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考考先生
溯苦水河而上,去張家崖半道上,便是韓家砭。
河東屹立著一座土山,遠遠望去,酷似一頭側身而臥的牛。牛頭牛角牛頸項牛肩胛牛脊梁牛肚子牛腿牛尻牛尾一樣不缺,故當地人名之曰“臥牛山”。
大臥牛的四蹄間,十幾戶人家傍山臨河而居,頭頂上是高高的臥牛山,腳底下是幾丈深的懸崖,懸崖下是苦水河幹涸的河床。山路宛若一條絲帶蜿蜒屈曲地串聯著這些人家和他們的田畦。
韓家砭叫“砭”,還真沒叫錯。
江濤騎著棗紅大馬,前麵坐個鄭允兒,後麵坐個韓勝,一路來到韓家砭。
韓勝指了指,韓鬆山先生家在第二個山彎彎,恰在牛的胸膛下。
“你家在哪邊?”允兒問韓勝。
“那邊,牛尾巴處,有幾間茅草屋的便是。”
“都到自家門口了,不去瞧瞧娘親?”
韓勝朝著自家方向注視良久,直到看不見,才答話道:
“不去,三年後再去!”
真不湊巧,韓鬆山先生一大早就去了鄉學。
鄉學在東皋裏,過了張家崖,再走五裏路即到。東皋裏屬蘭州縣,下轄東皋、張家崖、韓家砭、南山岔、西帑等幾個村落,百戶人家,每旬頭一日逢集,裏正便是張有年。
鄉學名曰“東皋學舍”,坐落於東山腳。校園建築是一座小小的孔廟和兩間簡陋的土坯學舍。
在照壁前,三人下馬。江濤將馬拴在樹下,取出特意準備的一壺老酒與十條幹肉,讓韓勝捧著。
韓勝在前麵帶路,江濤鄭公子緊隨其後。
學舍裏傳出先生領誦《易經》的朗朗書聲: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
之謂之知……”
先生之聲渾厚如鍾,響罷餘音嫋嫋;弟子之音清朗似缽,聽著耳根清淨。書聲時而剛健如大山,時而柔順似流水;時而激越高亢,時而舒緩低沉。
三人駐足聆聽,頓覺神清氣爽。
聞其書聲,愈加迫切地想要一睹真容。
江濤從破舊的窗欞裏張望,隻見先生背著手,捏一戒尺,踱著方步,一臉嚴肅,全神貫注。三五少年郎,正襟危坐,雙手端書四十五度,目不斜視。
領誦結束,緊接著是講解大意。
“一陰一陽就是‘太極生兩儀再生四象,繼之生八卦至六十四卦乃至成之與天高’的道路,……”
“好,講得太好了!”
鄭允兒激動得失聲叫好。
“窗外何人喧嘩?”
少年們哄堂一笑,先生推門而出問道。
“在下江濤,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見——”
江濤一見麵就拱手行禮,滿嘴客套。先生捋捋小胡子擺擺手。一臉不高興地打斷他的客套,曰:“停,快停,別滿嘴客套啦!”
江濤好生尷尬,將沒說完的話咽下肚子,一臉通紅。
韓勝見狀,趕忙跪倒在地,拱手道:“韓先生莫怪剛公子,弟子冒昧前來,未曾提前言說一聲,弟子疏漏,請先生懲戒!”
鄭允兒也自告奮勇:“先生莫怪他人,是小可聽得入神,一時激動,不禁失聲,打擾了先生教書,罪過罪過!”
不料先生聽了,捋捋小胡子,哈哈大笑:“我韓鬆山還偏偏喜歡公子這般率真之人!看你年紀輕輕,眉清目秀,秀外慧中,不知《五經》是否通讀?”
“承蒙韓先生謬讚,在下前來,正欲向韓先生請教《五經》哩。”
“哪裏的話,我乃一介失意文人,誦了半輩子的書,隻是粗知《五經》之皮毛啊!”
“哎,韓先生過謙了,您可是咱十裏八鄉見過世麵的讀書人,在下領著二位公子來,一是為了當麵請教問題,二是想聘請先生到我們南山學堂講講學!”
江濤趁機插話,表明來意。
“我也聽說南山岔剛公子的事兒了,辦學堂的正是你吧,勇氣可嘉,有眼光呐!”
韓先生打量著眼前這位“剛公子”,微微點點頭。
“在下不才,隻是想讓鄉親們識識字,讀讀書,增長增長見識,給有誌向的後生們建個台階而已。”江濤拱拱手,瞧了一眼韓勝說。
“哎,我聽說你還給女娃們教,有這事嗎?”
“沒錯,韓先生,您怎麽看女娃識字讀書的事兒呢?”
“自古奇女子多矣,這叫巾幗不讓須眉。女子雖不能考取功名蟾宮折桂步入仕途,可操持家務相夫教子贍養公婆也先得深明事理才行吧,不讀書何以明理!這是我的粗陋之見。”
“韓先生說得太好了,我完全讚同您的觀點!”
“女子無才便是德,那是騙人的鬼話吧。”允兒趕緊補了一句,“哎,韓先生怎麽看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事兒哩?”
韓先生捋捋小胡子,出口成詩:
琴音起兮鳳求凰,才子佳人兮花底攜。
當壚卓女兮有何錯?君不負卿兮卿負君。
男兒讀書兮市君王,女子有才兮空自嗟!
德兮才兮皆人願,雄兮雌兮何分別?
“好詩,韓先生高論!”三人不約而同鼓掌。
“韓先生,在下冒昧而來,是想請韓先生兼任我們南山學堂的首席先生。”
江濤一拱手,示意韓勝將那一壺老酒與十條幹肉呈上。
韓鬆山略作思索,雙手接過這禮物,爽快地答應了。回頭安頓幾個生員自己背誦,並帶三人來到孔廟。
孔夫子的泥塑顯得比較粗糙,可這並不妨礙這裏的香火。韓鬆山屏息凝神,十分恭敬地將束脩與酒獻於塑像前黑黝黝的大條案上,焚香禱告幾句,便吩咐後麵幾人一起麵向夫子塑像行跪拜禮。
退出孔廟,在廟前的柏樹下,韓先生開口說道:
“東皋學舍生員上五天課,休息一天,正好我可以騰出身來去你們南山學堂。”
“那到時候我老早騎馬接您!”
“不用麻煩你們,我騎上自己的毛驢自在著哩。”
南山岔的老老小小,聽說剛公子請來了一位鄉裏的什麽“考考先生”,一時議論紛紛。
“這位先生肯定是見過大世麵的,長安城的街肯定讓他踏遍嘞!”
“他肚子裏能有幾滴墨哩,自己年年落榜,還教什麽弟子?我看他就是個討飯的哩!”
“我猜呐,這位韓先生應當在京城裏早就認識剛公子,要不剛公子咋偏偏請他來,他二話不說就來了哩!”
……
他們每一個人在經過南山學堂門前時,都要有意無意駐足窺視側耳聆聽。
隻有拴弟她娘路過時故意將頭扭到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