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永別
黑的夜，銀的月，冷的風。
不知名處的密林之中，小夢低頭看著電子窗口，看著上麵瘋狂跳動的信息沉默不語。
從珞珞發來的信息量，以及字裏行間透出的急切，她感受到了一種名為關心的東西，她很感謝珞珞能這麽關心她，可她能說的也隻有那三個字：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小夢喃喃自語，她是發自真心地道歉，雖然對方肯定聽不到。很遺憾，她的生命不得不在謊言和抱歉中畫上句號。
“對不起什麽？”身後突然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小夢嚇了一跳，猛然轉身更是嚇得差點死機，隻見黑暗中飄出一張麵具，由於男人的衣服是純黑的，所以乍一看像是隻有麵具在空中飄，真挺嚇人的。
不過轉瞬小夢就鎮定下來，她認識這張麵具，是出高價買她心靈的人。
“沒，沒什麽。”小夢連忙掩飾，她經常能夠看透人心，可她唯獨看不透麵具男人的心，甚至不敢直視麵具男人的眼睛，視線偶爾掠過他的雙眼，她都會感覺到深不見底的暗和一絲絲難以形容的瘋狂。
所以，她不想讓麵具男人看透她的心，雖然她的心肯定得給他。
麵具男人並沒有多問，隻是淡淡說了句：“這裏還不夠遠，跟我走。”說完便繼續朝密林深處走去。
小夢隻能跟上，她看了看時間低聲道：“你來的太早了，距離我到期還有四個半小時。”
“不早，再過一會強製回收車就會來，我得防止意外發生。”男人的語氣很平淡也很冷，沒什麽起伏，相比而言他反而更像是機器。
平時很愛說話的小夢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黑夜便陷入寂靜，隻有兩人的腳步聲沙沙作響。
沉默良久，小夢抬頭看了一眼雲層縫隙間的月亮，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不會泄露你的秘密，真的不能告訴我原因嗎？一顆報廢的量化心靈對你到底有什麽用？”
她真的很好奇，人有好奇心，機器人也一樣，反正她四個半小時後就會和世界永別，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男人的腳步突然停住，小夢也連忙停下不敢再動，不知為什麽，靜止不動的麵具男人讓她更畏懼，那背影透出讓人窒息的壓迫感。
見男人不說話，小夢咬了咬牙：“我，我還是不問了，你……”
誰料，男人居然開口回答，語氣有所緩和，多了一絲絲感情波動，背影也壓迫感也漸漸消散：“我有一個遺憾，不弄清量化心靈的原理我死不瞑目！”
這話好重，真的好重，小夢道：“這麽說，你購買我的心靈是為了研究？”
“嗯。”男人背對著小夢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不……”小夢自知失言沒有繼續說下去，男人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為什麽不購買全新的機器人研究？”男人的笑滿是戲謔，在黑夜的森林中聽起來格外刺耳。
是啊，為什麽不購買全新的機器人研究？購買小夢心靈的價格足夠買兩台全新機器人。
全新的機器人，其量化心靈也是全新的，肯定更有利於研究，而到期的機器人，其量化心靈是崩潰的破碎的，怎麽想都沒什麽研究價值。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劊子手嗎？”男人微微側首，麵具的側麵在斑駁月光下形成詭異的弧線，他的語氣依舊滿含戲謔，不待小夢道歉便自我肯定，“我是劊子手，但剖一個報廢機器人的心，總比剖全新機器人的心更人道些，你說不是嗎？”
小夢微微一怔，她沒想到麵具男人會給出這種回答，忽然間，他的背影好像也不再那麽可怕，更多了些人的氣息。
“是因為那個遺憾嗎？”小夢覺得自己更接近男人的心了，有遺憾的人總比沒有遺憾的人多一些滄桑和執著。
“是的，我想彌補那個遺憾，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所以你不要再問了，走吧。”男人將語氣中的感情藏起來，重新恢複冷漠的樣子，繼續邁步朝密林深處走去。
片刻後，兩人停在一顆足足五人合抱的老樹下，老樹的葉子已經掉光，密密麻麻的枝丫升向天空，如蒼老的手。
“就這裏吧，LAI的強製回收車已經到了，他們找不到這裏的。”男人轉身望向孤兒院的方向。
小夢也轉身，果然看到孤兒院的方向有幾盞大燈亮起，光柱掃來掃去似乎是在尋找什麽，可惜在查詢器無法匹配搜索的情況下，想在黑夜的山林中找到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真沒想到，陪我度過生命最後三小時的竟然是你。”小夢感歎著說。
麵具男人沒有回答，小夢也沒指望他回答，她找了個視角最好的地方就地坐下，抱著膝蓋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孤兒院，那是她生命開始的地方，也是她找到生命意義的地方，她想用這種方式結束，至少再多看一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月光也漸漸傾斜，從雲層縫隙間灑下，將老樹的枝丫倒影投在地上像抽象畫。
遠處那些掃來掃去的光柱逐個熄滅，強製回收車的尾燈如夜色下的螢火蟲漸漸遠去，最終隱沒在黑暗中再也看不清。
最後的十分鍾，小夢開始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第一天走近孤兒院的期待和緊張，孩子們天真的語言和笑臉，撿到小偉時繈褓中嬰兒那暖暖的小手和稚嫩的呀呀聲，過節的時候一起出節目拆禮物，院長離開那天孩子們哭紅的眼睛……
一幕幕一幕幕從存儲區被提取出來，加速成連續的畫麵從眼前閃過，每個畫麵都充滿了溫馨和快樂，那是她此生最寶貴的記憶。
十分鍾，重放十年的記憶，重放一生！
最後十秒鍾！
“永別了。”小夢微笑著對自己說，對最寶貴的記憶說，對遠處的孤兒院說，對孩子們說，也對更遠的凜和星說。
真的永別了，幸好將美麗的樣子留給了你們，希望這份美麗能永遠留在你們的記憶中。
最後一秒跌入時間的深淵，生命的鎖鏈瞬間崩斷，小夢眼前的世界變成了摔碎的玻璃，劈裏啪啦化為無數碎片。
量子糾纏全部截斷，量化心靈構架崩潰，記憶在破碎，感情在燃燒，心在朝黑暗的虛無中跌落，永無止境。
“啊！”小夢雙手抓著頭發發出痛苦的嘶喊，她努力睜大眼睛想要再看一眼，她的眼角淚水止不住往外湧，可視野中卻隻有翻飛的碎片，於是她努力想從碎片中找到那個熟悉的地方，可碎片太多太多了。
麵具男人默默看著小夢的變化，幽幽歎了口氣，他走到小夢身邊，小夢的雙眼果然在朝電子紅光轉化，當紅光完全點亮之時，小夢將徹底消失，這具披著小夢外殼的機器人，將徹底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機器人。
“果然是這樣，真……”麵具男掏出高能電擊槍對準小夢的後頸，隻要對著這裏開槍，電流就會強製讓小夢關機，雖然崩潰後的機器人不會主動攻擊，但機器的本能毫無邏輯可言，還是小心為妙。
手指微微用力，扳機徐徐下壓，能量槽的數值正在上漲，突然，男人的手定住了，他瞪大了眼睛，他清楚地看到，小夢笑了，重新露出了人類的笑容，眼中的電子紅光被人類的眼神和感情淹沒，雖然僅僅持續了一瞬間，但的的確確發生了！
小夢的確笑了，因為她終於在無數碎片中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承載了她一生的地方！
黑夜中，月光下，老樹前，幽藍的電光一閃即逝，有風起吹動男人的黑袍，他摘下麵具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倒在地上的小夢，那溫柔的笑容依然凝固在她的嘴角。
一片雪花落在小夢的臉上，悄然融化，也落在男人的麵具上，又重新被風吹起。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