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中平元年(十九)

過了羊腸倉一行向北,翻過北山又到了樓煩和培縣,沿著官路走了一陣兒接著道了馬邑。張遼視而不見,依舊騎著馬在前頭走。呂布見了便問,“路過老家,咱們一同去歇歇腳怎樣?”

張遼不屑道,“嗨,家裏都沒什麽人了,不去也罷,趕路要緊。”

“這都走了差不多一日了,等著進了定襄郡地界不知道還有沒有閑工夫生火做飯。便去村裏歇息一下吧!”

說著呂布引眾人進了馬邑村,村民見到走兵的進村無不嚇得亂跑亂叫,呂布派魏越領著兵士到處跟人說隻是過兵不搶人不收糧,直到半個多時辰後浮躁才安穩下來。

呂布托村民帶路去聶家遺址,果然是處落魄的大宅院,容納八百將士綽綽有餘。呂布先讓大家吃了飯,然後無事不要離開院子免得滋擾百姓。然後又問了村裏的商人從別處調集木材石料,安排眾人給聶家重修瓦房。

張遼攔道,“我老家都沒人住了,花這世間修繕它幹啥!這些錢不如給弟兄們買點好的吃,誰知道明天打起來會怎麽樣呢。”

呂布吩咐弟兄們繼續幹活不要理他,“越是沒人住了越是要修得漂亮,不能讓人看短了咱們。等你以後闖出了功名利祿,再來這裏修一處新宅子,就在這聶家遺址的原地兒上直接蓋,告訴世人你張文遠就是聶家之後,沒辱祖宗威名!”

張遼聽得一愣一愣的,又尋思半天,才跟大夥兒一塊兒幹活去了。

八百多個人修一處宅院,而且當兵的又是整天挖壕溝修大寨的,所以一處小小宅院簡直不在話下,待石料木料到後沒多大功夫就翻整得有模有樣了。看得出來張遼很高興,來回呼喝吆喝著,臉上寫滿了神采奕奕。

呂布與我並肩坐在院子的門檻上看大家忙碌,問我道,“順兒可知這馬邑的來曆?”

我搖搖頭,我怎麽可能知道這個。我以前隻知道麥子幾月種穀子幾月熟,現在稍微知道了一點砍人的知識,但是跟著廣袤天地比起來,我依然無知得像一根稻草。

呂布等了一會兒,絲毫沒有炫耀的意思,語氣平和地說,“這裏啊,以前是秦朝大將蒙恬北逐匈奴圍城養馬之地,因此叫馬邑。”

“蒙恬很厲害嗎?”

“駐守九郡十餘年,收複河套修築長城,防禦匈奴威震邊塞,你說厲害不厲害。”

“跟他不熟,還是覺得你厲害一點。”

呂布就笑,“這馬邑還有傳說故事,要不要聽?”

我最喜歡這些,便求他快講。

“這裏起初築城之時並不叫馬邑,隻是個防禦堡壘而已。但是工事快完時多處出現崩塌,無論兵士匠人怎麽修補都無濟於事。後來不知哪裏來了一匹飛馬,繞著城牆塌陷的地方奔跑,有人便按照馬蹄的痕跡沿線築城,城牆果然就不再崩塌了, ‘遂名馬邑’。”

“一點都不精彩,我還以為是行軍打仗的那種呢。”

“那種也有啊,想聽嗎?”

我使勁點點頭,呂布說,“咱們大漢的邊塞以前啊總是被匈奴侵害,又是和親又是送錢,匈奴往往是收了錢拿了人還不講信義,三番四次殺害擄掠我們邊界百姓。”

我瞪眼,“這麽可惡啊?!打他娘的啊!”

“打不著的。匈奴遠居大漠,要麽住在祁連山,等你舉大兵來了人家早沒影兒了,等到你大軍一撤,他們又殺回來胡作非為。”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呂布笑著給我捋背,“是啊,順兒氣,武帝也氣,正巧這時候他家裏的老祖宗站出來出了個主意。”

說著呂布一指張遼背影。

“他家原本姓聶,他祖宗叫聶壹,便是這個出主意之人。正因此舉惹怒了外族,聶家後人才改姓避禍。當時聶壹說,‘匈奴常為邊患,不如乘他們和親無備,誘令入塞,伏兵襲擊,必獲大勝。’”

我聽得高興,“照啊!趕緊打他媽的!”

“是啊,照啊。咱們武帝也是這麽想的,於是派三十萬大軍埋伏在馬邑山穀之中,又安排飛將軍李廣埋伏在匈奴後方,準備奪他們的輜重。”

“好,好!快打,快打!”

“接著聶壹單刀赴會,一個人進了匈奴大帳,以偷城為由騙取匈奴王信任,準備誘敵深入。”

“一個人?我操,這麽帶種的?”

“是啊,一身膽氣。所有準備工作都做好了,隻是匈奴王提了十萬大軍來到距離馬邑百餘裏的地方察覺到埋伏,便命人撤軍了,一切都白布置了。”

我聽得正是起勁,得知匈奴退兵,不覺得掃興起來。

“那不是沒有意義了嗎!”

“意義還是有的。”呂布說,“而且還非常重要。”

“打那以後啊,咱們大漢王朝再也不跟匈奴屈辱和親了,反正都撕破臉了,不如打個痛快。於是這場沒有成功的‘馬邑之圍’揭開了咱們大漢全麵反擊匈奴的序章!因此才有了後來衛青霍去病連破匈奴幾十萬人,把連年滋擾我們邊境的匈奴一舉打到沙漠的另一頭去了。”

我聽得跳將起來,恨不得手舞足蹈跟著一起上陣殺敵。呂布見了就笑我,“所以啊,很多時候失敗了並不是毫無意義的一件事。它所帶來的啟發和傳承,有可能會締造更多更偉大的事跡。”

呂布抬頭看天,天色將晚。

“在這亂世中,誰又不是一顆碌碌無為的火星呢。隻是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為後世帶來什麽影響。”

呂布悵然,旋即又開脫起來。

“但求問心無愧吧!”

我看著他一丈多餘的身高,在這偌大的宅院裏依然顯得囚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一輩子來來回回圖的啥大家都說不清楚,都是憑著本能匍匐前進。忽然又覺得呂布身材矮小,在這高牆大瓦的院內孤楚寂寥。院裏都是熱火朝天的人們,在為某年某事歡慶聒噪,唯他安安靜靜呆在一角,遠遠得望著眾人不易察覺的笑。

當晚我們在聶家大院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呂布又命人把剩下的材料分發給鄉民,請大家好好照看。百姓領了東西歡天喜地,連連答應。

出了馬邑過武州,便進了定襄郡。在一條寬廣的大河前,呂布用馬鞭一指,“順兒可知河流名稱?”

我搖搖頭,張遼笑道,“他知道個屁啊,就我這馬邑生人都說不清楚,更何況他。”

呂布說,“正因為知其不知所以才要教。”於是又轉對我說,“這叫清水河,河北麵以前便是匈奴放馬遊牧之地,咱們以前就是從這條河南打去的河北。”

我聽得渾身來勁,但隨著又泄了氣。

“人家古代將軍打仗都是幾十萬幾十萬的人馬,咱們如今就八百人,也差太多了吧!”

張遼也說,“就是啊,咱們頂多做一做先鋒斥候,古往今來沒聽說哪裏有八百成軍的。”

呂布說,“怎麽順兒不懂,文遠也跟著起哄。”

張遼攤手,“本來就是嘛!”

“那好,我問你,”呂布說,“封狼居胥的大將軍霍去病首次出征殺敵無數深入敵境數百裏,年幾何,所帶兵士幾人?”

“這個……”張遼撓撓頭,“霍大將軍不是跟隨大軍出征的麽,怎個還有深入敵境這一說?”

呂布哼一聲,“十七歲,八百騎,輕兵突襲,斬捕過當。”

張遼驚道,“真的假的啊?”

“所以說文遠閑時不僅要操練武藝,還要多讀些書。”

一番話說得張遼羞愧不已,呂布又問我,“順兒可知‘斬捕過當’是什麽意思?”

張遼這次不嘲弄我,反而跟著我一起聽先生說道。

“‘過當’是指斬殺敵人的數量遠遠超過己方損失的數量。好比‘你殺我兄弟一個,我滅你族人全家’這種。所以順兒你說,八百人夠不夠了?”

我聽得渾身冒汗,“夠了夠了,太他媽的夠了!我以後就帶八百個兄弟,哪怕對麵千軍萬馬咱們也不慫,一個字:砍他媽的!”

張遼笑話我,“這哪裏是一個字啦?——跟你說順兒,咱以後也帶八百弟兄,隻不過咱比你厲害一點點,你打一萬人,咱打十萬人!直打得他們以後聽到我張文遠的名字都得抖三抖,以後不論誰提到我張遼來了,準保他夜不敢寐兒不敢啼!”

“你就吹牛逼吧你!照你說得這般,我看你是被亂軍踩死後孤魂化作厲鬼給人嚇得!”

“嘿,不信咱可以簽字畫押啊。”

張遼真就張羅著手下拿來紙筆起草文書,前後寫了幾次張遼都不滿意。

“什麽狗屁不通的,弟兄們咱就沒個念過書會寫幾個工整字兒的嗎?這家夥將來可是要跟高大將軍兌現的,字跡模糊文理不通,這狗兒子萬一翻臉不認怎麽辦!”

呂布見我倆沒了先前那股懊喪勁兒,心情也好了起來,便親自給我們寫下字據。我第一次見呂布提筆寫字,居然比村裏教書的先生寫得還好,又好看又大氣,比過年貼的對聯都工整。

我和文遠不太會寫字,就雙雙按了手印。行軍途中沒有朱砂印泥,我們便蘸了墨汁按在竹片上。文遠貼身把那竹片收好,不住得衝我冷笑。

“臭小子,再過三十年,待我張文遠率八百弟兄威震華夏,我看你是認也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