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甘心
“百戶!百戶!我們已前出大營三十裏,暫未發現韃子的蹤跡,咱們是先行回營,還是繼續向前打探?”
陳濤捧了一把雪擦了擦臉,寒風吹過臉頰,他卻恍然未覺,望著眼前一片銀裝素裹,直到身旁的靳一川提醒,他才感受到一陣寒意。
陳濤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淡淡道:“若繼續往前,恐怕會遭遇韃子的主力,咱們寡不敵眾,先回營,明日再探。”
“是!”
幾人迅速上馬,調轉馬頭。
“駕!駕!”
由八人組成的夜不收小隊在這廣袤的天地之間飛速馳騁著,馬蹄印在雪地之上,像是一朵朵傲雪寒梅。
陳濤默不作聲地策馬在前,沒有人注意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軍已經出了撫順關,厄運恐怕即將降臨了吧?
此時是大明萬曆四十七年正月,而陳濤隻是即將參加薩爾滸之戰的普通夜不收百戶。
夜不收,就是偵察兵的意思,這是明代遼東邊軍哨探的特有稱謂。
陳濤雖然在大軍之中極不起眼,但實際上,他的身份又極其複雜,或者說極為不可思議。
他原本是二十一世紀某高校的曆史研究生,正在準備一篇有關於薩爾滸戰役的論文。
正當陳濤在圖書館埋首伏案之時,他突然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到他悠悠醒轉之時,卻發現自己鳩占鵲巢,莫名其妙地占據了明朝末年撫順一個普通夜不收百戶的身體。
軍戶在這個時代的地位極低,向來為人所鄙,一個三品指揮使向七品禦史磕頭行禮的事情早已屢見不鮮。
陳濤十分悲哀地發現,即便成為穿越人士,可是自己並沒有所謂的主角光環,甚至連選擇身份的餘地都沒有。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若非無可奈何,誰也不願意成為軍戶,因為軍戶也意味著喪失了科舉資格。
更讓陳濤絕望的是,他所占據的這副身體,是即將到來的薩爾滸之戰中無數屍骨的一員。
一年前,韃酋努爾哈赤趁明朝黨爭激烈,防務鬆弛之際,對大明用兵,接連攻占了撫順、清河等地。
萬曆皇帝怒不可遏,當即從各地調集大軍,命兵部左侍郎楊鎬為遼東經略,主持遼東軍務。
經略官楊鎬是兵部左侍郎,正三品的文官,不過能夠在兵部任職,自然熟知武事。
楊鎬此次製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並且目標十分明確,直接深入北方,攻打努爾哈赤的老巢——後金都城赫圖阿拉。
他不僅從各地征調了八萬六千多人,並且成功將海西女真的葉赫部,以及位於女真後方的朝鮮王朝拉入己方陣營。
這兩方共出兵兩萬餘,加上明軍的八萬多人,總計十一萬餘。
而努爾哈赤手中隻有六萬的兵力,雙方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照理而言,以多對少,這場戰鬥應該毫無懸念才對。
可是楊鎬卻製定了一個錯漏百出的計劃。
他分兵四路,命杜鬆領兵三萬、馬林領兵兩萬,分別從西麵和北麵進攻,擔當主力部隊。
劉綎手中一萬明軍,加上朝鮮軍共計兩萬人,由董家江北上,從南麵展開進攻。
祁秉忠和張承基、柴國柱等部固守遼陽,作為援軍。
而距離赫圖阿拉最近的李如柏手中掌握兵力兩萬五,卻不負責具體作戰。
這套戰術楊鎬在朝鮮戰場之上便曾使過,但最終卻以失敗告終,可是他卻不知悔改,仍然墨守陳規。
按理而言,在己方兵力占優的情況之下,當合而圍之,可楊鎬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妄想攻打後金都城,讓對方陷入四麵楚歌,進退兩難的境地,但最終的結果卻是被努爾哈赤集兵一處,逐個擊破。
其實薩爾滸大戰的失敗,除了和楊鎬的紙上談兵有關之外,還有一個重大原因便是總兵杜鬆輕敵冒進,導致西路軍全軍覆沒。
因為在這個時候,楊鎬向萬曆皇帝上了一道《擒奴賞格疏》,並且得到批複。
這道政策的賞格格外豐厚,即便是這些丘八們也都一個個熱血沸騰,摩拳擦掌,眼巴巴地指著消滅女真人,好封妻蔭子。
再加上,十萬大軍人吃馬嚼,耗費巨大,財政不足以支撐下去。
杜鬆手中握有主力部隊,又一心想要建功立業,所以一直加急行軍,最後孤軍深入,被努爾哈赤在薩爾滸一舉全殲。
在杜鬆部覆滅之後,努爾哈赤高歌猛進,趁勢擊敗了馬林的北路軍。
此後便勢如破竹般,將各路明軍全數擊潰,而南路的李如柏不戰而逃。
這場大戰,杜鬆部最先覆滅,作為西路軍的斥候百戶,也就是說,陳濤將成為第一個犧牲的炮灰。
才剛來這個時代兩日,難道就如一粒塵埃一般,悄無聲息地被淹沒在曆史的車輪之中?
不行!我絕對不能就此坐以待斃!
策馬疾馳中的陳濤握緊了拳頭,一臉堅毅之色,似乎已經下定決心。
……
回到大營,交接完此次任務,讓靳一川等人回營帳休息,陳濤徑直前往杜鬆營帳。
“什麽人?!”
剛走到營帳十米開外的距離,陳濤便被杜鬆的親衛攔住。
“卑下乃夜不收百戶陳濤,有重要軍情呈送,煩請通報。”
陳濤一臉肅穆,麵無表情地說道。
那親兵聞聽此言,很快便消失不見,不一會兒又出現在陳濤麵前。
“大帥讓你進去。”
主賬十分寬敞,約莫有一個房間大小,正中央是一個四方形的桌子,桌上擺放著一個沙盤,沙盤旁邊則是一副巨大的輿圖。
圍繞在輿圖周圍,是幾個胡子拉碴的將領。
主位之人麵色冷峻,目光有神,雖是深夜,卻仍然一身甲胄,顯得十分威嚴。
此人正是一代名將杜鬆。
陳濤寫關於薩爾滸之戰論文的時候,查過杜鬆的相關資料,對這位主帥有一定的了解。
杜鬆作戰十分神勇,鎮守陝西之時,曾與韃子大小數百戰,每戰皆勝,一度讓韃子聞風喪膽,甚至還有了“杜黑子”、“杜太師”這等威名。
可以說,杜鬆在韃子當中的威懾力絕不亞於“馬王爺”馬芳。
且杜鬆此人清正廉明,從不收受賄賂,性格直率,但也因此,素為人所不喜。
萬曆三十六年時,杜鬆接替李成梁,任遼東總兵,因戰事不利,一怒之下竟幹出自焚糧草這等事情。
此後萬曆皇帝大怒,將其下獄閑置,朝臣雖皆以為杜鬆勇猛過人,但因其性格原因,無人為其求情。
此事之後,杜鬆也懊悔不已,甚至生過出家之念,直至四年前才被重新啟用。
史書認為杜鬆此人有勇無謀,且剛愎自用,陳濤對於這一點也深以為然。
所以陳濤壓根就沒有勸諫的想法,他這次過來,隻想著如何死中求活。
圍攏在杜鬆周圍的是幾位參將遊擊等高級將領,分別是趙夢麟、劉遇節、王宣、桂海龍,王浩等人。
在這些人中,有一麵白無須的中年宦官十分惹眼,正是監軍太監張銓。
此刻這些人一個個麵紅耳赤,似乎正在為戰事爭執不休,對於陳濤突然進來,他們視而不見,繼續爭吵起來。
“大帥,末將以為,此時乃是冬日,天寒地凍,我大軍輜重繁多,如此急行軍恐遭賊酋埋伏。”
開口之人乃是趙夢麟,趙夢麟生的十分斯文,一副儒將的樣子,此人素以有勇有謀著稱。
“末將附議。”
一旁的王宣也開口了。
王宣是一個黑臉大漢,一直沉默寡言。
“爾等難道不知國庫空虛,十萬大軍人吃馬嚼,戶部早已撥不出銀子,陛下已經下令,此戰當速戰速決,若繼續拖延,定會導致名怨沸騰。”
監軍張銓急不可耐地駁斥了二人。
張銓素知武事,生的高大威武,完全不似太監,就是比知前宋時的童貫,以及武宗朝的張永恐怕都不遑多讓。
監軍乃是中官,代表的是天子的意誌,見張銓開口,其他人紛紛識趣的閉口不言。
大帳之內陷入沉寂之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杜鬆最後拍案而決。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任何一個決定都會影響大軍命運,這個時候也是最為考驗主將能力的時候。
杜鬆麵色深沉,闔目沉思起來。
其實他心底是讚同張銓的意見的。
一方麵是因為他被閑置了十幾年,一身本事卻無處施展,早就想建功立業,大展身手了。
另一方麵,隨著《擒奴賞格疏》的頒布,整個大軍士氣高漲,人人都爭先恐後,想要在戰場之上殺出一份前程。
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趁此士氣高漲之時,當急行至赫圖阿拉,一舉攻下對方老巢。
還有天氣因素的影響,寒冬之時是不適合作戰的,因為士兵和戰馬都會生凍瘡,甚至會大批凍死。
雖是客場作戰,但明軍的補給肯定要比缺衣少食的女真人強。
最重要的是,杜鬆心高氣傲,對於這些蠻族根本瞧不上眼,野人也會使出什麽計策嗎?
“此事休要再論,監軍所言有理……”
沉默半晌後,杜鬆終於做出最後決定,隻是他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陣幹咳打斷。
“咳咳!”
一直被忽略的陳濤幹咳兩聲,突然走向前來。
“你有何軍情稟報?”
對於自己的話被打斷,杜鬆麵色有些不虞,一雙虎目直勾勾地盯著陳濤。
陳濤硬著頭皮上前,單膝跪地道:
“大帥容稟,今日卑下哨探因大雪迷路,前出大營近五十餘裏,結果在薩爾滸附近發現了韃子大軍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