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平靜之下

車裏,於素、顧曉春和雲珂都是一臉黑。

每個人的表情更是比臉還黑。雲珂這次坐在副駕駛,她後麵坐著顧曉春,身旁是央娣的父親。車後備箱裏,則是小湯圓和那個叫央娣的小女孩兒。央娣的父親此時被困了個結結實實,嘴裏還塞著一大團擦車布。他那通紅的眼睛裏還在不斷朝顧曉春投以哀求的目光。

可是,顧曉春則是一臉頹然而僵硬的表情。此時的顧曉春,茫然,無措,像是一直受驚了的貓,不敢看向任何一個地方,又像是在戒備著全世界,就那樣,微低著頭。顧曉春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這樣冷漠的一麵。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我不會告訴你們的。”於素說著發動了汽車。

“於處長,那……您……真會對我們滅口嗎?”雲珂問出這句話時,雖然語氣婉轉可人,不過,在她腦海裏,卻浮現著於素用手槍頂著顧曉春下巴的畫麵。

於素轉頭看著眼神裏滿是無辜的雲珂,忽然間,忍不住“撲哧”一樂。

“小妹妹,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啊不,是你們兩個了。”於素說著瞥了一眼後視鏡裏的顧曉春。

雲珂用餘光瞄著開著車的這個女人,想到了,顧曉春的爺爺曾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孩子,你上了中學,也算是個大人了,還會遇到更多的人,囡囡你聰明,可也善良,所以 記住可以因人而交,別隨意因人而親,因人而信。

“這個人,你打算怎麽辦?”後視鏡裏的顧曉春冷冷地說道。

“這就不勞小顧先生你操心了,我可是警察呀,反正你想從他嘴裏知道的事,我都能問出來。”

於素這麽一說,後座上的男人更是滿臉驚恐,在後座上掙紮得更厲害了!緊跟著,於素回頭就是一瞪眼。

“再折騰,我他媽現在就斃了你!然後——就把儂埋在剛才外麵地洞裏,誰也不知道,到時候儂一輩子也別想給儂囡囡報仇了!聽懂了嗎……”

聽了於素這麽一番陰陽怪氣的話,直嚇得男人一縮脖子。尷尬的是,那點兒驚懼之氣全從鼻子眼兒裏噴出來了。

於素看到後視鏡裏那兩行大鼻涕,眉毛瞬間就擰在了一塊!立刻十分難受地嚷嚷著顧曉春擦幹淨,不要弄髒她的車!

“於處長!您看路!……”

在雲珂的驚呼之下,那個男人直愣愣地又看了一眼身邊的顧曉春,然後雙眼像是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生氣一般黯淡了下去,他使勁兒咽了一下口水,便僵硬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垂下了頭。

顧曉春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倒是已經習慣了於素的喜怒無常,隻是淡淡地接著上一句,開口問道:“你剛才說,可以問出了我們想知道的,然後呢?”

於素隨即朝顧曉春拋了個媚眼,然後轉回頭,點上一支煙:“你們隻要按我說的做,我肯定讓你們報得了仇。”

顧曉春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道:“我不光要報仇找出凶手,更重要的是,我要個說法,對所有孩子們。”

“你以為你是誰?這世道,你有說法,很牛氣的嘛?又能怎樣?”於素用嘲諷的眼神地瞥了一眼後視鏡,朝車窗外長長吐了一口煙,“我還是請你們去洗個澡吧,去去晦氣,怎麽樣?我可知道在公租界白利南路那邊新開了一家潤清池,都是從法國進口的全套洗具,很舒服的!”

顧曉春瞪了一眼後視鏡,疲憊地靠在座椅上,搖下車窗,轉向了窗外。

“你把我們放在租界口就行。”顧曉春冷冷地說道。

“小阿弟,小妹妹,記住我們的約定喏。”

雲珂看著一臉黑灰,眼波流轉的於素,真是哭笑不得。眼前這個女人,總讓人在恨她的時候,恨不起來,剛靠近她的時候,又不寒而栗。

“可是,於處長,我還是不明白,我們對您還有什麽用?”

“你們能辦的事,還多著呢,咱們可是千挑萬選的緣分呐。”於素笑著很踩下油門。

突如其來的加速,使得雲珂牢牢地貼在了座椅上。雲珂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黑幢幢的樹影和高高的城牆,心裏一陣壓抑與悸動。

於素暫時還不能算作是好人,等等!還是那個無法避開、鬱結於心的問題,如果,於素是唐瑤的表哥介紹而來,那麽唐瑤的表哥和於素到底又是什麽關係?那他表哥到底知不知道於素的這些事,這一切真不會是早就……

雲珂越這麽一想,可就真的越覺得後背發涼。

於素雖看不清雲珂同樣塗著泥土的臉,但是她毒辣的目光還是準確捕捉到了閃爍的眼神。於素沒有再難為或是試探雲珂,而是隨手擰開了車載收音機:“累了一晚上,大家都辛苦了,聽聽音樂放鬆一下吧,也好好享受一下我剛弄到手的高級轎車,這件事算是暫告一段落了,你該上學上學,他該瞧病瞧病,我不會輕易去找你們的……”

雲珂不知道於素的這些話有多少能當真,她看著於素,又看了看窗外後視鏡裏滿臉汙泥的自己,像是戴著一副滑稽而詭異的麵具,不禁露出一絲苦笑。此時,收音機裏傳出了著名影星周旋的《永遠的微笑》。

“……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他能在黑夜,給我太陽……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顧曉春聽著悠揚而哀婉的旋律,手裏緊攥著那一小串殘缺的赤色珠子,無知不覺地留已然淚流滿麵……

車子最後在縣城小東門附近停了下來。

“這裏可以嗎?”於素笑著對雲珂柔聲說道。

還沒等雲珂開口問身後的顧曉春,突然!對麵居然猛地亮起了一對車燈!

“趴下!”

於素迅速一把將雲珂橫著攬倒在風擋玻璃之下,幾乎同時,已經掏槍在手,推開了車門,俯身閃在車門後,做好了禦敵準備!顧曉春雖然沒有於素反應快,但是在對麵車燈亮起後,也立刻撲倒了後座那個男人,從駕駛座後麵探出頭向前方緊張地張望著。

“於處長,別開槍。”一個溫徹的男人聲音從車前傳了過來。

緊接著,就是於素平、上、去、入四個聲調的驚呼:“……杜雲?!啊!你,你別過來啊!別看我……”

“喲!於大處長這是去挖水八仙去了?還是坐著木盆采菱角翻船了……哈哈哈……”

聽到男人溫柔敞亮的笑聲後,雲珂這才穩住了神,一抬頭,卻在車前方,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這一眼對視,在很久以後,雲珂回憶起來,毫不猶豫地說,那是第一次自己長大後,再次真正感受到了來自母親久違的溫暖。

“雲姨?!……”雲珂脫口而出。

此刻,在兩道車燈的光柱下,分別站著兩個影子。右邊的一個正是身著深棕色風衣的雲素怡,右臂上掛著那個小藥箱,表情依舊是那份淡然。而在左邊,正嘲笑著於素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英俊男人,大概三十五歲上下,身形勻稱,穿著一套筆挺的淺藍色西裝,整個人看起來更顯得斯文紳士。

“杜雲?這就是唐瑤的表哥?……”雲珂喃喃自語。

“快!把車裏的絲巾給我!”

於素說著朝駕駛室裏的雲珂一伸手。雲珂看著用手包擋著臉的於素,一時有些忍俊不禁。

“……快!快呀!他去取相機去了!我不能讓他抓住我的把柄!絲巾就係在檔杆上!”

“噢……好。”雲珂答應著,急忙解下絲巾,遞給於素。

於素接過絲巾還沒等罩在腦袋上,就聽到哢嚓一聲快門響!

“哈哈!……於素,你這下可是落在我手裏了!我這趟也算沒白來。”

“杜雲!咱們商量一下……”

就在於素和杜雲糾纏著到時候,雲珂一側的車門被輕輕地打開了。

“下車吧,我們回家。”雲素怡的聲音,依舊淡然如水。

“雲姨,我——”雲珂回頭看了一眼雲素怡,又急忙低下頭,顯得有些狼狽。

“……平安無事就好。”雲素怡說著微微一側身,像是在等雲珂下車。雲珂剛想下車,下意識朝身後看了一眼,居然發現顧曉春早已不見了!此時,在後座上,隻有那個目光呆滯的男人歪倒在那兒。顧曉春一側的車門,已是半掩著。

“……曉春哥呢?!”

麵對女兒雲珂的驚慌,雲素怡微微一皺眉,然後快步走到後車門的位置,注視了片刻,最後,又輕輕地抬手關上了後車門。

這時候,雲珂也下了車,焦急地跑到雲素怡身邊,瞪著眼,半張著嘴,又一時不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去解釋這一切。

“曉春沒事的,我剛才看到他自己下車了,我們先回家吧。”

倒是雲素怡先開口了。雲素怡雖然語氣平和,但是此刻臉上的表情鮮少泛起了一絲波瀾。姑且就把這表情算為一種關切吧。雲珂一愣神的功夫,雲素怡已然徑自朝車前方走去。

“可是我擔心他會……”

雲珂站在原地,吞吞吐吐之間,正有些不知所措。唐瑤的表哥杜雲,這時走到了雲素怡麵前。雲珂忽然發現雲素怡的背影,剛才好像微微怔了一下。

“雲醫生,發生什麽事了?”杜雲說著,目光一轉,落向了雲素怡身後的雲珂身上。

“沒什麽,杜醫生,前麵我們走著回去就好了,今晚真的是要謝謝您。”雲素怡的語氣略帶著涼意。

“哪裏,都是我太溺愛自己表妹,才讓她帶著雲珂找到了我師姐……”杜雲說著,又遠遠瞪了一眼於素,又對著雲素怡,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我師姐這個人——腦子不太好,這麽晚還帶著雲珂出來胡鬧,實在讓您擔心了!”

雲珂偷眼觀察著杜雲和雲素怡,心裏升起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時,杜雲再次別過頭,忽然朝雲珂笑了一下!雖然四下光線不是很亮,但是那溫熱的目光,和善的笑容,讓雲珂有些猝不及防,覺得這個人本身就會發光似的。

就在雲珂愣神的功夫,杜雲已經走了過來。

“你就是雲珂呀?剛才,你母親很擔心你的,喏,擦擦吧。”杜雲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格子方巾,遞向雲珂。

“額……謝謝您。”雲珂遲疑了一下,這才接過方巾,微低下頭,繞過杜雲,走到雲素怡身邊。

“走吧。”雲素怡目視前方,絲毫不理會一旁來自於素帶著鉤刺般的目光,隻是繼續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我還是送你們到家吧。”母女身後傳來杜雲的聲音。

“不必了,於處長還需要您的幫助,我和雲珂叫個黃包車就行。”雲素怡邊走邊說道。

“雲醫……生……”

還沒等於素過來打招呼,雲素怡已經繼續朝前走去了。

“她認識我?……”於素眼神遊移不定,自言自語道。

雲珂則急忙跟上,走了幾步,雲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杜雲,發現杜雲正站在車燈旁,微笑地看著自己。雲珂見狀,急忙抿住嘴唇,落慌似地轉回了頭。

雲素怡母女在車燈的光照下,漸行漸遠。於素這時不知道什麽時候搭上了杜雲的肩膀,摘下臉上的絲巾,也緊盯著雲素怡的背影。

“嘖嘖……你們兩個在這裏等多久了?”

“唉——沒多久,唐瑤給我打完電話,我從出門也就一個多鍾——”杜雲話說了一半,立刻反應了過來,肩膀一聳,閃開於素搭上來的胳膊,“好啊!於素,你可真是不吃虧啊,套我的話?”

“我這不是關心風流倜儻、萬千少女心之所屬的杜醫生嘛,怎麽樣,照片底片給我,我就什麽都不和院長千金說今晚你們的事了。”於素故作媚態指了指杜雲手裏的照相機。

“你……我們隻是同事!普通朋友,她晚上又為了找女兒才……”杜雲一臉無奈地解釋著,可是語氣卻明顯帶著一種猶豫似的歎息。

這些自然也是被於素敏銳地察覺到了,不懷好意地笑出了聲。

“喲喲喲,我就問了個時間,您杜醫生也不用和我解釋得這麽清楚啊,嗬嗬嗬……”

雖然臉上還糊著泥灰,可是杜雲依舊斷定出,此時的於素一定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的確是好特別的女人啊。”於素抱著肩膀,又望向遠處雲素怡的背影,“原來,你喜歡這種的,怪不得啊,醫院裏那些活潑俏皮的小護士,你都視若無睹。”

“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我怎麽了?幸虧有這兩個孩子,我這次可是大有收獲——”

“算了,你別和我說你那些事情,我聽了頭疼。”杜雲不耐煩地打斷了於素的話。

“不過——說真的,那個小姑娘不簡單,剛才一看,倒是和她這位母親像得很。”

“哪裏特別。”杜雲眼神忽而凜然。

於素當即戳了一下杜雲的胸膛:“喲喲喲,還說沒什麽,這就開始打聽人家掌上明珠的事情了?”

“師姐你真的是……懶得和你說!”

杜雲無奈地搖了搖頭,便轉身朝自己的車走去,沒走出幾步,身後突然傳來於素的一聲尖叫!

“杜雲——!”

杜雲無力的聳了一下肩膀:“又怎麽了——”

“快過來!人出事了!真是見鬼了!”

“什麽人?”

……

第二天,清晨。

雲珂早早就起來了,其實,也是一夜未眠。

昨晚回到家裏,雲素怡隻是默默在院門後又落了一層鎖,至於任何事,都沒有過問。這反倒讓雲珂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失落感。可是,開口又能說些什麽呢?黑暗中,雲珂緩緩推開一樓琴房的門,看到外婆已經沉沉地睡去了。隨後,雲珂默默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又披上了外婆的那件披肩,獨自坐在陽台窗前,茫然地望著黑夜裏小橋對岸。

闌珊燈火間,寧靜深沉,幽深的弄堂,偶爾傳來幾聲野貓尖細的低吟。雲珂慢慢解散開頭發,輕仰起頭,白皙的脖頸在月幕之下,像是幽藍色的冰川,烏亮的長發如瀑傾落而下。窗台兩旁盛開著如簇的紫藤、木香,在朝著東邊小橋對岸的方向,單獨擺著一小盆芸香,顆顆白色的小小花蕾,正含苞待放。

雲珂起身,輕輕走過去,捧起芸香花,神色凝重,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這不是因為害怕與擔心而流淚,,而是一種預感到了失去的不安……

女人,總會陷入自己預想的故事裏,或開心或悲傷。

“外婆——,外……”

積攢了一夜的心事愁怨,卻在推開門的一刻,都不得不戛然而止。

雲珂站在琴房的門縫前,看著依然鼾聲陣陣的外婆,心裏不禁疑惑:外婆一向都是習慣早起的呀,唉——,是啊,自然是因為得了病需要休養的啊,可是,外婆真的老了麽?真的不再是想象裏,那個治愈了整個童年的人了嗎?

雲珂這麽想著,隻得默默合上房門。而就在房門最後即將完全關上的時候,雲珂忽然聽到了外婆似乎開口夢囈著什麽:

“……曼兒,你在哪……是我不對……”

雲珂在門口愣了一下,微微一蹙眉,再次聽到了這個名字,喃喃道:“曼兒?這個人到底是誰?……”

其實,雲珂自己也不敢確定,剛才外婆到底說的是不是這個兩個字。聽那種呼喚的語氣,應該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名字,還很親昵。外婆到底是夢到了誰呢?

雲珂一邊朝餐廳走去,一邊胡亂猜想著。

“吃早點吧。”

雲素怡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

“額,好!……”雲珂含糊著答應,一時腦中的思緒也跟著斷了,“外婆她……怎麽還睡著呢。”

通過廚房毛玻璃門,所透映出的雲素怡的身影,又是另一番窈窕動人,同時又更多了一份**的感覺。還是少女的雲珂,自然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的**是從何生發而出,但是她現在至少可以辨別出,於素那製服下難掩的魅惑,與此刻玻璃門上的娉婷身影,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

“醫院檢查說,是需要靜養和精神放鬆的,我會帶她再去羅善堂請羅老先生再看看的。”

“額……那好啊,讓曉春哥……看一看也好。”雲珂說到這裏,又開始擔心起顧曉春來。

“嗯,昨晚,外婆喝了曉春拿來的安神藥,看來睡得很好。”

雲珂放下豆漿碗,用手背擦了擦嘴,朝廚房又望了一眼。

“我出門上學啦——”

雲珂的聲音略帶嘶啞。雲素怡緩緩回頭,看了一眼玻璃門上雲珂的影子。

“別騎車了,坐電車吧,先用我的月票吧,在門口的櫃子上。”

雲珂此時沒回答,轉眼發現餐桌上,還擺著一個盤子,裏麵有三個煮雞蛋,她的手伸了一半,又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撿出來一個雞蛋揣進了書包裏。

出了小樓,雲珂跳上車子,一路飛也似地出了院子,越過小橋,沿著河濱小石板路,趕到了小河上遊岸邊顧曉春家的巷口。正巧,在樓下正碰到顧爺爺在弄堂口喂二黃。

“爺爺,曉春哥呢?”

顧爺爺摘下眼鏡,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天不亮就出去了,就說去羅善堂了,昨晚我問他去哪裏了,他也不說,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了。”

看著顧爺爺欲言又止的樣子,雲珂也不敢多說什麽讓老人家擔心,隻得暫且作別:“噢……好,爺爺,那我先去上學了——!”

雲珂敗了興,有些失望,頹然地轉過身,坐上自行車,朝顧爺爺揮了揮手。隻有二黃還討好地圍著自行車前後,像是聞到了雞蛋的味道。

“珂兒,等等!”

“爺爺!”雲珂轉過頭,眼神裏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期待。

顧爺爺拄起拐杖,緊走幾步,來到雲珂麵前:“珂兒,你和曉春也算是一起長大的,這孩子從小心事就重,昨晚回來,我看他今早背著個麻袋早早就又出門了,我問他裏麵裝的是什麽,他隻說是藥材,可是,我跟著他出了弄堂口,隻看到他見了一個遊方道士,兩個人說了些什麽,就匆匆朝城北那邊去了,我這腿腳也跟不上……如果曉春遇到什麽事,你一定要和爺爺講的啊。”

“……道士?”雲珂一愣,轉而又安慰地道,“我知道的,您放心吧,我放學去找他……”

滬西總警局,解剖室。

於素正陰沉著臉,盯著解剖台上那個昨晚在地洞裏險些放毒煙而致自己於死地的男人,一時間,心情無比複雜。

“他叫什麽,我都還來得及查問……”於素歎氣道。

“嘿嘿!於處長,您簽個字。”一旁收拾著解剖器具的法醫老陳,倒是一臉無所謂,遞過來一份屍檢報告單,“這個人就是被毒死的,不過不是您開始預料的毒煙,而是神經毒素導致的肺部失能,剛才從心髒表征,也能看出來,而且中毒症狀完全顯性,可能在四到五個小時左右。”

“神經毒素?這麽專業的手法?……”於素眼神一凜,接過屍檢記錄,仔細看了起來。

老陳瞄著這位局裏的紅人於大處長,心裏多少還是既尷尬又忐忑,想著早點兒把這位姑奶奶請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想到這裏,老陳索性轉向了屍體,他一邊善後,一邊心裏納悶,身邊這個幾個月前還平平無奇的女警官,怎麽就成了局長大人手下的大紅人副處長呢?

被一大早就叫到停屍間的老陳,覺得自己一個堂堂留過洋的醫學專家,怎麽就能天天被這些打眼兒裏看不起的年輕人呼來喝去的呢?可是輪到表麵與交際上,他又覺得自己是文弱書生了,安身立命最重要,任誰也是萬萬不敢得罪的。

更何況,這位於大處長的傳言那可真是五花八門了,什麽局長的小情人裙帶花,警視廳高官的千金,更有甚至還說於素是安插在警局的特高課日本密探!不論以上哪種背景都是惹不起的,可是,還是會有人對於素的行事公然不滿,這其中原因,除了警局裏那些資深老油條的眼紅抱怨之外,最看不慣的那還要屬權力職能交疊的租界警務處了。

時下,眼看著租界完全落到日本人手裏那是遲早的事,而洋人們就算是帶著紅頭阿三走,也不會去管華人巡捕的死活的。雖然汪偽政府表示會妥善接管租界一切安全事務,但是怎麽接管,各個地頭上的利益糾纏怎麽重新分配,都還是未知數。恰巧,於素又為警局高層授意,已經暗中染指了那麽一些不光彩的利益爭奪。這讓租界警務處的華人高官們很是惱火。

法醫老陳胡思亂猜到這兒,忽然自認為好像也明白了於素為什麽會一大早,盡量避人耳目,來讓自己驗這台活兒了。

“老陳,實在不好意思,這麽早讓你加了個班!”

老陳轉過臉忙不迭擠出笑臉,自然是得裝出通情達理,一心為公的樣子嘛。

“哎喲!嗬嗬……沒事兒!於處長,給您辦事,那不就是為警局的大事效力嘛!”老陳自作聰明地賠笑道。

於素抬眼瞟了一眼老陳,微微一笑:“聽說——您最近在和局裏打報告,申請要到去醫學院帶學生?”

“這,嘿嘿……於處長,我老本行就是醫學院臨床,這不是新政府也要搞共榮新政嘛,我看看能不能發揮一下我的長處……”老陳摘下口罩,露出帶著尷尬皺紋的笑臉,“可是,這人事處也一直沒有消息……”

於素眯起眼打量著老陳,莞爾一笑:“放心,我會以警局的身份在同仁醫院幫你打一打招呼的。”

“啊喲喲,那可真的是要謝謝於處長您了!警局有了您這樣的領導,真的是開明政治啊……”老陳聽了於素的話,那真是每道皺紋都立刻像是開了花一樣!

“所以嘛——今天早上的這台,那就……”於素說著,不緊不慢地把屍檢報告單又遞還到了法醫老陳的手裏,雪亮傳神的目光中已經淋漓盡致地表明了心照不宣這層意思。

老陳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把口罩又戴上了,連連點頭接過報告單:“……明白明白,我今早就是來打掃一下衛生,什麽活兒都沒幹……”

於素朝老陳淡然一笑,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示意他把屍體推放回停屍間。

於素走出停屍房時,離警局上班時間還是很早,後院裏,更是沒什麽人。於素略顯悵然地走到後院天井的花壇前,聽著身後地下刑訊室裏傳來的痛苦呻吟聲,默默抽著煙,腦子裏回想著剛才屍檢報告的每一處細節。沒錯,這是她解壓的方式,通過別人的口,喊出自己心裏的掙紮。

“喲——於處長!嗬嗬……”突然間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渾厚而和藹。

於素一轉頭,眉梢立刻就挑了起來!隻見眼前站著一個穿著灰色西裝、戴著禮帽的中年男人,唇上蓄著薄薄的一層髭須。低壓著的帽簷之下,一雙深凹的眼窩裏閃爍著深潭般的目光。

“蔣探長?您怎麽有空大駕光臨?”於素臉上雖然言笑晏晏,可心裏已然暗自驚訝自己居然沒有絲毫察覺!這個人就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離自己身後不足五米遠的地方?

這位蔣探長談笑風生地走到於素麵前:“於處長,這麽早就來上班啊,我警務處那些懶散的家夥們,果然是和新政府警局的得力幹將們比不了的。”

“蔣探長您過獎了,以後大家還是要一起共事,互相照應的。”於素說著彈掉手裏的還有一半的香煙,“蔣探長,恕我先失陪。”

“於處長請稍作,有件案子,不知道您可否有耳聞,租界這幾天接到數起孩童失蹤的報案,好像還涉及到了華界……”

於素緩下了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如需配合,蔣探長盡管開口便是。”

於素說完,又加快腳步朝前院走去。這位蔣探長看著於素的背影,漸漸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快和我說說!昨晚你們又都遇見什麽了?我隻聽表哥說你們都弄得很狼狽,噢噢!還有!你們找沒找到小湯圓……”

午飯時間,學校飯堂裏,唐瑤迫不及待地坐到雲珂身邊,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可是,雲珂看著唐瑤那興奮的表情,心裏莫名像是堵著一塊石頭。雲珂想起了那個躺在小湯圓身邊、叫央娣的小女孩兒。

“……人死了。”雲珂淡淡地吐出三個字。

“呀——”唐瑤扔下筷子,捂住嘴,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雲珂。唐瑤沒有想到雲珂居然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或許越是難過的話,湍**過心潮胸峽的重重鬱結,真吐出口時,那便是已然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吧。

“有什麽好驚訝的,你剛才不是很想知道嗎。”雲珂這句話的語氣充滿了一股無來由的怨氣與質疑。但是看著唐瑤那瞬間比自己都還傷心的樣子,又隻能苦笑一聲,“算了,平常的日子還得過不是。”

“想得美!”

一聲斷喝之後,再看雲珂麵前的唐瑤,已經是一臉雞蛋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