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桃花仙

這人啊,就不該撒謊,撒了一個慌,得用千萬個慌來圓。

哎——許淮悠悠歎了一口氣,心累啊!

回到金家,張氏依然不在,柳葉兒倒是開心,見到許淮回來,忙前忙後的招呼。

許淮問葉兒要來了筆墨紙硯,端到自己屋裏,去琢磨手稿。

手稿也無非就是,許淮當年參加高考時,學校統一組織的考前心理疏導,心理老師說的那些內容。

這些法子不一定能根治李滄的毛病,總歸是有點效果的,隻要讓李滄自己感覺到妙處,後麵的事情,就都好說。

許淮曾經參加過學校的書法社團,一手小楷很是雋秀。

他的房裏沒有合適的書案,隻能趴在那方小圓桌上頭寫,不知不覺已是夜色融融,等寫完,擱筆之時手腕酸痛也就算了,腰背也酸痛得厲害。

許淮一手撐著腰,輕輕錘了兩下,另一手揚起那張宣紙,在空中抖了抖,才滿意的重新放回桌上。

這筆墨紙硯皆是柳葉兒從金三書房“借”來的,現在他得還回去,端著四寶剛打開門,門口一團黑影趔趄一下,差點倒在許淮的腳邊。

許淮端著四寶唰的往後退了一大步,才堪堪站穩,沒讓四寶傾灑下去。

那黑影不是別人,真是在他門口靠了半宿的柳葉兒。

“這麽晚了,還不回去睡覺嗎?”

柳葉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想等你寫完。”

“四寶我自己送回去就好,勞煩你在這裏等了半宿。”

“許公子,不是不是……”柳葉兒連連擺手:“我是想請公子……”

葉兒一雙眼睛落在四寶上頭,旋即有收了回來,盯著自己的腳尖,兩個手的手指攪了小麻花一般。

“請我做什麽?”

柳葉兒支支吾吾半晌,才重新抬頭看向許淮:“想請公子教我寫字。”

柳葉兒的一雙眼睛在夜燈的襯托下閃著瑩瑩的光芒,她本是學過寫字的,可那時候年紀太小,後來到了金三家裏,便沒有師傅也沒人需要她寫字了,連摸一摸紙筆的機會都屈指可數。

柳葉兒說要學寫字,許淮倒也沒有推辭,這個時代的女子雖以為無才是德,可那始終是窮人家用來搪塞自己孩子的話,亦或是富人家對本就沒那麽喜歡的女兒說的話。

真正富有的人家若真將自己的女兒視作掌上明珠,希望她將來能找個好夫家,能在夫家的地位更高,大抵是希望自家女兒德才兼備,琴棋書畫一樣不落的去悉心培養的。

柳葉兒親生父母尚在的時候,也是做過掌上明珠的,有基礎上手也不難,柳葉兒很快能將自己的名字和許淮的名字寫得相當好看。

寫了幾遍之後她驚喜抬頭:“寫字好有趣!能不能教我寫點別的?”

能寫,卻是不能認,便問:“葉兒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麽?”

柳葉兒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道:“桃花!我最喜歡的是桃花!”

她記得,父母尚在時,每到桃花盛開的時節,母親便會從院子裏那株桃花樹上摘下兩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別在她的包子髻上。

自來了這裏,院子裏不再有桃花,隻有一株總是開著小白花的棗樹,和她一起任風吹雨打。

可她心裏,還是覺得,那桃花樹盛開的時候,才是最美的。

許淮第一反應便是唐寅的那首桃花庵。

提筆寫下: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

寫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筆。

這首桃花庵歌是寫在唐伯虎舞弊案發齁,被貶為濁流小吏,且此生不能參加科舉的時候,不了解唐寅的曆史,且隻看前半句,尚有一種悠遊隨性,落拓不羈,自看淡這庭前花開花落的淡然灑脫的氣息,讓柳葉兒去寫去練都沒有關係。

可是後半截……大約是將他作為一個讀書人最深的悲哀淋漓盡致的展現了出來。

若說一個武將最深的悲哀是一輩子不能再上戰場,那麽,一個讀書人最深的悲哀則莫過於一輩子不能再踏上科場,不能再參加科舉的讀書人,就不能再叫一個讀書人了。

那個抱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遠大抱負的唐寅,變成了笑中帶淚,去喊那一聲“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風流之子。

這種無路可走,窮途末路,長歌當哭的絕望,他無法向柳葉兒去細細解讀,他覺得,柳葉兒去當好那桃花樹下的桃花仙便好。

見許淮停筆,柳葉兒捧著他剛寫好的紙箋,一雙明眸閃著和那燭光一樣的芒。

“這是一首詩嗎?你教我念一念可好?”

許淮便一字一句的教柳葉兒念,念完又一詞一句的解釋其中含義,聽完之後,柳葉兒歡喜道:“我喜歡這首詩。”

看著柳葉兒捧著詩箋走出去,許淮隻在心中暗暗籲了一口氣。

柳葉兒捧著詩箋將四寶送回金三的書房,回到她那間,擺了一半柴火,帶著滿屋子幹草氣息的房間,點亮了如豆燈火,又掏出那詩箋細細讀了一番,才小心翼翼的疊好,塞到自己的枕頭下方,輕輕拍了拍枕頭,像是得了什麽稀罕的珍寶,心滿意足的躺了上去。

許淮卻是和衣而眠,眼睛闔了好久,腦子裏卻依舊清醒。

從這幾天的相處,看得出,柳葉兒對他,似乎格外的關照,可他對柳葉兒,卻一點多餘的想法也不敢有,他暗暗安慰自己,柳葉兒也許隻是許久沒有親人的關懷,將他當做了哥哥罷了。

四更剛過,許淮睡不著,幹脆起身,又拿出給李滄寫的應付考試綜合症的手稿看了一遍,腦子裏想了一遍等會兒見了李滄要跟他說的話。

天見亮時,他照常去廚房,鍋裏依然是柳葉兒溫給他的朝食。

用過之後往外走,卻在大門口碰見從外麵歸來的金三。

金三看到他,咧嘴一笑漏出兩排大黃牙:“許淮兄弟要出門去啊?”

許淮不好說要出去掙錢的話,隻好訕訕一笑點頭道:“是啊,三哥才回來啊?”

金三一手臂搭在許淮的肩膀上,桎著他轉身:“今天就別去了,或者晚些再去,給老哥看看,老哥的病症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