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人成虎

洪雲定帶著三個匪首,一路向兵馬司行進,隻是越走便越覺心寒:

每經過一條街道,他都能看到通緝他的假告示。原本不能賣唱的主道上,不知何時,出現了許多說書和唱大鼓的藝人,他們拿著各自的樂器,變著法兒的傳唱著各類汙蔑他洪雲定的故事,引來了無數路人的圍觀。

“豈有此理!那些看管街道的衙役都哪兒去了?”洪雲定正在奇怪,隻見一個白發老藝人走到了他們的麵前,此人一見那三名匪首,倒頭便拜。口裏不停的匯報著自己新編的曲目。洪雲定一聽,無非是將那些常規戲牌中**棍惡徒的名字都調包成了自己的姓名罷了。

“你好大的狗膽!”洪雲定忍不住便要上前動武,但見這老翁竟還相識——他是勾欄瓦舍的說書大家範鐵嘴,此人一直在京城說些英雄人物,忠孝節義的故事,是說書行當裏的翹楚。據說,京城之中那百十來個說書先生皆為他的徒子徒孫,這些人每日裏到哪兒說書,說什麽書都是由範鐵嘴說了算。麵對眼前的這位耄耋老翁,洪雲定心下雖是憤慨卻也不忍加害。隻得硬生生收回了踢出一半的鐵腿,質問道:“範老伯,本官與你無冤無仇,為何扭直作曲,汙蔑與我?”

“說書講究的是情節扣人心弦,善惡分明,即便編纂的故事與史實截然相反,隻要有人賞識便好,洪大人又何必與咱臭說書的較真呢?”範鐵嘴回答的倒也坦然。

“什麽?你們以前說的故事都是罔顧史實的東西?這不是顛倒黑白嗎?”洪雲定怒道。

“大人何必發怒?我朝初年,羅貫中奉太祖之命寫就的《三國演義》也隻有三分史實,倒有七分杜撰;把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周瑜說成了嫉賢妒能的小人;將雄才偉略的曹孟德說成了竊國大盜;將功過參半,好大喜功的關羽說成了忠義千秋的武聖。為何咱們藝人便要如實解說了?再者說,天下間流傳下來的史實都是後人對前朝的記載,往往相隔千年,又哪裏能夠去偽存真呢?既然記在史書上的東西孰真孰假也未可知,吾等臭說書的又何必糾結於故事的原委,事實的真相呢?”範鐵嘴果然人如其名,一張利嘴當真是巧舌如簧。

“你們說的故事裏滿是仁義道德,什麽人善人欺天不欺,什麽善惡到頭終有報,看來這些說詞也都是騙人的嘍?”洪雲定不禁質問。

“那些鬼話也就是騙騙市井小民,讓他們在平日裏被欺壓的時候好暗自安慰一番。要不然,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裏,軟弱無靠的百姓們豈不更為憋屈?咱通過那些故事,讓不平者看到希望,讓受苦者認識天命。這是何等的美事!大人又何須說得如此難聽?”範鐵嘴說話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說客,隻因有了幫會的撐腰,這個平日裏謙虛謹慎的老者也陡然變得驕橫起來。眼下,他的語氣哪裏還是往昔的謙遜,儼然要倚老賣老,教育徒子徒孫般與洪雲定盤起道來。

“我勸您老還是識時務些才好,這些京城的匪首已然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日了!您要替他們為虎作倀,汙蔑本官,可沒啥好果子吃!藝人便應該謹守本分,何苦與那些青皮沆瀣一氣呢?”

“哈哈,若是沒有咱幫會的照應,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藝人如何能在勾欄瓦舍中討得生活?如何不受地痞無賴的騷擾?全靠官府嗎?那些衙役們收的常例每月至少要三兩八錢銀子!可比幫會的月費貴上太多了!”身後的樓三娘子咯咯笑出聲來:“自打洪武皇帝頒行黃冊,令天下之人各以本等名色占籍。外地藝人想要在京城落腳,哪一個不得依仗幫會的勢力與官府周旋?哪一個不需要幫會的產業替他們作保,這才能在京城賣藝謀生?”

“樓三娘子說的不錯。咱們藝人可不管幫派的善惡好壞,咱隻知道撫我則厚,虐我則仇的道理!誰對咱好,咱就替誰說話。誰要是斷了咱的依靠,便是斷了咱的生計,老頭子便是豁出性命,也要編出戲文來咒罵於他!”範鐵嘴說的倒是“大義凜然”。

“哼,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我洪雲定自認頂天立地,絕沒做過半點欺心之事!清者自清,不怕宵小的詆毀!”洪雲定麵上雖不好看,但仍強自嘴硬。

“大人知道陳世美嗎?”那範鐵嘴道貌岸然的沉聲問道。

“就是那個拋妻棄子,貪戀權貴的駙馬陳世美?”洪雲定於那些戲文雖不熟悉,但對那位膾炙人口的人物倒也是印象深刻:“聽說那廝最後還是被包龍圖包拯用龍頭鍘給斬了。您提他又是作甚?”

“那大人可知陳世美的這個故事壓根便是假的。”那老翁笑了笑,笑得有些鬼祟:“陳世美原與大人一樣,是位天下少有的大清官,隻因得罪了權貴,不肯同流合汙,不願營私舞弊,這才被人花錢買通了藝人,編造出那些喪心病狂的故事,好讓其遺臭萬年。”老翁說罷,長歎了一口氣道:“洪大人打擊京城的幫派,無非也是圖個名利而已,若是不識時務,早晚也是被人千秋痛罵的下場。”

“難怪有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洪雲定聽罷不由怒道:“看來你們這些藝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天下隻有兩種人是好東西。”林秀之忽然在一旁笑道。

“一種是有錢人!”段天一接口道。

“一種是有權人!”樓三娘子也不甘人後。

“但本官以為公道自在人心。”洪雲定從來不會在宵小麵前退縮。

“公理乃王道之附庸!王道之存亡,在於權,在於財。卻從不在於人心!”林秀之說得甚是得意:“那些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鬼話全是欺騙三歲童子的玩意兒!縱觀上下千年,哪個王朝不仰賴生殺予奪之權,顛倒眾生之財?還望洪大人能權衡利弊,行明智之舉……”

“那些被你保護著的小民們何曾認識你?又能拿什麽來感激你?真能給大人實惠的,還不是咱們這些亦商亦盜,亦官亦民的地方豪強?”樓三娘子眼眸中滿是柔情似水,像看著自己的恩客一般注視著洪雲定。

“嗬嗬,原來你們是另有目的。說吧,你們是來做誰的說客?”有道是聽話聽音,洪雲定立時明白了這三人的真實用意。

“哈哈,咱是替天道人情說話,又豈是別人的說客。”段天一尷尬一笑。似是被戳中了心事。他向範鐵嘴揮了揮手,示意這老頭帶著那些堵在路口的藝人們速速離去。

“今日暫且放了爾等,告訴你們背後的主子,有道是堅石碎身,共性不易,君子素誠,其色不改。我洪雲定絕不與流氓為伍,也絕不向奸邪妥協。”洪雲定現下心裏已明白了三分,自覺犯不著與這些青皮糾纏,反而墜了名頭,隨手解開了三人的鐐銬,也不再與他們囉嗦,徑直向兵馬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