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破曉(1)

如雷劍光閃過天空,青麵猿雪人的雙臂齊齊斷落墜地,胸口也多了兩道形成十字形狀的傷口。

虞幼慈緊抿著的唇角溢出鮮血,她隻斬出了四劍便已經無以為繼了,第五劍揮到一半,劍柄從右手五指間滑落,直直地紮進地麵的泥土中。

劍柄脫手之後,她的身形也隨之一滯,像是忽然失去了羽翼的飛鳥,從半空中急急摔落下來。

青麵猿雪人雖然失去雙臂,但此時竟然發狠起來,暴怒地張開血盆大口朝虞幼慈下墜的身影咬去。

“虞大小姐!”陸承時和雲靖辰異口同聲地發出膽戰心驚的呼喊。

此時他們二人身後傳來一陣迅疾如風的腳步奔踏聲,兩人未及反應過來,便看見一道灰色的身影從身側衝過,在適當的距離發力跳起,搶在青麵猿雪人之前將虞幼慈攬入懷中。

借著被虞幼慈下落之勢衝擊的力道,那人在半空中翻了個圈,順勢一腳猛踩在青麵猿雪人的鼻梁上,帶著虞幼慈往相反的方向飛撲出去。

“啊——”虞幼慈在著地的時候發出了一陣驚呼,她被救下自己的那人用鬥篷裹住快速翻滾了幾圈卸去落地的衝擊,腦袋卻暈得天旋地轉,加上之前勉強用出風雷奧義對自己身體的損傷,一時間表情變得無比痛苦。

“小慈,沒事吧……”

餘十七關切的聲音傳入耳中,恰似一劑定心良藥,虞幼慈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看清眼前的人原來真的是片刻之前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人,臉頰不由自主泛起羞赧之色。

“我……還好。”她逞強地微微一笑,剛一張嘴卻又吐了兩口血。

身後傳來狂暴的嘶吼,風中彌漫著野獸口中所發出的腥臭,虞幼慈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眼神無助地望著餘十七。

能做的事情他們都已經嚐試過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現在人事已盡,似乎是該聽天命的時候了。

“噯……”等猿雪人的嘶吼停止之後,她鬆開捂在耳側的手,抬起去撫摸餘十七的臉龐:“要是我馬上要死了,你想聽我最後喊你哥,還是喊你虞言誌?”

“你不會死的。”餘十七語氣肯定地說,“師父師娘還在等你回家呢,至於我……隨便你喊我什麽,隻要你開心就好。”

“他們也在等你回家啊。”這一刻她眼中柔情無限。

“我知道。”

餘十七放開她站起來,轉身麵向那一青一紅兩頭猿雪人,目光落在了插在不遠處泥土中的劍,苦笑。自己這輩子,好像真的逃不過握劍的命運了。

雲靖辰和陸承時還來不及為餘十七救下虞幼慈感到慶幸,便看到他朝那把劍走去,兩人頓時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怎麽辦……我們要幫他嗎?”雲靖辰猶豫不決。

“這都什麽時候了,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陸承時搖頭。

這時餘十七已經走到了那把劍之前,失去雙臂的青麵猿雪人坐在不遠處喘息,紅麵猿雪人則是在同伴身前逡巡,時不時朝他們發出威嚇的吼聲。

“你們兩個,把小慈帶走吧,我的行囊裏有傷藥,也一並帶上。”餘十七對陸承時和雲靖辰說道。

“師兄,你要獨自對付它們?”陸承時心中難以平靜。

餘十七說:“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也許我能握住劍保護大家,也許……什麽也改變不了。”

身上的誓言秘咒還在,他也不清楚在秘咒發作之後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所以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確保虞幼慈的安全。

陸承時和雲靖辰並未受傷,要他們兩人帶上虞幼慈逃離此地並不是什麽難事。

至於山坳營地那些商隊的人,他已經無暇顧及了。

伸手握住麵前的劍柄,秘咒也隨即被觸發,餘十七咬緊了牙根忍耐身體的痛楚,低喝一聲將劍拔起。

將劍刃拔出泥土明明隻需要一瞬,但這一瞬在餘十七的腦海中卻變得有些漫長,短暫人生中關於荒蕪宗和雲中劍的一些回憶開始在他腦海中閃回。

恍然間他仿佛又一次聽到了步涉川老師在荒蕪山莊為自己授業時說過的話。

“無論什麽時候,都應該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去履行荒蕪遊俠的義,奮不顧身地為了理想而犧牲固然是我們崇尚的至高精神,但須知更多時候唯有留下有用之身方能有更多的作為。天下很大,江湖的惡也許永遠也沒有除盡的一天,所以荒蕪的使命也會一直傳承下去……”

以及他第一次單獨外出執行任務受傷歸來時,周肖誠隊官對他帶著關切的責備。

“發現目標的情況和情報中所言不符,為什麽不請求支援?還把自己弄成這副狼狽模樣……年輕人肯拚命是好事,但如果你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又如何能去拯救更多的人呢?”

還有,離開的那一天,九闕宗主藤安彤親自送他到山下,殷殷關切。

“你既然執意領受秘咒,那往後便不可再輕易動刀兵,否則必然傷及自身。不過……若是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回山莊來找我。”

彼時他被周肖誠隊官重言打擊,有些心灰意冷地問:“那宗主希望我回來嗎?”

“希望,又不希望。”

“沒想到宗主也是會矛盾的人。”

“我希望你輕劍快馬恣意江湖,也希望你一世平安高枕無虞,江湖險惡,你還是不要回來了。”

秘咒持續的痛楚讓餘十七腦海中的閃回戛然停止在藤安彤臨別贈言的最後一句話,所謂不要回來,便是不讓他再拿劍的意思,可是造化弄人,如今他有不得不握劍的理由。

縱然他早已知道自己並非師父師娘的孩子,可是他畢竟是在同風門長大的,做了虞幼慈那麽久的兄長,有沒有血緣早已不再重要。

所謂親情,也不一定非得是彼此身體內血脈同源,骨肉同枝,而是彼此陪伴度過悠長的歲月,記憶中有過共同的春夏秋冬和粗茶淡飯。

“虞言誌!”虞幼慈望著餘十七握劍的背影,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淚水。

他秘咒發作的樣子,先前她就已經親眼看過了,也曾為自己任性胡鬧的行為暗自懊悔,還天真地向他許諾過從此以後會保護他。

一個人在什麽樣的時候會意識到自己弱小無力呢?虞幼慈心想,莫過於現在了。

想保護的人反倒拔起了劍,英勇無畏站在了自己前麵。和那兩頭發狂畜生的雄壯身軀相比,他的身影不值一提,手中的劍也像繡花針一樣可笑,然而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卻震撼了目睹這一幕的所有人。

山坳北側的高坡上,披著灰色鬥篷的少女居高臨下俯視著下方的戰況,輕輕歎了口氣,對身邊隨侍的男子說道:“蒼風,看到了嗎?這就是荒蕪,這就是雲中劍。”

“聖女是想說,這是值得敬佩的大義凜然嗎?”

“我更想說,這些人都是十足的蠢材。”西陵玥緩緩抬起手掌,在掌心凝出旋轉的六棱雪花,“不過,也值得敬佩一次。”

“要救那個人嗎?屬下去就可以了。”

“不,他那樣的人,若是知道承了我們的人情,心裏反倒會難受吧。”西陵玥自嘲一笑,“幫這個忙的分寸,還是我自己來掌握好了。”

她口中輕聲念動古咒,掌心的六棱雪花忽然拖曳著一道淡淡的白光向下方飛去。

山坳營地東側,餘十七和嘶吼的紅麵猿雪人互相向彼此猛衝,兩者之間的距離刹那間已近如咫尺。

劍刃上小蛇一般的雷光躁動不安地發出呲呲聲,雷光甚至漸漸溢出了劍身,爬上了餘十七的整條右臂。

“雷脈,摶雷絕光……”虞幼慈看到那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劍式,隱隱有些為餘十七擔憂。

不過她心中沒有理由地相信,即使是一樣的招式,自己沒能做到的事餘十七一定能做到。

因為,從小她就覺得,這個“兄長”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