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出門遇吉

立冬。

東方金虹初起,月影卻仍在蒼穹邊西斜。

司徒遠輕輕地合上了房門,走向馬廄,但走到一半卻又停下了腳步,原來他忽然想起,那匹相伴五年的大宛良駒已然賣給了愛吃馬肉的劉百戶。

司徒遠無奈的苦笑一聲,徑直向大門外走去。

明照坊是四九城的大坊,這裏住的人家大都非富即貴,作為在明照坊出生的孩子。司徒遠曾經為之自豪,但隨著自己年歲的增長,他便越來越感覺到司徒家的窘迫和無奈:

官場那些說不完名目,與敲詐無異的“常例”,使得每一代司徒家族的子弟在繼承世襲官位時都要打點出上千兩的白銀。這對一個不貪不占,僅靠繼承祖上軍功來開枝散葉的家族而言,他們的生活變得越加沉重。

每當司徒遠出門,隻要一看到街坊四鄰那番豪車美眷的氣派,鮮衣怒馬的風頭,他的心中便會多出一分焦慮和不安。作為司徒家的次子,他沒有繼承父親官位的資格;作為替兄長司徒騰看家守業的弟弟,司徒遠也沒能維護好這份早已微薄的家業;一心謀求仕途的他四處請客送禮,家財去之十之八九,卻隻得了個九品後補的虛位。

“不打緊。我這個做阿弟的幹得不好,自有大哥司徒騰裝點門楣。”每當司徒遠看到四鄰的登徒子們耀武揚威,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但一個月前,司徒遠收到了來自關外的邸報,大哥鎮守的小穀城被圍已有數月之久,據說城中已然易子相食。朝廷派去的援兵被打退了好幾撥,城內戰將盡數陣亡,城破隻在旦夕之間……。

“即便大哥不幸戰死,這不還有我嗎?司徒家族明威將軍的位置由我繼承,也斷不會汙了祖先的名頭。讓我上戰場,我要為大哥報仇!……”接到坻報的司徒遠大病三日之後,突然從病榻上躍起,狠命拍打了一下淚眼婆娑的臉孔,嚎叫著衝向廚房,猛吃了五大碗米飯;整點行裝,隨時準備聽候朝廷的召喚,上陣殺敵。但托人到兵部一打聽,朝廷的“常例”最近又漲了,兵部趙郎中有言在先:“沒有三千兩銀子打底,還想兄終弟及?嘿嘿,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等上一等……。啊?你問要等多久?這個嘛,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咱們得層層上報,無論報到哪位上官那裏,不都得耽擱些日子?比如那楊家的三郎,要成全子承父業的美事,卻隻掏了一千兩的‘常例’;這不,指揮同知的官銜倒是撈著了,可最後怎麽著?都等了四五年,到現在還沒派過差事呢!您還別急,這就算不錯的了,您再瞧我手上的這位叫尉遲淩的,這位大爺可是武舉出身。但有一條,是個認死理的主兒,一個子兒的好處都不願孝敬,將兵部的一幹人等得罪個遍,好麽,眼巴巴地在京城待了三年。去年年頭倒是派了一個差事,支去遼東戍邊,這不,倒黴催的,聽說也和那司徒騰一起陷在了小穀城裏……,若是坻報不差,恐怕現下墳頭的野草也有一尺高嘍……”

“沒事兒,二少爺放心,咱家在郊外還有百畝良田,老漢當年跟著老爺在那裏置辦家業時也認得不少錢東富戶。仗著老漢的麵子,將田產典押也足可湊得千兩之資。”老管家袁叔曾經如此的寬慰過司徒遠,他是司徒遠父親司徒正的得力部下,也是司徒兄弟武學上的啟蒙老師。司徒遠對他敬若仲父,自從父母莫名其妙的上山雲遊,不知所蹤,兄長又隨軍出征之後,家中的大事小情皆由袁叔掌管。要不是袁叔的極力張羅,司徒家恐怕早已入不敷出了。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袁叔還沒來得及去鄉下籌錢,便害了急病,一命歸西了。這讓早已捉襟見肘的司徒遠再次陷入了困境。

家中財帛隻出不進,別說是籌措仕途的打點費用,就算是為管家風光大葬的銀兩也讓人頭痛不已。司徒遠當然可以將喪事從簡,但他向來不願虧欠別人,更不願慢待一個去世的老人。是故,喪事中的殮、殯、哭、吊、祭五項禮儀決不可免!但殮殯所需上等棺木、請風水先生擇選墳地等事宜便要百貫錢銀,後續的祭賻之禮更是花錢如流水,卻叫他心中著慌。就在一籌莫展之時,司徒遠忽想起一人,此人在京城大大有名,正是現今如日中天的工部侍郎——李濟。

對!李濟!正是那個風光無限的李濟!

“你問李濟啊?他不就是李侍郎家的老四嗎?瞧,和那司徒家小小子玩的那個就是李濟。”很久以前,大夥都是這樣介紹李濟的。他是李學勤李禦史的兒子,司徒遠的玩伴……。

“你問李濟啊?哦,就是那貪官李學勤的兒子吧?這小王八羔子,還有臉上學,別把咱的兒子一起帶壞……。”十多年前,街坊們早已沒有了往日對李家的恭敬,貪官家的王八犢子成了李濟的標誌。但他仍是司徒遠的玩伴。雖然李家沒落,但身材單薄的李濟從不擔心會被欺負,因為他的身邊有一個同樣身材瘦弱卻又打架不要命的司徒二郎……。

“你問我李濟啊?哦,我知道,就是那工部所丞,正九品的小官,不過這小子不怎麽地道,聽說是誰誰誰的麵首……。啊?您要問那誰誰誰到底是誰?我說,您是頭回進京吧?那誰誰誰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又怎好意思挑明呢?那誰誰誰不就是……啊……那……那誰嘛……”三年前,街坊中的某些長舌婦們便時常將那“誰誰誰”與李濟二字綁在了一起,眼中是又嫉又妒……。

李濟終於當上了朝廷命官,雖然職位不高,卻掌握著修繕京城太廟的實權。更何況他身後還有那個讓人三緘其口的“誰誰誰”,但大夥卻驚奇的發現,曾經與李濟形影不離的司徒遠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身邊……。

隨著李濟的年年晉升,大夥都慢慢醒過味來:深受那“誰誰誰”寵幸的李濟,再過幾年必將成為帝國的決策者之一。於是街坊四鄰們背地裏對他的稱呼也不知何時起,便從李麵首改為了李大人,又不知從何時起從李大人改稱為李大老爺,盡管那幫尊稱李濟老爺的人歲數都比李濟大,官位仍比李濟高。

但在司徒遠眼中,曾經那位在窮困潦倒、囚首喪麵時還能夠意氣風發,對古今大事侃侃而談的少年,已經墮落為一個塗脂抹粉,甘做權貴奴仆的無恥之徒。司徒遠不屑與之為伍,但現如今卻又不得不在山窮水盡之下找他幫忙。

司徒遠需要錢!忠心耿耿照顧了司徒家族一輩子的袁叔還停放在閣樓之上,他得有一個上好的楠木棺材,無論如何也要在屍身發臭之前,將老人家風光大葬了。

司徒遠需要權!小穀城被圍已有小半個年頭,聽說自家兄弟的腦袋已被掛在了敵人的蘇魯錠上!他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及時的接任兄長的官職,殺向邊關,為兄弟報仇!

冷峻的現實就像把殺人不見血的快刀,猙獰著鋒銳無比的刀口,冷酷地閃著寒光!它已斬去了司徒遠所有清高的棱角。武將世家的子孫,寒酸淪落的司徒家,是姿態高貴地等死?還是卑微世俗地跟著這個帝國一起沉淪?抑或是憤世嫉俗地煙消雲散?司徒遠必須盡快抉擇!

但當他下定決心去找李濟這樣的“奸邪”時,司徒遠內心卻又變得五味雜陳。一種莫名的屈辱感和厭惡感交織在一起,驟然侵襲著他的全身。竟讓其不自覺得發起抖來。

“李濟啊李濟,你小子會顧念舊情,拉兄弟一把嗎?”司徒遠仰天長歎一聲,隻覺此行多半也會徒勞無功。

就這樣心懷忐忑的慢慢踱步,終於還是來到了坊門之前。卻見一大群逸夫喇唬堵住門口,和那些正欲出門的坊民爭吵不休。走近一看,原來是東城的長青會梁副會主前日遇害,今日發喪,棺槨途經此地,長青會便擺起架子,硬是堵住坊門,要等三裏長的發喪隊伍全部走過,才讓坊民出來。此地坊民多是官宦子弟,哪裏肯依?有人仗著自己功名在身,便要硬闖;那些無賴見勸阻恐嚇盡皆無效,頓時便發起了凶頑——隻見隊伍中突然衝出二十條上身赤膊的精壯大漢,個個手握匕首,二話不說便往自己的胸口紮去……。

一時間血花四濺,驚得那幾個浮誇子弟,迂腐文士四散奔逃,更有兩個意誌薄弱的書生,竟自嚇得昏死了過去。

見此情景,司徒遠心中更是不屑,他打小就聽師父說過,潑皮耍賴,最喜施展這類苦肉之計,擅用利刃將自個兒劃得鮮血淋漓;別看外表血腥,十分慘烈,刀口卻隻是在表皮劃拉,不會傷及要害;隻要達到了目的,嚇倒了別人,回去敷些傷藥便無大礙。

眼見自己一時半會兒竟走不出去。司徒遠暗叫晦氣之餘,一股憋屈多日的無名邪火卻立時湧向心頭:“我們司徒家為了朝廷都要家破人亡了,這幫為禍京城的下三濫們倒是越活越是猖狂!今兒個讓我碰上,少不得要讓這幫醃臢潑才吃些苦頭!”心念到此,轉身找了家坊內的裁縫鋪,買了兩塊粗布,又在裁縫鋪後的隱蔽處撿了幾塊拳頭大小的碎石包在一匹布中,用繩子捆綁結實,試著左右揮擊了幾下,做流星錘狀,倒也甚是稱手。隨即將另一塊粗布遮住嘴臉,又將外衫反穿,將大襖的白色襯裏露在外頭,待一切收拾停當,返身直奔坊門而去。

來至門前,見那些青皮仍是死賴不走,司徒遠二話不說,上前揮舞著自製的“飛錘”,便來個左右突擊,砸翻身前十幾名無賴之後,毫不停留,直衝入仍在緩行的送葬人群,便是一陣亂打……。

那些長青會黨徒平日裏驕橫慣了,哪見過如此勢如瘋虎般的突襲?

變起俄頃間,送葬隊伍便被司徒遠打得七零八落!偶有幾個不怕死的,混不吝的上前拚命,卻怎是司徒遠的敵手?頃刻間便被揍得滿地找牙。司徒遠自知此番鼓搗的動靜不小,但打發了性的他已然無法控製自己,這些年來所受的憋屈如同洪水猛獸,一股腦的便宣泄在了這些青皮的身上……。亂戰中,見那副會主的棺材正巧抬至身前,大吼一聲“攔我者死!”一個兔起鶻落便竄到了棺槨之上!

此時,送葬隊伍兩頭的會中武師陸續聞風趕到,但見一白袍蒙麵青年竟敢腳踩會主的棺槨,不由又驚又怒,紛紛向其圍將過來。

司徒遠冷笑一聲,用盡全力,一腳便在這楠木棺槨之上踩出個大洞。隨即抓了一把落在棺材上的紙錢,用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點燃後,一同投入了洞中。不待眾人合圍,他便跳出圈外,向坊內逃去。

“兄弟們跟我上,抓住那個狂徒!”

“慢慢慢,先將棺材裏的火苗撲滅才是正經……”

“水,水,都他媽愣在這裏幹嘛?找水去啊……”

隨著司徒遠一陣發力疾奔,連續穿過十七八個胡同之後,身後的嘈雜之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司徒遠找了間茅廁,取下麵巾,連同自製的“飛錘”一齊投入了茅坑,再將外衣脫下正過來換上。便又若無其事般走出茅廁,折了回去。

不足半裏,便迎麵遇見了前來搜捕的長青會黨徒。司徒遠也不回避,昂首闊步的走了過去……。

那些青皮無賴本都人蠢眼拙,哪裏能夠想到迎麵而來的這位斯文青年便是方才的蒙麵狂徒。眾人隻是與之擦肩而過,竟沒一個瞧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