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像擁抱這大山一樣,那樣我會鎖住你們的味道和微笑,就當你們不會離開。不管我佇立多久,那些兄弟愛人,那些家鄉父老,那些玫瑰、牡丹和月季,我想看到,便都能看得到。

許久之後,徐開路向嚴峻報告:“執勤二支隊一大隊五中隊駐昆侖山隧道哨所正在執行守護勤務,應到五人,實到三人,一名探親,一名崗哨,請指示。班長徐開路!”大聲說這些報告詞十分耗氧,徐開路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胸脯劇烈起伏。

嚴峻說:“沒有指示,我們來看你們來了,不準備把朋友讓進屋嗎?”

徐開路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招呼大家沿著廢舊鐵軌搭建的山路往兵舍爬。這條路的坡度讓嚴峻等人歎為觀止,幾乎直上直下,如果不借助路邊的欄杆,很容易被狂風吹下去。徐開路要去攙扶嚴峻,嚴峻倔強地推開他說:“你們長年累月走這條路,讓我認認真真地走一次。”

徐開路想去幫陳鈺,快要接近陳鈺的時候,陳鈺並沒有躲閃,他卻忽然發現沒有勇氣把手遞過去。陳鈺竟然也不記得她是一個剛剛從物欲橫流、**的鬧市中走來的人,那裏陌生人之間有理由的牽手是多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在這裏卻也被無限放大,他們似乎都忘記了所處的時代,忘記了他們已和父輩的青蔥歲月拉開了足夠的距離。

徐開路正尷尬地站著,嚴峻扭頭朝身後喊:“都給我自己走,挺起腰杆抬起頭,好好看看,刻進腦子裏,記住這要命的地方。我敢保證,要不是這次任務,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去關心這兒,也來不了這兒,來了也是經過。”

嚴峻此言一出,大家誰也不好意思再客套,一口氣走到最後一級台階。

終於站上了目的地,高遠、開闊,無遮無攔,風毫無保留地朝他們身上招呼,空氣似乎更稀薄了,但所有人稍做緩解,身體逐漸適應之後,才來得及抬起頭俯瞰茫茫昆侖,此刻,不僅有壯觀美景,還有對於苦的又一分解讀。

嚴峻和徐開路進了屋,他迫切想看一看這幾個人的生存法則。嚴峻一隻腳剛邁進屋,就再次被擊中一般愣住。內務整整齊齊,被子有棱有角,床單潔白如洗,比外麵的白雪還要刺眼,水泥地板被擦得能照出人影,口杯、書籍、衣物統統擺成一條線。和他印象中,山高皇帝遠、作風稀拉的“小、散、遠”單位的內務完全不同。

徐開路覺察到了嚴峻一臉的不可思議,說:“一直是這樣的標準,沒有放鬆過,我每天都督促,不是因為你們來了才臨時抱佛腳……”

嚴峻一擺手打斷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們會來,不用解釋!”

嚴峻也驚訝於自己頭一次不再挑剔,接著問:“怎麽可以這麽幹淨?”

徐開路說:“條件有限,操課時間不能太長,沒有別的事可做,閑下來就磨內務。”

嚴峻說:“別說了,你們四個人一班哨,一人每天六小時站在哨位上,沒有炊事員、水電工、軍械員、司務長,生活保障完全靠自己,閑,能閑到哪兒去?這不是閑出來的內務,這是因為你們的心就是這麽整潔幹淨,無可挑剔。”

兵舍外,王曦沒有興趣看什麽內務,他被麵前的盛景吸引,他對男隊員說:“我們登頂了,我們征服了它,這要是發到朋友圈,誰敢不點讚?太偉大了,太強悍了,無可比擬。”

一名隊員掏出了手機,王曦很自然地擺出了各種威武雄壯的造型,大家也相互拍起了照片。

嚴峻聽到了外麵的動靜,撩開門簾一看,嘴氣歪了,衝向人群,搶過這名隊員的手機,胳膊掄圓了朝山下扔去,手機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飛走了,看不到一絲蹤影,眾人錯愕。還不算完,嚴峻對準王曦等人的屁股,挨個猛踢一腳,踢得男隊員齜牙咧嘴。

他邊踢邊罵:“把腦子留在家了嗎?你們是觀光客嗎?要到此一遊的啊!要不要在那塊刻著海拔四千八百六十八米的石碑上刻上你們的尊姓大名?哈達獻給尊貴的客人,你們真把自己當人物了?你們看看他們,看見了嗎?你們有什麽資格記錄別人的功績,並當成自己的光彩來炫耀,屬於你們嗎?瞧你們得意的樣子,以為上來過就不可一世了嗎?我告訴你們,差遠了!你們隻看到山的表,沒看到山的魂,這魂不在雲端,不在你們的鏡頭裏,在他們的腳下,他們走到哪裏,哪裏才是高峰,他們腳下死死踩住的土地才會長出這座大山的生機,我看到你們隻覺得有礙觀瞻!”

嚴峻嗓子嘶啞,麵色紫青,他突然的舉動讓男隊員從瞠目結舌到惱羞成怒,再到紛紛低下昂揚的頭。一開始他們想不明白,嚴峻是文化部門的領導,應該名副其實,起碼應該先以理服人,斷然不會像大老粗,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沒想到他會因為山頂拍照這麽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兒大動肝火。然而,聽了嚴峻的話,才知道這個看起來文縐縐的人心裏馴養著一頭猛獸,當有人侵犯他嗬護的領地時,必然會衝出來撕咬一番。

作為主人,關鍵時刻徐開路站出來緩解尷尬:“首長,長途跋涉,肯定餓壞了,我剛剛下廚做了幾道菜,咱們開飯吧。”

嚴峻麵對徐開路表情瞬間緩和:“這麽一會兒飯都做好了?”

徐開路說:“不是手速快,是簡單,將就將就吧。”

大家紛紛湧進哨所小餐廳,餐廳裏隻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早已擺得滿滿當當。仔細一看,有紅燒牛肉、紅燒豬肉、紅燒帶魚、酸豆角、黃豆醃蘿卜、醬茄子,還有一盤臭豆腐,把嚴峻看呆了,雖然桌上的菜色幾乎是一個顏色,但這夥食水平完全可以和格爾木一拚。

嚴峻問:“這肉怎麽都是紅燒的?”

徐開路指著垃圾桶裏的戰備食品包裝袋說:“首長,我們不懂什麽紅燒清蒸,包裝袋裏裝的什麽,熱一熱就是了,不是懶,這種天氣,給養車兩個多月沒來了,新鮮的肉菜早吃完了,隻剩這些耐保存的。不瞞您說,這戰備食品保質期有三年,但也快過期了。不知道你們來,早知道,早先那些食材我們一口都不吃,都給你們留著。”

嚴峻不再看徐開路的臉,紅著眼圈一言不發地扭過頭,捏著筷子,先夾哪道菜都不對。嚴峻用餘光看到徐開路、陳愛山、劉軒坤畢恭畢敬地站在餐廳一角,眼神裏充滿期待,他甚至感覺徐開路他們像老父親希望兒子吃一口再吃一口般地疼愛關懷著他們,他們這群人根本不是來送溫暖的,是來接受愛的。

旁邊的張弛偷偷對老周說:“我知道嚴處長怎麽想的,不吃吧,人家好不容易做出來了,不吃也浪費了;吃吧,感覺吃的不是飯,是在喝這些士兵的血。”

老周說:“吃完趕快去研究研究你的通信台,別回去的時候還來那一出兒,這幫孩子經不起這麽折騰!”

嚴峻來回尋摸了一圈後,端起不鏽鋼的碗:“開飯!”然後使勁扒拉了一口飯。隊員們有樣學樣,紛紛動起了筷子。嚴峻把飯送進嘴裏,隻嚼了一下,便不再嚼了,因為硌牙了,考慮到高原做飯也是體力活,忍住沒說,硬著頭皮咽了下去。但他帶的這幾位細皮嫩肉的小同誌可沒有照顧別人情緒的義務和自覺。尤其是兩位女隊員,一口把飯吐在了桌子上,嘴裏還嚷嚷著:“夾生飯,吃夾生飯會鬧肚子的。”

聽她倆這麽說,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在乎夾不夾生的幾名男隊員似乎也接受不了了,紛紛放下了筷子看向徐開路,仿佛徐開路給他們吃夾生飯雖然可以原諒但還是應該引以為戒。

老周小聲解圍說:“湊合吃兩口得了。”

康樺嘀咕:“湊合不了,從小到大,我一粒夾生飯也沒吃過,在我老家,以前誰家婆姨能做出夾生飯來,那是要遊街的。”

張弛說:“吃菜也充饑嘛!現在流行不吃主食。”

陳鈺說:“她是吃不了夾生飯,我是不能忍受飯桌上沒有綠葉蔬菜。”

老周說:“一個個的,在老單位像棵草,到這兒來都成了大小姐做派了,以前沒發現你們這麽嬌貴啊。”

陳鈺說:“以前誰在乎誰的吃喝拉撒啊,來這兒被放大了唄。”

嚴峻注意到大家的舉動,也聽到了他們嘁嘁喳喳,因為剛爆發了一次,不方便馬上再爆發一次,隻能寄希望於徐開路等人不要注意他們這邊發生的情況。但是怎麽可能,此刻徐開路心裏跟明鏡似的,連忙站出來解釋:“這確實是夾生飯,這個問題完全不是人為的,這裏海拔高,水永遠達不到沸點,所以用高壓鍋也壓不熟。”

陳鈺忍不住問:“那你們每天都吃夾生飯?”

徐開路說:“是,吃了七年了。有的戰士吃不來夾生飯,硬著頭皮也得吃,因為做饅頭的話,麵經常發不開,做出來還不如這夾生飯好吃。上次我探親回山東老家,回來的時候背了一口袋饅頭,陳愛山一口氣吃了七個,差點兒把我嚇死,這要是撐出毛病來,算不算工傷?我要負責任的!”

陳愛山嘿嘿幹笑著說:“那饅頭真是好,咱們這上麵不可能有,看見那饅頭,白胖得實在招人喜歡,吃不夠。”

兩人說完,屋子裏安靜了,陳鈺和康樺把剛剛吐在桌子上的飯粒偷偷往盤子底下塞,掩人耳目。

嚴峻問:“別人探親回來帶特產,你帶饅頭?”

徐開路說:“在我心裏,饅頭就是最好的特產,我願意天天吃饅頭、頓頓吃饅頭,給我一筐饅頭,比給我一筐肉都稀罕。”

陳愛山說:“這倒沒錯,他外號叫徐饅頭。”

陳愛山說完笑了,在座的卻更沉默了,他們低下頭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往嘴裏扒飯。

陳鈺嚼著嚼著突然“哎喲”一聲,一隻手摁住了嘴。

徐開路問:“怎麽了?”

陳鈺說:“嘴角裂了。”

徐開路指指自己滿嘴的燎泡和傷口說:“你們不光是水土不服,而且營養不均衡,缺乏維生素,要吃蔬菜的,可是……可是翻遍這整座山,也翻不出一棵綠葉菜來。”

徐開路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門:“稍等,我有辦法!”

陳愛山說:“你能有啥辦法,你床鋪底下最後一根濰坊蘿卜昨晚死得其所,被我發現了,連葉子都沒剩下。”

徐開路跑了出去,陳鈺才說:“不用,真不用!”

劉軒坤說:“用也沒用,溫室裏的西紅柿也摘完了,他去了最多能找出一根馬齒莧,還是剛長出來的幼苗。”

康樺說:“那也不算綠葉菜吧。”

陳愛山聽了劉軒坤的話,嘴裏念念有詞:“馬齒莧?西紅柿?綠葉菜?幼苗?壞了!媽的!”陳愛山忍不住髒話罵出口,震驚四座後,撒腿往外跑。

劉軒坤追出去喊:“被狼攆了?”

所有人都放下碗筷跟著陳愛山跑出去,隻見陳愛山跑進溫室,大家也魚貫而入,沒看見陳愛山的影子,先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嚴峻緊張地四下搜尋,溫室並不大,隻有三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隻是被幾行枯黃的西紅柿老秧子劃分成一個個小格子,有些像迷宮,放大了空間。穿過幾行西紅柿老秧架,嚴峻在幾平方米空地前看到跪在地上捧著土哀號的陳愛山。

嚴峻問:“發生什麽了?”

陳愛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空地說:“我的西紅柿幼苗,我的西紅柿幼苗,徐開路暴殄天物,徐開路鬼迷心竅,他是殺人犯,他是劊子手!”

劉軒坤隨後而來,看到這番情景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呆住了。

康樺問:“到底什麽情況你倒是說啊,人多力量大,大家來解決嘛。”

劉軒坤張大了嘴巴說:“解決不了,天塌了,副班長心裏的天塌了。”

康樺問:“求你快說吧。”

劉軒坤說:“這批西紅柿幼苗比副班長的命都重要,是他求爺爺告奶奶托給養員從省農科院林博士手裏求來的,每周用衛星電話和林博士報告幼苗長勢,林博士遙控指揮他育苗,這批幼苗是幾年來最有希望成活並結出正經西紅柿的,現在被人給拔了。”

康樺問:“徐班長為什麽要拔了它們?”

劉軒坤說:“拔了給你們做菜!”

所有人“啊”的一聲,整齊得像標兵就位。

嚴峻說:“誰讓他這麽做的,是誰?!”

陳鈺激動不已:“我沒讓他做綠葉菜,我沒有。”

劉軒坤說:“跟你們沒關係,是他自己的決定,你們不遠萬裏來看我們,他把你們看得比命重。”

嚴峻說:“關鍵是西紅柿幼苗可以吃嗎?拔了全浪費了啊。”

這時一直跪在地上抽噎的陳愛山站了起來,嘴唇還在發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說:“我的西紅柿幼苗啊,是苦的,但能食用,林博士跟我說這話的時候,徐開路就站在我邊上,我腸子都悔青了,不該啥事都讓他知道。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陳愛山說完朝廚房跑去,大家沒有拽住,看那勁頭是要找徐開路拚命。不辭辛苦,風塵仆仆來送溫暖,再送出人命,可是天大的笑話。

嚴峻喊:“快攔住他!”

嚴峻帶著隊員們在後麵玩命兒地追。地方雖小,但架不住不熟悉,陳愛山三兩下竄沒了影,嚴峻等人繞著兵舍跑了三圈才找到廚房的位置。隻聽房間裏傳出“哐哐哐”刀剁的聲音,大家想,完了,動家夥事兒了,徐開路肯定凶多吉少了。

當嚴峻推開門,才長舒一口氣,沒有想象中血腥的場麵,徐開路在一口小鍋裏用漏勺把剛焯過的西紅柿幼苗從水中撈出來,而陳愛山哭喪著臉,手裏確實抓著一把亮閃閃的菜刀,卻是拍著案板上白胖的大蒜。

看著快把廚房門擠塌的眾人,陳愛山抹著眼淚說:“拔都拔了。栽培這些苗兒雖然需要耗費大量的心血,但我認了。這幼苗活著的時候是我的寶貝疙瘩,現在要吃它,它也應該是菜中極品,給你們吃,我不能心疼。”

眾人圍著這一盤“綠葉菜”,手扶膝蓋直挺挺地坐著,像在進行一場禱告,給足了這些幼苗儀式感。陳鈺夾了一筷子,那味道著實不敢恭維,但她感覺這是有史以來她吃過的最昂貴、最走心的綠葉菜,一人一筷子,盤子見了底,陳愛山也悄悄離開了,他要回到他的溫室,去祭奠那些幼苗,去重新構建剛剛坍塌的精神支柱。

嚴峻問:“他不會有什麽事吧?別因此你們關係鬧掰了。”

徐開路說:“天大的隔閡,在這個地方也很容易愈合,兩口子過不下去可以離,朋友處不了可以老死不相往來,父子都可能斷絕關係,我們就不一樣了,睜眼閉眼都是這幾個人,隻要煩不死就得接著處。他過分的時候也有很多,當時我發誓再也不原諒他,可一小時之後,隧道口有了落石,我們去清理,又有石頭落下來,如果我不蹬他一腳,不死也會成植物人。在生死麵前,會發現之前較勁、委屈、憋悶、想不通的事兒,一下子全能想通。”

徐開路嘴上這麽說,心裏也不踏實,他不知道該怎麽張嘴道歉,他甚至想到,如果陳愛山不能原諒自己,等嚴峻一走,他會找塊空地,讓陳愛山好好揍一頓,以解心頭之氣。

正想著,劉軒坤來報告:“班長,安逸已經獨自站了四個多小時了。”

徐開路一拍腦門:“把這茬兒給忘了,咱們這哨位站超過一個半小時都受不了,何況……”徐開路奪門而出。

安逸筆直地站在哨位上,遠看像鐵塔,近看才發現渾身在抖,頂槍背帶的大拇指已經有瘀血了,而臉上是抽搐的笑,兩頰還掛著新鮮的晶瑩淚珠,他看到了兵舍方向發生的一切,激動不已又緊張萬分,多麽渴望那些人不要再膩膩歪歪,抓緊來和他說說話,哪怕一句都行。但又怕他們馬上到來,因為一圈人圍著一個人的感覺他體驗過,以前在家被長輩包圍嗬護,那樣的情景他當兵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如今,再次被好多人關注的機會近在眼前,可是他怯場了。他用力深呼吸,胸口疼了起來,觸動他幾近麻木的神經,就在他眼神想要渙散的時候,人群朝他湧來,盡管隻是不到十個人的陣容,尤其在這莽莽大山裏根本算不上什麽。

嚴峻帶著隊伍跟著徐開路的腳步往哨位走,嚴峻說:“拍了昆侖山的照片,吃了昆侖山的飯菜,讓昆侖山的人看夠了我們的笑話,該給人家幹點兒實事了。”

陳鈺和康樺捧著塑料花,王曦拎著快板,有的隊員背著手風琴、拎著長笛,他們準備在哨位上給哨兵來一場因地製宜的文藝小演出。

路上,徐開路好奇地問王曦:“你們演什麽節目?”

王曦指指陳鈺和康樺說:“這是咱們部隊最有名的兩位歌手,民、美、通無所不能,今天這環境大氣磅礴,必須美聲,我們節目單上寫著呢,《忠誠衛士之歌》。”

王曦揚了揚手裏的快板說:“看見我這個了嗎?我三歲開始學快板,你聽過的快板我都會,沒聽過的我也會,一口氣背三十分鍾順口溜兒不帶重樣的。今天我的節目是自編自導的音樂故事快板《雄鷹飛過哨所》。”

徐開路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笑而不語。王曦還介紹了另外三名隊員的專業,徐開路不置可否,似聽非聽。

王曦好像發現了問題:“你好像對這些節目沒什麽興趣啊,藝術是要接地氣,但也要上接天光,喜聞樂見的藝術價值不一定高,你們也要學會欣賞不同的藝術種類,多涉獵不了解的領域,才會提升文化素養和品位。”

徐開路說:“是是是,好好好。”

兵舍到哨位還有一定的距離,當隊員們跌跌撞撞登上崗樓才發現,徐開路為什麽剛才對他們引以為豪的專業根本不表態。尤其是背手風琴的哥們兒,恨不能把手風琴就地埋了,因為即便空著手,也喘得厲害,別說發揮水平了。

徐開路說:“這是昆侖山製高點,你們難受很正常。”

說完,徐開路要把安逸換下來,安逸不給徐開路這個機會。徐開路耳語道:“我來晚了。”

安逸說:“不晚,還是我來,憑什麽拋頭露麵的事兒都你幹,我要享受一回高原哨兵的待遇,再過幾個月我服役期滿了,這有可能是我人生唯一一次這樣的體驗,而且是在昆侖山製高點上,誰都不要跟我搶。”

徐開路說:“我是怕你撐不住。”

安逸說:“我躺也要躺在執勤台上看完。”

徐開路不再堅持,安逸麵對著隊伍敬禮,陳鈺和康樺向他獻塑料花,他一隻手抓著槍背帶,一隻手戴著厚厚的手套,捧不住花,兩人才明白帶花給哨兵是多麽愚蠢的行為。

兩人在距離安逸兩米的地方開唱,空氣本就稀薄,崗樓又小,人群又密集,兩人剛一張嘴便破音了,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她們可是都有上百場演出經驗的人,在這兒還沒唱兩句,卻已覺呼吸困難,更別提飆高音了。一首歌唱得稀碎,聲音難以入耳,表演張力、演唱技巧、情感表現之類的好像都沒帶到高原來。但安逸聽得走心,他沒見過這種場麵,不知道該怎麽回饋兩人的付出,她們出現得太突然,班長也從來沒教過他該如何應對,他隻能一直敬禮,嚴峻幾次示意他可以禮畢了。但安逸的注意力全在兩名女隊員身上,他不在乎她們唱得像豬哼哼還是羊咩咩,那都不重要。

王曦的臉色很難看,一點兒也找不到他當時給徐開路介紹節目時的氣宇軒昂。徐開路不敢看他,避免在他裂口的自尊心上撒鹽。徐開路不懂表演,但他對海拔和氧氣的概念比誰都清晰。演員最在乎的是觀眾的評價,王曦知道丟人丟大了,他無法體會到徐開路、安逸感動到將要死去的樣子。這首歌並不出眾,如果在燈光璀璨的舞台上,發揮得再好,大家最多呱唧兩下,在此處則不然。

嚴峻說:“你就當從來沒有看過這麽糟糕的表演好不好?”

徐開路說:“糟糕嗎?有人說我們躺著也是奉獻,其實同樣適用你們,你們不用唱什麽,來了就夠了。她們緊皺眉頭還在努力微笑的樣子很美。不信,你看安逸。”

嚴峻看得真切,要不是眾目睽睽,安逸快要淌哈喇子了。

兩位姑娘唱完臊得滿臉通紅,王曦大義凜然地站出來救場,卻還不如她們的表現,快板說得一塌糊塗,氣息嚴重不足,節奏淩亂,包袱一個沒響,快板沒說完,王曦便如喪家犬鑽到人群後。但安逸照樣報以熱烈的掌聲,徐開路的巴掌也拍得起勁兒,卻發現越鼓勵他們,嚴峻越尷尬。嚴峻雖然知道這是士兵發自肺腑的,但不可原諒的是對於常識的無知和對自身的高估,竟然把傳統節目演成了喜劇節目。

夜晚的昆侖山上空擁有最美的繁星,卻無法照亮哨所的周圍,遠處一盞靠發電機供電的探照燈,微弱的燈光在孤獨地舞蹈。

嚴峻問安逸:“你肯定有一肚子話要對我們說,說說吧,就當你也貢獻了一個節目。”

安逸靦腆局促,說不出來。

徐開路說:“平時嘴皮子挺溜,關鍵時刻掉鏈子。”

嚴峻說:“別催他,越催越亂。”

安逸像是受到了鼓勵,終於開口:“感謝總部首長記掛著我們,感謝你們大老遠來為我們幾個人演出,我何德何能可以享受這樣的待遇……”

嚴峻說:“打住,客套話免了,說點兒實際的。”

安逸說:“這是我的心裏話……還……還說點兒啥呢……”

徐開路說:“處長,別難為他了,他太久沒走出這座大山了,總結不出什麽有用的道理。我們幾個人在這兒待得越久腦子越局限。”

嚴峻看到安逸的倦態窘態,不願再過多折騰,指示王曦收操,帶隊員們回兵舍。

嚴峻剛要下樓,安逸突然叫住他說:“首長……”

嚴峻問:“還有什麽事?盡管提。”

安逸瞬間臉更紅了,眼睛盯著腳麵。

嚴峻鼓勵說:“什麽要求都不過分,我現在能滿足的馬上滿足,現在滿足不了的,回去想方設法也給你解決,給士兵解決一些實際困難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文化部門不光負責精神文明建設,也可以協調其他部門共同完成物質條件的改善。”

徐開路說:“真不用,物質上我們很滿足了,若不是大雪封山,我們也是要什麽有什麽,精神食糧才是最重要的。”

嚴峻說:“想看什麽節目你點,你點就是了。”

安逸說:“我不想看什麽節目,你們挺累的。”

嚴峻說:“那你到底還要什麽?”

此時,有火車聲音傳來,安逸來不及回答嚴峻的問題,轉身立正,麵向隧道口。很快,一列火車拉著長長的汽笛,呼嘯而出。大家看得仔細,火車駕駛室裏有人站起來向安逸敬禮。安逸向火車行注目禮,火車車廂裏燈火通明,這是一列客車,很多乘客也注意到了這裏有一個孤零零的崗樓,他們極力搜尋著崗樓裏的人,看到安逸,就像看到了昆侖又一景,有人拿手機對準安逸,安逸眼裏有華光掠過,布滿高原紅的臉上雖沒有壯懷激烈,但也神采飛揚,和他當時剛看見嚴峻他們一樣。

崗樓裏的人都被安逸的情緒感染了,他們認為自己此刻也是這哨位上的一員,也在和群眾進行情感互動,雖然隻是短暫一瞬。

火車漸行漸遠,安逸回轉身,才顧上解釋剛才為什麽要嚴峻留步。

嚴峻問:“說吧。”

安逸先用眼睛偷瞄了一下陳鈺和康樺,聲音像蚊子一般地道:“想和她們合個影。”

這回答讓嚴峻先是措手不及,接著感慨萬千:“你可想好了,我們明天就走,這是你為數不多給我提要求的機會,我好歹是個處長。”

安逸說:“隻想和她們合個影。”

嚴峻聽清楚了,他確信安逸的要求僅此而已,他以為安逸想留隊或者想入黨,甚至想調離這裏,沒有機會說,好不容易看到了這麽大的官,終於可以爭取一番,豈料安逸使出了這一招兒,隻想和女兵合一張影。嚴峻看了一下王曦,似乎在說,看,這才是包袱。他又打量了一下陳鈺和康樺,用手指指她們,再指指安逸,半晌號出一句話,聲音都變了調:“不僅要合影,還要擁抱,抱他,抱緊他!”

兩人被嚴峻這一嗓子嚇了一跳,好在反應及時,張開雙臂,向安逸走來,和安逸緊緊擁抱。安逸的腦袋從陳鈺的肩膀上露出來,笑著,卻有淚珠滾落。

這一刻的親密接觸,在眾人看來如天空高懸的月亮一樣皎潔,又像遠處的白雪將世間萬物的雜塵坑窪徹底掩覆。

徐開路也哭了,換崗的時候偷偷對安逸說:“你小子,難怪死活不交接哨,原來是有目的的。最後一個看見女兵,卻第一個抱上了,嫉妒死我們了。”

安逸帶著嚴峻等人走了,徐開路上哨,精神百倍,看著崗樓裏的一切,仿佛剛才的一幕幕已經烙印在了這裏,以後也會陪伴他每一個深夜。

徐開路還在思考嚴峻等人為什麽長途跋涉曆經險阻隻為演場節目,錄好光盤托人寄過來多省事!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時,他聽到崗樓下麵又傳來了腳步聲,探出頭來一看,發現嚴峻裹著大衣,正仰望著他。

嚴峻本已回到兵舍,卻毫無睡意,他推開男隊員的宿舍門,看到陳愛山、劉軒坤和安逸為了把床讓給王曦他們,自己則睡在地上,心裏更不是滋味。

陳愛山聽到腳步聲,掙紮著爬起來。

嚴峻說:“我們一來,委屈你們了。”

陳愛山說:“說啥呢處長,高興也好委屈也好,至少有人能看見,你們不來,再高興再委屈還不是自己受著。”

嚴峻看到暗夜裏的陳愛山眼睛裏閃著晶瑩的光,拍拍他的肩膀,逐個為他們掖了掖被角,走出房門,看到了崗樓的燈。此時天地間隻剩下這一盞燈,它微弱單薄,但又好像釋放著強大的能量,它孤零零但又自帶無法淹沒的光輝,它似乎發出“嗚嗚”的聲音,在和時空娓娓道來它的故事。

嚴峻噔噔噔地走上崗樓。

徐開路說:“您還不休息?是不是有高原反應?”

嚴峻說:“睡不著,來陪你站崗。”

徐開路說:“有史以來頭一遭,我們這兒從來都是單人單崗,沒有過雙人的時候,別的地方新兵下連站崗都要老兵陪著,我們這兒根本不用。”

嚴峻問:“為什麽?”

徐開路說:“不一樣的地方還多著呢,別的部隊都是暗哨,我們的燈雖然在崗樓外麵,但也能照亮哨兵,按說這是很忌諱的,沒有對角哨,也不能和別的哨位通視,如果遭遇偷襲,哨兵很危險。”

嚴峻問:“那為什麽不整改,監管部門沒有提出意見,萬一真的有那樣的情況怎麽辦?”

徐開路說:“幾乎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因為這裏是製高點,我們照亮自己,也有別的考慮。我們想,在這茫茫青藏線上,來自家鄉的列車一路前行,雖然他們知道總會到達終點,但終點還有多遠他們不知道,黑夜越來越黑,鐵路越來越長,如果是你,會不會感到淒涼?當突然看到我們,看到這光,會不會有那麽一絲溫暖?我們不能陪伴他們走下去,但可以讓他們更踏實。”

嚴峻說:“這規矩是你定的?”

徐開路說:“自打有這個隧道就是如此,沒有人去改變。”

嚴峻把目光從徐開路臉上移開,看向黑漆漆的洞口,像是看到之前他們在路上的窘境,想到當時的絕望。

嚴峻說:“火車很快能翻過昆侖山,到達那曲,到達拉薩,可你們哪兒也去不了,卻還有這個境界,這就像穿著草鞋的人卻擔心穿棉鞋的人會冷。”

徐開路說:“這個比喻不對,我們守衛的隧道是動脈,火車是血液,經過的人是大腦,他們要思考幸福的方向,而哨兵是骨架,我們是一個整體,相互浸潤著,支撐著,才能好好活著,穿什麽鞋很重要嗎?”

嚴峻說:“這是你總結的嗎?”

徐開路說:“我是不是很話癆,戰士們總說我喜歡講一些大道理,不怎麽中聽。”

嚴峻說:“我知道你為什麽如此,因為如果你不感動自己,你沒辦法在這裏多待一天。你認為稀鬆平常的事,在我眼裏已然無比偉大;你認為感人的事兒,更讓人汗顏。為什麽說走上高原可以洗滌靈魂,淨化心靈,不是美景,也不是罕見的事物,我想最根本的其實是你們的生活態度。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謀道不謀食,這樣的態度,幹幹淨淨,亮亮堂堂。”

徐開路說:“沒您說的那麽好,可能是命運讓我們妥協。”

嚴峻說:“不久,服役期滿了吧,有沒有想過離開?”

徐開路說:“怎麽可能不想,每隔一段時間,這樣的願望都會特別強烈。”

嚴峻說:“想待隻需要一個理由,不想待有一千個理由,我隻想知道你的理由是什麽。”

徐開路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