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同流合汙

“不,你錯了。”我搖搖頭,“我之所以留下來,隻是為了表示對謝先生的尊重。梁公子若是因此認為我與什麽人不是同路貨色,那就可能會令您大失所望了。”

說完這話,我衝謝道韞微鞠一禮,抬手持起桌上書本,轉身出了講堂。梁山伯急急追上,在堂外階梯處一把捉住我的袍角。

“葉兄!你別這樣。”他慌亂地道,見我看他,又趕緊鬆開我的衣袍,臉上也帶了些焦慮。“我知道那日英台說話得罪了你,我代他在這裏向你賠個不是,但是說到底,他也是為了你好。我知道葉兄你是個好人,但正因如此,才擔心你這樣下去,可能會被……”

“山伯,你不必替我向他道歉!”祝英台和荀巨伯此刻也從講堂裏走出,前者幾步走到梁山伯身邊,拉著他後退了一步,與我保持距離。荀巨伯則滿臉無奈,一手扶腰一手捂額歎氣。我眨眨眼睛,盯了他們幾秒,覺得很是莫名其妙,便夾起書本自去尋找文才兄。

馬文才就在不遠處的蹴鞠場上,正在衝著一幫學子發火,用腳踢藤球去砸他們,王藍田那廝為了躲球跑的太急,甚至在地上跌了一跤。我摸摸鼻子,暗自覺得有些不安,最後終於無恥地準備落荒而逃。結果逃跑的時候慢了一步,被他給瞧見了,當下便有一隻藤球打著旋兒朝我直飛而來!

這球來勢雖凶,角度卻並不古怪刁鑽。我正打算接住它,忽聽身後梁山伯大叫一聲“葉兄小心”,衝過來想把我推開,偏偏他離我有點兒遠,伸手這麽一推,我的身子就不由得向前仆,腦袋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了藤球上!

嗡的一聲,有那麽一瞬間我隻覺得整個人都魂飛天外,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正仆倒在草地上,手裏還抓著一隻藤球,鼻翼間滿是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眼前突然就出現了一戶宅門大院,搖晃的金色匾額,魚貫而過的模糊身影。耳邊似乎有聲音在叫:

“小姐,小姐,您這樣做是不行的!沒有老爺的允許,您不能夠擅自離開家門半步!”

小姐?她在叫誰?她們,在叫誰?

“阿棠,你就聽娘一句,這王家公子啊,雖然說性子風流了點兒,可是他家家大業大,你嫁過去以後好歹也是正房,你就放心聽娘的話,娘是絕對不會讓你吃苦的……”

娘?是誰?我娘早死了,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死了,全死了,都死了。紅色的,黑色的,飛舞著的以及遺落的,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如果可以,我也願意替父從軍,我也可以為了他們,去戰場上做十年衝鋒。如果可以,我什麽都能做到,隻要讓我……有機會,再見他們一麵……

“葉兄?葉兄!”

身後陣陣喚聲響起,我這才回過神來,努力撐地想要爬起,卻發現自己雙手根本使不上力。這時候後麵一隻手臂伸了過來,將我猛地拽起,滿臉怒氣,卻正是事件的始發罪魁禍首馬文才。

我一身狼狽,帽子也掉了,身上臉上沾得全是土,悻悻地垂頭望著地麵。旁邊梁山伯幫我把地上的帽子和書本揀起來,往我手裏遞的時候又不禁驚訝道:“葉兄,葉兄你的頭出血了!”

我實在對這個書呆子的作為無言語,自己胡亂地用袖子擦了一把,抓過帽子戴上便往台階上麵走。這一次真的完全就是無妄之災,可別指望再讓我像上回那般找他報恩了,我才不幹!

頭還有點發暈,我覺得自己往台階上走的幾步很有些發飄,便決定去回房間去休息一下。身後梁山伯幾人試圖過來勸我去醫舍,被我一眼一個全部瞪了回去,讓他們少管閑事。我根本沒有什麽事,不過是頭被撞了一下而已,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用不著去醫舍。醫舍的藥又苦又澀,小惠姑娘還老是給我臉色看,我不想去……

身後幾人見拗不過我,便試圖勸馬文才回去上課,結果馬文才怒衝衝地表示除非謝道韞下山,否則他們絕不回去。這些事情都與我無關,我也懶得去管,徑自回了房間,找出之前擦肩膀剩下的藥往額上塗。反正都是往身上擦的,肩膀或者額頭上,都應該沒差吧。

對著青銅鏡照了照,我發現額角腫的老高,青青紫紫的有些嚇人。我就奇怪了,不過是一隻小破藤球,怎麽就能把我的腦袋磕成這副樣子?我記得我的頭還算蠻硬的,以前被花盆砸過一下都沒怎麽樣的說。

不過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方才的時候躥入腦海中的零碎記憶。那明顯是不屬於我記憶中的古怪東西。

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我的心裏還是不禁湧起絲絲波瀾。再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身體的異狀,我突然心頭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胸口。而偏偏就在這時候,木門開了,馬文才大步走進房內,目光在我身上倏然定住。我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縮回手,但似乎晚了一步。

“你在幹什麽?”他皺起眉頭。

“沒,沒什麽。帶子鬆了,我係一下。”我滿頭黑線,趕緊背過身去,假裝重新係了一下胸前的帶子,心裏暗道丟人。幸好今天穿的衣服胸口處有個帶結,要不然怎麽辦?難道要我告訴他,我剛才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穿越成了男人,所以摸胸口證實一下?

汗,我也不是故意冒出這種荒唐的想法的……誰讓我自打穿過來以後整個人都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不過回頭想想,性別這東西是不可能出問題的,在進書院前我還在客棧裏洗了一回澡,沒可能這麽兩天就突然大變活人了。

文才兄對此倒也沒有發表什麽其他看法,僅僅是盯了我兩秒,讓我隨他去醫舍。我還不想去,被他一句“少廢話”轟了回來,再加上額頭抹了藥後也的確沒有減輕多少疼痛,我便舍了猶疑,由他扯了袖子拉著直往醫館而去。快要到醫舍的時候,我發現醫舍大門竟然緊閉著,門口有個人正佝僂著腰使勁砸門,但任憑他怎麽砸,門內也不見有半個人出來。

許是聽到了腳步聲,見我們過來,那人急急回轉頭,卻是一臉痛苦的王藍田。他伸手捂著肚子,匆匆從台階上跑下來,無視我徑直對馬文才抱怨道:“文才兄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王蘭王惠,也不給人看病了!你看看這上麵,寫的是什麽東西?”

恩?

我抬眼一望,發現緊閉的扉門上貼著一張告示,告示上整整齊齊地寫著這麽幾排字:

——不給看不起女人的男人與狗看病。

噗,這是小惠姑娘的傑作吧?文才兄領頭帶人罷課的消息傳到她們這邊來了麽?這反應還真是有趣。

可惜文才兄卻一點都不欣賞這種幽默,他怒衝衝地上去一把將那告示撕掉,抬腳就想把門踹開,孰不料王蘭王惠兩位姑娘離開的時候似乎把門鎖上了,他這一腳下去,竟然沒踹開,還想再踹,被王藍田急忙攔住,表示這醫舍畢竟是山長的產業,弄壞了以後不好交代。

“可惡!”馬文才用力踹了柱子一腳,拽著我回身氣呼呼地往山前走去。才走了沒多遠,又有秦京生一幹人等急急跑來告狀,說是蘇大娘不煮飯,浣衣房也不洗衣服,書院裏的這幫女人究竟都怎麽了?

所有的女人都罷工,原因自然隻有一個。這幫女人肯定是因為知道馬文才欺辱謝道韞,言語當中又對女人頗為不敬而感到憤慨,合起夥來對付他們來了。不得不說這一招用得還真妙,即便是聖人君子也少不了吃穿,沒有那幫女人,這些學子們也是什麽都做不成的。至於出主意的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然是梁山伯了。

祝英台雖然人伶俐聰明,但畢竟是出身大戶的千金小姐,不一定能認識得到這些仆役們的力量,梁山伯則不然。況且他人善良憨厚,在書院中口碑也很好,肯定有很多仆役都願意幫他的忙。

恩,這個方法就應該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山伯兄的隱藏身份,莫非是出自於姑蘇慕容世家麽?

“公子,公子!”馬文才的書僮馬統匆匆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公子,不好了,那些女人,她們全都休工了!你看,她們都去那邊,聽那個謝道韞,講課去了!”

“什麽!”馬文才聞言大怒,一揮手示意後麵人跟上,“走,看看去!”

他這麽一擺手,忽啦啦一群人跟著起身,在革命領導馬大爺的帶領下,浩浩****地朝著主講堂湧去。隔了老遠就聽到講堂內的朗朗讀書聲,清脆悅耳,順著樓梯一路走上去,謝道韞正在講課,席位上坐的滿滿當當,正是那些休工了的女人們。

“都給我住口!”王藍田一步上前怒喝道,令得那些人的朗誦聲不由得一滯。“你們這些女人什麽意思啊,怎麽把我們的座位都給坐了?都給我滾!”

“是你們先滾的,既然都已經滾了,還回來幹嘛?”祝英台從鼻子裏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反駁道。

“回來趕人!”王藍田冷冷道,“你們這些下賤之人,憑什麽坐在這兒!”

“就憑她們都有求知的欲望。”梁山伯淡然一笑,也跟著起身,“既然你們不願意聽謝先生講課,讓出座位,那讓她們坐坐又有何妨呢?”

“呸!”王藍田衝地唾了一口,“我們的座位豈是她們可以坐的?”他說著跨步上前,一把揪起離他最近的蘇大娘的衣服就往外拽,蘇安攔避不及,眼看著蘇大娘就要被拉到地上的時候,我一個箭步上前,迅速將王藍田扯開,同時一腳踏在他的鞋麵上!

“葉華棠!你想幹什麽?”王藍田急急後退,痛得捂住腳連連跳了幾步。我沒有理他,轉過身想去扶起蘇大娘,卻見梁山伯和祝英台已經先一步去扶起了蘇大娘和蘇安,便不動聲色地退到後麵。謝道韞怒斥了王藍田幾句,見他們沒有任何悔過的意思,便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坐下聽課,我見馬文才還站在一邊冷笑,沒有任何和解的意思,便搖搖頭。謝先生歎了口氣,示意大家繼續,又持起了書本,繼續教起書來。

文才兄按著腰,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一直冷笑著看著那些人,謝先生也當真對這些人視而不見,自顧自講自己的課。當她讀到“阿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時候,馬文才終於按捺不住,冷笑著開口道:

“好,好。好你個磨刀霍霍向豬羊,再不走我可要動手了!”他說著把頭一偏,向後麵那些人命令道,“把她們都趕走!”

“文才兄!”我急了。這時候那些人已經動起手來,惹得席間眾人四散奔逃。馬文才直接衝上前去,一把掀翻了王惠姑娘麵前的桌子,嚇得她驚叫著跳起來,還險些摔了一跤。

“馬文才,你這是做什麽!”祝英台怒道,並趕忙上前去攙扶小惠姑娘。馬文才冷冷一彎唇,又一腳踹翻了地上的蒲團,這才抬眼冷冷朝她們身上一掃,昂頭向天道:“本大爺我樂意,你管得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