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捕經怪論(一)

長路漫漫,冬雨淒寒。

官道上,洪雲定一行扮作京城的貨商,騎著騾子,向著西邊急行。看著前方不遠處歸南天和梁飛虎的談笑風生,洪雲定眼中掠過了一絲惆悵。原以為自己深受廠公的賞識,此次飛羽鎮之行可為東廠再立新功。不想這兩位老官僚遠比自己擅於鑽營。不知何時,他們已然成為了東廠的百戶,明麵上仍受自己的節製,但已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

“或許此番事關重大?或許廠公還是對我這個新入門的下屬不太放心?”洪雲定心中思忖著。但他那躊躇的樣兒如何能夠瞞過一旁好友的眼睛。

“洪老弟的這兩位同僚可不好相處啊。”柳如鬆忽然低低的說了一句。

“怎麽?又是你那本書裏說的?”洪雲定知道柳如鬆祖傳有一本名叫“捕經”的古書,其中不乏用以貌取人來捉拿盜賊的例子,書裏所言雖有些荒唐,但也有見地獨到之處,不由笑問:“我的這兩位同袍可有什麽不妥?”

“那個姓歸的,腹背倒是豐隆,神態也算端正,額闊四方的,望之有巍巍然之感,視之有怡怡然之態,隻可惜偏喜歡踮著腳走路,即便現下騎著騾子,那雙腳也還做豎起狀,不肯放鬆,我看此人大奸似忠,絕非善類。”柳如鬆與洪雲定並轡而行,此時他說的話隻有洪雲定才能聽清:“你那位姓梁的朋友更不得了,虎背熊腰,乍一看,還真似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但若仔細觀瞧他的鼻子,便會發現,此人長了一個獐鼻,獐鼻者為人薄情寡義,貪圖名利,更不講信用,與之相交,也沒啥好果子吃……”

“照柳兄的意思,咱們這次出差辦案,還未找到正主兒,便已然多了兩個勁敵了?”洪雲定隻是笑了笑。他雖不喜歸梁二人,但卻從未與他們發生過什麽衝突,隻是覺得這兩人過於世故,不值得深交罷了。故對柳如鬆的話有些不以為意。

“何止他們兩個武官不似好人,就你手下的這十六名捕快,也都不是什麽實在人。”柳如鬆見洪雲定質疑他的眼光,倒也並不為意。

“什麽?”洪雲定聽柳如鬆這麽埋汰自己的手下,差點便叫了起來,但見前方的隊伍還未走遠,不禁又強忍心中的不忿,低聲道:“這些士卒可是我精挑細選來的幹才,如何不似好人了?”

“那個叫孫牛的嘴如蛤蟆,還有這個,這個叫什麽來著……哦,對,叫韓三同的,此人招子凸出,似鱷魚一般,與人說話,眼珠子還總愛滴溜溜亂轉;還有前邊那四個扮作挑夫的魏氏兄弟,上身長下肢短,狀若猿猴,簡直就是身著衣冠的禽獸……”柳如鬆低笑著將那十六名捕快一一點評了一番。果然在他眼裏,沒有一位是個人物,都被說成了雞鳴狗盜之徒。

“照柳兄的意思,我這裏便沒好人啦?”洪雲定麵色有些難看,不滿道:“那孫牛嘴巴是略大了點,韓三同的眼珠子也確實滑溜了一些,但那又如何,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既然你這麽埋汰我的手下,總要有個說法……”

“說法,有啊。”柳如鬆淡然道:“你知道這天下間的賊人可分為三種嗎?”

“三種?哪三種?”

“一曰‘人獸’,二曰‘瘋神’,三曰‘兩難’。”

“何為‘人獸’?”

“‘人獸’者,天生的賊骨頭是也,他們往往長得奇形怪狀,似猿猴之態,行奸邪之事。”

“照你這麽說,天生醜惡之人便全是凶徒了?”

“人世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見到醜惡的人,難免鄙夷刁難,即便醜惡之人本不存惡念,但屢遭他人輕視怠慢之下,也難保不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唉,此乃人性使然,徒之奈何。”

“哈,那麽何為‘瘋神’呢?”洪雲定強自忍住自己的笑意。

“‘瘋神’者,瘋子、狂人是也,這種人往往智勇過人,崇拜魔神之類的東西;為人歹毒而富有心機,從外表很難看出端倪。但他們一旦行動,往往十分陰狠,作惡起來比之‘人獸’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人,權貴居多,總能依仗自己的勢力逍遙法外,最難法辦。”柳如鬆卻是越說越是鄭重。

“那麽何為‘兩難’呢?”

“‘兩難’者,利害也,恩怨也;垂涎於功名利祿,沉迷於酒色財氣,喜歡恃強淩弱;卻又畏懼王法的懲罰和良心的譴責。為人處事,進退失據,總處於兩難境地而不能自拔。這世間芸芸眾生大都是這種兩難之人,他們沒有後台,缺少積蓄,性命輕如鴻毛,猶如雪中飛絮;嘴裏說著隻好聽天由命,但暗地裏卻有幾人心甘?要是在太平盛世,他們個個都是良民;但逢亂世,或是糟了不公,受了刺激,他們也會搖身一變,成為這世間最大的禍害。三國的黃巾起義,唐末的黃巢反叛,乃至於宋時的宋江方臘,盡皆是這等貨色。”柳如鬆對自己的見解很是自得。

“看來那些‘兩難’者中,還能出些如及時雨宋公明那般的英雄豪傑。”洪雲定笑道。

“狗屁豪傑!”柳如鬆嘿嘿幹笑幾聲:“那些賊子所謂的劫富濟貧,揚善懲惡的口號,全是嘴上漂亮。到頭來,還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掠奪富人的財帛盡裝自個兒的口袋。若讓他們真的奪了天下,還不是一般的橫征暴斂,一般的草菅人命?手下的那幫貪官也絕不會比前朝的汙吏短了多少。”柳如鬆眼中似有憤恨之色閃過。

“哈哈,我算聽明白了。”洪雲定見柳如鬆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不由笑道:“照柳兄的意思,醜惡之人是天生的罪犯,權貴們也多有無恥害民之輩,普通百姓也隻不過是兩難的潛在賊子,那麽這天底下便沒有什麽好人了?”

“人這東西,趨利避害的本性與禽獸無異,貪婪好色之心若是發作起來,比之豬狗那也不逞多讓!雖然世人假托聖賢的教化,由朝廷行使著仁義道德,但仔細推敲之下,眾人仍是在暗地裏不停的做著各種損人利己的勾當。有道是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困在牆中央,這是人性使然,人心所向!哪裏是王法所能桎梏得了的?依我之見,隻有承認人性的邪惡和唯利是圖,才能找到規範天下人心的章程,把大夥兒的心魔都禁錮起來。也隻有如此,天下方能長治久安。”柳如鬆煞有介事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