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山戎種(二)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呐!”

縣令操一口關中腔,個頭不高,黑而瘦,目光如炬。頭戴展腳襆頭,身著綠色圓領窄袖官袍,腰係銀銙闊革帶,腳蹬銀邊雲頭水紋靴。

“草民江濤參見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江濤模仿著古裝影視劇中的口吻跪拜行禮道。

“哎,免禮免禮!”

縣令大人從雕花木椅上欠欠身子,指著旁邊的高腳方凳:“坐下說話。”

“爾等退下,本官同剛公子有要事相商。”

江濤心想,自己一介布衣,今日竟得縣令如此禮遇,不見得會有什麽好事。也許是自己那一點煮鹽的雕蟲小技在縣令這兒還有什麽用處,且聽他言說便是。

“聽說剛公子籍貫京城長安,本官祖籍亦在關中,如此之巧,我們還是同籍呢!”

“是的,大人。”

“剛公子委身於這邊陲小城窮山僻壤,與民同甘共苦,勤於稼穡,扶貧濟困,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呀!”

“大人過獎了,在下也隻是想求有個棲身之所,自給自足,衣食無憂而已。”

“哎,君子當‘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嘛,像剛公子這般身懷絕技,而不接濟蒼生,造福一方,實在可惜啊!”

“在下何嚐不想為鄉裏百姓謀點福利,可恨自己才疏學淺,還望大人賜教!”

“剛公子,過謙了。縣尉果大人帶來的雪花精鹽我品鑒過了,就憑這一點,還怕不能帶動一方生產發展嗎?”

“縣令大人,這隻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這算雕蟲小技?我看你這個後生,隻要是跟著本官好好幹,前途無量呐!”

“承蒙大人高看,不知在下能做出些什麽,還請明示。”

“聽果大人說,你們那噠苦水河畔的土都能煮成精鹽,那可比銀子還值錢!本官早就想著在南山岔興建一個大鹽坊,批量生產精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在下非常讚同。可據我所知,這麽做是觸犯唐律的!”

“你現在煮鹽,是不是已經犯王法了。追究不追究,還不是本官說了算?”

“大人,即便如此,並非所有的土都能煮出鹽巴。據我勘察,河邊的堿鹽土存量不多,所以作坊規模不可過大。保證每天出粗鹽兩鈞,約摸能煮個三年五載。”

“噢,本官還聽說那河裏夏天發大水,到時也得停產嗎?”

“沒錯,還有冬季土凍的三月,也無法煮。”

“夏天發大水,停產幾天倒沒什麽。可這大冬天的,三個月呢,況且是農閑,若是停產,怕就不劃算了唄!”

“何不像往常一樣,把粗鹽弄來,冬天照常可以提純精鹽嘛。”

“你說往常,弄來粗鹽?還有這事?哪來的粗鹽呢?”江濤這話,讓縣令成了丈二的和尚。

江濤趕忙改口道:

“噢,大人,我是說可以將官鹽運過來,在那兒提純。”

“哈哈,這倒是個好主意!我看呐,剛公子,這事就這麽定嘍!”

縣令大人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捋一捋胡須:

“本官安排盡快下撥所需金絹,鹽坊的設計、建造,還有後期管理運作,可就全得拜托剛公子啦!”

“這沒問題,縣令大人。可鹽的銷售呢?”

“不早就說‘縣衙特供’了嗎?不過,原來一石十鬥三千錢,現在縣裏可拿不出那麽多錢,一石十鬥兩千。本官會按時派人取鹽。一手交鹽,一手交錢,咋樣?”

“原來一石十鬥三千錢,那麽貴!”

江濤吃了一驚,差點說出口。

“多謝大人,我替南山岔的黎民百姓向大人叩首致謝!”

說著江濤提一提麻布青袍,準備行跪拜禮。

縣令趕忙過來托住他的胳膊肘:

“剛公子,不必行此大禮呀!吾乃蘭州黎民之父母官,民生乃吾之本分。剛公子身懷絕技為本官排憂解難,該表謝意的是本官才對嘛!”

“大人英明,江濤有一事冒昧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我誌同道合,但講無妨。”

“南山岔及鄉裏周邊百戶人家,去夏遭雹災,顆粒無收。百姓鍋中無米,食不果腹。縣裏下撥了賑災口糧,目前幾月暫無饑民。秋糧熟稔,勤者勉強可以接至青黃,惰者已然食不果腹,實在令人擔憂!”

見縣令默然微頷,不時皺眉,江濤接著道:

“去年秋糧歸倉之後,在下便帶領鄭老伯一家墾築梯田,仿效者不少。今春伊始,墒情難得,下種在即,在下正要到縣城兌點山戎種,不想半道被劫,兩手空空,如之奈何啊!”

“難得剛公子一片悲憫,南山蒼生有幸呐!種子之事,小事一樁。來人,帶剛公子到縣衙社倉挑選山戎種,再挑選一批駿馬,賞給剛公子。今後剛公子隨時都可以出入縣衙,麵見本官!”

“明白,大人。這邊請,剛公子!”

“在下替南山岔民眾謝縣令大人恩德,告辭!”

江濤拱手告退,跟著衙役直奔糧倉。

縣衙糧倉戒備森嚴,守卒林立,個個腰佩橫刀,威風凜凜。江濤感到殺氣騰騰,不寒而栗。

繞過巍峨的圍牆,進入院內,眼前是數十個大饅頭狀的土圓倉,分列東西。右手更加高大的糧倉,倉體攔腰嵌著鬥大的白底黑字——正倉。衙役將自己帶到了左邊的“常平倉”和“義倉”。

守卒對他們進行了安檢,查驗了他們的通行魚符,才放幾人進去。站在倉下,江濤感到自己是這般渺小。

他想,大唐盛世,名不虛傳,果真倉廩殷實。可山區百姓的日子,咋還這般清苦難熬!

“請剛公子看看這裏的山戎,做種子咋樣?”

衙役打開一麻袋,果然是滾圓滾圓的豌豆。江濤抓一把在手心裏摩挲,扔一粒到口中“嘎嘣”一咬。

“嗯,不錯,可以做種子!”

“那剛公子需要多少呢?”

“我看這一麻袋有一石重吧。幫我扛兩麻袋,足矣!”

出了糧倉,牽著來時騎的那頭棗紅色高頭大馬,馱著兩大麻袋山戎種,看看日頭將斜,江濤心想得趕快趕回去。

看著自己牽著的寶馬負重而行,步履沉重,他選擇了步行。

“裏正張有年派去的人不知都幹了些什麽,允兒是否安好?”

江濤邊走邊想,心急如焚。

苦水河灘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江濤牽著馬,憑著感覺艱難地行進在枯河岸邊。

遠遠地,他看見有人點著火把向這邊慢慢移動。

“剛公子,是你嗎?”

“噢,是老伯吧!”

“山戎種都兌來咧?”

“嗯,兌來咧。”

江濤回答著,趕忙問老伯:

“允兒呢?她好著麽?”

“唉!”

老伯歎息一聲,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