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娛園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廂,所以我們常有遊娛園的機會。秦氏的西鄰是沈姓,大約因為風水的關係,大門是偏向的,近地都稱作“歪擺台門”。據說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頹,我們曾經去拜訪他的主人,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跛著一足,在廳房裏聚集了七八個學童,教他們讀《千家詩》。娛園主人的兒子那時是秦氏的家主,卻因吸煙終日高臥,我們到旁晚去找他,請他畫家傳的梅花,可惜他現在早已死去了。

忘記了是那一年,不過總是庚子以前的事罷。那時舅父的獨子娶親,(神安他們的魂魄,因為夫婦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處,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個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稱她為姊,她也稱我為兄:我本是一隻“醜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密的懷抱著的對於她的情意,當然隻是單麵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著固執的牽引,此刻想起來,倒似乎頗有中古詩人(Troubadour)的餘風了。當時我們住在留鶴盦裏,她們住在樓上。白天裏她們不在房裏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仿佛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著,不曾看出什麽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後來讀木下李太郎的《食後之歌》看到一首《絳絹裏》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觸。

“到龕上去取筆去,

鑽過晾著的冬衣底下,

觸著了女衫的袖子。

說不出的心裏的擾亂,

‘呀’的縮頭下來:

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罷,

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物了。”

在南京的時代,雖然在日記上寫了許多感傷的話,(隨後又都剪去,所以現在記不起它的內容了,)但是始終沒有想及婚嫁的關係。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著痼疾,已經與死當麵立著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複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隻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裏,因她後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

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它的影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餘光所映照著。(十二年三月)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情分,隻因釣於斯遊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麵,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裏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間不必說,就是城裏隻要有後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隻“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遊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後門頭。”後來馬蘭頭有鄉人拿來進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於薺菜向來頗有風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西湖遊覽誌》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雲,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麴草,係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麵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讚美之雲,

“黃花麥果勒結結,

關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清明前後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麽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後,不複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禦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後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複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雲英。農人在收獲後,播種田內,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胡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雲,“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裏邊,不曾采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但紫雲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裏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雲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了。(十三年二月)

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我的書翰》,中間說起東京的茶食店的點心都不好吃了,隻有幾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還做得好點心,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想起德川時代江戶的二百五十年的繁華,當然有這一種享樂的流風餘韻留傳到今日,雖然比起京都來自然有點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餘年之久,論理於衣食住方麵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並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麽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於北京情形不甚熟悉,隻是隨便撞進一家餑餑鋪裏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欲,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裏吃不到包含曆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麽?

我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貨色,有點不大喜歡,粗惡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國貨,要賣得比外國貨更貴些。新房子裏賣的東西,便不免都有點懷疑,雖然這樣說好像遺老的口吻,但總之關於風流享樂的事我是頗迷信傳統的。我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過什麽香,卻對於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終於不敢進香店去,因為怕他們在香合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可憐現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幹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十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