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金刀(1)

客棧一樓大堂,正中一張木桌成了碎片,碎片中混雜著破碎的盤子和散落的粥湯和小菜,四條長凳還好端端地立在周圍。

一個紫袍玉帶的年輕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東側那條長凳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乎並不把站在自己邊上虎視耽耽的那位虯髯胡漢和遠處他的兩個伴當放在眼裏。

“我好好的坐在這裏吃自己花錢買的東西,不知哪裏得罪了閣下?閣下一掌拍碎我的桌子,飯菜灑了一地是吃不成了,閣下是不是向我該賠禮道歉?”年輕人似笑非笑。

“你,羊,不能吃!”胡人漢子鼻孔出氣,滿臉憤然。

“為何不能吃?”年輕人一臉不解。

“羊,神聖,我們部族,尊敬,不能吃!”

年輕人眉毛一挑,語氣急轉直下:“你們不吃是你們自己的事,若是我強迫你吃,那是我的過錯。在我們宸粼,羊與牛和豬一樣,就是普通的牲畜,就是給人吃的!”

餘十七站在櫃台旁差不多聽明白了,那邊的那個胡人漢子似乎出身於一個把羊敬奉為神靈的部族,與那紫袍玉帶的年輕人起衝突隻是因為年輕人吃的食物中有羊肉。

這種事要是放在宸粼中原,簡直就是個笑話,可是餘十七卻明白在西荒這很常見。

西荒散布著大小幾百個胡夷部族,各有各的信仰習俗,有的忌諱這個有的忌諱那個,而且大多頑固得可怕。明明上一刻還在和你談笑,下一刻就能因為你不小心犯了他們的忌諱而翻臉如翻書。

若是要他來評判這件事,他心裏還是向著那個年輕人的,因為覺得年輕人說的有道理。

行走西荒,個人出身不同而風俗迥異,彼此尊重敬而遠之才是交際相處的正道,總不能因為自己不吃而強求別人都不吃吧。

那胡人漢子一掌能把木桌拍的稀碎,想必也是練過武的,餘十七暗暗為那看起來像是紈絝公子的年輕人擔心。

胡人漢子本來就不是口辯之才,加上不太通曉宸粼官話,急的口中飆起了自己本族的母語。

他在那兒激動地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年輕人隻作不聞,轉頭對銀雪喊道:“店家!把我剛才的菜再上一份!”

年輕人手一揚,空中飛起幾枚通錢,在燭光下亮閃閃的晃眼。

那胡人漢子見了,伸臂便要去撈,但他剛有動作,手腕便被起身的年輕人抓住了。

錢幣還飛在半空,兩人已經鬥上了三招,兩邊各自都隻用了一隻手,不斷地在擒拿與反擒拿。

餘十七觀察著年輕人手上的招式,隱約覺得有點像小重山擒拿手,心中對其師門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

“啪”一聲脆響,年輕人和胡人漢子同時用上了另一隻手,拳掌相擊之後,兩人都退開一步,空中的錢幣被震得向四周無規律射出。

餘十七剛想出聲示警,忽覺眼角人影一閃,銀雪已經衝了出去。

穿著褐色雜役仆裝的銀發女子身形如鬼魅般閃動,頃刻間已經將被震飛向四方的七枚錢幣中的六枚盡數接在手中,最後一枚飛射向無人之地,“篤”一聲打在了東北角的一根立柱上,入木寸餘。

樓梯上響了兩聲的鈴鐺聲壓住了餘十七胸中為銀雪喝彩的衝動,西陵玥麵無表情地走下來站到櫃台後,打開底下箱櫃的鎖,把被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未隱寒鋒拿了出來,“啪”一聲拍在櫃台桌麵上。

“這是荒蕪宗的劍……”餘十七看了她一眼。

“借我的人用一下。”西陵玥的語氣裏並沒有和他商量的意思。

“有必要嗎?”餘十七朝場中看去,銀雪接下六枚錢幣後落在年輕人和胡人漢子之間,三人的站位呈等腰三角之勢,銀雪所在的位置隱隱已經將他們兩人分開了。

他覺得接下來怎麽也打不起來了。

胡人漢子忽然大吼一聲,他那兩個站在遠處的伴當中有一個應聲將一把皮鞘彎刀拋了過來。

年輕人發出冷哼,頭也不回地往後伸出手,後麵圍觀的人群中立刻有人遞出一把寶刀——原來他也不是孤身一人。

雙方幾乎同時將刀拿到手,刀鋒出鞘的時機也不分伯仲。

兩把刀對拚一記,身形更為魁梧的胡人漢子卻被逼的倒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形。

“金刀我意門的逆卸甲殺法。”餘十七的身後響起了藤以寧的聲音。

餘十七之前看到小重山擒拿手時便已經猜到了那個年輕人師出江州金刀我意門,此時聽藤以寧說出年輕人出鞘一刀的招式名,便知道自己猜的沒錯。

“很有名嗎?”西陵玥隨口一問。

“沒荒蕪宗那麽有名,但也和同風門差不多吧。”餘十七小聲回答。

本來中洲江湖素來有北刀南劍的說法,但近十年“南劍”柳氏劍宗本宗人才凋零,僅有的幾位有名高手盡出於其下分支。至於被冠以“北刀”的葉氏無形刀,自改元北寧以來,更是伴隨著葉家子弟響應北征號召,大量從軍戰死沙場而幾乎消亡不見。如今江湖上說起刀劍名宗,除了提一提柳氏劍宗和葉氏無形刀,順嘴都會帶上同風門和金刀我意門。

“請兩位罷鬥,這裏是客棧,是給大家休息躲避風雪的地方。”銀雪身子一斜,插進兩人中間空地。

“是麽?方才看你接下六枚錢幣如摘星攬月,連一個跑堂打雜的小姐姐身手都如此不俗,這裏真的是客棧嗎?”年輕人嘴角一翹,將刀隨意地往肩上一扛,目光越過銀雪看向對麵的胡人漢子:“我倒是不想打,隻想好好吃頓飯,可你有本事說服他嗎?”

銀雪轉身朝向胡人漢子:“對我們這間客棧來說,客人都是一樣的,他付了錢買下的食物,與你無關。”

“羊,我們,尊敬!不能!”

後麵的兩個伴當也跟著他“不能”“不能”的叫了起來。

“那我隻能請三位離開了。”銀雪對著大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們不守規矩,就不能留在這裏。”

如今已經入夜,外麵又開始飄起雪花,這個時候把人趕出客棧,無異於將其趕上絕路。餘十七心想這一定不是銀雪的本意,她隻是在借此威脅那三個胡人放下脾氣好好接受條件而已。

果然銀雪說完這番話後,胡人的兩個伴當率先露出了為難之色,兩人麵麵相覷,內心的掙紮盡顯於臉上。

但令餘十七沒想到的是,為首和金刀門的年輕人起衝突的那個胡人漢子用他聽不懂的話對兩個伴當喊了一聲,隨即竟然硬氣地扭頭就往門外走。

“唉……”藤以寧歎了口氣,西荒的異族人直爽是直爽,有時候就是顯得太不知變通。

“慢著!”櫃台後的西陵玥低喝了一聲,“打碎了我一張桌子和一桌飯菜,想就這麽走了?”

已經走到門口的胡人漢子聽到她的話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