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再生異端
下午,臨近下班時分,公濟醫院的正門大院,忽然疾馳而來了兩輛九五式日軍偵察車。引得不少人遠遠駐足,竊竊低語著。杜雲正好查完房,在主樓大廳裏,恰巧就碰到從車上匆匆走下來的那隊日本軍人。
其中,為首的一個軍官軍銜倒是不大,是個中尉,不過那提著軍刀的氣勢倒跋扈得很。杜雲與那群人照麵之間,先是一愣,隨即下意識就後撤了一步。因為他發現這個軍官的領章是黑色的!並且還帶著明顯的袖標,也就是說,這些人是比日本陸軍還可惡的日本憲兵!
就在杜雲想躲著繞開時,那個中尉突然回頭朝杜雲這邊喊了一聲!
“喂!停屍間,你的知道怎麽走的?!”
這軍官用的是半生不熟的協和語。這種語言,在杜雲聽來十分的刺耳,因為這種語言被日本人發明出來,目的就是為了配合野蠻滅絕漢語的同化政策。不過,心裏縱有千般的不痛快,但是礙於站在眼前的是一群說你有罪你就有罪的魔鬼,杜雲也不得不咽下氣來。
“噢!就在左邊走廊的盡頭穿過去。”杜雲麵無表情地用中文回答道,同時,還指了指方向。
日本中尉也沒搭理杜雲,順著杜雲身後所指的方向就走了過去。當他走過杜雲身邊時,忽然愣了一下!回頭又打量了一眼杜雲,然後才又一揮手帶著屬下們走開了。
看著日本憲兵們的背影,杜雲不禁暗鬆了一口氣,剛才真的太大意了。其實杜雲是聽得懂日語的,而剛才日本中尉口中的停屍間這個詞,日本中尉直接說的是日語。可能也是因此,引起了憲兵軍官略微不必要的注意。
杜雲想著這些,扭回身正要上樓,迎麵又撞見了慌慌張張從樓梯上下來的一個人。杜雲見此人正是血液科的主任岑巍。他性格孤僻,但和杜雲平日裏也算交好。杜雲看著岑巍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禁疑惑。
“岑主任?你這是——”
“噢……我去那邊有點兒事。”岑巍朝左側走廊揚了揚臉。
杜雲點點頭,剛上了幾步,轉念突然想起來,還是應該讓同事回避一下那些憲兵才好,岑巍本來就不善言辭、又固執的。於是想到這裏,雲珂扶著樓梯朝岑巍喊道:“哎!你先別去!……”
岑巍距離杜雲其實並不遠,按道理他應該不會聽不到的,可是,此時的岑巍卻依舊頭也不回地快步走著。杜雲看著岑巍的身影,又望了望遠處日本憲兵們的背影,若有所思。
“停屍間?……於素?!”杜雲不自覺地低呼著,表情猛然就是一驚!心裏暗叫不妙!
杜雲當即跑下樓梯,朝著另一麵右側的走廊狂奔而去。在走廊盡頭,杜雲翻過窗戶,一口氣跑到了後院樹林裏,最後,摸到了後院東邊角落附近的樹叢。而在樹叢前方不遠處的小磚房,就是醫院的停屍間。此時,氣喘籲籲的杜雲正看到停屍間的打更人方叔正帶著那隊日本憲兵朝停屍間走來。
雖然隻是猜測,但是杜雲預感到這隊憲兵也許真的!就是衝著於素送過來的那個男人屍體來的。
不行!方叔是知道接受屍體的時候,是我簽的字!得趕緊想辦法!
就在杜雲絞盡腦汁想著怎麽攔住那隊憲兵時!他居然不可思議地看到了一個戴著口罩的人從停屍房裏走了出來!這個人穿著手術服,渾身都噴射狀的血跡!舉著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樣子十分狼狽!杜雲看著這個人的身形和動作,怎麽看,怎麽像是岑巍呢?!
緊接著,這個醫生模樣的人對著方叔和那個日本中尉連比劃帶講地說了半天。雖然杜雲聽不清這些人在說些什麽,不過,杜雲可以看到那個日本中尉的反應越來越奇怪了。他先是十分傲慢且憤怒,當聽到那個醫生指著裏麵比劃了半天後,整個人又像是非常沮喪的樣子,然後對著那個醫生頤指氣使似地說了些什麽。醫生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朝著門診樓的方向走去。
杜雲敏銳地察覺到了,在那個醫生經過那群日本憲兵的身邊時,那些日本憲兵都刻意後退了幾步。隻有其中一個士兵極不情願地跟了上去,似乎是隨著那個醫生去取什麽東西去了。而此時,那個日本中尉手則拄著戰刀,站在停屍間門口,一臉的不耐煩。
看到這裏,杜雲心底犯起了嘀咕,他猜測,這個醫生或許是不想讓這些日本人進去,所以,他應該是說了些什麽,表示停屍間裏麵好像又出現了什麽緊急或是不得已的狀況。
這應該不會是巧合吧?杜雲看著遠去那個白大褂的背影,越看是越像。不過,如果這個人就是岑巍的話,那同樣是從左側走廊去停屍間,後追過去的岑巍是怎麽先於日本憲兵們之前跑進了停屍間的呢?即便是有辦法,但是,杜雲自己可是從右邊抄近路過來的!按說自己是絕對不會比繞了一圈一樓回廊的岑巍慢的啊!
一時間,杜雲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這個醫生的出現還是給杜雲爭取了一些時間。隨後,杜雲轉身跑到後院病區樓下的走廊口,再假裝從裏麵溜達出來,來到了停屍間前。一共就幾十步遠的路,杜雲走過來,也沒看那個日本中尉,而是盡量裝作自然地衝著方叔打著招呼。
“……方叔!哎?您這是——”
“杜醫生?額……是您呀!我正替皇軍在這兒忙著呢!”方叔見杜雲走過來,立刻朝杜雲擠了一下眼睛,示意這裏暫時有些麻煩。方叔是個老鰥夫。平日裏杜雲很照顧他,常把一些黑道大人物們就醫硬送來的煙酒糖茶轉送給方叔。於是,方叔此時是希望杜雲趕緊離開這裏。
可是方叔反應越是反常,杜雲就預感這些日本憲兵到停屍間可能來者不善!
“噢噢,您忙著,今晚下班,您到我辦公室,我那裏還有一些杏花樓的點心您拿過去。”
“誒喲,杏花樓的吃食,咱哪消受得起啊……杜醫生真是謝謝您了!”
杜雲與方叔打著招呼的功夫,那個日本中尉一直用謹慎的目光打量著杜雲,似乎是認出了杜雲就是剛才給自己指路的人。
“喂!你的,什麽人的?”日本中尉突然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杜雲轉向日本中尉,坦然說道:“我是這家醫院的外科大夫。”
日本中尉冷著臉,又看向方叔:“他的,你認識的?”
方叔朝著日本中尉連連點頭,還衝著杜雲舉著這大拇指:“額……長官,這是我們醫院最好的醫生,額,日本叫新桑!新桑!”
雖然方叔的協和語不標準,但是日本中尉還是點了點頭,像是聽懂了。
“喲西,先生(せんせい)的……”那個日本中尉低頭思索了片刻,然後忽然用戰刀指了一下杜雲,隨後,又指了指一旁開著的停屍房的鐵門,“你的,進去的,看看!”
“哎呀!長官!這可使不得啊!……”
“巴卡呀嘍!……”
憲兵中尉叫罵著一揚手!下一秒,軍刀刀柄就狠狠敲在了方叔的腦門上!杜雲急忙扶住方叔,心裏雖然怒火中燒,但是又一轉念,這憲兵中尉來這麽一出,反倒也簡單了,自己正想進停屍間看看到底什麽情況呢!想到這裏,杜雲拍了拍方叔,稍作安撫了幾句,便讓他去一邊等著,隨即又轉過身,故作一臉為難地看向憲兵中尉。
“裏麵出什麽事了?”
這次,憲兵中尉直接對杜雲說了日語,同時,又連說帶比劃。杜雲心裏叫苦不迭,自己也不能再裝不懂日語了。隻好應付著點著頭,杜雲也才明白,這隊憲兵是要在停屍間裏麵找一具屍體,但是剛才那個醫生說裏麵的一具屍體因為傳染病的原因,裏麵暫時需要隔離。所以,這個中尉要讓杜雲進去幫忙確認!
果然,日本人就是這樣不拿中國人的命當回事啊。杜雲心裏一陣唏噓,掏出口罩戴上,正要朝停屍間裏麵走去時,憲兵中尉這時還給了杜雲一張照片。杜雲接過照片一看,頓時心裏就是一驚!這不正是昨晚於素後座上的那個男人嗎?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幸虧杜雲先戴起了口罩,否則突變的表情,一定會讓這個目光毒辣的憲兵中尉察覺的。
而此時,憲兵中尉身後的方叔也是焦急萬分,可他麵對抽出一半明晃晃的軍刀,又實在不敢再上前去阻攔杜雲。
“杜醫生!岑主任剛才說了裏麵的屍體有傳染病!不能進去!……”
一聽到岑主任這個三個字,杜雲心裏更是驚上加疑了!剛才那個真的是岑巍?!杜雲帶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快步走進了停屍間。
這裏隻有十平米左右,麵常年亮著兩盞昏黃的燈泡。裏麵陳設十分簡單,眼前就是一排排蒙著白布的鐵床。最裏麵是一個不大的水池,裏麵還浸泡著幾具屍體。杜雲對這裏按說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是今天一進來,引入眼簾的一幕就讓杜雲驚愕不已!
隻見,鐵**蒙著的白布都是血跡斑斑!就連頭頂懸著的小燈泡上都濺著點點血痕!杜雲這時候有些後悔了,他盯著中間那張鐵**血肉模糊的屍體,冷汗直冒。
這下麻煩了,難道說這具屍體是因為厭氧菌繁殖導致的內髒破裂?杜雲胡亂猜測著,不禁又回想起了身為血液科權威的岑巍剛剛那慌慌張張的樣子,他瞬間明白了此刻停屍間的空氣裏,也許正彌漫著無數致命的細菌!自己嘴上這隻口罩那就顯得太防不勝防了。自己角膜、**的皮膚、頭發此刻都可能已經附著上了細菌!
可是,現在就出去,不單憲兵中尉那裏交代不下去,待會兒岑巍帶著隔離服回來,就連自己幫於素藏屍這個事,也得跟著被挖出來。杜雲想到這裏,心一橫!徑直走向挨著水池最裏麵的七號床位。“唰啦!”猛地掀開白布,杜雲頓時怔在了原地!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具完全陌生的屍體!
“怎麽回事?!”杜雲低呼著,他又檢查了一遍床位上掛著的名牌!
沒錯啊!是自己編造的名字啊!可是從於素那裏送來的屍體去哪了呢?!就在杜雲有些心中無數時,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
一個小時後,工部局女中訓導處外。
“怎麽樣!麻煩來了吧,唉……”李教督點指著雲珂,連連唉聲歎氣。
雲珂也不理李教督,而是轉向自己甲班的張老師。張老師神情雖然凝重,但是語氣上依舊溫柔。
“雲珂,別想太多,學校會處理好的。”
“誰讓蔣芳君往家裏打的電話?!”李教督帶著邪火問張老師。
“她隻說她害怕,要給她母親打個電話,傳達室的老師就……”張老師說著說著,看著李教督,也是一臉無辜,但是這無辜的眼神之中,還有那麽一絲嘲諷。
意思是你當時在,又能怎樣?
“胡鬧!我得趕緊向校長匯報。”李教督背著手,轉身急匆匆地朝自己辦公室走去。
“張老師……”唐瑤這時又湊過來,帶著哭腔拉住了張老師的胳膊。
張老師輕輕拍了拍唐瑤的手,笑著安慰道:“沒事的,你們先回班級吧!”
“張老師,都是我的錯,和唐瑤沒有關係。”
張老師轉向神情出奇淡然的雲珂,心疼地點點頭:“雲珂,你這孩子,哪裏都好,就是艮脾氣得很!”
“張老師!是不是蔣芳君向家裏告狀了?”唐瑤急得直跺腳。
張老師先是歎了口氣,然後重整精神,正色說道:“你們隻要記住這裏是學校,修身治學的地方,其他不要擔心!老師會等你們家長來,然後把事情說清楚的,沒有人會把你們怎樣的,快回去吧。”
張老師話音剛落,李教督的聲音就從辦公室傳了出來!
“你們給我站住!闖了這麽大的禍事,還想這麽回班級?!”李教督說著氣衝衝地從辦公室又走出來,點指著雲珂和唐瑤,“你們跟我來!去給人家被打的同學賠禮道歉!”
“哼。”雲珂輕聲哼了一下,把唐瑤推向了張老師,自己則徑直跟著李教督走去。
而張老師那隻抓空了雲珂的手,就那樣停在半空。她看著雲珂背影,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澀滋味,一些話言猶在耳:
張老師,我的雲珂,她自己出落得很好,我真的很欣慰,我欠她的,很多,她給我的,卻是也想不到的多。
張老師一直沒有明白雲素怡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此時此刻,她似乎好像感覺到了一點兒什麽。
接待室裏,煙霧繚繞,兩個背對著門口的單人沙發上,各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
女人雖然穿著群青色的洋裝,但是坐姿可沒有那麽淑女。隻見她依舊無所顧忌地把腳搭在麵前的茶幾上,還墊著兩個沙發靠墊,整個人慵懶地陷進了沙發裏。這麽一來,便導致裙擺微微上移著,一雙修長而白皙的長腿,近乎展露無遺。除此之外,她還在不停地吞雲吐霧。
身邊沙發那個年輕男人,倒是斯文得很,一邊喝著茶,一邊玩著一個精致的魯班鎖。而就在兩人對麵,正坐著蔣芳君母女,不過,這母女二人好像拘謹得很,根本不敢和對麵的這兩個人對視。
“想得怎麽樣了?夫人……”於素換了個姿勢,吐了一口煙圈。
“這不太好吧……還是等我家先生來和您說吧。”蔣芳君的母親客氣之中,帶著不安。
於素看了一眼身邊的杜雲,見杜雲還在專心地玩著魯班鎖,好像絲毫不感興趣談話的內容。於是,又轉回頭,對蔣芳君的母親說道:“我能做主的,你放心,以後蔣先生在,而且,在蔣先生在楊浦、十六鋪一帶的水岸生意,都會得到應有的照應。”
“這恐怕也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可以答應您的……額,不過,生意嘛,我們還是願意做的,真是不好意思了……”蔣芳君的母親訕訕地開口,話鋒轉了又轉,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沒關係,都是朋友嘛,嗬嗬……”於素說話的時候,故意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同時,慢慢抬腿起身,撚滅了煙頭,盯著蔣芳君母子,眼神裏分明充滿了陰狠之氣。
短短這一個眼神,屋子裏的氣氛瞬間像是降到了冰點。蔣芳君一時抓緊了母親的胳膊,微微顫抖著。
“小姑娘,你看你長得多好看,幹嘛要在乎主角和配角呢?而且,你看喏,《哈姆雷特》啊,《奧賽羅》啊,《麥克白》啊,噢!還有你們馬上要排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主角都是悲劇不得好死嘛,多不吉利!你還是應該多演一些活潑聰明,可以活到最後的好角色。”於素說著抬手就把頭上精美的洋裝帽子摘了下來,款款走到蔣芳君的跟前,盯著蔣芳君,慢慢地把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送你了,真不錯。”
而從小嬌生慣養,從來都是拿下眼皮看人的蔣芳君,這回可是全程連眼皮都沒敢抬一下!曆來嬌慣女兒的蔣母此時,能做的也隻是把不斷發抖的女兒抱得更緊。
就在氣氛近乎窒息的時候,李教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哎喲!二位久等了!……”
隨後,李教督就帶著雲珂先走了進來,門外,是張老師和唐瑤。
當雲珂一進屋子,看到於素和杜雲的一刹那,當下就是一愣,緊跟著一股莫名的暖意已然地湧上心頭,這感覺任自己也是猝不及防。
“你們?……”
“什麽你們?這還在學校呢,規矩都忘了?敬語得說您們,快道歉……”李教督一麵催促著雲珂,一麵又對坐在沙發上依舊玩著魯班鎖的杜雲說道,“其實都是孩子們之間的誤會,校方呢,叫家長來,聊一聊就可以了,蔣芳君同學,你也有做得不當的地方,以後要和同學們融洽相處啊,嘿嘿……”
李教督自己這麽不尷不尬地說了一通,一時間誰也沒搭他的話。而此時,雲珂雖然還不知道於素和杜雲到底想幹什麽,但是言行上,居然就順勢配合了,對著蔣芳君欠身鞠了一躬。一頭霧水的李教督謹慎地撓了撓後腦勺兒,看著杜雲還是專注於魯班鎖。無奈之下,李教督又隻能轉向於素,幹笑著。
“額嘿嘿嘿,還沒請教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您隻要知道我是來幫校方解決問題的就好。”於素沉著臉,說著從李教督麵前走回到單人沙發前,背對著李教督問道,“您是——”
“噢,鄙人李翰林是工部租界女中訓導處的教督,我——”
“我已經替您解決好了。”於素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李教督的話,轉而看向對麵的蔣芳君母子。
李教督一時也有些恍惚,心裏起疑道:這怎麽回事?!聽傳達室的老師說,當時蔣芳君可是連哭帶鬧了好一通啊!怎麽現在就突然這位大小姐又乖乖聽話了呢?這行為做派頗顯乖張的女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啊?
李教督剛想開口試探,蔣芳君母親忽然起身,略帶緊張地說道:“李,李教督,我就是來看看孩子,現在也看到了,沒什麽事,就讓孩子們都回家吧。”
“額,噢,這真是……蔣夫人您真是太寬容了,實在令在下欽佩直至!”
“李教督您不必客氣。”蔣母說著,想要拉起女兒告辭。
可是,這時於素一屁股坐到沙發扶手上,翹起了二郎腿,又點上了一支煙,不陰不陽地說道:“還是讓孩子們互相都道個歉,再走吧,呼——”
說完,於素還故意誇張出聲地吐著煙圈。
雲珂聽了於素的話,眉梢一動,沒好氣地斜了於素一眼。本來事情就這麽了了,於素偏偏還讓自己和蔣芳君握手言和,這分明是在戲耍自己嘛!可令雲珂沒想到的是,於素的下一句話讓雲珂直接僵在了原地!
“你父親讓我們來的!”於素回瞪了一眼雲珂,吐出一口煙圈,然後反倒裝作一臉無辜地又看向了還在玩著魯班鎖的杜雲。
“我父親?!……”
雲珂突然像是被抽取了所有疼痛和興奮的神經一樣,也沒去理慢吞吞蹭過來的蔣芳君,而是直接快步走到於素麵前,直直地盯著對方!
於素顯然也是沒想到雲珂反應會這麽大,她心裏也覺得這個試探性的玩笑是不是開得過了,一時間被雲珂盯得也有些發怔,手上的香煙燃過了一大截煙灰。
一旁的蔣芳君母女也是不明所以。
就在雲珂近乎崩潰大哭出來的一刹那之前,杜雲也“啪!”的一聲摔下了手裏的魯班鎖。
“終於弄好了!”
與此同時,雲珂也像是突然被澆了一盆冷水一般,渾身打了冷顫,隨後整個人又鬆弛了下來。
“於處長!表——”
“表現成這樣!還有臉嚷嚷?!”杜雲站起身,故作慍怒,朝闖進來的唐瑤使了一個眼色。
這次張老師實在是沒有拉得住唐瑤。而聽唐瑤這麽一嚷嚷,腦子慢一拍的李教督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兩個人是來給雲珂和唐瑤出頭的?而焦急的張老師這時剛想跟進去,卻看到對麵的回廊盡頭,走過來三個人。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年近六旬的男人,穿著長衫,氣質儒雅,身後左邊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麵色凝重,右邊是一個身著棕色風衣、內襯旗袍的優雅女人。張老師看到這裏就是一愣。
這三個人張老師都認識,走在最前麵的就是租界工部女中的校長——陳定墨,他身後那個男人則是唐瑤的父親——唐文和,而那個女人則正是雲素怡。
“校長……您……”
陳校長看著張老師,眼神裏充滿一種難言的歎息:“你先去吧,張老師,這裏我來處理。”
而當唐瑤看到自己父親那張陰沉得猶如烏雲的臉,立刻便躲到了雲珂身後發起了抖。
“校長!”李教督見校長走了進來,立刻邀功似地跑過去,“您來了!其實事情我早都處理好了。”
陳校長對李教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走到雲珂和唐瑤麵前,剛要開口,又看了一眼蔣芳君,一並招手,叫至一邊站好:“三位同學,校規,相信李教督已經和你們說過了,既然你們認識到了錯誤,自然也是認罰的,對嗎?”
還沒等雲珂和唐瑤點頭開口,蔣芳君此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瞪著於素,對陳校長告起了狀:“校長!剛才這個人——”
“你這孩子!校長給你機會,還這麽任性!”
怎奈蔣芳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蔣夫人一把拉到身邊。緊接著,蔣夫人偷著狠狠捏了一把女兒的胳膊,強作微笑地雲珂和唐瑤說道:“孩子們,你們以後都應該好好相處啊!芳君她就是脾氣大了一些,心地還是善良的,大家應該互相體諒,都是同學嘛。”
雲珂和唐瑤都扭著臉,看向老校長陳定墨。
雲素怡這時走到蔣夫人和陳校長麵前,一並欠身道歉:“對不起,給各位添麻煩了。”
相比蔣夫人的道歉,雲素怡的道歉在眾人的注目下,顯得有些簡潔了。可是雲素怡依舊麵無表情,眼神裏隻有坦然,沒有蔣母一樣的袒護。這時,站在雲珂身後的杜雲,深深地望著雲素怡的側臉,神情憂鬱。
而雲珂看著雲姨和蔣芳君母親的寒暄,心裏也覺得這不是自己要的結果。
陳校長麵對雲素怡,十分鄭重地說道:“雲醫生,教育孩子是需要我們共同努力的,我們學校也會加強對孩子們的關心與引導的。”
這時,陳校長轉頭看向於素和杜雲,直截了當地隻說了一句:“兩位,也恕我不送了。”
“校長,他們是——哎?……”
李教督以為陳校長不認識杜雲和於素,便急忙湊過來本想緩和一下氣氛,互相介紹一下,可是到現在才反應過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啊,是啊,這氣派足足的二位到底是何方尊神呢?聽剛才唐瑤說這女的是一個處長?按說哪的處長也是處長啊。
“您二位是——”
麵對李教督客氣的發問,杜雲微笑著走過來,指著煙氣繚繞的於素,說道:“在下不值一提,不過這位女士,可是滬西總警局的於處長。”
本來一聽杜雲的前半句話,李教督是氣不打一處來的,怎麽著?你不值一提剛才還擺那麽大的譜兒?到底哪句真的哪句假的啊!
可是在聽了杜雲這後半句之後,李教督可就有點兒後怕了。趨步繞過陳校長,來到於素跟前。
“哎呀!失敬失敬!……”
還沒等李教督重新寒暄幾句,陳校長站在三個女孩子們麵前,直接對屋子裏的其他人說道:“這裏是租界工部女中,如果於處長沒有公幹,我就要宣布對我的學生們的懲罰決定了,無關人等請移步,稍等片刻。”
“那是自然。”杜雲帶著笑意深深地回看了一眼雲珂,便和於素先行離開了接待室。
李教督見陳校長一臉嚴肅,打斷了自己的話,自然也不想再自討沒趣了,但是由於憋了一肚子怨氣,非要找一找自己盡職盡責的台階,於是他在經過雲素怡麵前時,說了這麽一句話。
“雲醫生,您女兒這種欺負同學的行為不是一天兩天了!您在公濟醫院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大夫,我覺得雲珂同學也應該好好向您多溝通,學習為人處世的道理——”
“李先生,我很抱歉,我不能教雲珂什麽,就像陳校長剛才說的,雲珂在學校還要多沐教誨,多正其身,才能不令而行。”雲素怡的語氣雖然非常誠懇,但是在陳校長聽起來卻是無比歎息,甚至有那麽一點兒慚愧。
因為陳校長知道雲素怡的最後一句話是引自了《論語·子路》中為官以身作則的典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這表麵上好像在說應該多管教孩子,而實際上言外之意已經表明是學校的教導不利,沒有守住規則。
不過,隻在洋務學堂念了幾天英文字母的李教督自然是聽不懂最後這句話的意思,還一臉滿意得勝似地點著頭走了出去。
接待室外的天井下,於素抽著煙,揶揄著問杜雲:“你真的對這個美少婦動心了?”
杜雲不說話,將手伸到回廊之外,感受著雨滴落下。
“我明明是在幫你,好嗎?”
於素冷笑一聲:“你覺得他侄女蔣芳君這條線,真的能穩住蔣佛海?”
“先發敬人嘛,相信蔣夫人一定會把那些話都講給蔣佛海聽的。”
“沒那麽簡單,我看你就是為了幫這小姑娘。”於素抬頭看著杜雲的臉,眼睛裏充滿了一絲懷疑。
“好好,你說是就是吧,嘴硬還是不領情。”杜雲苦笑著說道。
“我嘴硬?哼!”於素冷哼一聲,扔掉煙頭,轉身就走,“好好好,你說你我又不是家長,還在這裏等什麽呢?你又把我找來幹什麽呢?”
杜雲看了一眼於素的背影,又看了看接待室緊閉的門,最後無奈地搖了搖頭,也跟了上去。
“你把屍體弄走,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
杜雲這句低語一出口,於素忽然就放慢了腳步。
“原來,你還為了這件事啊,事出緊急嘛!明天請你一頓華懋賠罪!”
“你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凶險嗎?!差點兒還連累了無辜。”
於素輕歎了一口氣:“唉——這個蔣佛海真是手眼通天啊,這麽快就摸過來了,你師姐我也是無奈,兵行險招啊,哎?!無辜?誰——”
於素突然站定!轉頭盯著身後的杜雲,眼神裏帶著一絲興奮。
兩人這邊剛匆匆轉出天井。
接待室的門便被推開。雲素怡和雲珂先走了出來。依舊是,雲素怡在前,雲珂在後。
“餓了吧,家裏外婆做好飯在等你。”雲素怡淡然地說道。
雲珂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跟著。
“雲——”
“安分一點兒!……”
唐瑤走出來剛想去叫雲珂,就被自己父親一把拉了回來!
雲珂回頭看了一眼唐瑤和她的父親,隻有那麽短短目光相對的一眼,便又迅速落荒轉回了頭。唐瑤一臉擔心地看著雲珂,卻不敢再聲張。這時,唐瑤父親的表情比之似乎更歉疚,猶豫了片刻,忽然拉著唐瑤追到了雲珂身邊。雲珂瞬間覺得自己身邊像是燃起了一團火。
“……雲珂同學!無論怎樣,這次真的要謝謝你!不過,以後再遇到同樣的麻煩,你們不要衝動,記得來找叔叔解決。”
雲珂楞柯柯地轉頭看向身邊的這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她似乎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神裏含著一種熱切的光。猛然間,雲珂敏銳地發現唐瑤父親的鬢角處,居然有一條半寸來長的傷疤。雲珂看到這裏,心裏就是一緊!
日軍清剿殘兵時,顧曉春曾救治過被流彈擊傷的百姓,也和她講過這種傷。不規則,縫合起來也深淺不一,整體呈現放射喇叭的形狀!這像是彈片傷啊!
“雲珂同學?……”
“額?噢,謝,謝您……”
雲珂恍然收回眼神,迅速將目光移到唐瑤身上。
“你沒事就好啊。”唐文和的語氣很重。
“不就是打掃禮堂嘛!還是我們一起,我還很高興呢!正好我還有了機會多走走台呢!”
雲珂看著唐瑤的笑臉,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雲珂同學,以後在學校或者生活中,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也盡可以來找我,如果方便的話,這周末可以來家裏做客嗎?”唐文和轉而溫和地說道。
雲珂猶豫間,正要去看雲素怡,倒是雲素怡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唐先生,您真的客氣了。”
唐文和麵對雲素怡,微微欠身,整個人的狀態客氣得有點兒不像是客氣,確切的說,更像是在有意保持距離。而唐文和立刻轉向雲素怡,顯得有些緊張。
“雲……雲醫生,您真的不用客氣,就是孩子們互相親近一下。”
雲珂明顯察覺到了唐文和聲音的顫抖與克製。
“已經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十分不好意思,還是改日我在公濟醫院旁的弗洛迪餐廳請你們一家吧。”雲素怡不失分寸地微笑著說道。
唐文和不假思索,連連點頭:“額,好,但是一定要我來做東的。”
“我母親還在家裏等我和雲珂,那就先告辭了。”雲素怡微微點了點頭,轉身繼續朝前走。
“老夫人她——還好吧?”
雲珂疑惑地抬頭看著唐文和,他這是客氣問候嗎?
“尚好。”雲素怡簡單回答道,轉而對雲珂說道,“我們快走吧,天快黑了。”
當雲珂跟著雲素怡走出校門口時,一輛汽車緩緩停在了母女麵前。隨即,杜雲走下車,拉開了後車門。
“雲醫生,我送您和雲珂一程吧。”
“謝謝,不必了。”雲素怡麵無表情,聲音也有些冷。
杜雲又看向雲珂。雲珂隻看了杜雲一眼,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居然一跨步就上了車!這令雲素怡倒是始料未及,雲珂會賭氣做出這樣超出自己掌控的事。她盯著坐著車裏目視前方的雲珂,眼神裏卻並沒有慍怒。那是一種孤獨而無力的眼神。
“雲醫生,您不上車,那我可就載著雲珂自己走咯?”杜雲的打趣像是在緩和氣氛。
誰知,雲素怡看著雲珂,淡然地留下一句“那好”,便緩步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