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話 白貓與姑娘(一)

礦上的人都知道,澤爾在十一年前是個狠角色。

那時他十七歲,是霧紗城臭蟲窩粗魯屠夫肥山最得力的學徒。

他膀子渾圓粗壯,舉起兩掌寬的厚脊斬肉大刀,一刀就能剁斷公豬後腿。每天剁滿十個小時,賺三枚銅角,扣掉飯錢,僅剩一枚。而隔壁白鵝酒館住著一對紅唇姐妹,隻要兩腿一開,床板吱嘎吱嘎地亂響,每次最少入賬兩枚銀環。

所以澤爾先生十七歲時,有三恨。

一恨,每日砍豬腿。

二恨,妓女賺錢多。

三恨,自己玩不起。

紅唇姐妹每個月都要向臭名昭著的惡棍頭子山羊臉上繳保護費,這是妓女要守的規矩。負責收錢的地痞外號「麻繩」,瘦得仿佛挨人一拳當場就死。

這人脾氣很好,見誰都笑,但整條街的妓女都很怕他,像對蛇的那種害怕。

麻繩是澤爾的朋友,喝醉酒就會說胡話,通常是抱怨大佬山羊臉心腸歹毒,虐待手下。更多的時候則是誇口自己未來終將稱霸臭蟲窩。

澤爾不善言辭,一邊傾聽一邊用磨刀石反複打磨自己的斬肉大刀。

那年夏天的某一個傍晚,麻繩如往常一樣來找澤爾。

帶來的不是酒,而是一小包神秘毒藥。據配毒的黑煉金師說,半勺的劑量足以殺死一頭大象。

麻繩非常亢奮,提議晚上動手——彼此幹掉自己的大佬,之後半個臭蟲窩就算到手。

方案簡單粗暴,澤爾十分讚成。兩個膽大妄為的小夥子謀劃好時間與細節之後,開始分頭行動。

當天夜裏,屠夫肥山正趴在紅唇姐妹其中一人的身上賣力衝刺,木門突然被人從外一腳踹開。沒等吃驚的肥山爬起身,他的學徒澤爾撲上前去,左手死按他的背,右手舉刀對準脖子猛地一剁,拔起來,又是一剁。

噴湧的臭血把被屍體壓住的妓女澆成了番汁美人。恐懼暫時噎住了她的喉嚨,澤爾沒興趣辨認她是姐妹中的誰,他把屍體掀到地上,然後用顫抖的雙手脫下了自己的褲子。

夜色最濃之時,一身血跡的澤爾來到山羊臉的老窩。大門虛掩著,他從門縫窺視,三個打手癱倒在走廊上,一切正如計劃中的一樣。

他提刀推門而入,穿過走廊,拐入正廳,看到更多倒在地的人,有男有女,而山羊臉則斜躺在高背椅上,細劍倚在一旁,死相與普通的醉漢無異。

澤爾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好友麻繩的蹤影。

難道他栽在誰手裏了?

澤爾忍住低聲呼喚好友的衝動,準備換去廚房看看情況。

突然,房間裏有什麽東西動了。

澤爾被驚得猛一哆嗦,就像毒蛇竄上了背脊。他緩慢地扭頭看去——山羊臉的「屍體」已坐直了身子,一隻大手揉搓著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

「小雜種,拿水來。」

澤爾想不通山羊臉為什麽活了過來,或者壓根就沒有死。他想轉身就逃而雙腿卻衝向山羊臉,斬肉大刀當頭劈下。

山羊臉是跳蚤窩數一數二的劍術高手,此刻即便醉酒仍來得及拔劍橫檔這一劈。但細劍應聲而斷,厚重的大刀砍進他的鎖骨,熱血噴薄濺灑,倆人都厲聲怪叫。刀鋒一路劈到胸腔才停住,山羊臉沒有來及的合眼,就死透了。

澤爾踩住屍體的膝蓋,手握刀柄晃動好幾次才把刀拔出來。他氣喘籲籲發覺自己全身燙得嚇人,剛才那一刀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隨便再來個小嘍囉都能把他幹掉。

然而他轉身的時候,正廳門口真的就站著一個人。

麻繩麵帶微笑,雙手端著一把獵獅專用的十字弩,弦上有箭。

「幹的漂亮,澤爾,謝了。」

他扣下了扳機。

澤爾感覺右肩挨了一記巨人重拳,整個人仰麵摔倒。

麻繩低頭給十字弩上弦,澤爾即便再笨現在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憤怒、傷心、屈辱、仇恨混成火一樣的東西,在血管裏熊熊燃燒,他掙紮地站了起來。

「早料到一箭射不死你。」麻繩射出第二箭,準頭偏高,箭擦著澤爾的頭皮釘入了房梁。

澤爾發出怒吼撲向麻繩。右臂已經抬不起來了,但他還有左手,還有額頭,還有牙齒!

來不及再次上弦,麻繩索性把十字弩扔到一旁,右手從腰後抽出一把短柄火銃,瞄準澤爾的腦袋開火。

砰地一聲炸響,澤爾瞬間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時,身處幽暗陰潮的霧紗城監獄地牢。右臂廢了,右耳沒了,右半張臉爛成了篩子,仿佛被千百隻烏鴉啄過。意外的是右眼居然沒瞎。

他還活著,但未經公審就已被判了絞刑,罪名謀殺,十天後行刑。

先醫活他,再絞死他,謀殺犯必須死於絞刑——這是霧紗城自古恪守的律法。

距行刑還剩五天時,昂克魔亞帝國的皇室發生了重大變動。兩天後,舉國大赦。

澤爾與其他死囚獲赦流放到鐵蹄礦場挖金礦,直至終老。

他們是坐鐵牢馬車離開霧紗城的,那天看熱鬧的人很多,澤爾背靠著堅固的鐵網像是一萬隻蒼蠅團團包圍。就在出發之際,有人趁亂擠到了他的背後,悄聲低語:「既然活著,就別再回來了。」

澤爾如今二十八歲,是個挖礦工。

他右臂殘疾,僅靠左臂揮動鎬頭在鐵蹄礦場足足挖了十一年的金子。這也讓他的左臂肌肉發達到有些畸形,以至於影響了走路的重心。

所以他有了一個「拖臂怪」的外號。

鐵蹄礦場的規矩是天不亮下礦,天黑透出礦,中午由守衛將不限量的幹麵包和水吊進礦坑。

每晚出坑之前,礦工要上繳一天的所得,從頭到腳都會被細細搜身。但隻有手指不會,指甲縫裏的淤泥裏藏著金沙,每天十粒,是被默許的量。這是礦工們唯一的「薪水」。

礦場裏的金樽酒館賣著全帝國最貴的劣質麥酒,兩粒金沙一杯,騷臭的像是馬尿。五粒金沙可以買半隻雞,雞倒是烤得很入味。

雖然貴得非常不合理,但金樽酒館的生意還是夜夜火爆,這些終將在這裏老死的礦工們,不來這,還能去哪?

他們是沒有明天的。

如果能攢到一百粒金沙,便可以在二樓叫一次女人。這些女人通常是周邊村子裏的農婦,個個長得好似掛著肥膘的甘薯,跟跳蚤街的那些貨色差的實在是太遠。

所以,拖臂怪澤爾從不叫女人,每晚很節製地隻喝一杯麥酒。他把金沙攢了起來,因為,他需要明天。

他需要複仇。

從他來鐵蹄礦場的第一年,金樽酒館的廚師就鬼鬼祟祟地告訴他,隻要有足夠的金沙,他可以聯係外麵的人把澤爾救出去。

這很顯然是一通騙人的鬼話,因為廚師告訴了每一個死囚。沒有人相信,除了澤爾。

他挖了足足十一年的金礦,攢了足足十一年的金沙,每天晚上隻喝一杯麥酒,不吃飯。

他之前陸續給了廚師十次金沙,總被說金額不夠,在上個周,他在後廚交出了第十一次。

他盯著廚師,那半張爛臉被燭火照著格外滲人:「這是最後一次,如果我這個月離不開這裏,下個月我就會殺了你。」

爐火在燒著,發出啪啪的輕微爆響,砍肉的大刀就卡在案板上。

澤爾的故事,礦上的人都知道。

廚師沒有動,點了點頭。

而此刻,是五月最後的一個晚上,牆上的鍾顯示,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要邁入六月。

今晚澤爾先生破例連喝六杯麥酒,這是第七杯,而廚師一晚上都沒敢從後廚露頭。

第七杯飲下,還剩一個小時。

第九杯飲下,還剩半個小時。

第十一杯端起來,還剩十分鍾。

看來,要被第二次判死刑了。

澤爾把杯子靠近嘴邊,卻聽到一聲……

「喵~」

他以為聽錯了,礦上哪來的貓。

「喵~」

他低頭,酒桌腿旁,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純白色的貓。

它正在舔爪子洗臉。

哪來的?

他背後的大門,砰的一下被人打開,夜風灌了進來。

「誰叫澤爾?」一個棕色長發的女人叫道,她二十剛剛出頭的模樣,穿著一身紅棕相間的幹練獵裝。

這是幹嘛?

澤爾盯著她沒有吱聲,更讓他在意的是女人背後的那個高大身影,他背著一杆長長的武器,那是什麽?是一杆長槍?

「到底有沒有人叫澤爾?」女人又問了一遍。

「我就是。」澤爾放下了酒杯,「有什麽事?」

年輕的女人笑得很燦爛,仿佛是在邀請朋友一同去踏青。

「當然是劫獄啊,快走,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

此刻,距離六月第一天的來臨。

還剩,五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