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破碎回憶

從山莊回來,左漢帶著李妤非去一家他常去的酒吧。

“帶了便裝嗎?”左漢問。

“便裝?沒帶。”

“以後出門工作,一定記得帶上便裝。警服給你的方便,並不比給你的麻煩多。”

李妤非一方麵因左漢這個“外人”對自己的工作指指點點而頗為不爽,一方麵又暗自承認他說得在理,但她嘴上絕不能服軟,道:“看來盧隊長不僅要請你做書畫指導,還該請你教我們儀容儀表。”

左漢哼一聲,“你不就嫌棄我不是警察麽,別忘了我爸可是前局長,我在娘胎裏就開始上警校了。”說罷轉身把手往後座探,不一會兒摸出來一個黑色手提袋,“喏,換上。”

李妤非接過袋子,打開一看,居然是自己一直放在辦公室裏的運動服。“你偷我衣服!”她高聲道。

左漢哭笑不得,感覺“變態”的高帽已經扣到自己頭上。他不予理會,從車裏摸出一瓶尿黃色香水,道:“朝你的寶貝衣服上噴一點兒,從辦公室酸到我車裏就算了,別再酸到酒吧。”

李妤非的耳根霎時紅透:“真娘,我一女的都不噴香水,你居然隨身備著。”

“這香水還真是李女士的絕配,Hugo Boss的The Scent,如假包換的男香。”左漢冷嘲熱諷,伸手朝前邊指了指,“那邊,女廁裏慢慢換。哦對了,可能你去男廁也沒人覺得不妥。”

李妤非換好衣服走回來的時候,左漢不得不承認,她還是穿著警服更像個女的。

兩人走了三四百米,來到酒吧街。左漢並沒有在燈紅酒綠間挑肥揀瘦,而是直奔一家門臉不算太大的酒吧,推開門進去。李妤非跟在後頭,進門前抬頭望了眼酒吧的名字——“破碎回憶”。真矯情。

“濤哥,生意不錯。”左漢邊說邊轉著腦袋四處找尋空位。

“還不是多虧了左老弟照顧。”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胡茬大叔從吧台後邊繞過來,笑得像一朵充分綻放的喇叭花。左漢第一次發現他的屁股十分碩大,讓人想起修拉名作《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裏的女人。

“喲,左老弟又換姑娘啦?”這位濤哥一邊帶路,一邊看了眼李妤非,“類型很廣泛啊。”

李妤非剛坐定,就白了眼濤哥。濤哥自知說錯話,無辜的眼神看向左漢。左漢去看李妤非,又被李妤非白了一眼。反正已經被當作偷女人衣服的變態了,他也不介意再被安上一個“花花公子”的罪名,假意反駁道:“哪有?我很專一的好嘛!”

“老樣子?”

“老樣子。”

“那這位女士想要點什麽?”

李妤非看了半天酒水單,要了杯橙汁。左漢非讓她喝酒,李妤非堅持說工作時間不喝酒。左漢恨不能馬上出門右轉給她做一麵錦旗。

“談談案子吧。”李妤非看濤哥走了,迫不及待道。

“我說,在你生命中隻有工作,不需要生活的嗎?”左漢蹺起二郎腿,優哉遊哉,“下班時間,我可不談工作。”

“不談工作你帶我來這兒幹嗎?”

“不用謝,當然是教你怎樣生活。”

正說到這兒,兩位穿著露肩連衣裙的妖豔女子款款走來,其中一位伸出手搭住左漢的肩膀道:“左哥哥,今天來挺早啊。”

左漢滿臉委屈:“來得晚了你們都跟別人跑了,我連看一看的眼福都要沒有了。”

“切,這不帶了個小姐姐嘛。我們這樣的,恐怕你是看膩咯!”另一個沒搭住左漢肩膀的姑娘,搭住他背靠的沙發。

李妤非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憤怒和鄙夷。左漢忙應付道:“哈,今天還真有點事兒和我朋友談,先給兩位賠個不是。一會兒找濤哥要酒去,算我賬上。”兩位美女聞言便去消費。

“我還真得謝謝你教我怎麽生活了。”李妤非邊說邊拿起包要走。左漢勸阻的同時,卻發現又進來三個男人,其中兩個坐一起,另一個單獨找了個位子坐下,心裏冷哼一聲。

李妤非也怕真和左漢鬧掰,無法在工作上得到他的全力協助,隻好又坐回來。正巧他們點的飲品到了。李妤非見左漢的酒冒著熱氣,大為驚奇:“你這什麽酒啊?”

左漢輕笑:“叫‘石庫門’,是一種黃酒。一般酒吧確實不賣這種酒,是濤哥為我常年備著的。”

“你果然是一朵奇葩。這酒到底好喝在哪裏,你就這麽喜歡?”

“你嚐一口唄。”左漢試圖避開她的問題。果然,李妤非不再和這杯黃酒過不去,端起了自己的橙汁。

這晚,左漢給李妤非講了不少他們公司的八卦。他對部門總監劉清德和副總周堂幹的那些齷齪事兒如數家珍。比如,劉清德曾以中藝公司名義和一位著名畫家簽了合同,表麵上買下這位畫家的一幅水平差強人意的作品,卻在合同靠後某個不起眼的條款中嵌了一個小條款,說同時解約這位畫家之前簽給中藝的幾幅得意之作。中藝老總每天要審十幾份合同,哪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於是中藝便失去了那幾幅畫的專有版權。而它們後來的命運,自然是被簽到了劉清德和周堂開的公司。再比如,為掩人耳目,劉清德把他的丈母娘都請來做新公司法人,因為丈母娘既不和他一個姓,也不和他老婆一個姓,乍一看並不像一家人。可同時,他和周堂還掙著中藝的工資,大喊要愛中藝,時不常開會談感恩。

李妤非因不認識這兩位老總,起初無甚感覺,但左漢是何等伶牙俐齒,到最後居然讓李妤非聽到不想走,更是全然忘了聊當日工作進展。

次日晚,左漢答應給李妤非講木版水印技術,李妤非同意再去“破碎回憶”。

左漢先帶她去商場買衣服。李妤非那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幾乎都是淘寶買的運動裝,對商場購物毫無經驗也不感興趣。左漢領著她到Kate Spade,挑三揀四,終於選出一件黑色桃心蕾絲迷你連衣裙。李妤非看它不露肩不露胸,稍稍接受,但又發現裙子太短,露腿太多。左漢說就當是在特殊場合的辦案著裝了,她這才扭扭捏捏走進試衣間。待她含羞帶怯地出來,見左漢挑了挑眉,似乎刮目相看。她自己對著鏡子一照,心裏居然也很喜歡。

左漢並不直接誇李妤非,而是誇自己好眼光。李妤非一問價格,四千多,直接嚇傻——這相當於她見習期兩個多月的工資。可是見左漢要掏腰包幫她付錢,她是堅決不能接受的,咬咬牙,自己把錢付了。

“我今天可算帶了個女人。”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相處,李妤非早就對他的毒舌免疫。反倒每每咀嚼適才左漢被自己驚豔到的模樣,她都如大仇得報。

左漢還是“老樣子”,而李妤非則換了杯檸檬水。

“今天新到的資料,你發現什麽有意思的沒有?”左漢神態輕鬆地問道。

“有!”李妤非不禁提高嗓門,“榮寶齋有個去年離開的學徒,是胡求之在美院帶的學生!叫羅……什麽來著?”

“小聲一點!”左漢沒想到李妤非情緒突變,“羅帷芳。”

“怎麽啦?”李妤非從左漢的表現中意識到了什麽,趕忙壓低聲音。

左漢自己倒是鬆弛下來,但聲音依舊不大,笑道:“嗨,沒什麽。這種地方,你一個警察本來就格格不入,別這麽高調討論案子。”

李妤非雖暗忖必有隱情,但沒有深究。她還是對案子比較感興趣。“我認為這個羅帷芳必須好好查一下。我有個大膽的猜測:會不會是胡求之監守自盜,讓他的學生做假畫,然後和趙抗美、齊東民合作?”

“假設確實很大膽。現在我們既不明白胡求之是人是妖,也不確定趙抗美到底是不是幕後大佬。但如果你的假設成立,其實一切就說通了。”

“沒錯!如果不和胡求之合作,趙抗美找誰拿省博儲藏室的鑰匙!”

“可我還有一個疑問,”左漢皺眉,“趙抗美要給胡求之多大的好處,才能讓胡求之冒著大風險與他合作?你是不知道,以胡求之的財力,也足夠買好幾張真的《漁莊秋霽圖》了。”

“不會吧?”

“且不說他家那從頂樓堆到地下室的古玩字畫,即便胡教授談笑間千金散盡,隻要還願意拿起小狼毫,畫出來的就是人民幣。之前行情好的時候,他的四尺大畫一張就是百萬起價,買畫者還得交了全款再等上個兩三年。現在雖然行情不怎麽樣,可他的手筆也從沒掉過價,隻不過少了定金和預付這種維護大藝術家臉麵的環節。”

李妤非愕然。

左漢又道:“你想啊,《漁莊秋霽圖》再貴,拿到黑市上賣,最多也就小幾億。趙抗美扣除給齊東民等小弟的成本、做假畫的成本、各種設計打點的成本,他大費周章來這麽一道,不掙個八成還不如待著好好賣藥賣房,幹嗎做這違法的勾當?可是,如果趙抗美隻給胡求之幾百萬,胡求之還不如待著好好畫畫,幹嗎配合趙抗美做這違法的勾當?”

“對,怎麽都說不通。”李妤非沉吟。

“除非趙抗美許給胡求之金錢之外的天大好處,或者胡求之自己認為可以從這個計劃中撈到某種天大的好處。”

兩人天馬行空地琢磨了半天,沒個結果。

李妤非不想浪費時間,催著左漢給他介紹木版水印是怎麽回事。左漢一口吞下杯中的石庫門,同時招呼濤哥再溫一瓶。

“我隻簡單說一下,可能對你理解嫌疑人有幫助。木版水印秒殺所有印刷技術,因為它的複製材料,如紙、筆、墨,幾乎和原作所用材料相同。它大體分為三道工序。第一,勾描。根據原作,畫師分色定版,即把畫稿上所有同一色調的筆跡分歸於一套版內,畫麵上有幾種色調,便分成幾套版。然後按照分就的套數,以墨線勾描在一張張很薄的雁皮紙上。這些雁皮紙,就是雕版所需的底稿。第二,刻板。先將勾描好的雁皮紙反貼在較堅硬的木板上,再參照原作,依據墨線,惟妙惟肖地把原作的技法、神韻雕刻出來。對了,為了方便保存,刻版用的木料大部分是杜梨木,因為這種木料纖維細密、軟硬均勻,長時間放置不會變形。第三,印刷。印刷前要準備與原作基本相同的紙、墨和顏色,根據原作的用料和神韻,依次逐版套印成畫。整個印刷過程極其複雜,往往要通過印刷幾十套甚至幾百套版才能完成一幅作品。”

“這麽複雜的工序,一個人完得成嗎?”每當左漢講起書畫專業知識,李妤非就欽佩不已。但想到一個女學生能完成這些工序,她還是禁不住懷疑。

“有誌者事竟成。我給你一套房讓你幹成,你幹不幹?”

李妤非笑而不語,心想自己也不是這塊料。

“其實木版水印也有自己的弊端。因為要根據畫麵的複雜程度來決定雕刻木板的數量,因此許多複雜的作品沒法用木版水印來做。那種線條多、墨色層次豐富的畫,隻是在理論上能用木版水印來複製。”

“那《漁莊秋霽圖》算是複雜的嗎?”

“當然不算。這也是為什麽我堅持查木版水印技術這條線的原因。和近代、當代畫家比起來,古代畫家的作品還是相對好模仿的。這和西方油畫也類似。你讓人一比一模仿達·芬奇,總有人給你做得差不多。但你要人完全複製莫奈,那可就難了,筆道子太多了。”

正討論到興頭上,又有一位蹬著恨天高的美女來和左漢搭訕。左漢還是像昨晚一樣,駕輕就熟地讓美女開開心心。隻見他倆似乎完全無視李妤非的存在,互相揩油,也不知誰占了誰的便宜。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刻鍾,美女便心滿意足地走向吧台,點了杯左漢自願報銷的酒。

李妤非全程黑臉,剛才因學術討論而對左漢生出的景仰**然無存,隻剩了滿心鄙夷。她猛地喝下一口檸檬水,仿佛要給自己熄火。她已經完全不想控製自己的表情和動作,喝完就“砰”的一下,讓杯子在桌麵硬著陸。她真是受夠了。要討論案子,山莊、警局,哪兒都比這裏合適。她本不屬於這種地方,為遷就左漢來了,卻還要浪費時間等左漢勾搭完一個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女人。左漢也真是欺人太甚,就算他平日裏到處勾搭,可現在自己在和他討論案情,他竟然還不知收斂,得寸進尺。那漸行漸遠的噔噔的高跟鞋的聲音,也讓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運動鞋——一雙因為頻繁外出而顯得又舊又髒的鞋。

天呐,我這是在嫉妒麽?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驚醒,無所適從地低著頭又拿起杯子猛喝一口,卻發現檸檬水已在剛才被自己一股腦兒喝盡。她將視線從空杯上挪開,卻發現對麵的左漢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自己,臉上帶著比蒙娜麗莎還神秘的微笑。

“你確定不喝酒嗎?”左漢和昨天一樣勸。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回答。但這聲否定,已不再如昨天那般斬釘截鐵。李妤非看著左漢,心裏一陣翻江倒海。

好巧不巧,盧克的電話來了,適時拯救了這尷尬的場麵。

“左漢和你在一起嗎?”

“是。”李妤非邊說邊瞪著左漢。

“好,我說什麽你也同時告訴他。我們查到趙抗美最近頻繁聯係一個美國藝術品商人,還安排近期去香港和他見麵。我們有理由懷疑,如果《漁莊秋霽圖》真跡確實在他手裏,他很可能準備銷贓。”

李妤非大驚,也不顧自己應該維持生氣狀,急忙告訴左漢。左漢擔心國寶真落入外國人手裏,霎時沒了喝酒的興致。

又過一日,左漢建議李妤非全力調查羅帷芳,自己則繼續大海撈針地篩查可疑人員。

在郭濤的協助下,李妤非很快有了進展。

“這個羅帷芳是胡求之在2011年收的學生,跟他學了三年後畢業。目前她在藝流文化有限公司工作。”

“什麽?!藝流?”左漢驚道。

“對,就是你那個劉總監的公司。”

“越來越有意思了。”

“羅帷芳就是拿著藝流的錢,被送去榮寶齋學木版水印的。但我問了榮寶齋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羅帷芳是藝流雇員的事,本是當新入職員工來培養的。沒想到,這家夥學成就走了。”

“派臥底,嗬嗬,是劉總監的風格。”

“事兒還沒完。我同時查她的通話記錄,發現羅帷芳和胡求之一直保持聯係,今年尤為頻繁。”

左漢突然說不出話了。一個巨大的疑團將他籠罩。假設羅帷芳真是本案的突破口,那麽羅帷芳、劉清德、胡求之,甚至趙抗美,他們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關係?他們是一個利益閉環,還是各自為戰的多條平行線?接下來,從哪裏切入?

“羅帷芳。”左漢品了口大紅袍,“咱明天去會會她?”

“正合我意。”

“好嘍,今晚可以開心地多喝兩口嘍。”

李妤非已經逐漸適應了“破碎回憶”的黑暗和嘈雜,穿著超短裙穿梭於桌椅之間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別扭。而左漢則更如一隻鑽進了臭水溝的泥鰍,登時生龍活虎,左右逢源。

濤哥扭著似乎有兩噸重的大屁股過來。左漢繼續老樣子,李妤非隻要了杯加冰白水。工作有所進展,李妤非的心情也雨過天晴,話逐漸多起來。左漢見她這沒心沒肺的樣子,敲敲桌子道:“你這業務能力有待提高啊。”

李妤非莫名其妙:“怎麽了?”

“我們連續三天被人監視了。”

李妤非連忙瞪大眼睛左顧右盼。左漢又假裝輕鬆地敲敲桌子,笑著壓低聲音道:“你脖子不舒服就去按摩店,這樣是怕人不知道你醒了嗎?”

李妤非深吸一口氣,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強作鎮定道:“人在這酒吧裏嗎?是誰?”

“除了趙抗美的人,還會有誰?之前我教訓了白季,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山莊,他們終於消停了幾天。現在見我老和你這個警察在一起,估計又焦躁了。我說你就聽著,別瞎看。”左漢佯裝休息,用手撐住左臉,同時擋住自己的嘴,“你右手兩點鍾方向那個戴寶藍色領帶喝啤酒的,他隔壁桌那個戴小圓帽喝橙汁的,你左手五點鍾方向那個桌上什麽都沒有、在看手機的。”

這時李妤非已經完全鎮定,慢悠悠喝著水,同時試圖用眼睛的餘光定位左漢提到的人:“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前天。”

“不是吧!那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想考考你的業務能力啊。”

“你是怎麽發現他們的?”

“你以為我為什麽非得去個鳥不拉屎的破山莊?”左漢臉上掛著專業的微笑,李妤非收到訊息,也微笑起來,“出了那些事以後,我發現有兩撥人在輪流跟蹤我。一共六人,分成兩組。我如果天天跑你們警察局,他們匯報給老板,勢必給我節外生枝。我不清楚他們是否知道山莊的事,但我每天來這個酒吧的規律他們是掌握的。為避免這些人起疑,我每天還得堅持來。”

“他們知道我是警察嗎?”

“你說呢?”

“那怎麽辦?”李妤非發現自己的心髒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可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左漢卻突然起身,在她身邊坐下,輕舒猿臂摟住她的肩膀,並快速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這還是李妤非記事以來第一次有男人親自己,她頓時覺得左漢的唇接觸過的地方熱得難受,仿佛一麵向外膨脹,一麵向下傳導至全身,讓她恨不能將那塊皮撕掉。她抬頭瞪著左漢,本能地想要朝他吼出點兒什麽,卻看到左漢嬉皮笑臉,端起自己點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自己,隻從唇縫中擠出一個字:“演。”

李妤非雖有萬般氣憤和不甘,卻終於皮笑肉不笑地接過杯子,像大義凜然喝下敵人的毒酒一般,狠狠咽了一口。左漢顯得很滿意,得寸進尺地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李妤非不甘示弱,也伸手戳左漢的額頭。左漢一邊後仰一邊大笑,穩住身子後反撲過來把李妤非攬在懷裏。

這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溫暖讓李妤非不知所措。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一股流水般的熱量將她的周身環繞,將她與外界的喧囂隔離開來,將她的鎧甲熔化。她既不想著反擊,也不想著迎合,隻是望著左漢發呆。左漢卻蹺起二郎腿,端起自己的石庫門,優哉遊哉喝起來,天真得像個孩子。

她突然有些貪戀這種感覺。從小她就獨立,獨立是她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最舒服的方式。她從未想過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會帶給她這種奇妙的感受。這是一種強大到孤獨的人缺乏的某種安全感。她此時尚不能想明白,對安全感的需要並非弱者的專利。有些時候,人對陪伴的渴望,比對獨立的渴望更為深刻。

“想啥呢?”左漢開口,依然笑著,同時鬆開手,隻是還坐在李妤非身邊。那種溫暖突然從身上撤走,她居然有些悵然若失。她不得不承認,自從左漢來到隊裏,他展示出來的學識讓自己暗暗崇拜。撇開左漢偶爾的不正經,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

李妤非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麽,隻放任心底一番番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左漢沒指望她回答自己的問題,兀自提醒道:“人都走了,還沉迷於哥的美色呢?”

李妤非看向三人原來坐的地方,坐在那兒的卻已是另有其人。她回味起左漢的話,窘迫地端起杯子,如饑似渴喝起來,但突然又不解:“他們為什麽就走了?”

“這還不簡單?你的身份是警察,我天天和警察混一起,他們必然加強對我的監視,繼續給我使絆子。但如果他們發現,其實我倆隻是在私人時間談戀愛,情況就不同了。”

這後麵半句話,說得李妤非耳熱心跳,又下意識地端起杯子。左漢看她端起一盞空杯就要喝,無奈一笑,繼續慫恿她改喝酒。出乎意料,李妤非這次居然大方同意。

緊挨著坐久了,左漢正要坐回李妤非對麵,對麵的空位卻被兩位披著大波浪的美女占據。兩位不僅頭發大波浪,身材也很大波浪,仿佛從娘胎裏出來的時候經曆了九曲十八彎,並且再也掰不直了。

隻見原本還幾近葛優躺的左漢,霎時猶如燃氣灶上忽地躥起的火苗,渾身發光,搖曳多姿。

“哎呀,是兩位小姐姐,好久沒見啦!”他急忙招呼服務員點酒,自己也要了一整瓶石庫門。李妤非並不覺得石庫門有多好喝,隻是偶爾無意識地抿一小口。可她卻見左漢三五口就幹掉一杯,仿佛對麵的秀色十分下酒。

李妤非起初又控製不住地難受,但不知什麽時候起,卻開始冷眼旁觀起來。左漢太興奮了,興奮得讓人感覺有些不正常。這麽多天,他每遇到過來搭訕的姑娘總會突然興奮,仿佛換了一張麵皮,殷勤地請她們喝酒,之後自然而然地打情罵俏,相互揩油。他不是對一兩個人這樣,他對這裏所有姑娘都這樣。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表演型人格?實際上,左漢在警局工作時,當著眾人的麵也始終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難道他永遠這樣精力充沛嗎?不是的。這幾天接觸下來,她發現左漢並非如此。她無意窺探和分析左漢的隱私,但她至少知道左漢的家庭並不完整。盧克說過,左漢曾立誌當警察,但一切夢想在他父親犧牲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李妤非也是有警察夢的,她知道要發生多嚴重的變故才能讓自己放棄。經曆了這一切的左漢,真能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嗎?也許,與其說他是在隨時準備迎合別人,不如說他在時時刻刻保護自己。

過了大概半小時,那兩個大波浪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而喝得過快的左漢也已醉眼蒙矓。就在對方轉身的刹那,左漢滿臉的神采突然暗淡下來,眉毛不再高昂,眼角下垂,放鬆地打了個飽嗝。

“你這樣不累嗎?”許久不出聲的李妤非突然開口。

左漢愣住,看向她。

“你不累嗎?”李妤非重複了一遍。

左漢繃了一夜的神經剛剛得以放鬆,這聲質問卻突如黑暗中的箭矢、從天而降的鷹爪,給他內心最脆弱的部分帶來精準一擊,對此他毫無防備。於是,在李妤非驚詫的目光中,左漢臉色驟變,繼而居然兩手捂住雙眼,毫無征兆地啜泣起來,然後轉為號啕大哭。

也許,他真的隻是喝多了吧。多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句突然的拷問在這電光火石間,在他內心掀起了怎樣曲折洶湧的洪流。

這一戲劇性的轉變是李妤非斷然沒有料到的,她自己倒先慌了。盡管她一個勁兒地問左漢怎麽了,甚至跟他道歉,左漢還是兀自哭著,仿佛周圍的世界不存在,又仿佛世界的存在大到讓他無地自容。周圍隻有黑暗和喧嘩,甚至沒有李妤非。這黑暗和喧嘩一會兒將他吞噬,一會兒將他排斥。他沒有管,隻是哭,哭得理所應當,哭得莫名其妙。

不知哭了多久,左漢露出那雙略微紅腫的眼睛,問李妤非有沒有興趣到小金湖聽他講故事。李妤非點頭。左漢又找濤哥要了兩瓶石庫門帶走。

“你可以想象那種兩小無猜發展起來的愛嗎?那無關一個人是否好看、性感、有錢,甚至無關她的學識和人品,就是一種非常純粹的喜歡,像山裏的空氣一樣透明和自然。”左漢呆呆望著小金湖跳躍的波光,這水麵的眼睛看著滿天眼睛一樣的星辰。

李妤非沒有答話,她知道左漢並不是真的期待她說點什麽。她看見左漢打開一瓶石庫門,不顧已然濃重的醉意,像喝啤酒一樣對著瓶口豪飲。她相信,隻要自己不阻止,左漢打算一人把這兩瓶全都喝掉。

“她叫遲嫣,很美的名字,不是嗎?可是和我後來認識的那麽多姑娘相比,她的長相並不算出眾。她是我爸同事的女兒,我們從小在一個院裏長大。因為我媽,我三五歲就開始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而她卻什麽都不會,也什麽都不學,她爸媽隻想讓她學玩。女孩發育得早,我好長一段時間個子都比她矮。被院裏其他孩子欺負了,她就會挺身而出保護我。我一直覺得她挺厲害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從很小的時候,心裏就種下了依賴她的種子。”

左漢歎口氣,對著瓶子咕嚕咕嚕喝了好一會兒,繼續道:“後來我長得比她高了,她也意識到自己是個姑娘,越來越愛美,也越來越矜持。我就發現其實我也應該像她保護我一樣保護她,哪怕隻因為別人占了她的座位,我也要挺身去和那人吵架。每次能幫到她,我就會很有成就感。我發現我越來越離不開她,但那種感覺更像是兄妹。我真正有不一樣的感覺,是在中學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到高中,這種情感越來越強烈,但我們很默契,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我們給彼此加油,相約考到同一個城市,我們都知道那之後的故事會怎樣發展,我甚至想好了第一時間要對她說的話……”

說到最後一句,左漢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滯塞、厚重而艱難。他的目光依然定格在小金湖若無其事的湖麵,卻精準地抓住了放在身邊的石庫門,毫不猶豫地喝起來,喉結的滾動,像是對過去每段時光的一個痛苦注腳。

“後來,遲嫣不在了。她走後,我對所有感情都非常抗拒。但我卻同時開始放縱自己,經常出入酒吧。我想讓所有人知道,其實我沒事,不用擔心我。可誰又知道,我隻不過想找個熱鬧的地方,擊敗自己的孤獨感。”這時,左漢的臉上已經悄無聲息地掛了兩行淚水。

李妤非聽了這些大為觸動,也對左漢說的那個遲嫣有些嫉妒。然而眼前左漢的樣子,實在讓人覺得可憐,她試著調節氣氛:“說到酒吧,你還真是個怪人。哪有人去酒吧喝這種酒的,都不知道是說你土,還是說你怪。”

再次令她沒想到的是,左漢又哭了,這次哭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撕心裂肺,仿佛今夜的酒精徹底衝毀了他心裏淚的堤壩,而他自己已無力挽救,也無心挽救了。左漢像個走失的孩子,坐在堤岸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腿,埋頭不顧一切地哭。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左漢感覺自己累了。他順手拿起石庫門,對著瓶口又咕嚕咕嚕喝起來。臉上的淚滑到唇邊,被一起咽下去。雖然那個場景已經在自己的夢魘中重複過無數次,但第一次說給外人聽的時候,他還是強忍著鑽心的疼痛。

“前幾年,我們省吸毒販毒猖獗。我爸當時是市局局長,上麵讓他牽頭做緝毒工作,他很快在毒窩安插了兩名臥底。然而一次交易前夕,一名臥底被毒老大識破,當場犧牲,警方的計劃宣告破產。毒販還把他的眼珠子挖下來,丟在公安局門口。那件事在全省鬧得沸沸揚揚。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我爸對著數不清的攝像機鏡頭怒斥毒販太囂張。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下一個犧牲的,會是他自己。”說到這兒,左漢艱難地深吸口氣,呆滯半晌,似乎在思考如何組織接下來的話。

“我就在那年夏天參加高考,成績還算亮眼,進了前覃省文科前一百名。這是一個除了北大清華,全國學校隨便挑的排名。如果足夠走運,說不定還能勉強搭上北大清華的末班車。

“我爸媽都很高興,同樣開心的當然還有遲嫣。我們倆的感情剛才也說了,就差最後一層窗戶紙而已。我本打算等高考結束,一切塵埃落定,就正式對她表白。可我再也沒機會說出口,遲嫣再也聽不見了。

“我爸覺得我給他長臉,一高興就叫上遲嫣陪他去市場買菜,說要讓我媽好好做頓大餐為我慶祝。他們兩人拎著滿滿幾大袋東西從市場出來,又決定拐到文玩市場給我買個禮物。然而等他們買好禮物去找車時,一路跟蹤的毒販早就埋伏在車尾。也許因為不在工作時間,心情又好,我爸就放鬆警惕了。還沒打開車門,他就被凶手自製的消聲手槍擊中要害。遲嫣也被打成重傷,不久後因失血過多,人也沒了。

“也許連老天爺都要幫惡人吧,他們那天停車的角落向來人煙稀少,連個目擊證人都找不到。毒販從我爸的衣角撕下一塊布,蘸了他心口流出的血,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寫下了‘逆我者亡’四個紅字。哦,對了,那天他開的車,就是你瞧不上的那輛破大眾。”

李妤非心頭一震,眼裏流淌出複雜的神色。她真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什麽都不知道瞎評論個啥呀!可是說對不起已然太遲。在徹底撕開左漢的傷口後,她發現自己隻能這樣無力地看著他。

講到看見父親和遲嫣的遺體,以及車窗玻璃上“逆我者亡”四個血字的時候,左漢已經痛到麻木。

“我知道他們要給我買禮物,就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在家溫了我爸最愛喝的石庫門等著他們。可是後來這酒涼了,沒有人喝得下去了。我原本不大喜歡黃酒的味道,但現在基本都喝石庫門。每次喝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還能和老爸說說話,哪怕替他喝點兒他這輩子沒喝完的……”說到這裏,左漢實在說不下去了。他再次將頭埋進雙腿,緊緊抱住自己,很用力地抽泣,卻也很努力地克製著。他不看著小金湖也不看著李妤非,隻是埋頭迎接奪走他一切幸福的黑暗,往日的浮光掠影流沙般移動,他不停說著:“對……對不起……”

李妤非沒有安慰他。她拿起另一瓶石庫門,打開瓶蓋,咕嚕咕嚕喝起來。

這時,酒也涼了。

她很想對左漢說點兒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