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衣冠禽獸(1)

徐木升在發現殺死呂芳菲的凶手很可能另有其人的時候,第一感覺是說服呂芳菲的家人恐怕要比說服馮大海難上一百倍。果不其然,任憑秦若瑩和牧雲婉怎麽解釋,呂芳菲家的父母就是不聽。他們就認準了一個理,不能再讓他們家寶貝女兒受一點點委屈。而跟來的呂家親戚中有一位伯伯甚至說,這肯定是馬曉亮家人裏托了關係在幫馬曉亮脫罪。這話一出口,其他人就像炸了鍋一樣。徐木升見呂家人拉著停放呂芳菲屍體的高架床硬往太平間外麵闖,秦若瑩和牧雲婉怎麽都勸不住,隻好過去幫忙一起勸。他用自認為通俗易懂的語言很耐心的把驗屍報告上發現的疑點又解釋了一番,誰料到越解釋越糟糕。

“你讓不讓開?不要以為我們是老百姓就可以欺負我們。我要告到北京去。要讓姓馬的償命!”呂父指著徐木升的鼻子大吼。

“一看他就是外麵混的,牙都是缺的,肯定不是好東西。”站在旁邊的那位伯伯煽風點火。

另一邊的一個中年人突然一拳打向徐木升。徐木升沒有防備,左臉頰又結結實實挨了這一下。邵天澤立馬急了,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呂家人也不甘示弱的圍上來。徐木升趕緊賠不是,把邵天澤拉到一邊。秦若瑩看實在是勸不住趕緊把在外麵等著的侯警官叫了進來。誰知道呂家人過於激動連侯警官都要打。當下中央一再強調維穩,如果市警局發生群體事件,這簍子恐怕真的會捅到天上去。侯警官猶豫了一小會兒,隻得反過來勸說徐木升幾人,還是讓呂家人把呂芳菲的屍體領走了。

呂芳菲的家人前腳離開,馮大海後腳就回到了市局。他一大清早趕到寒江一品茶調查命案,隨後到汪炳嵩家了解情況,然後又趕回寒江一品茶向張朝暉移交案件,早餐、中餐都沒吃。徐木升、秦若瑩他們幾個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手下警員從食堂給他留的午飯狼吞虎咽。徐木升攤開呂芳菲的驗屍報告,簡明扼要的向他說明了自己的猜測。馮大海見徐木升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還缺了顆門牙,說話都在漏風,覺得非常的滑稽可笑,可聽到後麵,他就笑不出來了。

要翻案!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馮大海拿過驗屍報告,反反複複看了幾遍,不得不承認徐木升說得確實有些道理。然而有道理並不等於證據確鑿。

在中國,任何政府部門都喜歡對外鼓吹自己的辦事效率高,公安係統也不例外。各大報紙、新聞網上經常能看到,哪裏哪裏發生了一起惡性凶殺案,警方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破案抓住了凶手,諸如此類的報道。越是性質惡劣的案件,公安係統內部越是要求盡快破案。辦得好,通報表揚,記功升職;辦得不好,批評處分,錯失很多機遇。最近發生的501掃黑風暴和鑲金獸首瑪瑙壺失竊案是一正一反非常典型的兩個例子。秦江橋因501掃黑風暴大獲成功一躍成為濱江市備受矚目的風雲人物,盛傳將被扶正為公安廳正廳長。張朝暉則因為瑪瑙壺案遲遲沒有進展,承受著來自各方麵的壓力,據他說這兩天都失眠了。

呂芳菲這個案子發生在校園附近,屬於社會上非常關注的年輕人惡性犯罪,已經被嗅覺敏銳的幾家本地媒體盯上了。馮大海這次不到18小時就抓獲凶手完成審訊,局裏已經決定給予表彰。如果因為徐木升的猜測推遲結案時間,好事很可能變成壞事。馮大海四十歲出頭,正處於衝事業的關鍵階段。他很看重這一次的表彰,對麵對徐木升的質疑,猶豫是在所難免的。

這裏要拿我國的司法製度和美劇裏所反映的美國司法製度做一下對比。在美國,法官隻是檢方和辯方博弈的裁判,某人是否犯罪最終需要由陪審團最終做出裁決,而陪審團是從社會各界抽樣的群體,如果呈現給他們的證據鏈不夠完美,他們做出的判斷很可能不能統一,而如果出現陪審團的意見不一致的情況就意味著“無法做出判決”,法院就必須宣布這一次的審判“宣告失敗”。在審判失敗之後,檢方必須立即作出決定,是重新再一次審判,還是撤銷起訴就以“審判失敗”結案算了。而在我國,案件的判決權在法官,或者說在法院,而法院和警方存在極強的關聯性,警方把拿件提到法院,法官就會根據法律條款作出判決,而判決往往傾向於定罪。不能簡單的說我國和美國的司法製度孰優孰劣。美國人慎之又慎的態度能夠最大程度維護了被告的利益,缺點是效率低下,存在大量“錯放”的情況。相反的,我國的司法製度效率很高,缺點則是難免會“錯殺”。

呂芳菲案,相關人員的口供和現場收集到的證據都強烈的指向馬曉亮就是凶手,但這些證據並不備決定性,而馬曉亮雖然莫口難辨卻也拒不認罪。這種情況放在美國,警方多半會壓在手上進行更深入調查,不會輕易提交給法院,但在國內已經達到可以定罪的程度。也就是說,如果馮大海不接受徐木升的猜測,堅持馬曉亮是凶手,是可以結案的。內部表彰和媒體的褒揚都會穩穩落到他頭上。

但問題也出在這裏,這是一起惡性奸殺案,死罪!馬曉亮一旦被判刑將會被執行死刑,萬一他不是真凶,萬一真凶日後落網,一切將無法挽回。前不久不是有此類報道嗎?在某省,一件十多年前的殺人案,嫌疑人早已被處決,但十多年後另一案件的犯人供認自己是十多年前那件舊案的真凶。這下事情鬧大了。當年涉案警員,不論現今是否還在公安體係內,無論身居何位,一律嚴懲。

馮大海是個很實際的人。他倒是不在乎馬曉亮是不是被冤枉,那小子一看就是個人渣,死了也就死了。他擔心的是萬一真凶另有其人,日後會不會還犯案。以他從警十多年的經驗,狗改不了吃屎,人都有僥幸心理,這恐怕不會是凶手的最後一次。

“你們跟我來。”馮大海放下吃了沒幾口的盒飯,領著徐木升、秦若瑩等人走到市局專門開會的樓層,進了最裏麵的會議室。隨後,他打電話叫來了侯警官和負責給呂芳菲做屍檢的法醫。

法醫姓陳,是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性,有一個很秀氣的名字叫蘭秀,但長相卻是不敢恭維。而且她的脾氣似乎不怎麽好,見到馮大海沒有任何表示,拉開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了下來,擺出一副“怎麽著”的態度。

馮大海很客氣的問:“陳姐,昨天你負責查的那個女學生,你覺得凶手會不會是左撇子?”

“廢話,那不是明擺著的嗎?”果然,陳法醫開口絲毫不留情麵。

馮大海皺起眉頭。“那你怎麽不在驗屍報告裏寫清楚?”

“怎麽沒寫?肯定寫了!”陳法醫一把拿過馮大海手裏的驗屍報告,掃了一眼。“這份是給家屬的,隻陳述事實。給你們的是另外一份。”

馮大海一聽,心裏叫苦,這錯啊,還真在他自己這裏。徐木升給他看的這份驗屍報告是放在太平間辦公室裏給家屬的,按照規矩不會寫關於案情的分析。而分析得更加深入的那份報告昨天下班前就送到了他辦公桌上。隻是這案子看起來已經破了,那時正好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他也就偷懶沒有看。他本來的計劃今天上午為呂芳菲案寫結案報告,在寫之前肯定會先看屍檢報告,哪想到又出了汪炳嵩案,這一耽誤就耽誤到現在。

馮大海立即讓王警官從他桌上取來詳細的驗屍報告。徐木升、秦若瑩和牧雲婉都湊過去看,報告上果然寫得很清楚,從受害者屍體傷痕分布及深淺來判斷,凶手很可能是左撇子。除了這一點,報告上還根據凶手掌痕的大小推斷他的升高在190cm至205cm之間。

馮大海這下徹底沒脾氣了,呂芳菲的案子看來還不能結案。他立即讓王警官去聯係呂家人,務必留下呂芳菲的屍體。他自己則打算再到小雨點KTV重新調查。隻是他這一組人都被安排去查汪炳嵩的案子了,所有工作都隻能靠他自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我想問一下,這個凶手的身高確定是在1米90到2米05之間嗎?”在馮大海苦惱之際,徐木升把新的驗屍報告又看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問陳法醫。

陳法醫看了看這個年輕學生,若不是他態度謙虛,她還真懶得回答。“人體各部位之間成一定比例,雖然會有高矮胖瘦之分,但手掌、腳掌和身高的比例還是很比較固定的。”

“一米八的男生很多,但能超過一米九的卻很少。如果確定犯人升高在一米九以上,生活在江北大及周邊,還是個左撇子,符合條件的人應該極少。”徐木升嘴上說得青鬆,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他自己距離一米八還差了第一點點,打球打架都吃虧。

“你還是知道誰符合條件?”馮大海忙問。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能盡快破案,如果能有嫌疑人就好辦多了。

“邵天澤,籃球隊有身高一米九而且是左撇子的隊員嗎?”說到身高一米九的男性,秦若瑩首先想到的是籃球隊。

邵天澤想了想,搖搖頭。“隊裏超過一米九的有五個,不過好像沒誰是左撇子啊。”

“不,至少有一個人是!”徐木升道。邵天澤、秦若瑩、牧雲婉、馮大海都奇怪的看向他。籃球隊的事情,邵天澤都不清楚,你怎麽這麽篤定?

“不是隊員,是教練。小肖教練就是左撇子,那天比賽是他拋球就是用的左手。我當時就覺得有些別扭。而他比天澤你還要高一點,完全符合這兩條。”

“小肖教練!”邵天澤眼睛睜得老大。小肖教練平時不負責帶邵天澤,是不是左撇子,他不敢確定。但徐木升這一說,他想起來了。“小肖教練那天還真就在小雨點。”

“什麽!”徐木升本來隻是隨口一說的。但如果小肖教練當天也在現場,他的嫌疑就陡然提升。

“當時什麽情況?”馮大海意識到,這可是個不能放過的線索。

邵天澤想了想,道:“那天從中午吃飯的時候開始,馬曉亮他們幾個鬧酒就鬧得很凶。我在酒店就被灌了兩瓶多,到小雨點之後肚子有點不舒服,是……大號,而且來得很急。”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一眼眾人,所有人都很嚴肅的聽著,一點都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四樓廁所的坑有人,我就下了三樓。然後我在哪裏碰巧就看到了小肖教練。”

“等一等!”徐木升打斷道,“你一個人去的三樓嗎?”

“哦,是這樣的。馬曉亮表現得很熱情。我說要上廁所,他說怕我醉在外麵非要陪我去。”

“他那是怕你在外麵安眠藥發作。”秦若瑩說。她俯身靠在徐木升坐的那張椅子背上,很投入的設想當時的情況,不自覺的輕輕咬著自己的手指頭,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

很可惜,被依靠的徐木升看不到,而且就算他看到了恐怕也不會有心去欣賞。他的思維已經深深現在案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