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鹽在天地間

夜晚的茅屋,悶熱難耐。

江濤躺在土炕的破席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他心裏感到十分愧疚。

懷羔的“黑眼角”被洪水卷走,鄭老伯受了不少委屈不說,最後還拿自家的兩隻山羊給人家抵上,這樣一來,老伯家的五隻羊就隻剩下三隻了。

還有,遭災了,缺吃少喝,自己這麽一個大後生,能吃能喝,待在老伯家,還不能替他們分憂解難,真是心中有愧呐!

兩個月來的經曆,像過電影一樣一幀幀回放:黃河水波濤洶湧,金城關雄踞河岸,土狼虎視眈眈,捕快氣勢洶洶,鄭老伯一家勤勞善良,羊群逶迤而行,山洪滾滾而下……

忽然,江濤一骨碌從炕上跳了下來。他光著腳,急匆匆去敲老伯的門。

老伯也眼睛睜得明宿宿沒睡著覺。

他激動地告訴鄭老伯:“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

“啥有辦法了,剛公子,——你咋咧,一驚一乍的?有話慢慢說嘛。”

“老伯,我剛才躺在炕上,忽然想到那天放羊回來時羊群在河灘舔堿鹽土的情形。有那麽多堿鹽土,還怕沒鹽吃嗎?”

“畜生可以舔,可人不能舔呀!”

“煮成鹽不就可以食用了嗎?”

“煮鹽?怎麽個煮法?誰會煮呢?”

“我會呀,老伯!”

“啊?你真的會煮鹽?”

二人悄悄來到苦水河河灘。冷冷清清的月光下,一片堿鹽雪白雪白。

不一會,他們就掃好兩麻袋堿鹽土,順著苦水河岸土坎下悄悄扛回了家。

聽說江濤能煮出鹽巴,一家人興致勃勃,幹勁十足。

月光將院落照得如同白晝。

江濤先找來四根木棒,將麻袋綁成個長方鹽漏;再鋪幾層秸稈,倒上堿鹽土,讓大娘在下麵準備了個大木盆;他用勺子舀水將堿鹽土反複衝淋,過濾,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後,黃澄澄的鹵水瀝了整整一大木桶。

等鹵水慢慢澄清,再將其倒進大鐵鍋。

灶膛裏燃起了熊熊烈焰,跳躍著,歡騰著,舔舐著鍋底。

允兒跟在江濤身後,好奇地問:

“剛大哥,這黃水真能煮成白色的鹽巴嗎?”

江濤很有把握地回答:“當然能啊,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允兒努著嘴說:“那我就等著瞧,煮不出來你就是小狗呦!”

“如果煮得出呢?”

江濤看她認真的樣子,想故意逗逗她。

“嗯,我可不想成為小狗哩!”

江濤仔細地掌握火候。先來武的,一通大火,鹵水很快就沸騰了;緊接著保持文火熬煮。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了,允兒早已熬不住夜進入夢鄉了,大人們的幾雙眼睛不時地觀察著鐵鍋裏的變化。

大夥心想,這樣能煮出鹽巴嗎?

天麻麻亮時,鍋裏的鹵水越來越少,濃度也越來越大,中間逐漸地現出了白色,猶如大海裏出現了冰山,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鹽塊不斷地浮出了水麵。

“鹽!真煮出鹽巴了!”

老伯激動地喊了出來,又趕快示意大家小聲點。

他迫不及待,用筷子蘸了一蘸,舔了舔:

“好鹹!真的是鹽呐!”

大家一一品嚐了這第一鍋鹽,嘴裏鹹鹹的,可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

“老伯,你看這鹽還不純,有毒,等晾上一會兒我再想辦法加工加工,就能放心食用了。”

江濤先在篩子底下鋪了一塊細麻布,再均勻地鋪上一層洗淨的細沙,細沙上鋪一層敲碎了的木炭粒,木炭粒上鋪上一層粗砂。這樣,一個簡易過濾篩就做成了。

接著又將煮出來的粗鹽一邊下入清水,一邊不斷攪拌使之溶化,直到不再溶化為止。然後將鹽水倒入過濾篩過濾,在鍋裏煮沸。

蒸汽騰騰。

煮上差不多兩個時辰,等到水越來越少時,再在鍋口搭上拴著幾道細繩子的木棍。

不一會兒,繩子上便結滿了鹽粒,聚集成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的精鹽,雪白純粹,品相不一般。舔一口,苦澀味全無,是純粹的鹹。

鄭老伯看得兩眼放光:“活這麽大一把年紀,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純粹的鹽哩!”

一家人吃鹽的問題終於解決了,江濤長舒一口氣,一個新的念頭在心裏萌發了。

他想煮更多的鹽,偷偷賣給鹽販子,或者和十裏八鄉的人兌糧食,這豈不是一樁好買賣!老伯還用得著為一家的生計問題愁得睡不著覺嗎?

“老伯,這苦水河河灘的堿鹽土多著呢,不如咱們繼續煮下去,自家吃不完還可以賣給鹽販或者別人呀!”

“你可想都不敢這麽想,聽裏正家的人說眼下官府查辦販賣私鹽風聲正緊,萬一漏了餡可就惹上大麻煩了!”

“您就放心吧,老伯,咱們晚上不要鬧出動靜,在灶房裏悄悄煮,沒人會知道的。”

老伯沒有再阻攔,看來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也豁出去了。

就這樣,大家白天勞作,晚上煮鹽,不聲不響。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天夜裏,鄰長突然來了,看著鄭老伯家鐵鍋裏沸騰的鹵水,驚得兩隻眼睛睜成了銅鈴。

鄰長祖上本來姓李,可據說皇上姓李之後,他家就不敢再姓李,隻好改成姓呂了。他是鄭老伯家的隔壁,老實巴交,一家人日子也過得緊巴巴。

最近天降冰雹,砸碎了他家的麥子,也砸碎了他的希望。

這不,晚上愁得睡不著覺,他正打算和鄭老頭通個氣,聊聊這事呢。

過去,他聽說過有人煮鹽的事,可還從來沒親眼見過。他好奇地說這回真是開眼界了。

江濤一把把他拽到一旁,順手將一大塊鹽巴塞到他手裏:

“老鄰長,這事可得保密!您和鄭老伯還有我們,可不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眼下冷子(當地人把冰雹叫冷子)打了咱村的口糧,鹽價又高了,還叫人活不活,你說是吧?”

鄰長挺難為的,他心裏明得像今晚的月亮。這件事要是讓保長或裏正知道了,誰也脫不了幹係。看著手中這白花花的鹽巴,他想,這可比金子都貴啊!

飯裏缺鹽,年輕力壯的後生都成了軟菜,連腳都快抬不起了,人人都心急如焚呐!

剛公子既然有著能耐,我們就得讓他好好施展施展,也算是功德一件。王法再嚴,也有鋌而走險的鹽販子,更何況這是被迫無奈啊,人總要活吧!

“老鄭、剛公子,你們放心,我老呂雖然是個大老粗,可青紅皂白還是能分清一二的。”

他轉頭看了看四周,又接著說,“哎,如果二位放心,我每晚替你們放哨!”

隔三差五,江濤都會給老鄰長手裏塞一點鹽巴。老鄰長還真說到做到,每晚都在村口周圍轉悠放哨。

半月下來,白花花的鹽巴熬下了不少,人也都熬得眼窩深陷了。老伯提一提麻袋,說這重量都快要兩鈞了。

他掐著手指一盤算,如果按照現在的鹽價去兌粟,都能兌幾百鬥呢!

老伯終究還是擔心得要命:“這鹽巴能賣出手嗎?倘有人吿官,我們可得坐牢啊!”

他提鹽袋的手都有點哆嗦。

“眼下山裏缺鹽,人都得了軟骨病,見鹽眼開啊!能背到別的村裏換成糧食就好了。”

“對,留足自家吃的,剩下的一半兌口糧,一半賣掉,咱可得夜裏悄悄行動。”

“那好,明兒就讓老二去放羊。我們爺倆雞叫一遍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