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兩個月前中國報上載,托爾斯泰著作被俄國社會主義政府禁止,並且毀書造紙,改印列寧著書雲。當初大家不肯相信,還有些人出力辯護,所以我也以為又是歐美帝國的造謠,但是近來據俄國官場消息,禁止乃是確實的,不過拿去造還魂紙與否是個疑問罷了。在信奉一樣東西為天經地義的群眾中間這類的事是可以有的,本來不足為奇,托爾斯泰著作之被殘毀也並不始於今日,我們不必代為不平;我因此事而想起,想略略一談的乃是別一個托爾斯泰的事情。

所謂別一個者即是亞力舍托爾斯泰(Aleksei Tolstoi 1817-1875)。他是詩人戲劇家,又作小說,最有名的是《銀公爵》(Kniaz Serebriannyi),——十六七年前我曾譯為古文,寄給上海書鋪,回信說他們也已譯出,退了回來;後來有一部《不測之威》出現,據說即是此書,我的譯本經人家拿去看,隨後就遺失了。這是他的著作與中國相關的一點因緣,除此以外我們便不知道什麽了。近來看德國該倍耳(Koebel)博士的小品文集,才略知托爾斯泰的思想,使我發生很大的敬意。一八七四年意大利具倍耳那帖思(Gubernatis)教授要編一種列傳體文人辭典,征求各人的自敘略曆,托爾斯泰的答書中說,“簡短而自熹的答覆你一句,使能知道我在俄國文學上的位置。我被一部分的人所迫害,又被別一部分的人所愛好。此外還有奇怪的事情。一方麵我被目為政治上的逆行者,別一方麵在有威權的社會裏又幾乎以我為革命家!”他在後麵又說明道,“我的著作裏的倫理的基調以及根本情調,可以簡單的說,在於表示——一方麵對於專製政治的憎惡,別一方麵對於努力提高惡劣而抑下優良之偽自由主義的憎惡。這二重的憎惡使我對於一切壓製專斷,無論在什麽境地,用什麽形式與名義,都表示反對。”我們相信立在文化最高處的精神上之貴族主義者其主張不外對於一切壓製專斷的憎惡與反抗,那麽這亞力舍托爾斯泰真是可以景仰的人,而且由我看來似乎比那禁欲的老弟還要可親了。

達爾文的《人種由來》譯成俄文的時候,檢查官想禁止它的出板,因為達爾文所說與聖書的轉土成人不同。托爾斯泰聽見這個信息,便寫了一封又詼諧又嚴正的信給檢查局長郎吉諾夫(Mikhal Longinov),其文曰,

“密哈耳兄,聽說達爾文的學說使你非常驚愕懊惱,至於想禁止它的翻譯傳播,這件事是真的麽?請你容我說一句話。密哈耳兄,你仔細的想一想吧!足下的後麵未必長著一條尾巴,那麽對於在大洪水以前或者有過也未可知的事情為什麽這樣的著急呢?人類這種東西,他所做的或者隻在播種罷了,對於這種子裏出來的果實他是不負責任的。哥白尼之說已經與摩西不同了,在足下——對於古希伯來傳說同我的老乳母一樣地抱著畏敬之念的足下看來,那麽伽理勒也非由檢查局禁止不可。但是倘若聽從理性的呼聲,承認一切學問不能忍受如何的禁製,須在完全自由之下才能繁盛,足下有什麽權利可以宣布禁止呢?創世之時你曾在場麽?為什麽人類一定不能逐漸的變成現在的形狀呢?足下又未必想對於造物主的工作指示他比這個更好的方法吧。神怎樣地工作,怎樣地創造,為什麽創造,又正是那樣地創造而不是別樣的,這些事情即使是檢查局長也到底不能知道。但是以我所知,並且欲對足下一言者,即以達爾文為異端而加以迫害,反將使足下多少有異端氣味是也。何則?主張除了《創世記》所說的方法以外不能造人類者亦異端也,而且比達爾文更是惡性的異端。這豈不就是限製神之全知全能麽?好像是說神不得不那樣地造人類,而且不能用別的方法去造!朋友,這個結論很是明了,於檢查官之足下更特是危險。蓋足下因此始創不信任神的主屬性之惡例,且因此頗有為教會所罰之虞,恐非在極邊的修道院裏挨過服役年限不可吧。

或者生為人類的足下之威嚴因為達爾文的猿猴說而感到侮辱麽?在我個人看來,土塊的祖先也並不見得比猿猴更為高貴。——

但是這些都暫且不說,達爾文在那裏胡說亂道或者是有的,惟因此去迫害他,這實在是百倍的胡鬧而且可惡。又或者你從他的學說裏看出虛無主義的旗幟麽?這真奇了!虛無主義與達爾文有什麽相同之點,這兩者豈不是相反的麽?達爾文想把我們從動物狀態提高到人的境地來,虛無主義者則想把人間抑下到動物狀態去,他們自己就是猿猴說的活證據。在他們的性質與粗暴的動作裏可以看出隔世遺傳之最明了的征候。他們現在已是汙穢愚笨無恥傲慢疏忽,要咬人,倘再進一步,這個複歸於動物狀態的事業便成功了。——女人,牧師的妻與女兒也都研究起達爾文來了,這件事足下也不必怎麽著急。那也隻是與穿了王侯的衣裳儼然闊步的家夥同一種類的猿猴罷了。這個罪也並不在達爾文身上,密哈耳兄,聽我的話,不要生氣,不要為了那發瘋似的牧師的女兒們的緣故去迫害達爾文吧!好朋友嗬,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們俄國人並不是有支那的萬裏長城那樣東西把我們從別的國民隔離開來,所以不管你鎖住了門,學問還是一聲不響地侵進我國裏來。學問這件東西,真是大膽的,他並不顧慮你檢查局的決議與禁止,還是散布出他的光明。所以,好朋友嗬,你想迫脅他,拿了用舊了的木塞想來阻止他的潮流,你是決不會成功的嗬!”

後來達爾文的書居然不曾禁止,據許多人推測,與這封信多少有點關係。我們固然景仰托爾斯泰的胸懷寬大,但也不能不佩服密哈耳局長之還有一點知識也。

俄國人是宗教的國民。現在製度改變了,神,聖書,據說是不相信了,但這不過是沒有那舊的一套罷了。新的密哈耳局長還在那檢查局裏決議,禁止,這回輪到托爾斯泰老弟的身上,我們方才知道。所依據的是什麽呢?神,聖書,當然是;不過這當然是新的一套了。這並不足奇,而且是別人家的事,與我們有什麽相千;我們還是講自己的事吧。中國人是——非宗教的國民。他與別國人的相差隻在他所信奉的是護符而非神,是宗教以前的魔術,至於宗教的狂熱則未必更少。他能比俄國好麽?我即使十分愛國也萬不敢說。愛和平,寬容,這都是自己稱讚的話,我卻不敢附和。我覺得中國人的大病在於喜歡服從與壓製,最缺乏的是對於一切專製之憎惡。俄國有密哈耳局長,也有亞力舍托爾斯泰,中國則滿街都是密哈耳局長(而沒有那一點的知識),所以我對於俄國的禁止事件不敢怎麽批評,還是我們自己趁還可以說一兩句話的時候好好地利用這個機會吧。

亞力舍托爾斯泰信中的虛無主義者當然與克魯巴金《自敘傳》裏所說的不是一類。自《父與子》至《蒼白馬》中所描寫的英雄,即使不是可愛,也總是可敬的人,然而天下之魚目恒多於真珠,所以虛無主義遂幾乎被猿猴所專賣了。托爾斯泰的地位正如庚子年的聶士成,實在很可同情,現在那位老弟尚且禁止,那麽他的文集或者早已做了粗紙了吧。

十四年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