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話犧牲與拯救

何尋昕一推鍵盤,辦公桌的抽屜沿著滑軌骨碌碌地滾回桌肚裏,他起身發現陽台外的風已經停了,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他一看表,已經淩晨五點半了。

因為殺了悠明山穀的隴,也就解決了龍卷風的隱患,現實世界這邊也得到了反饋,鋒利的狂風正在消退開去。

但何尋昕一想到被海水淹沒的林泱村,心裏就會一陣一陣地皺縮,無比難過。

他把床鋪翻了過來,上麵是密集且淩亂的劃痕,已經把床褥給撕碎了,露出裏麵的棉花來,他的枕頭和被子早就不複存在,估計都化成空中飛舞的柳絮了。

何尋昕實在覺得疲倦,直直地倒在**,沒了褥子他的臉直接壓在了床裏的彈簧上,硌得臉疼。

但他懶得管這麽多,意識一沉就呼呼睡去。

夢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兩條無比精神的大麻花辮子。

睡了一個半小時之後,何尋昕也算是補足了體力醒來,人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無精打采。

他背起書包下樓,莫佑燭果然是每天如一日風雨無阻地等在小區門口了。

“喲!猜猜今天早餐是什麽!”莫佑燭耍寶似的把雙手藏在身後。

“我實在沒心情陪你玩這個。”何尋昕略過他,按照慣例取出自行車。

“是福源記的肉包子和黑米糕啦!還有鮮榨豆漿!”莫佑燭變戲法般摸出東西來,放進何尋昕的車筐裏,“我可是早起了一個小時去城西排隊買給你的!”

何尋昕臉上僵硬的表情微微發生了變化:“為什麽做到這份上?”

“什麽為什麽?我們是好兄弟啊!我隻是突然想去那裏買早飯了,順道就給你帶了一份,我夠義氣吧?”

“是挺夠義氣的……”何尋昕坐在車座上,又說道:“我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不再玩那個遊戲的話?”

“好像是說過的吧?”莫佑燭歪著頭想了想,“記不得了。”

“我是認真的。”何尋昕看向他,“而你不僅把門票給我,還跑這麽遠帶早餐,你是想幹嘛?讓我受你的恩惠愧疚死嗎?”

何尋昕冷硬地說完這句話後,直接上車走遠了,留下莫佑燭一個人莫名其妙的樣子,他又被何尋昕無緣無故地發了頓火,弄得他不知所措。

但莫佑燭是什麽人?他很快又自行振作了精神,騎車追上了何尋昕。

正好趕上了上學的高峰期,學校前有一條往上坡道,由於路上到處都是並排行走的學生,何尋昕無法騎車通過,隻能下來推著車走。

莫佑燭也在他的邊上推著車,一邊還笑眯眯地催著何尋昕吃肉包子,不吃就要涼了。

這麽看來莫佑燭還真是沒心沒肺的家夥呢,即使被自己的好朋友發了一頓無名火,也露出清爽的笑容來,像是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何尋昕經過了一群男生,穿著高一年級的夏季製服,身後背著誇張沉重的書包,他們勾肩搭背地走著,就是這樣的人群完全堵死了何尋昕的去路。

何尋昕推車上前,正好聽到他們議論紛紛:“哎呀那可真是太慘了”、“還好我們不住在海邊”、“昨天的月全食到半夜都還在呢”……

何尋昕沒仔細去聽,從他們中間找了條縫就撞了過去,那群男生正要發作,莫佑燭趕緊過去賠笑臉,但自己也跟著從男生中間穿了過去……

進入校內,走在上樓的樓梯間,又聽到了一群女生在班級門口聊天的聲音,話題似乎和剛才的男生很是接近。

“聽說整個村子都沒了……”、“誰能想到這種事呢?”、“那個村子叫什麽名字?”、“什麽厝來著的,還仔細看”……

何尋昕忽然站住了腳步,皺著眉看著那群閑聊的女生,問身邊的莫佑燭:“她們在聊什麽?”

“哎呀?你不知道嗎?”莫佑燭也很驚訝的樣子,“是昨天晚上的新聞了,就是我們上次去的那個村子,叫什麽樂什麽厝來著,昨晚被海水淹了,整個村子都泡在水裏了。”

何尋昕猛地瞪大了眼睛:“什麽?!”

他的聲音很大,以至於整條走廊上的同學們也聽到了,紛紛投來質疑的目光。

“是真的啦,新聞播報上都有呢!”莫佑燭掏出手機,打開相關頁麵,“你看!樂菓厝,是這個村子吧?據說是昨晚月全食引發的潮汐力突變,海水瘋狂上漲,把整個村子都給淹了,你看看,簡直就像個小型海嘯了!”

何尋昕抓過手機,看著手機上的畫麵,太陽穴突突地直跳。

樂菓厝、林泱村、小漁村、三麵環山一麵臨海……從地理位置和整體結構來看,樂菓厝和林泱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那也就是說,樂菓厝被海水淹沒是從遊戲裏延伸過來的林泱村災難再現?那不就是說……他才是幕後黑手?

“靠!!”何尋昕狠狠地一腳踹在牆上,留下烏黑的腳印。

很多疑惑的目光投射過來,何尋昕的奇怪舉動惹來了無數熾熱的目光,他們都不知道這家夥大早上的發什麽神經。

“小猩……”

“靠靠靠靠靠靠!!”何尋昕還在踹牆,更加的怒不可遏。

莫佑燭嚇了一跳,趕緊抱住何尋昕往教室裏拖,免得他的動作把年級主任給招過來,那麻煩也就大了。

進入教室裏,何尋昕掙脫莫佑燭,一臉認真地質問道:“為什麽小豬你一點感情都沒有呢?那可是一個村子被淹了啊!那裏還有人在住著的啊!”

莫佑燭抓抓後腦勺:“說是這麽說,可畢竟離著有點距離嘛,就像你打開電視看到非洲又死了多少難民,你雖然覺得可惜,但感情上總還是差著那麽一點意思……”

何尋昕怔住了。

小豬其實說得對,大家都是這樣的,有些災難因為距離太遠,因為沒有發生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們根本無法體會那種災難到來時的絕望,也無法感受生命在咫尺間離去的悲痛。

比如看報紙說外國受到了槍擊案,死了幾百號人,你覺得悲哀但不會很難過,看非洲的災民因饑餓而倒下,你覺得遺憾但還是流不出淚水來。

就說現在這些對“村莊被淹”事件議論紛紛的同學,他們就算在回家路上看到一隻被車輪壓成紙一樣薄的小狗屍體也不會覺得悲傷,隻是覺得惡心。

人永遠無法對別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不知道是哪位名家說過的話,但何尋昕此刻深切地感受到了。

而琉璃的意圖就是讓他去拯救這樣的一個世界,一個人人注重自己的世界,要拯救這個世界的人,必須是一個會舍棄重要的東西的人。

何尋昕自問做不到,他有很多東西是不能放下的,他是個膽小懦弱的人,做不了救世主。

一直到了早上最後一節曆史課,何尋昕都在腦海裏跟自己做思想鬥爭。

而這個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著:“在二戰時期,還有日本和中國會在雙方交戰時換上刺刀進行白刃戰,排除掉一些因為走火可能產生誤傷的客觀原因之外,是因為宣揚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正麵衝鋒精神。所以我們經常會在抗戰片裏看到這種場麵,強大的精神能夠鼓舞士氣,因此一定的犧牲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它所奠定的勝局也必定是牢固的……”

“騰”的一聲,椅子在地麵被拉開,發出刺耳的聲音。

“何尋昕?你站起來做什麽?”

何尋昕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位子上了,他本來是在腦海裏想事情,但一聽到老師說“一定的犧牲是可以接受的”這句話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想要反駁。

可他幹巴巴地站在那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我……我睡糊塗了。”何尋昕解釋道。

在全班哄堂大笑之中,何尋昕悻悻地坐下。

為什麽老師也要說這種話呢?就為了勝利,為了大局著想,個體就是可以被犧牲的存在嗎?難道那些人就不是人了嗎?他們也有血肉也有親人也有放不下的羈絆……

“犧牲是不可避免的。”琉璃的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

他緊緊地握著雙拳,連指甲掐進了肉裏都沒有察覺。

午休時間,何尋昕和莫佑燭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何尋昕的午餐是從小賣部買的肉鬆奶油麵包,經濟實惠又容易果腹,性價比最高的一類。

“小豬啊,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什麽問題?”莫佑燭咬著飯團含糊不清地回答。

“人能為大義犧牲到什麽樣的地步?”

“啊?”莫佑燭一頭霧水。

“就比如說,為了一個大集體的存活,犧牲掉一小部分人來換取,這樣做,值得嗎?”何尋昕比劃著手勢。

“唔……真是個深刻刁鑽的問題……”莫佑燭托起下巴,“聽起來有點像是電車問題呢。”

何尋昕眉頭一挑:“算,算是吧。”

“如果想解決電車問題,最重要的是你打算從哪個角度看待問題,從理性思維還是倫理道德。理性的話當然是撞死一個小孩換一群小孩的生命,倫理道德的話就麻煩了,撞死誰都不好過。”

“如果是以倫理道德來看,怎麽辦才好?”

“怎麽辦才好?”莫佑燭搖搖頭,“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怎麽辦都不好。最好的情況就是你當時不要在那個現場。整件事與你無關,到時候你在電視報紙上看新聞就可以了,心裏會輕鬆一點。”

這個答案和琉璃的話如出一轍。

“至於你剛才說的犧牲個體換取集體的性命嘛……這在自然界也是普遍存在的。就拿螞蟻來說吧,要是它們需要過河或者越過火堆,就會在外麵包裹成一層‘死士’,整體包成一顆球滾過去,這樣死的隻是外麵那層螞蟻,裏麵的大部隊就幸存下來了。”

“可那是螞蟻,如果是人……”

“是啊,是人就難辦了唄,畢竟我們誰都不會輕易為了誰犧牲自己。但放在更大的場麵裏,如果哪天地球出問題了,修不好70億人一起完蛋,那肯定就會有人去修的,哪怕為此會死掉十幾萬人,可那是為了救地球上的其他人啊!所以這一點上,人類和螞蟻是可以相提並論的。”莫佑燭雙手一合,吃完了飯團。

“那如果沒有人願意去修,是有人下命令讓其中的十幾萬人去修理呢?”

“你是說下達一個必定會讓他們去送命的命令?嗯,這樣一來這個人就會背上‘殺人’的罪名了……但畢竟是為了救更多人嘛,隻能是情有可原。就比如電車邊的扳道工,他要是真的扳動軌道,用一個小孩的命換回一群小孩,從情理上鐵定是能講得通的。”

“那這樣的一個人是屬於什麽樣的存在?”

“真要說的話……”莫佑燭作思考狀,“救世主吧?”

何尋昕的心猛地一跳:“救世主?”

“是啊,他所要麵對的不隻是來勢洶洶的電車,還有這個冰冷又麻木的世界。所有人都想置身事外,隻有他才能做出取舍背負罵名。他要救的是整個世界,而不是一個小個體,所以很多舉動即使無奈也必須去做,這就是救世主該承擔的。”

何尋昕一僵,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溫潤的水流了出來。

“所以你要救的是整個世界,而不是我呢……”那是落照對他說的最後一番話。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