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畫

初春的餘東市把雨水用得恰到好處,一如八大山人的花鳥傑作,多一筆或者少一筆,都是敗筆。

餘東市刑偵支隊大會議室,眾人圍坐在辦公桌前,幻燈片不斷切換,投影儀的幽光照得二十來張人臉如同鬼魅。

“今早10點50分左右,省博地下儲藏室門口發現一幅《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原大長卷仿作,縱33厘米,橫636.9厘米。該畫由鮮血和頭發繪就,觸目驚心,極有可能涉及一樁惡性殺人案件。”警員劉依守在做案情匯報,他看看一臉嚴肅的盧克,繼續道,“畫上有血書‘畫亦有風水存焉’七字,落款‘大畫師’,題款後印有五枚血指印。目前我們已調取省博監控,發現此畫由一名身著清潔工服裝的蒙麵男子送入地下室並鋪開。此人身高約1.8米,麵部幾乎被口罩和工帽覆蓋,長相難以辨認。此人進入地下室時間為今早10點39分,離開時間為10點41分。進入監控區域後,蒙麵男子鎮定地鋪開畫卷。若確定是一起凶殺案,則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凶手或其同謀。”

“省博在展覽大陸的《剩山圖》,他補上個寶島的《無用師卷》,倒是挺盼著統一。”盧克冷哼。

“下麵我簡單匯報一下鑒定結果。”丁書俊推了推金絲框眼鏡,示意助手播幻燈片,“畫上血跡經種屬實驗,確定為人血。經DNA比對,血液、發絲均來自同一受害者。”

“希望隻是某種威脅,別是真死了人。”盧克還是不願往最壞的方麵想。

“這心理素質得有多好,殺了人還能不緊不慢地作畫。”劉依守撇嘴。

“我看監控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嫌疑人進入地下室和擺畫的過程十分從容,像是在自家房間閑**,半點沒有急著逃逸的緊張。”技術員郭濤盯監控累了,邊說邊揉眼睛。他年過三十卻沒有魚尾紋,大抵是常給眼部做這種“按摩”的緣故,隻是可憐了他近視度數直逼一千的眼睛。

郭濤語畢,眾人不寒而栗。盡管盧克提出的可能性的確存在,但幾乎所有人都默認死人已是大概率事件。會議室隨之陷入漫長的沉默。隻有幻燈片的幽光,似乎要把淡淡的血跡打在每個人臉上。

“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盧克打破沉默,“郭濤,叫上兩個兄弟,擴大搜索範圍,看看這家夥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另外,我們再去一趟省博,找到當值清潔工。哦,對了,查那五枚指紋。”

眾人剛挪了腚,卻見見習警員李妤非跌跌撞撞衝進來。警帽被萬有引力的魔爪拽到郭濤那臭氣熏天的運動鞋上,露出她那一頭散裝紫菜般的亂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剛逃出山洪雪崩,又碰上惡鬼討飯。

“盧隊盧隊,接到群眾報案,濱湖公園假山群東側發現一具女性屍體。”李妤非捂著胸口大喘氣,“而且……而且,死者長得有點像梅莎莎,就……就是那個明星!”

“好家夥,閑了半年,全給咱補回來了。”盧克彈彈衣領上似有若無的灰,“全體都有,出現場!”

盧克趕到濱湖公園的時候,假山群周圍早已擠滿了本欲跳廣場舞的大媽。大媽們無事鍛煉腿腳,出事鍛煉頸椎,一邊伸長脖子,一邊破壞現場。

近來濱湖公園大修,以便遊人夏季賞荷,假山群是重要景點,終日沙山泥海。隻見那名據說很像梅莎莎的受害女子披頭散發,全身埋在地裏,隻露出個頭來。頭邊滿是沙土落葉,想必凶手就是用這些遮住了受害者的頭。

“受害者頭部被砂石和樹葉簡單掩蓋,說明凶手根本沒想隱藏犯罪事實。”劉依守道。

“他不僅不想掩飾,反倒像在炫耀。”盧克道。

遠遠望去,這顆頭顱仿佛成了假山群裏的一塊石頭。

李妤非剛跑到垃圾箱邊吐完,走回來時胃部還在**。盧克不想掩飾他的白眼,接連對她翻了兩次。李妤非感謝領導不翻第三次白眼之恩,卻也在心裏暗下決心,下次絕不給他翻白眼的機會。

盧克叫來最先發現屍體的大媽,大媽道:“警察同誌,我這算不算立功啊?”

劉依守覺得軍功章有大媽的一半,也有鳳凰傳奇的一半。

“什麽時候發現的?”盧克問。

“下午5點左右吧。”

“剛發現的時候周圍什麽情況?”

“我跳累了過來休息,看到樹葉裏有一縷頭發,鬼使神差地就用腳撥了撥。葉子散開,頭發越來越多。我感覺不對,就又用力踢了踢,沙子嘩啦一下全崩了。你猜怎麽著?”

“一顆人頭。”

大媽把唯物主義大旗揮動得獵獵作響,絲毫不懼魑魅魍魎、牛鬼蛇神,講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神氣活現:“我一看,好家夥!這長得還有點兒像最近那個宮鬥劇裏的賤人王貴妃!就是那嘴……”

盧克讓劉依守把大媽拉到一旁做筆錄,這時丁書俊跑了過來:“盧隊,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夜11點到今天淩晨1點之間。死者眼瞼處有出血點,死因是機械性窒息。但死者頸部沒有勒痕,口鼻處也沒有被捂的痕跡。腳踝和雙手有勒痕,是生前傷,死者生前顯然遭到捆綁。其他信息,還要等到隊裏做進一步分析。”

盧克托著腮,看著這具雪白的屍體被包裹起來,不讚一詞。

“這人真的太像王貴妃,哦,不,梅莎莎了。”劉依守吞了吞口水。

“該談場戀愛了。”盧克輕哼一聲,拍了拍劉依守的腦袋,“長得這麽有特色,八成就是她。梅莎莎最近就在餘東拍戲,前兩天新聞都報了。趕緊去找她經紀人或劇組,確認是否失蹤。”

交代完保護現場、仔細取證,盧克便馬不停蹄奔赴省博。

省博物館位於小金湖湖心島,而小金湖又位於餘東市中心,因此省博的位置恰在餘東的心髒地帶。新中國成立後,前覃省政府和餘東市政府都希望定址此處,但由於文化界大佬們的爭取,這座曆史悠久的建築還是成了博物館的一部分。

從濱湖公園到省博開車不過兩三分鍾,盧克很快找到了今早當值的清潔工李偉。

“今天為什麽沒去上班?”

“我一早起床,穿了衣服去廁所解手,還沒尿出來呢,就被人從身後打暈了。”

“打的腦袋嗎?”

“對。”

“傷你的人長什麽樣還記得嗎?”

“我背對門口,怎麽可能看到這挨千刀的長啥樣?你看我後腦勺長眼睛了嗎?!”說著,李偉還真背過身去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仿佛這個事實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樣值得被證實。

“那後來呢?”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捆了個結實,嘴被堵住,工服也被剝了。”他滿麵愁容,“警察同誌,我該不會被歹徒性侵了吧?怎麽感覺身上有點疼啊?”

“你可能還是腦子比較疼。”盧克差點被他打亂思路,“醒來的時候在哪兒?”

“就在最左邊的隔間裏,臉還對著茅坑!我……我日他祖宗十八代!也不給放得好一點兒,聞得我更暈了!而且他早不打,晚不打,非得在我還沒尿出來的時候打。我這一醒來,發現自己**都尿濕了……”

盧克打斷他道:“那你怎麽出來的?”

“我醒來後嗯嗯了好久,一開始別人以為我是拉不出來。後來我不停撞隔板,我同事才覺得不對勁。他們是從旁邊隔間跳進來,把我救出去的。”

現場警員四處采集足跡和指紋,但盧克並不抱多大希望。據和李偉搭檔的保潔阿姨介紹,她早上9點半拖過一次地,肯定拖幹淨了,不用質疑她拖地的專業水準和職業操守。而之後留下的痕跡,參考價值幾乎為零。

“說一下監控情況吧。”盧克對郭濤道。

“嫌疑人首次進入監控是在博物館西樓後門。他身穿清潔工工服,手裏拖著黑色垃圾袋。穿過花園後,他進入地下室所在的主樓,從黑色垃圾袋裏掏出畫展開,然後於10點41分離開地下室監控區,接著取最短路線於10點49分從博物館東側門離開。”

“門口保安沒覺察出異樣?”

“問過了,根本沒在意。這不是博物館主門,保安工作態度散漫,看人穿著工服,哪會專門站起來查戶口。再說了,這裏保潔和保安的流動性很大,不認識同事太正常了。”

“出博物館後呢?”

“步行過了柳堤,沿著長林街進了鍾巷,人就不見了。那裏沒設監控,嫌疑人應該是在巷子某處完成了換裝,然後通過別的方式出去了。”

“好,繼續研究巷子附近監控,重點觀察可疑人員和車輛;同時走訪一下巷內居民,問是否看到穿著那套工服的可疑人員。”

語畢,盧克抱著頭,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先是一張血畫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凶殺案,然後是濱湖公園埋屍案,今夜注定無眠。

警車穿過柳堤的時候,盧克望向遼遠的天空。遊走的雲絮仿佛在織一張沉默的天網,向亮得刺眼的滿月逼近。這月太亮了,叫人分不清它是在網內,還是在網外。就在這思索的瞬間,它的影子早已逃到小金湖的幽光裏,漾起柔媚的波紋,宛如湖水坦然的笑臉。

好一輪滿月。

回到警局,盧克馬上召集全隊開會。

“梅莎莎經紀人確認她失蹤一天。保險起見,讓她來辨認遺體了,確實是梅莎莎本人。”劉依守道。

盧克點點頭,並不意外。

梅莎莎今年二十四歲,出道六年,從未傳出緋聞。她在熒屏上的形象幾乎都是清純玉女——要麽是校園偶像劇的無腦女主,要麽是都市劇裏人畜無害的職場小白——直到最近才在剛播的宮鬥劇裏嚐試突破,變身心機娘娘,給其他娘娘下藥墮胎,樂此不疲。現實生活中,梅莎莎也是清純玉女的人設。長相甜美不說,還堅持不談戀愛,不傍大款,不接**,儼然娛樂圈的一股清流,成為眾多宅男幻想的對象。

現如今,看著曾經人人渴慕的身體變成這般模樣,眾人皆唏噓。

丁書俊開始匯報剛出來的鑒定結果:“梅莎莎死亡時間在昨夜11點到今天淩晨1點之間,死因是機械性窒息。確切地說,她應該是被活埋致死。我們在其呼吸道內發現了一些泥沙顆粒。”

眾人不由麵麵相覷:沒想到二十一世紀了,竟還有人用這樣殘忍的方式殺人,這是有多大仇?

“此外還有三點主要發現。第一,死者的牙齒在其生前被全部敲落,這也是死者麵部變得醜陋不堪的原因。第二,死者處女膜陳舊性破裂。講個題外話,顯然梅莎莎不像她自己宣稱的沒碰過男人。好消息是,**內有精液殘留。”大家聽到此處精神一振,有了這些,確認凶手身份也就容易多了,丁書俊繼續道,“第三,死者部分頭發被剪斷。”

“等等!”盧克一個激靈,“頭發被剪?《富春山居圖》那個案子裏是不是也有頭發?”

“是的,我要特別提出的就是這點。我們發現,死者將頭發染成了栗紅色,且在發梢處微卷,這和我們在那張《富春山居圖》上提取的頭發樣本高度相似。”

“比對一下DNA。”盧克的手搭在丁書俊肩上,“如果可作同一認定,我建議將兩個案子並案處理。”

“DNA已經在做了。”

“有個麻煩事兒,根據現場血跡和死者體內血量,我們推斷濱湖公園並非第一案發現場。而且我也簡單觀察了一下公園,沒看見什麽疑似埋過人的坑洞。”痕檢科科長張雷突然闖入,攜著濃鬱的香氣,不知又用的哪家劣質男香。據他自己說,由於出現場時經常玩泥巴、撿垃圾、掏屍體,他老婆要求他必須噴香水,否則不讓近床半步。由於周身常年氤氳著泥土的芬芳和各種濃烈香味,人送外號“行走花園”。

“這個簡單,”丁書俊道,“稍後你從我那兒領一些死者氣管裏提取的泥土顆粒,和濱湖公園土質比比就知道了。”

“還有,畫上的五枚血指印,肯定不是凶手自己的,搞不好就是死者的。不妨也比對一下。”盧克說。

“盧隊,為什麽血指印不可能是凶手的?”劉依守突然冒出來。

“問別人之前為什麽不先動動腦子?能做出《富春山居圖》這種案子的,肯定是個心思縝密的凶手。他會蠢到費半天勁畫出一張血畫,再在落款後邊認認真真給咱留下自己的指紋?你當他要拿去賣錢啊?”

“你看他在畫上,還落款自稱什麽‘大畫師’,一看就是個自戀狂。他要真想顯擺顯擺,怎麽就不可能了?再說,如果這個‘大畫師’真是殺梅莎莎的人,那他還在梅莎莎體內留下了自己的種呢,可見人家根本不在乎咱查!”劉依守說完,見領導一時無語,心裏暗爽。

“其實……”丁書俊眉宇間有一絲遲疑,“其實,我隱隱感覺這精液應該也不是凶手的。他的作案手法雖然殘忍,構思卻很細膩。他不太可能給我們留下這種證據。”

會議室突然陷入長達十幾秒的沉默,靜得連牆上掛鍾的嘀嗒聲都清晰可聞。那聲音仿佛一把剪刀,正有節奏地剪斷一個女人的頭發。

“無論如何,既然有線索,就要查下去。”盧克感到這樣的沉默令他窒息,“書俊,兩個案子的DNA比對繼續做。劉依守,郭濤,張雷,我們這邊主要做三點:第一,找梅莎莎經紀人和好友,調查她的社會關係,尤其得搞明白誰和她有這深仇大恨,要把她活埋。第二,調取死者生前監控,務必查出遇害之前她在哪裏,在做什麽。第三,查出凶手是如何將屍體運入公園,並掩埋屍體的。哦,嗬,我都默認濱湖公園不是第一現場了。郭濤,還是要比對一下梅莎莎體內提取的泥土和公園泥土的土質。”

盧克感到還有話沒說,卻似有一團氣堵在胸口。此時幻燈片剛好停留在一張殷紅的《富春山居圖》上。他望著這長卷,紛亂的思緒仿佛被它拖進了一個黑洞。

所有畫都有畫眼,那是一幅畫的點睛之筆,精神所寄。那麽,這個案子的“眼”,就是這幅畫。

他看著一屋子糙老爺們兒,內心滿是無奈。但很快,他疲倦的眸子瞬間亮了起來。

“我想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