸,事情確實挺棘手的,雖然過了這麽多年,但是……”

李振峰話沒說完,令人吃驚的一幕發生了,隻見李大強大手一揮重重地拍在了小飯桌上:“你小子到底說夠了沒有!”

“爸……我,我隻是想……”李振峰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他還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憤怒的樣子,“爸,你是不是誤會我了,你為什麽發這麽大火?”

“滾!”李大強伸手朝大門一指,高聲嗬斥道,“人家死人關我屁事,少找晦氣上門,滾,少來煩老子!沒事別回來討人嫌。”

被毫無來由地一頓臭罵,李振峰再也無法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怒火,他剛要還嘴,偏偏這節骨眼上,自己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咬了咬牙掃了一眼屏幕,李振峰立刻扭頭就走,邊走邊接聽電話。

電話是接警中心調度員打來的,通知他說軋鋼廠宿舍區發生命案,叫李振峰立刻出發前往現場,臨了,對方還特地強調了句——馬國柱也去了。

李振峰心中一怔,馬隊親自去現場可是少有的事,除非出了大案。此刻的他早就已經把方才發生在家裏的不愉快給遠遠地拋在了腦後,拉開車門鑽了進去,剛把車鑰匙插進鎖孔裏,車窗便被人敲響了,李振峰抬頭一看,原來是母親陳芳茹,她還圍著圍裙,一臉焦急地看著兒子,李振峰把車窗放了下來,無奈地歎了口氣:“媽,爸那脾氣,真得改改才行!”

“媽,沒事兒,又不是頭一回和老爺子幹仗,你快進去吧,外頭冷。你照顧好自己,我辦完手頭的案子再來看你。”李振峰剛打算搖上車窗,卻見母親遞過來一個薄薄的紙包。

“這是什麽?”他有些不明白。

陳芳茹卻隻是衝兒子點點頭:“你別問了,看了自然明白,你快走吧,別讓同事等太久了。”說著,她便轉身走回了樓棟。

李振峰看著手中的紙包,從手感上判斷應該是張相片,本來想打開看個究竟,怕耽誤時間便又打消了念頭,他順手把東西往儀表盤上一丟,隨即開車走了。

這時候,整個安平城已經被濃濃的夜色所籠罩,街上行人並不多。過紅綠燈的時候,李振峰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父親沒來由的憤怒與那一堆黑色骨頭的畫麵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交錯著,揮之不去。為什麽?父親為什麽會這麽敏感?自己並沒有做錯,反而父親像是隱藏了什麽秘密?

前麵車輛開始啟動,李振峰剛想鬆開刹車跟上,突然,橫向猛地插進來一輛黑色寶馬車,不停地摁著喇叭,看情形就是想插隊過路口。

李振峰心中的鬱悶頓時一股腦兒全爆發了,他利索地打開駕駛座車窗,同時右手從儀表盤上拿過警燈交到左手,順勢探出車外把警燈牢牢地吸附在了車頂,音量開到最大,刺耳的警笛聲驟然響起,把那輛黑色寶馬車嚇得趕緊倒車,讓出了正好可以容納一輛車通過的空當,李振峰沒再猶豫,他轉動方向盤,把警車開出了隊列,加速通過前方十字路口,開向不遠處的軋鋼廠宿舍區。

此刻的他腦子裏一片混亂,急需投入工作讓自己能趕緊忘掉這件倒黴事,至少是暫時忘掉。

一小時前。

在你眼裏,我終於看見了希望破滅時候的樣子,就像黑夜中僅有的一盞燈熄滅了,悄然暗去。

人的骨頭再硬,斷裂時也會發出絕望的聲響,而人的生命雖然無比頑強,但是逝去時卻又是如此的無聲無息。

我會記住你,在我的記憶裏。

我不敢保證永久,但是我會把它帶到地獄裏去,和我的生命在一起……

低沉的嗓音戛然而止,隻留下錄音機中磁帶空轉時所發出的單調的沙沙聲。也不知過了多久,磁帶走到了盡頭,“哢嗒”一聲,播放鍵自動跳回了原始狀態。

房間裏複歸平靜。

冰冷的月光緩緩劃過窗玻璃,把斑斕的樹影照進屋內,輕撫過床邊那隻逐漸冰冷僵硬的手……

他慢慢站起身,滿臉的淚痕,最後看了一眼年輕女人無神而又空洞的雙眼,毅然轉身退出了房間。

夜幕下的軋鋼廠宿舍區裏燈火通明,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前方入口處圍了很多人。李振峰把車停在路邊,拉上手刹,關上車門之前,他又抬頭看了眼儀表盤上的那個紙包,猶豫了會兒,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便用力關上車門轉身走了。

一輛120急救車呼嘯而過。天真冷,鞋子踩在雪地上發出了輕微的吱吱聲,才下了一天,地麵就已經有了這麽厚的積雪,讓人的心中未免有了一種莫名的涼意。

李振峰在雪地上跺了跺腳,好讓自己感覺暖和一些。這時候,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種猶如受傷的動物才會發出的哀號,聲音裏充滿了難以名狀的痛苦,他便加快腳步向案發現場樓下走去。安東早就到了,他在樓棟口看見李振峰匆匆走近的身形,便趕緊迎了上來,壓低嗓門說道:“李哥,事情有點嚴重。”

“誰在哭?”李振峰問。

“死者的丈夫,從打過報警電話後就一直跪在那兒哭,應該是見了自己老婆的屍體吧。派出所同事在勸了,但他根本就停不下來,唉,受的刺激太大了。”安東無聲地歎了口氣。

兩人並肩穿過警戒帶,上樓,一路上時不時地與同事擦肩而過,都隻是匆匆點一下頭便算是打過了招呼,大家臉上都掛著凝重的神情。

“死者叫沈佳,今年26歲,懷孕7個月。丈夫黃海生在軋鋼廠第四車間工作,是班組長,這段日子因為趕工期,每天都要上中班……”話音未落,兩人已經來到案發的302室門口,迎麵正好遇到馬國柱走出來,他沉著臉,見到李振峰與安東,目光相遇,他沒說什麽,隻是默默地點點頭便下樓去了。

“遇到這種案子,頭兒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安東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朝臥室門口一指,“屍體就在**,我剛進去看過了。”

李振峰接過鞋套穿上,又戴上了發套,在現場記錄本上簽過字後,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302室。安東轉身匆匆下樓去了,他打算找死者丈夫黃海生再好好談談,同時看看能不能在監控上找些有用的線索。

李振峰並沒有直接去臥室,按照習慣,他打算先用一個陌生人的目光來“走進”這個家。

眼前是一套兩居室,玄關處掛了串粉紅色的風鈴,人走過的時候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逆時針看過去,米色的牆紙上布滿了淡黃色的小雛菊圖案,雙人沙發上鋪著一層咖啡色的亞麻沙發墊,客廳牆上是放大了的男女主人結婚照,日期是兩年前,窗台上擺著一盆水仙,花枝修剪得整整齊齊,米黃色的紗窗簾隨風微微起伏,陽台門關著,臨近臥室門的那張沙發椅上擺放著一副還沒有編織完成的毛線活,卻已經能夠明顯看出那是一件嬰兒的小毛衣,右手邊的茶幾上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綠茶,還有一台米黃色的電話座機,這台電話機隻是個擺設,並沒有安插線路,牆上也沒有電話線路卡口。

小九是歐陽工程師的徒弟,25歲的年紀,剛當了父親沒多久。此刻,他從地上爬了起來,順手關了燈,剛才那個趴著的姿勢讓他感到自己的兩條腿有些僵硬。

“小九,啥情況?”李振峰問。

小九搖搖頭,神情有些沮喪。“客廳這裏,包括陽台和廚房,除了屋子女主人的痕跡,就沒看到第二組足印。”說著他伸手朝玄關和臥室的方向分別指了一下,“不過那兩個地方除外,除了死者丈夫42碼的足印,我還發現了一組43碼的未知足印,可以排除是最初接警後趕到現場的兄弟的,因為他穿的是40碼的鞋。”

“可以確定凶手穿43碼的鞋?”

小九聳聳肩:“不一定,還需要根據足印深淺和步伐間距等一係列因素做綜合判斷,我遇到有幾個案件中,凶手都是小腳穿大鞋或者大腳穿小鞋,目的就是迷惑我們警方,但是到後來都沒得逞。”

“地都被拖過了?”

小九點點頭,目光變得有些黯淡:“可以確定是受害者拖的地。李哥,看這外麵,真不是一個殺人現場啊!”

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他拍了拍小九的肩膀,這才向臥室走去。

臥室是一個人最不會設防的地方,8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裏並不淩亂。一張還沒安裝完畢的嬰兒床在臥室的一角擺著,離它不到兩米遠的距離就是死者屍體被發現的大床。大床靠窗台擺放,方格床單已經被鮮血所浸潤,被褥團成一團隨意丟在一旁,屋子的女主人身穿睡衣,右手耷拉在床沿,仰麵平躺在**,枕著枕頭,發絲毫不淩亂,且一臉的平靜。而床旁邊的牆壁,包括天花板上都被濺上了血漬。整個房間充滿了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房間裏沒有開燈,但是窗外明亮的月光卻已經照亮了大半個臥室。

“燈壞了。”站在床邊的趙曉楠直起腰,平靜地說道。

李振峰微微怔住,他剛才確實沒注意到趙曉楠的存在,因為她自始至終都是站在陰影裏。李振峰鎮定一下問道:“趙法醫,你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對嗎?”

“是的。”趙曉楠轉頭看向門邊站著的李振峰,略微停頓後說道,“你沒見過屍體嗎?快過來吧。”

李振峰聽了,趕緊走到近前,他這時借著窗外的月光已經可以看清楚**死者的慘狀,尤其是她的腹部,本應隆起的地方現在卻被一個極不正常的塌陷所替代。

“這……她不是臨近產期的孕婦嗎?孩子去哪兒了?”李振峰的心頓時揪緊了。

“你不用擔心,這孩子或許還能活下來,120剛才帶走了。”趙曉楠輕聲說道。她伸手指了指床邊的地板,那裏隱約可見一片血泊,“凶手把孩子取出來後直接給丟在了地上,我接手後發現孩子還活著,就給孩子做了人工呼吸,我還是第一次給這麽小的孩子做。唉,母親將近30周的孕期,不過孩子命大,存活的概率會比較高,但是他母親就沒這麽幸運了,我在給孩子做了簡單的處理後,120就到了。”

“雙側球結膜蒼白,子宮重度破損造成大量失血,臍帶外露,胎兒被取出,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暫時判定為創傷失血性休克死亡。”趙曉楠轉身看著李振峰,“李隊,還有兩樣東西。”

說著,她取過一旁的兩個證據袋遞給李振峰,袋子裏雖然同樣滿是血汙,卻能夠很清晰地分辨出是一串鑰匙和一部小手機。

“從哪裏拿到的?”李振峰嗓音沙啞。

“子宮!”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李振峰卻還是感到一陣眩暈,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

“你怎麽了?”趙曉楠關切地問道。

“沒事,這房間空氣不好,我出去等你。”李振峰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個夢魘一般的臥室。

他突然明白了為何死者的丈夫方才會哭出野獸一般的嚎叫聲。

清冷的月光把雪地照得透亮,圍觀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李振峰靠在車門邊,緊鎖雙眉陷入了沉思,許久,他在空氣中長長地呼出一口熱氣,看著氣霧在自己眼前消散,直到**然無存。

對於每一個學過犯罪心理學的人來說,換位思考既是一種處理人際關係的思考方式,同時也能幫助自己更多地去探知犯罪主體的心理和行為。

李振峰研讀過很多殘忍的命案,無論是發生在國內的還是國外的,但是眼前這個案子,身處其中的他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鑰匙?手機?

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鑰匙雖然不起眼,但卻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東西,隨身攜帶,不可或缺,一旦丟了鑰匙,平靜的生活就會被徹底打亂,所以可以將鑰匙的含義理解為——家,代表穩定。

手機,女式的,不排除是死者的,那麽手機是死者和外界的聯係方式,難道說凶手隻是單純地不讓她與外界聯係?但可能性不大。隻能理解為是因為手機中所綁定的電子支付賬戶——現在都是無現金交易,一部手機往往可以收入自己所有的財產。

而子宮,女性最為重要的孕育下一代的器官,凶手視胎兒為累贅,卻把前兩樣東西放了進去,可見凶手對母體的重視,那麽,也可以理解為手機和鑰匙對於凶手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不然的話房間裏有那麽多東西,凶手為什麽偏偏選擇了這兩樣?

凶手到底想說什麽?

“李哥,這真是倒黴透了。”安東滿臉沮喪地湊了上來,把筆記本塞進兜裏,攏著雙手裹緊了身上的防風服,“我還真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樣,就像頭受傷的狼。我怎麽勸都止不住。現在安排人帶局裏錄口供取證去了。”

剛才現場中的一幕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李振峰的腦海裏,他在雪地上蹍碎了煙頭,歎口氣說道:“妻子慘死,未出世的孩子生死未卜,這時候的他之所以哭,不隻是因為親人的離去,更主要的,我想是他因為沒有保護好妻子而產生的一種深深的內疚與自責吧,不過這是一種典型的重大變故所導致的心理應激反應,他能順利挺過去就好了。”

安東想了想,說:“總的來說沒什麽能特別引起我們關注的。我跟治保主任剛才談了下,他告訴我說受害者沈佳和她丈夫黃海生在這小區裏口碑很好,黃海生已經過世的父親曾經是軋鋼廠的老工人,在這個大院裏住了一輩子,大家彼此間也都熟悉。黃海生從學校畢業後進了軋鋼廠,幹活吃苦耐勞。妻子沈佳是軋鋼廠子弟小學的老師。兩人經別人介紹後認識,兩年前小夫妻倆結婚後就打算要孩子,可是努力了一年,因為妻子有習慣性流產的毛病,算上這個,已經是第三個孩子了,所以為了保胎,沈佳在懷孕5個月的時候就請了長假在家休養。而黃海生為了能多賺點錢,又是工廠的技術骨幹,就沒日沒夜地幹活。由於不放心妻子,自己的嶽母也早就去世了,娘家沒什麽人能照顧她,家裏又請不起阿姨,這沒辦法,就隻能每天上班隔一段時間朝家裏打個電話問問妻子情況。今天沒接電話,黃海生急了,請了假趕回來,誰知就看到了妻子的屍體和地上的孩子。那時候孩子已經沒有反應了,就跟死了一樣,而老婆身上還能有點溫度,應該是死了沒多久……”

李振峰點點頭,見趙曉楠和技術中隊的人正在把屍體運下來,知道現場目前已經沒什麽可以尋找的了,便反手拉開車門:“趙法醫剛才跟我說了那孩子的事,也算是命大吧,希望能活下來。走吧,我們先回局裏去,今晚可能要通宵了。”

安東一聽這話,立刻麻利地拉開副駕駛座的門,低頭鑽了進去。

“你剛才了解得挺詳細的。”李振峰一邊把車開出岔道,一邊隨口說道,“這麽快就掌握了幾乎所有的情報,看來可以提前出師了。”

安東嘿嘿一笑:“李哥,我這是碰巧。軋鋼廠小區屬於國有企業配套小區,平時的人員管理就很到位,軋鋼廠的工會組織也會定期把一些特殊情況與社區共享。再加上小區內的人大多都互相認識,好幾輩的關係,自然就了如指掌了。”

“說是這麽說,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所以他們說百分百肯定,你相信六成就行了。”李振峰皺眉說道,“我剛才進302的時候,有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本來以為是凶手在事後打掃了現場,可是後來小九跟我說是女主人打掃的,這麽看來,凶手是直接衝著我們的受害者下手,找借口和平進入案發現場,接著就是突然襲擊,受害者根本就沒有機會反抗。所以,他的目的性非常強。”

一旁安東的注意力早就被儀表盤上的那個紙包吸引過去了,因為車輛顛簸,紙包被震鬆,裏麵的相片露出了一個角。出於好奇,安東順手就把紙包打開:“李哥,這是什麽相片?時間很久了吧,你也愛好收藏嗎?”

安東知道李振峰的母親曾經在市裏最大的圖書館工作,隻是對這張相片,他卻遲疑了半晌,其間還時不時地抬頭看李振峰:“說真的,這人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還都和你挺像的呢,李哥。”

“你說誰?”

“相片中的人啊!等等,這背景,是不是咱局裏那棟老房子?”

李振峰一腳踩下油門,把車開進公安局大院後,不等熄火拉下手刹,便伸手奪過安東手裏的相片,然後擰開警務通上的照明,對著相片足足看了一分鍾,接著便看向車窗前方的安平路308號正門。

果然,除了門口掛著的幾塊牌子明顯不同,剩下的幾乎一般無二——相片所拍攝的地點正是眼前這棟安平路308號,而石級上站著的那位年輕人身穿製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雙手抱著肩膀,正麵帶自信的笑容看著鏡頭。

相片是黑白的,季節應該是秋季,因為地上鋪滿了銀杏樹葉。安平路308號院落裏有一棵上了年紀的老銀杏樹,據說年紀比這棟房子都老。而相片中那塊牌子上唯一能辨別出的幾個字,李振峰可是認識的——安平城英租界第一巡捕房。

如果非要說不同,那就是相片中的這位年輕人,他所擺出的這個拍照姿勢可不是什麽“模仿”,舉手投足之間流露的霸氣是極為自然的。

他一把推開車門,站在雪地裏,把相片舉得高高的,對比著現實與曆史中的角度:“沒錯!雖然房子是新的,但是這些角度,這堵牆,後麵的門頭裝飾……一模一樣,就是這個人,我要找的就是這個人!”

李振峰激動得像個孩子,在雪地裏來回走動著,揮舞著手臂。

安東從車窗裏探出頭,好奇地問:“李哥,你抽啥風呢?相片中的人是誰?”

李振峰停下腳步咧嘴一笑:“我太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