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錯、錯、錯……

她覺得自己像沉在一片深海裏,不停地沉啊沉,她張著嘴呐喊,卻像遊魚那樣吐出可笑的泡泡。

那天以後,以沫便以學習忙,不能離校為借口拒見辜徐行。

那年高考,以沫發揮失誤,不但沒有考上夢寐以求的清華,甚至連一本線都沒有過,最好的選擇隻剩下聿城財大。

高考放榜後,辜徐行代表辜振捷來了一次聿城,說給她聯係了一所重點軍事類院校,讓她一起去北京。以沫拒絕了,她冷漠堅決地表示,她不想讀什麽重點大學,更加不想離開聿城,她隻想陪在江寧身邊,幫他洗衣做飯,照顧他的生活,盡好一個女朋友的本分。

辜徐行是在盛怒之下回的北京,大抵是被她氣得冷心了,那以後他就再沒找過她。

由於財大和聿城大學相隔甚近,江寧和以沫的交往越加頻繁起來。慷慨大方的江寧經常以“社會實踐”為由帶以沫出去享受人生,以沫便給他洗衣服、洗臭襪子做回報。兩人竟也相處得其樂融融。

以沫大一那年,江寧大學畢業。

畢業後,江寧決定放棄聿城的一切,去北京圓他的導演夢。

給他送行的聚會上,以沫調侃他:“沒想到你對陶陶還挺長情的,這會兒又追去北京了。”

江寧沉默了好一會兒,很認真地說:“我已經放下她了。還記得那年我在水塔上跟你說的話嗎?我是認真的。我等了你這麽久,是不是可以給我一個準確的答複了?”

彼此串了這麽多年的戲,其實早已把對方當做自己生命裏最特殊的那個人了,如今舊事再提,不過是為了給這段關係一個維持下去的正當理由。

以沫答應了。她沒有問自己愛不愛他,也不計較江寧是不是愛她,他們各自的愛都已在最好的年華裏燃燒殆盡,能給彼此的隻有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的相伴。

成了正式男女朋友的他們,不鹹不淡地維持著這段異地戀:十天半個月地打一次電話,偶爾見麵相聚。

江寧是個事業心很重的人,北漂的那幾年,他格外努力地補習一個優秀導演該有的知識,他日夜混跡各大片場,從場記慢慢爬到副導演,再到導演。

因為外形俊美,他也演過幾部商業片,漸漸在娛樂圈混出了點名。再往後,他開了一家文化公司,專攻影視相關產業。

幾年忙下來,江寧陪以沫的時間加起來也沒超過十天。

有時候,江寧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關係很奇怪,和諧卻透著陌生疏離,與其說他們是情侶,不如說是結婚多年的夫妻。有一次,他在上海拍攝一部愛情片,坐在監視器後的他,看見戀愛中的女主角對男主角流露出一抹特別動人的深情微笑,身為導演的他忽然怔了一下——他似乎從沒在以沫臉上見到過這種微笑,他也從未像男主角那樣吻過她。

震撼之餘,他專門挑了個下午趕回聿城,像是為了證明什麽,他帶以沫去開了房。兩人心照不宣地坐在沙發上找了很久狀態,然後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接吻,吻得彼此都覺得尷尬。

江寧隻好借坡下驢地裝好男人,表示一切等到結婚之後再說。

兩人都鬆了一口氣,一起用了頓晚餐,然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事後,江寧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要說以沫不美吧,他混娛樂圈那麽久,還真沒見過幾個女明星上妝前比以沫漂亮的。要說以沫沒女人味吧,那也不客觀。可是為什麽一麵對她,他那些風流倜儻、溫柔多情就全跑去爪哇國了?

以沫卻沒有多心,依然安之若素地讀書、生活,過著她的象牙塔生活。

至於辜徐行,他在大學畢業後就掙脫了徐曼的控製,去美國創業。

自此,以沫便和他煙水相隔,不複往來。以沫隻偶爾從江寧口中聽到一星半點他的消息:他在美國大獲成功;應家族需要,他準備回國發展。

但是這些消息從未在她的心湖裏引起過一絲半點漣漪,她已經切斷了有關他的所有遐想,他留在她生命裏的所有痕跡,就隻剩下手機裏那個永遠不會亮起的名字。

四年了,如果不是管小潮那條短信,她真的會以為,他已經死在了她的記憶裏。

2010年6月,以沫從聿城財經大學正式畢業。

餐館做砸了以後,以沫他們三個再也沒了折騰的力氣,隻好和所有畢業生一樣,老老實實地奔走在各種麵試中。

聿城雖離北京很近,但是工作不好找不說,薪水還特低廉。管小潮是他們三個中最先去北京的,美莎則很快找到了一份船舶公司前台的工作,隻有以沫還高不成低不就地在外麵飄著。

幹了兩個月前台後,美莎便嫌沒前途想辭職。她好幾次邀以沫一起去北京找工作,以沫始終咬定青山不鬆口。

美莎氣得指著她的腦門罵:“你有那樣一個哥哥,隻要你肯向他開口,別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撈個好工作還是不在話下的吧?退一步說,你有一個那麽優秀的潛力股男朋友不去投奔,偏偏要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公司受窩囊氣,你腦抽了吧你!”

無論美莎怎麽罵,以沫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平靜樣子。

美莎慪火得不行,拿桌子當她的腦門敲:“親啊,你知道麽,你是一能在死胡同裏撞牆八百回的倔強生物……”

以沫則再一次向她展示自己唾麵自幹的超高情商。

因為缺乏工作經驗,以沫最後進了一家小公司做會計,月薪兩千,還不給上保險。

美莎冷眼旁觀,看她能撐到什麽時候。

不過,最終沒撐住的不是物美價廉的以沫,而是那家坑爹的小公司。

那家公司倒得不聲不響,連帶著還拖欠了以沫一個月的工資。

那個春節,以沫過得相當窘迫。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江寧終於在大年三十那天發了話,讓她北上,去他的公司做會計。

正在包餃子的以沫頓了頓說:“我還是想自己努力,經營一份自己的事業吧。”

江寧也不跟她擰,輕輕握住她的手說:“什麽你的我的?我的事業就是你的事業。你難道從沒想過當我的賢內助嗎?”

以沫語塞,迷迷瞪瞪地看著他真誠的臉。

江寧看著她的眼睛,心中動了一下,起身將她拉進懷裏,試探性地吻了下去。

以沫下意識地想去推他,又像想起什麽,推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唇遊去她耳邊,有些動情地問:“以沫,我們是不是該結婚了?”

以沫的呼吸生生梗住:結婚?

她完全沒有就此做好準備,也從沒想過這件事會這麽快降臨在自己身上。

“你有沒有想過,我已經二十七了,是時候該定下來了。”

以沫僵僵地扭頭看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已經等了她這麽久。她總以為自己還年輕,還經得起等待,卻從未想過,自己蹉跎了別人的年華。

他們的婚期定在了“十一”,剛好可以趕上2011年的結婚潮。

那年三月,以沫去了北京,同行的還有歡呼雀躍的美莎。

從西客站出來時,美莎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激動得兩眼放光,隻差沒跟凱撒似的說一句:“我來,我見,我征服!”

以沫雖然答應了江寧的求婚,但她還是堅持靠自己的能力適應北京。美莎一方麵覺得她腦袋被驢踢了,一方麵又很高興有個人跟她合租,分擔生活費。

倆人在趕集網上找了一天,都沒找到性價比高的房子,最後隻能在通州合租個二十多平米的一居室。就這麽個一居室,還榨幹了她們的全部積蓄。

搬進去的當晚,兩人並排躺在大**看天花板發呆,美莎歪著腦袋瞟以沫:“真奇怪嗬,你放著男朋友的三居室不住,跑通州來跟我同床共枕,擠一個鴿子籠……咱倆到底誰的價值觀出問題了?”

見以沫不答,美莎翻了個身,撐著下巴說:“以沫,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說吧。”

“我想去你男朋友的文化公司工作,你幫我跟他說說吧。”

“他的公司沒你想得那麽好。”

以沫就事論事地解釋,江寧那個文化公司,聽上去挺崇高,其實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員工。他旗下簽的藝人,都是不怎麽入流的小歌手、小演員,公司員工的工作就是將這些藝人推向各種商演、飯局,為公司賺抽成。同時,他們還要負責向形形色色的有錢人拉投資讚助。總之,這是個人前風光,人後受罪的工作。

美莎聽完後,默了半晌,信誓旦旦地說:“苦點累點無所謂,我的特長是什麽?就是認識有錢人啊。你男朋友需要人幫他釣凱子,我需要一個平台,合理地接近那些凱子,我和他這叫雙贏合作,一舉數得啊。”

“注意文明用語。”

美莎才不管什麽文明不文明,抓起以沫的手機遞到她麵前:“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幫我說和說和!”

以沫無奈,隻好撥通江寧的手機遞給她:“你自己跟他說吧。”

美莎抓過電話,用那種甜得發膩的聲音說:“喂,江寧哥哥,我是陳美莎啊,我有點兒事想找你聊聊。”

說著,她在以沫惡寒的目光裏走去了陽台。

二十分鍾後,她將手機丟回給以沫,朝她拋了個媚眼:“成了!”

以沫不得不承認美莎是個高情商的人才。

簽約進了江寧的文化公司後,她很快就褪去了新人的青澀,在工作中嶄露頭角。因為外表美豔,會討好投資人,不到三個月,她就幫江寧的公司拉來了幾筆大投資。江寧心花怒放之下,不但給她升職加薪,還把新電影的女三號給了她。

從那以後,江寧每逢外出都會帶著美莎,儼然將她當成了自己的第一心腹。美莎也不負他的厚望,該幫他擋酒就擋酒,該給活躍氣氛就活躍氣氛,恨不得為他肝腦塗地。

說來也怪,隻要帶上美莎,江寧要談的事情都會順風順水,馬到功成。所以,江寧除了拿她當下屬那樣器重,還拿她當朋友那樣交心。

就這樣,美莎開始無處不在地出現在以沫和江寧的約會裏。

有時候江寧約以沫吃飯,但以沫等到最後,往往會等來兩個人。起初江寧還會解釋,他和美莎一起談工作,談過了飯點,所以順道帶她過來吃飯。慢慢的,他就不解釋了,好像他帶著美莎來約會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就算美莎本人某天沒有出現,但是他和以沫的談話主題還是離不開美莎。

以沫有些失落,相比美莎的能幹,她顯得太笨拙了,不但絲毫幫不上江寧,而且連自己的事業都經營不好。

她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求職,才在一家美資500強企業裏找到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500強的名聲固然好聽,但是薪水低廉,加班不斷。以沫慢慢的才意識到,越是出名的公司越會仗著自身的品牌優勢,剝削求經驗的新人。

三個月工作下來,以沫對付完房租和交通費,幾乎窮到日日食粥的地步。

反觀美莎,她不但月月有結餘,衣櫥裏還多出了很多一二線的大牌。每天出入高檔酒店應酬的她,被各種珍饈佳肴養得豔光逼人,襯得以沫無比清寡。有時候連以沫自己都不相信,那麽光彩照人的美莎居然是和她同處一個屋簷之下的。

這天下午四點半,北京忽降暴雨,白晝瞬間變成黑夜。

一時間,以沫的QQ群、MSN群炸開了鍋,無一不是調侃末世降臨的。

屏蔽掉工作群裏的信息,以沫安之若素地製著表,等雨停。然而六點下班的時候,那雨不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反倒瓢潑似的越下越大。

臨到要走,以沫才傻了眼,她沒有帶傘!公司離車站、地鐵站都小有距離,她該如何回去呢?

不得已之下,她隻好撥江寧的電話,不料電話卻是關機狀態。她看著外麵雷電交加的天空,猜他是在取外景,不便在雷雨天開機,更加不便來接她,索性也關了手機自己想辦法。

他二人間一向都有這種涼薄的默契,就像結婚數十年的夫妻,少了些甜蜜殷勤,多了些信任理解。

出了公司大樓,以沫才發現情況比想象中的還不樂觀,大雨把馬路都淹沒了,肉眼根本看不清路麵是什麽狀況。

大門外的走廊裏擠滿了人群,出租車接連被不怕淋的男人們搶走了,女人們見久等無益,也都撐著自己的小陽傘,義勇地往地鐵口走去。

半個小時後,偌大的樓宇外,就隻剩下幾個和她一樣沒帶傘的女孩了。

為方便打車,以沫走到走廊頂頭的車庫出口處站著,那裏離大馬路最近,也最容易找到機會。

她百無聊賴地看著一輛輛高級轎車從出口裏出來,再看著它們從容不迫地匯入路麵,心裏嫋嫋升起些失落。

不久,臉剛才那些被落下的女孩都接踵被打車前來的男朋友接走了,孤身一人的以沫看著車庫口的保安朝她投來的同情眼神,那股失落感就更加強烈了。

她以前並不是一個容易覺得失落的人,為什麽一來到北京就全變了?她失神地看著瞬息萬變的路況,想到同樣瞬息萬變的美莎和江寧,忽然有種迷失的愴然。

在這樣一個城市,除了江寧,她還有什麽呢?可是他走得那麽快,她又那麽遲鈍,會不會有天就跟不上他了?當然,她也可以逼自己努力去追,可是她更怕追著追著,就把原來的自己丟掉了。

眼見心裏越來越淒惶,她趕緊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滿腦子的負麵情緒。

這時,她身邊緩緩駛過一輛白色轎車。看慣了大街上黑灰的車子,這樣優雅的白便顯得格外打眼。以沫禁不住多看了幾眼,目送它匯入車流。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沫就剛才那輛車展開聯想,會是什麽樣的人坐在那樣的車裏呢?公司老總,還是普通中層?她不會認車牌子,自然估不出車價,單覺那車好看,暗想什麽時候自己也能買得起那樣的車。

她的神思越飛越遠,慢慢聯想到了很多電影裏的雨景,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一張狗仔偷拍的已故明星張國榮的照片。那張照片裏的故事也發生在這樣一個雨夜,張國榮被大雨隔在了一座商廈外,等待愛人唐鶴德來接。由於香港交通堵塞,唐鶴德久等未至,反倒是聞訊的狗仔快一步趕來,藏在暗處偷拍張國榮的窘態。然而他意態淡然,默立一隅一直等著,很久,唐鶴德才姍姍而來,舉著傘將他帶進傘裏,彼此沒有解釋埋怨,於傘下眼神交匯,相視而笑。

那張照片剛好就偷拍到了他們這經典的相視一笑。

在這相似的如晦風雨中,以沫生出一種感悟,也許,這世間最美好的愛情並不在那些轟轟烈烈、**氣回腸的傳奇裏,而是在這樣莫逆於心的相視一笑裏。

她正胡思亂想著,身後忽然傳來“滴”的一聲車響。

她驚了一下,回頭望去,隻見剛才那款白色轎車又出現在了身後。

以沫不無遺憾地想:這麽好看的車,原來竟是爛大街的款!

這時,駕駛室的車窗緩緩搖下,一張以沫最不想看到的臉戲劇化地出現在她眼前。

她目光閃爍了幾下,本能地擠出溫順的微笑,叫了聲“哥哥”。

“真的是你。”辜徐行難以置信地打開後排車門,“上來。”

以沫自覺沒有推拒的餘地,忙裝作千恩萬謝地躬身跑進車裏。

辜徐行遞了盒紙巾給她,目光深沉地問:“你什麽時候來的北京?”

“最近。”以沫生怕他追問為什麽來了北京不告訴他,忙岔開話題,“你……你怎麽看到我的?”

“剛才掃一眼,隱約覺得樓下站著的人很像你,所以繞回來看看。”他將車子開上馬路後,淡淡地說。

以沫心中微微一動,良久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辜徐行透過車鏡看了眼她的員工胸牌:“江寧沒跟你提過,我的公司也在這棟樓裏?”

以沫勉強笑了下:“他沒提過。”

下一秒,她已經開始在腦海中寫辭呈了。

“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以沫脫口拒絕,“在通州,離這兒太遠了。你送我到地鐵口,我自己去坐地鐵。”

他深知她脾氣,沒有強求,往地鐵口開去。不料車剛開到地鐵口,就見黑壓壓的一群人被隔在了地鐵口外,路麵上的積水水漫金山似的在往地鐵通道裏噴湧。

以沫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開始有些相信大型災難遊戲末世危機OL全球公測的說法了。

辜徐行一言不發地將車退回到主幹道,往反方向開去。

以沫有些緊張:“哥哥,這是去哪裏?”

“不能走西城了,那邊排水係統很差,等我們到了那邊,可能會被堵死。”說著,他調開收音機,一邊開車一邊密切關注車況。

車外的暴雨越下越大,坐在後排的以沫根本看不見外麵的路況,她不忍讓他冒著這麽大危險開車,隻得說:“哥哥,我餓了,可不可以先吃飯再說?”

辜徐行聽了,便依她的意思將車停在了一家江南菜館外。

因顧忌以沫的哮喘,桌子上的菜式都很清淡,等到侍應生將招牌菜端上來時,外麵的滂沱大雨已收了聲勢。

招牌菜是兩例福祿海參,湯汁瑩潤腴滑,以沫看著那條黑糊糊的海參,卻有些沒胃口。

大學四年,她的口味被食堂養得很重很糙,就喜歡吃酸的辣的。於是,她無視滿桌養身菜,就著一道菜裏零星可見的辣椒,靜靜吃著飯。

飯桌對麵,辜徐行依舊是坐姿挺直、溫文爾雅的大少爺派頭,好在他們曾經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好幾年飯,所以此刻的無話可說倒也不顯尷尬。

以沫碗裏的飯扒到一半的時候,辜徐行忽然停了箸,將她的那盞海參推到她麵前:“趁熱先把這個喝了。”

以沫瞄著那隻海參,微微蹙眉,張口準備拒絕。

“不要挑食。都憔悴成什麽樣子了,還隻顧著口味。”

他教訓起她的語氣數十年如一日的熟稔,好像完全忘記自己去年在聿城時,是怎麽被她氣黑臉的。

以沫強忍著惡心,舀起那條海參,低頭閉著眼睛咬了一大口,快速嚼了兩下就吞了下去。

她自欺欺人地以為他看不見這些小動作,準備一口把另外半截吞掉時,明察秋毫的他不悅地叩了下桌子:“細嚼慢咽!”

以沫隻好一點點嚼著那條怪異生物,她不知道這個細嚼慢咽的度是什麽,隻好嚼到他發話“把湯喝了”時,才敢下咽。

監督著她把湯喝完,他才滿意地輕輕頷首。

飯吃完後,辜徐行並不急著走,抬手端起杯子,抿了口檸檬水:“最近,一切都還好嗎?”

以沫小心翼翼地說:“都還好,新公司的待遇不錯,同事和藹可親。”

此話一出,以沫開始暗暗佩服自己撒謊不眨眼的功力。

辜徐行淡淡問:“你和江寧都老大不小了,定好什麽時候結婚了嗎?”

“定了十月。”

“也好。”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

以沫自己卻意識到了不對,無論如何,結婚這麽大的事,她居然都沒有通知他和辜振捷,未免有些絕情。

沉默了良久,辜徐行意味深長地說:“以前,我總是覺得你不懂事,喜歡拿哥哥的身份壓製你,管束你,現在看來未免有點關心則亂,以致你離我們越來越遠。以後,你想做什麽都由你,隻要你幸福,我都會為你高興。”

以沫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心裏五味雜陳,她覺得他的某種執念斷了——他再也不要管她了!雖然之前彼此四年未見,再見時也鬧得很不愉快,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真的放任自己不管。這種感覺讓她很惶恐,一種立刻就要墜入萬丈深淵的惶恐。

她收緊手,強笑著說:“辜伯伯和徐阿姨還好嗎?”

“爸爸一切都好,隻是常常會念叨你,想你回去看看他。媽媽……”

提到徐曼,辜徐行的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有些無奈地說:“除了三天兩頭打電話催我結婚,其餘的也都還好。”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大三那年,徐曼就開始催他結婚生子,見陶陶沒了希望,便三天兩頭給他安排相親,什麽官二代、軍三代,京城裏待嫁的名媛閨秀,前仆後繼地往他麵前送。當年他去美國創業,也是為圖個耳根子清淨。如今,年逾二十七的他還是孑然一身,氣得徐曼都不想理他。

以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了出口:“你和陶陶……”

這時,辜徐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抱歉地接起電話。

也隻有在這時,她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好好看看他。她不無遺憾的想,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能坦坦****地對上他的視線,朝他會心一笑。

電話好像是在談一個深夜應酬,辜徐行見推脫不掉,隻好表示晚點再去。接完電話,徐行便招來侍應生買單,帶著以沫出了門。

等到將她送到小區時,已是深夜十一點,以沫正準備道謝下車,就見江寧的車從後麵超了上來。到了嘴邊的話都壓了去,她定定朝那邊看去,片刻後,盛裝打扮的美莎從副駕駛室下來,朝江寧飛了一個吻,然後搖曳生姿地往樓上去了。

直到目送江寧的車走遠,以沫才和辜徐行道了別,快步朝樓洞裏走去。

周一一上班,以沫就向人事遞了辭呈。

人事部門收了她的辭呈,但是要求她按合約要求,再上一個月班,直到新的行政助理到崗。

除了她的頂頭上司以外,沒人知道她已經辭職,所以同事待她的態度還是老樣子,什麽跑腿的雜事兒都往她身上壓。她也沒有因為即將離職而消極怠工,默默在工作之餘,幫她們分擔打印、衝咖啡、叫外賣的雜事。

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以沫的MSN上接到了十幾個外賣通知,無一例外,全是三笑的便當。公司所在的大樓位於交通幹線節點,附近根本沒有像樣的餐館,隻能叫最近的三笑外賣。三笑的便當固然便宜,但是吃在嘴裏,基本上隻能當做“我好歹吃過飯”的自我安慰。

以沫剛掛掉訂餐電話,一個從衛生間回來的女同事立刻就橫眉問道:“你怎麽問都不問我就先訂餐了?我還沒訂呢!”

以沫和氣地說:“你想吃什麽,我再補一個單。”

那同事似乎心情不佳,惱火地說:“說得容易!補的單起碼要比剛才那個單晚十分鍾送到,憑什麽我幹看著你們吃啊?你天天訂餐,難道不知道寫個單子,核對下人員?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意見,所以才故意撇開我的!”

以沫鄰座的selina有些看不下去,笑著回了一句:“catherine隻是友情幫我們訂餐,有時候忙起來是會有疏忽的,要不我那份兒先給你吃。”

那個女同事擰著眉問:“你點的什麽?”

“鹵肉飯。”

“可我原本要點的是青椒牛柳啊。”

這時,以沫的座機響了起來,以沫一邊補了句“我的青椒牛柳讓你先吃”,一邊接起了電話,卻是前台有人找。

等以沫到了前台,發現找她的竟是二樓餐廳的外送人員。

這棟大樓裏有內部餐廳,但不對外開放,隻負責給各大公司的高層提供免費午餐。

以沫一頭霧水地問:“請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外送人員核對了下她的工作牌,將一個多層保溫盒遞給她:“上麵吩咐每天中午都給您送一份午餐。”

“上麵?”以沫愣了下,“是誰吩咐的?”

“是正泰集團的總裁秘書打電話要求的。”

以沫瞟了眼那個保溫盒,果然印著正泰集團的LOGO和編號。

以沫心裏有了數:“請問,正泰集團的老板是姓辜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

以沫咬了咬唇:“我已經訂餐了,這個我不能收,你回去跟他們說退訂吧。”

外送人員一臉為難:“我隻負責送餐、取餐盒,不負責訂單的事情。”

見以沫還在猶豫,他又補了一句:“這是我們的製度,送餐單上有您的名字,以後就會天天送。其實,我們送一百份飯出去,收回來時,有八十多份都是沒動過的。所以……”

以沫點了點頭,接過他的飯盒:“我明白了。”

回辦公室後,以沫一層層打開保溫盒,標準的三菜一湯,瑩白香軟的米飯上還撒了一把黑芝麻,雖隻是家常飲食,卻看得見心思和功夫。

selina聞到香味,馬上湊了過來:“你哪裏叫的外賣?還有雞湯!”

以沫正愁不知道怎麽解釋,selina已眼尖地發現了保溫盒上的LOGO:“你吃的是總裁套餐啊!”

這一下,全辦公室的人都朝她這邊張望過來,紛紛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

“還是正泰集團的總裁餐!”selina推了下眼鏡說,“你不會是那邊的臥底吧?哈哈。”

以沫有些緊張:“我……不是!”

“你還當真了,他們是做房產開發的,我們是做自動軟件的,完全不搭界。”

“正泰那邊怎麽會給你送餐啊?”selina有些忍不住八卦。

以沫無從解釋,隻好三緘其口。

selina見她不答,自己找了個別的話題岔了開去。有條職場規則叫,千萬不要得罪你身邊的女同事,說不定哪天她就是你的老板娘。無論在職場上發現什麽不合常理的事情,都不可有好奇心,存在即是合理,好奇殺死貓。

以沫一向是個務實的人,吃完那套午餐後,她字斟句酌給辜徐行發了條短信,讓他取消自己的套餐。末了,她搜索了下正泰集團的背景,當她發現連這棟大樓都是正泰集團開發的之後,更加速了離開此地的決心。

那條短信,辜徐行一直沒回,總裁套餐照例雷打不動地往她那裏送。她見抗拒無門,也懶得矯情,直接笑納了。

七夕那天,江寧帶以沫去吃米其林三星。

燭光下,被總裁套餐滋養了十幾天的以沫顯得格外動人。

她一向情調欠缺,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浪漫打動,格外專注地吃著東西。江寧隔著燭光含笑看她。緊接著,以沫就跟言情電影女主角似的,從蛋糕裏吃出了求婚戒指。

她還在愣神,已有演奏者拉著小提琴出現在背後了。

雖然場景爛俗,但是身臨其境,以沫還是不免感動得熱淚盈眶。

那天以後,結婚的事情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他倆都是孤寡之人,不想呼朋引伴,鋪張浪費,打算簡單辦個婚禮,然後找個愜意的國家旅行度蜜月。江寧一邊找人裝修新房,一邊緊鑼密鼓地尋找適合他們蜜月旅行的目的地。

見所有事情都被江寧包攬了下來,以沫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要準備什麽,美莎倒比她還積極,不是拉著她做婚前塑形訓練,就是幫她在淘寶淘各種婚紗禮服。

到了買婚紗這一步,以沫腦子裏才切實有了“結婚”的概念。她在淘寶搜了下婚紗,覺得每件婚紗都好看,一天下來,她往購物車裏塞了幾十件不同款式的婚紗,臨到敲定付錢的時候,她又覺得哪件都不對。她隻得再去挑,再挑之下,她忽然發現那些婚紗全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怔怔望著滿屏幕的婚紗,生出了些有關婚紗和婚姻的感慨:很多時候,人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卻能格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麽。

連挑了三天,以沫果斷放棄淘寶,她翻出壓箱底的救急金,重金請了師傅為自己量身定做結婚禮服。

知道這件事後,美莎像第一天認識以沫那樣說:“真沒想到,你那麽隨波逐流的人,大是大非上可一點不含糊!”

周五這天,以沫和美莎做完塑形訓練出來,見時間還早,耐不住寂寞的美莎提議去三裏屯泡吧。

以沫長這麽大從未泡過吧,說不好奇就有點太虛偽了,她有點蠢蠢欲動。美莎見她態度鬆動,立馬軟磨硬泡上了:“以沫,姐姐,親姐姐,一起去吧!你難道放心讓我一個人去?”

以沫想了想,說:“那坐一會兒就回去,不喝酒。”

美莎滿臉堆笑:“沒問題。”

到了三裏Village購物中心,倆人頓時被眼前的火樹銀花震住了。看著過往穿行的型男索女,以沫有些露怯,她覺得自己像是誤闖入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美莎站在橙色大廳前的噴泉邊兒上,使勁吸了吸鼻子,就像聞到了什麽讓她心神迷醉的味道。她撲閃著眼睛說:“這才是我想過的生活啊!”

望著周邊各色潮店,兩人一時都忘了泡吧的初衷,目不暇接地沿街逛了起來。

等兩人誤打誤撞走到酒吧街時,已經十點多了。以沫站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海裏,下意識地抓緊了美莎的手,她不適應眼前這麽強烈的熱鬧,僵立著不願往前走。

身邊,不斷有路過的人朝她倆投去異樣的目光,還有人**裸地盯著美莎的長腿看,末了,興奮地朝她吹口哨。

“美莎,我們回去吧。”以沫不自在地說。

美莎的興致剛被撩起來,哪裏肯回去,忙敷衍道:“好不容易來一趟,起碼還是要坐一坐,感受下吧?”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帶著以沫往一家地中海風格的酒吧裏走去,結果剛進門,裏麵正在搞比基尼party,各個穿得無比清涼。兩人識趣地退了出來,又換了另一家,結果剛進門,以沫差點沒被驚天動地的樂聲震得哮喘複發。美莎也意識到尺度大了些,訕訕帶她去了另幾家,無一不是喧囂吵鬧,充滿性暗示的。

等到兩人把整條馬路壓完,終於發現了一個門臉古樸文藝的地下酒吧。美莎覺得有戲,拖著以沫往地下走去。

進了門,氣氛果然清淨了許多,一個女子樂隊深情地哼著一首爵士,星星點點的燈影裏,坐著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子。

她們神色怪異地瞟了眼以沫和美莎,眼神裏透著清高傲慢。

這個酒吧倒是很貼近以沫的想象,麵對美莎征求意見的目光,她點頭默許了。

兩人在角落裏選了個桌子坐下,點了飲料,零食,認真聽起歌來。

坐了一會兒,以沫敏感地覺得這裏的氣氛不太對,四處都透著股暗昧頹豔勁兒,那些女孩不但高傲,而且散發著一種排斥她倆的氣場。尤其是對桌,有個化著小煙熏的女孩,一直拿審視挑剔的目光看她,還有人不斷回頭瞟美莎。

兩首歌聽下來,美莎也發現不對了,和以沫不同,她反倒覺得這裏的女孩都在嫉妒她漂亮,索性更加搔首弄姿,賣弄起風情來。

兩人討論了會兒以沫婚禮的事情,漸漸的,美莎有點坐不住了:她來酒吧,自然是為了展示風情,俘獲男人的,可是等了半天,一個男人都沒出現,她不禁有種錦衣夜行的失落。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朝以沫壓低聲音說:“以沫,咱走。”

以沫懵懵懂懂地看了她一眼:“這麽快?

“哎呀,讓你走就趕快走。”美莎不耐煩地抓起包包,作勢要走。

“等我會兒,我去趟衛生間。”

進了洗手間,以沫覺得更加不對了,這家酒吧的洗手間裝修得倒跟會客室似的,沙發上,好些女孩子態度親密地擠在一起說話,見她進來,都拿古怪的眼神瞄她。那感覺,就像她是一個誤闖吸血古堡的小羔羊。

她低著頭匆匆進了洗手間,將門牢牢扣上。

至此,她終於意識到這裏原來是一家女同性戀酒吧。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隔間裏,有些心慌意亂。隔壁傳來兩個女孩的說話聲,曖昧的笑聲。以沫硬著頭皮解決完內急,推門而出。與此同時,隔壁的門打開了,一個短發女孩嬉笑著把另外一個長發女孩推倒在牆上,兩人毫不避忌地擋在路中間接吻。

以沫窘得直冒汗,進退無據地往她們那邊看去,一眼之下,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機械地吐出兩個字:“陶陶……”

那個短發女孩聞聲回頭,頓時愣在了原地。

以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好像看見的是什麽可怕的怪物。

桌子前,陶陶表情無奈地轉著一個玻璃杯,先前那個長發女孩依偎在她懷裏,充滿敵意地盯著以沫。

以沫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樣的久別重逢,是她做夢也不敢想的。

美莎看著明豔不可方物,卻做男孩子打扮的陶陶,一臉震撼。

造物竟是如此弄人,給了陶陶最完美的女性軀殼,卻給了她一顆男人的心。

以沫連喝了幾口綠茶,這才定下神來,問:“你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是……拉拉的?”

“高一。一個女孩來追我,我居然不反感,出於好奇,我就和她交往了起來。後來我漸漸真的喜歡上了她。”陶陶不知所謂地笑了笑,“我媽為了分開我們,才把我帶去聿城的。”

她知道以沫感情上一時無法接受,自說自話地掩飾著自己的尷尬:“那時候,我媽老罵我,我也覺得自己是有病的。我自問為什麽就是不喜歡男孩呢?會不會因為周邊的男孩都太髒,太不優秀呢?所以我決定找個最優秀的男孩試試,後來就找上小辜了。

“小辜很優秀,對我也很好,可我就是沒辦法對他有愛情的感覺。我知道完了,我的性向是改不了了。”陶陶將身體重重往沙發上一靠,望著天花板,囈語般說,“說起來,小辜真的是我命裏的貴人。他知道我是拉拉後,並沒有歧視我,一直幫我保守秘密,關鍵時刻還出來幫我擋桃花……記得那個王興華不?他當年差點沒把我纏死,都帶兵來學校攔我了,要不是小辜的玫瑰花冰激淩,我怕是躲不過那一劫了……”

像有什麽猝然在以沫心裏重重地礪了一下,她神情僵滯地“嗯”了一聲。

陶陶絮絮說道:“有年我和家裏人鬧翻,被掃地出門,要不是他收留我、開導我,我差點就去跟一個女孩同居了,後來才知道那女孩吸毒……你說懸不懸?”

恍然間,以沫耳邊又響起了那年淩晨的短信鈴聲,那麽刺耳,拖著長久不散的嘯鳴。

陶陶後來說了些什麽,美莎又說了什麽,她一個字都聽不清楚,耳邊反複回響的隻有三個字:錯、錯、錯……

就像有千百個人忽然從她荒蕪的內心世界裏冒了出來,他們有的站在街角,有的站在路燈下,有的站在花圃邊,有的站在窗戶邊,全都用嘲諷的眼神冷睨她,此起彼伏地對她念著:錯、錯、錯……

那些聲音越來越響,在她周身織成一張大網,將她緊緊束著,她被那聲音吵得頭疼欲裂,她想大聲喝斷那些聲音,可是任憑她怎麽張口,都發不出一絲聲響。

她覺得自己像沉在一片深海裏,不停地沉啊沉,她張著嘴呐喊,卻像遊魚那樣吐出可笑的泡泡。

在這森冷的水域裏,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她隱隱覺得自己可能要因此窒息。她絕望極了,又不甘極了,拚了命地揮動四肢掙紮,想要往上浮。

她大叫了一聲,從夢中醒來。

“做噩夢了?”

身側,捧著劇本在看的美莎淡淡地問了一句。

以沫她大口喘息了幾下,麵色慘白地坐直身體,點了點頭。

“那家店派人把你的婚紗送來了。我叫不醒你,幫你簽了。”美莎指了指左側牆壁,“去試試吧。”

她的語氣很冷淡,整個人也透著奇怪的安靜。

以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件銀色緞麵束身婚紗靜靜掛在牆上,長長的拖尾掃在地上,就像一個被釘在牆上的女人。

以沫腳步虛浮地取下婚紗,抱著它走進衛生間,關上門的瞬間,她抬手飛快拭去眼角那一點點濡濕冰冷。

她費了很大周折將婚紗穿上,知名設計師悉心的裁剪將她的曲線完美地勾勒出來,她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喃喃地自語:“實在是錯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