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莊論技
盧克不知左半仙兒又要作什麽法,卻見他關了門,從包裏掏出一件《富春山居圖》印刷品,小心在地上展開。
“我這次去意大利的主要目的,是去找美院院長陳計白。沒辦法,我著急,可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隻好跑一趟。省博金館長說他是藝術哲學方麵的專家,問他沒錯。”
“問他《富春山居圖》?你怎麽又回到這張畫去了?”出了這麽多事,忙了這麽多天,盧克感覺自己都快把最早的《富春山居圖》給忘了。
“這就是你的疏忽了。《富春山居圖》在‘大畫師’的布局中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我們怎麽能得過且過?連我這個學富五車的專家都這樣如饑似渴地上下求索,你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居然還好意思發表這種言論。”
很快,左漢將陳計白給他說的內容,外加自己的一些感悟,洋洋灑灑給盧克和李妤非講了一通。二人果然震驚非常,尤其當發現“大畫師”的血畫中刻意將四個漁夫都放在聚寶盆中時,更相信這絕非胡亂為之。雖然暫且不知其意,但三人達成共識,這裏必定藏著什麽隱秘。
經此,盧克更加認同繪畫哲學對偵破此案的重要性,對李妤非放下手中雜活協助左漢從書畫材料突破的提議,也舉雙手雙腳讚成。
“好,明天就開始吧!”盧克一揚手,率先走出火鍋店。
“喂!你們還沒給錢呢!”身後傳來收銀員嘹亮的吆喝。
盧克發現整條街都在注視他。
次日一早,左漢開車載著李妤非前往北郊一處休閑山莊。那是和他母親相熟的一位人物畫家所建,一方麵拿來掙錢,一方麵用於會友。
之所以選擇這個遠離塵囂的所在,是因為左漢不想讓人看他老去公安局走動。尤其在兩次遇襲之後,他更加注意和警方保持距離,讓那個躲在暗處的對手認為自己怕了。
公路沿著一條不知名的山間小河鋪建。河中亂石堆砌,山泉到處,碎玉迸珠,清越酣暢。車子平穩地開在一片嘩嘩的天籟之間。昨夜剛下過一場細雨,山中世界更是綠得新異。公路兩邊層巒翻滾,蒼翠欲滴,一如被巨輪衝開的兩排碧浪。
李妤非興奮地搖下車窗:“好涼快啊!我可得好好呼吸一下這沒有汙染的空氣,給自己續命幾秒!”
左漢嗬嗬一笑。
李妤非又道:“怪了,你家這麽有錢,沒想過把這舊車換換?不像你們這些公子哥的做派啊。”
左漢的心仿佛被紮了一下,手裏的方向盤也有一瞬的失控。但他很快聚起精神,笑道:“我應該怎樣的做派?誰的錢也不是地上白撿的,幹嗎要浪費在沒有意義的東西上麵,是不是?”
李妤非也意識到自己是興奮過頭,問得太多,立刻閉嘴。
左漢看著方向盤上老舊的大眾標誌,原有的好心情突然消失大半。這是左明義生前一直開的車。左漢自己雖不常用,卻也時常背著母親悄悄來到地下車庫,獨自坐在車裏,抱著方向盤陷入回憶。
左漢感覺,父親的氣息依然縈繞在這車裏,仿佛他剛剛走下車去給自己買禮物。那天,坐在副駕上的是另一個姑娘。如果不出意外,她現在應該會是自己的女友,甚至家人。
潤朗的綠意依舊穿過擋風玻璃衝進他的瞳仁,不絕如縷。但他已絲毫感受不到身邊人所感受到的清新舒暢。那天,在同一個地方的另一塊擋風玻璃上,歹徒用死去的父親的鮮血寫下了“逆我者亡”四個大字,這也成為多年來他所有噩夢的血紅背景。他看著擋風玻璃上影影綽綽、鬼鬼祟祟的水漬,感受著身下座椅散發出的似有若無的溫暖,眼前一片氤氳。
“風太大了。”他搖起自己一側的車窗,狠狠擦了擦眼睛。
進入山莊,兩人跳下車,李妤非立即收起適才的歡欣鼓舞。她很明白此行帶著任務,甚至為此依然穿了警服,儼然公事公辦的模樣。
左漢撂下電話沒多久,一個留著披肩長發、及胸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便從前方一個爬滿牽牛花的石拱門笑盈盈地迎了出來。他穿著寬鬆的淺棕色亞麻布衣褲,腳踩一雙沾了些泥的黑布鞋,脖子上戴著油光鋥亮的一串大佛珠,兩手手腕也纏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菩提子串成的手串,乍一看,猶如爬滿蔬果亂藤的瓜架。
“哎呀,左漢賢侄,你可算來啦,可讓我這陋院蓬蓽生輝呐!”“瓜架”渾身生機盎然,臉上春意鬧,寬鬆的袖口和褲腿伴著漸行漸快的小碎步迎風招展,一胳膊的菩提子早早懸在半空,等待與左漢的親切握手。
左漢握住“瓜架”:“不敢不敢,楊老師,又來給您添亂啦。”
李妤非正要對這倆人假模假樣的客套話失去耐心,左漢明察秋毫,自然過渡道:“介紹一下,這位是心元山莊莊主、我國著名人物畫家楊守和老師。”左漢把山莊放在前邊介紹,言下之意乃是這家夥做生意比畫畫強。而加上一個“我國著名”,則讓這位出了前覃省沒人知道的大師頗為受用。他轉而對我國著名畫家道:“這位就是市局李警官。”
著名畫家早就按捺不住蹦到嗓子眼兒的交際欲,想到自己能結識穿警服的,那兩粒黑幽幽的小眼睛霎時光彩熠熠:“哎呀,李警官,您可真是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讓我這陋院蓬蓽生輝啦!”
李妤非疑心這位大師是否套用同一句式招待了八方賓朋,如果來一個就讓他的地盤生輝,這裏早該起火。可恨她並沒有左漢的演技和詞匯量,努力笑了半天隻憋出一聲:“您好。”
然而這聲“您好”在大師眼裏可謂意蘊無窮,既表達了對繼續溝通的默許,又體現了人民警察的莊嚴肅穆、不可侵犯。大師不敢造次,忙將二位小祖宗讓進莊園深處。
即便對園林設計毫無研究之人,也會感受到莊園每個角落凝聚的匠心。左漢與楊守和本像獻寶似的一一介紹經過的地方,哪知李妤非居然一心想著破案,隻求盡快開始工作。左漢暗暗欽佩,也讓楊守和免開尊口,隻管帶路。繞了大概七八分鍾,三人進入一個“遊客免進”的所在,入門隻見亭台水榭錯落有致,斑竹垂柳交映成趣,怪石堆疊,幽泉汩汩,花山翠海,蜂蝶不歇。
見李妤非終於被震撼,左漢驕傲地道:“怎麽樣,我選的地方不錯吧?”
“為什麽你做每件事的風格都如此浮誇!”李妤非愕然。
左漢轉向楊守和,給他一個禮貌的微笑。楊守和很有眼力見兒,說句“二位請便”,扭頭就走,仿佛左漢和李妤非要在他的場子做什麽不可描述的事情。
左漢解釋道:“目前我被趙抗美盯上了,必須低調和示弱。這種篩查工作並非一兩天可以完成,我不能再三天兩頭往警局跑。這個楊守和是我媽多年的好友,靠得住。對我們具體在做什麽,他也不會多問。”說罷,他引著李妤非穿花過柳,拾階而上,來到一座淩波而起的亭台。
李妤非二話不說就放下背包,取出筆記本電腦和已經打印好的各類資料。這時她才注意到,亭心的方桌上居然已經擺好了茶具和茶葉。隻見左漢輕車熟路地摸出一個插頭,俯身將它插入桌下的電源,桌上的水壺便咕嚕咕嚕燒起水來。這裏居然還隱藏著電源!
“我來泡茶,你先整理一下資料,分門別類擺好。”左漢有條不紊地把鐵觀音倒進茶壺,“昨天金館長又催了催,雅昌、十竹齋的資料剛剛發來,榮寶齋僅有零星一些,二玄社是日本公司,我隻有公開信息。”
“好的。”李妤非沒想到左漢這麽快就進入狀態,自己也不甘示弱,打開電腦,按不同公司將資料分成數疊。
“我們的重點,是篩查榮寶齋和十竹齋的人。雅昌和二玄社的稍微看看就行。”左漢瞥了李妤非麵前的文件一眼,將後二者的資料全部放在自己一邊,打算快速篩完便罷。
“為什麽?”
“他們的工藝不同。榮寶齋和十竹齋,還有我們尚未收到資料的藝流,都主要采用木版水印技術。這種技術基於人工,也就是說,隻要真正掌握了手藝,私人作坊也有可能做成。而雅昌和二玄社則是機器印刷,設備昂貴。如果官方有印刷記錄,那麽我們就可以查出複製品流向。可是一旦官方沒有印刷記錄,那私人則絕不可能印成。”
“所以讓這兩家提供的,也是和設備相關的技術人員的名單,以及印刷品名錄?”
“對的。另外,雖然二玄社前些年被雅昌收購了,但作為日本公司,其參與本案的可能性極低。從公開信息看,二玄社從未印刷過《漁莊秋霽圖》。”
“還有個問題請教你一下,”李妤非身體前傾,認真道,“我昨晚查過,現在還有一種叫微噴的技術,據說市麵上高品質的複製品幾乎都是用的微噴。為什麽你沒把這種技術作為排查對象?”
“你這工作態度和能力,比劉依守他們強多了。”左漢眼眶微張,瞳孔中掠過一絲驚訝和讚賞,“你說得沒錯。但藝術品複製不是印刷這麽簡單,即便有了高清底片,調色環節依然極重要。日本的調圖師不僅專業,而且負責,作品還原度高。而國內的調圖師幾乎都是搞設計出身,並不真正懂國畫。他們大多一味追求清晰,喜歡增加對比度,這不是還原。傳世國畫、書法、善本,最珍貴的是灰色,是那種模棱兩可、中間地帶、無限的變化和可能性,而不是非黑即白的確定性。這些年國內微噴工藝做的複製品我都有在跟,我就沒見過一家達到省博《漁莊秋霽圖》贗品那種成色的。再加上同類廠商太多,查起來如大海撈針,不如不查。”
“那木版水印和微噴技術都需要原作的高清照片嗎?”
“差不多。微噴是直接將照片打印出來,而木版水印則是直接在原作或其高清照片上墊一層不透水的透明膠紙,然後照著原作描摹。”
“那就好辦了,我們直接聯係上海博物館,問都有誰找他們拍過照片不就得了?”
這個提議讓左漢心頭一動,但旋即又失望。現在引進歐洲高清掃描設備的國內私企如雨後春筍,這些設備甚至超越二玄社相機的分辨率,也使國內各大博物館願意利用館藏書畫資源與他們合作。但這也導致了市場的混亂,電子格式的資源很快在市場泛濫,誰也不知道《漁莊秋霽圖》的高清掃描照片被存入了多少人的硬盤。
正抓耳撓腮,二人聽見遠處的院門被叩了三下,然後“嘎吱”一聲被推開了。左漢看看時間,大致猜到所來何人。果然,省博的金館長帶著個小夥子匆匆走進園中。左漢幾乎在同一時間眉開眼笑。
“左漢,我把畫帶來了。”金館長喘著粗氣,像抱著一個冬瓜似的把自個兒一層層台階地挪到左漢跟前,示意助理將畫展開,“我先看過了,排除二玄社。”
“哦……我想也不會是他們。”雖如此說,左漢還是接過了金館長帶來的放大鏡,對著剛剛展開的假《漁莊秋霽圖》看了起來。
“你這是在……”李妤非忍不住問。
“確實不是二玄社。”左漢直起腰,將放大鏡遞還給金館長,對李妤非道,“這就是齊東民給省博觀眾準備的贗品。雖然二玄社還原度很高,但他們的相機畢竟是上世紀的老古董了,印刷特征還是很明顯。如果你拿個放大鏡對著它看,會發現上麵有許多色點。而微噴技術的優勢就是無網點印刷,用普通放大鏡看不到色點。所以隻要拿個放大鏡,就能排除二玄社。”
排查範圍進一步縮小。
李妤非連連點頭,金館長也憨憨地笑。
“那麽雅昌也可以排除了嗎?”李妤非又問。
“暫時還不行。”金館長對雅昌比較了解,代為解釋道,“雅昌的朋友說,以他們目前最先進的全尺寸數字掃描技術,像素可高達3.8億。有這樣的掃描能力,加上高品質的印刷技術,做到亂真並非不可能。”
“所以接下來的工作思路是:重點篩查榮寶齋和十竹齋木版水印師傅、學徒的個人信息。”李妤非試圖快刀斬亂麻。
“同時調查都有哪些公司向上博借過《漁莊秋霽圖》,挑出技術水平極高的幾個,再看他們的圖片資料都有哪些人接觸過。”左漢微笑道。
“太好了!左漢,希望你們能把造假者盡快揪出來。你金叔叔的下半輩子就指望你了。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你隻管吩咐。”金館長摸了摸油光鋥亮的額頭,仿佛上邊有一頂搖搖欲墜的烏紗帽。
左漢哪裏肯擔此重任,搪塞道:“金叔叔,我隻是幫警方解決一些書畫專業問題,具體偵破都是他們負責,我插不上話的。哦,對了,您餓了嗎,要不咱出去吃點兒?”
金館長自然明白左漢是在下逐客令,興致索然道:“咳,你倆忙吧,我不打擾了。我去找楊守和喝茶去,再聽他叫幾聲‘金館長’。”
“不會隻有幾聲的,‘金館長’永垂不朽!”左漢對著他的背影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