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總有如炬的明眸,擊穿我神遊的靈魂,讓我轉身驚鴻一瞥,放肆地呼吸。這不是慈悲,這是兒時就漫延成河的夢;這不是安慰,這是我本該徜徉的土地;這不是情懷,這是又一次奮不顧身的覺醒,又一次覺醒得奮不顧身。

上一秒還萬籟俱寂,隻剩兩人呼吸,下一秒風肆虐起來,百轉千回。嚴峻想起小時候故鄉的狂風,令大樹、秸稈、瓦片相互纏繞的畫麵,但和這裏還是無法相比的,這裏隻有冰冷的鐵軌和沉默的哨兵,這境況和他的名字不一樣,開不了路,寸步難行。嚴峻想要打破尷尬,離開這裏是最好的辦法,但徐開路並沒給嚴峻什麽回應,在嚴峻看來,也許這也是一種挽留。

嚴峻以為終於把這個還算能言善辯的家夥給問住了,臉上閃過一絲狡黠。

在機關多年,嚴峻認為所有事務都能程序化、套路化,絕大部分問題都有相似的模式,機關人員學會了回頭看、過一遍、找漏洞、查隱患等手段,深諳舉一反三、左右權衡、反複斟酌、對比假設等技巧,他一直認為一件事如果不複雜,那一定沒技術含量,一篇報告材料如果不是改出來的,那一定不是精品。嚴峻想,老機關的思維定式不允許徐開路這麽心無雜念。

見徐開路沒有動靜,嚴峻試探著說:“現在惠兵政策越來越好了,這裏屬於偏遠艱苦地區,待遇也比西寧高兩倍,多待幾年也是很好的嘛。”

徐開路說:“嗯。”

嚴峻不甘地問:“你不反駁嗎?這是你的目的嗎?”

徐開路說:“也是也不是。”

嚴峻欣慰,因為他認為終於拉近了和徐開路的距離。但徐開路接下來的話,讓嚴峻再一次跌回原處,起因是嚴峻讓徐開路介紹一下自己的家庭。

徐開路說:“我爸不在之後,我媽沒有頹廢太久,因為她有理想,她的理想就是經營好祖傳的飯店,把日子過下去。”

嚴峻說:“開飯店的?在哪兒?”

徐開路說:“是啊,在老家高灘縣,開著她引以為豪的八個燈籠的飯店。”

嚴峻猛然扭過頭來,專心致誌地盯著徐開路的臉,好像他的臉上掛著八個大燈籠,他聽說過八個燈籠的講究,但他要再確認一遍,確信徐開路說的是自己,而不是戰友或者同學。

嚴峻問:“八個燈籠?”

徐開路說:“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門口有兩個燈籠以上的才稱得上正兒八經的飯店,這燈籠的數量和飯店的規模以及菜品的定位有直接的關係,兩個燈籠可以做一個菜係,四個燈籠可以做滿漢全席,而八個燈籠可想而知,你吃啥做啥,要啥有啥,光廚師就有一個加強排。這燈籠其實和酒店評星級一樣,但已經退出曆史舞台了,懂行的真懂,不懂的,隻是燈籠而已,烤腰子的也能掛。”

徐開路的一番解釋讓嚴峻張大了嘴巴,他重新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徐開路,隔著大衣都能看出他的精瘦。黢黑的臉上掛著兩塊紫紅的顴骨,顴骨上的皮膚結痂,縮成魚鱗似的小片兒,他堅持不戴麵罩,說戴麵罩的話如果哪一天忘了戴,情況會更糟。這裏年平均氣溫在零下,最冷的時候,出門摸一下鼻子,就會掉一層皮。他的眼神不像特戰隊員那般犀利,脊梁也不筆直,軍姿也不挺拔,和總隊機關標兵哨上的士兵比起來,滿身鄉土氣息,他眼神雖然清澈,卻不能正視嚴峻的眼睛,不知是自卑還是羞澀,總之他的形體和神態不太符合一名傳統意義上的英模定位。嚴峻之前盤算著回去之後一定要大講特講這裏的故事,甚至之前宣傳典型慣用的伎倆也很自然地浮現在他的腦海:班長徐開路家庭怎麽怎麽困難,為了責任和榮譽,坦然麵對忠孝不能兩全,展現出很強的奉獻精神和使命意識……但是,徐開路的實際情況顛覆了他的心理預期,他的計劃落空了。徐開路家裏的條件比他都要好,卻還是做出這樣的選擇。事跡材料如果這麽寫,不是常規操作。

嚴峻說:“你在逃避什麽?是逃避富二代的身份還是逃避母親對你的預設?還是因為要尋找你父親的精神坐標?電視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徐開路深吸了一口氣,他還不想這麽快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嚴峻麵前。在昆侖多年,他也學會了昆侖的品格,不是神秘,而是凡事不能太快給出回應,那樣對誰都不負責任。

徐開路說:“你聽,你聽見風的聲音了嗎?風會唱歌,唱得可好聽了。”

嚴峻側耳傾聽,他隻聽見風在罵街,風無比狂躁,如果一個人站在這裏,一定會害怕。嚴峻搖搖頭,對於徐開路這樣的答非所問,他很不習慣。

徐開路說:“我和我的戰友一樣,無數次想象著有人來看我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樣,這夢想竟然實現了。這裏每個小小願望的達成都會被無限放大,都會讓我們欣喜若狂。您問我為什麽離不開它,每天火車在這裏進進出出、來來回回,從最初的每天三趟,到今天的三十多趟,每趟火車都會向我鳴笛,我知道那是他們在向我示意,這個時候再難受,我也會為之一振,因為我感覺青藏高原在注視我,青藏鐵路在為我加油喝彩,青藏線上的六百七十五座橋梁、兩千零五十座涵洞、七座隧道都在向我敬禮。誰還有我的待遇高?對於軍人來說,我多夠本啊!”

嚴峻咬疼了嘴唇,一次次不經意間就能熱淚盈眶,而且熱淚盈眶的時候自己很難察覺。徐開路的這一席話,又是一個爆點。嚴峻不想再過多去揭徐開路的麵紗,寶藏之所以珍貴,也正是因為不過分示人,他快步下樓,走出去很遠,回頭望,看見徐開路還沒有放下他的右手。嚴峻以為不能理解隻是不曾經曆,但其實徐開路也有點兒小私心。徐開路說:“誰沒有私心呢?私心是軟肋,私心是欲望,私心是情愛。”

徐開路的桃花運曾不期而至。他和孫煒因為高原結識,也因為高原走了一條不同的情感之路,堅守高原不被很多人理解,而交往孫煒不被所有人理解。孫煒是自駕旅遊達人,見多識廣不說,高顏值,和大家印象中的胭脂俗粉不一樣,清新撲麵,白裏透紅,知性練達,關鍵性格還幽默,張口是段子,閉口是藝術,舉手投足都有新意,脫油解膩。在視頻平台上有一百多萬粉絲,隨便發一段視頻點擊量能輕鬆過十萬,帶貨高手、直播狂魔、流量女神、一呼百應。而徐開路和她正好是兩個極端,從未曝光,沒有網友和擁躉,他甚至不知道最火的短視頻網站是什麽,最流行的網絡語言、網絡歌曲是哪些,所以安逸剛來的時候,常常被徐開路等人的單純和保守所震驚,感覺這群人的思想至少比他落後一個年代。這樣的人卻和網絡主播產生了交集,還互生情愫,令人跌破眼鏡。由此,安逸說:“昆侖山之所以神奇,是因為來這裏的人首先神奇,才能和它有共鳴,昆侖山有多變的氣質,來這裏的人也有隨性的特點,否則誰會把說走就走掛在嘴邊,並落實到行動上。”孫煒就是這樣的人,她說,一個粉絲也沒有的時候她也來過這兒,有了粉絲她更要來這兒,因為她想讓受眾用正確的方式看到不一樣的世界,並為之振奮或者產生哪怕一點兒探索的欲望。她知道這麽做的積極意義,和受眾多寡、認可與否沒有直接關係。孫煒把這一套理論告訴徐開路的時候,徐開路雖然不太懂,但覺得沒毛病。

孫煒的小房車很有特點,是天藍色與白色相間的經典麵包車,這車空間夠用,但被孫煒改裝得不倫不類,邊框、側條、塗鴉、氙燈目不暇接,吊床、酒櫃、卡拉OK,浪漫有餘、花哨過度,舒適感卻可忽略不計,因為白天收獲的讚,可以抵消五髒六腑顛得七葷八素、睡覺翻身也困難的苦。對於文藝青年來說,情懷無價,吸睛的老車才是好車,看不懂的行為才是藝術。昆侖山的天氣陰晴不定,熱的時候,小車裏除了太陽能板和熱水器不熱,別的地方都可以煎雞蛋了,冷的時候除了發動機不能自然吸氣,別的部位全進風,除了絢爛車身上沾的泥巴不掉,什麽都有可能脫落,所以孫煒練就一身修車本領,有內行網友表示她的修車水平可評高級技師,主播界有吃播、喝播,她是青藏線上最好的車播。看女神鼓搗機器,讓看膩了女孩露大腿、搖頭擺尾炫“才藝”的宅男們有了嶄新體驗,直播間一度爆滿,還上了熱搜。更有修車廠老板不知是製造噱頭還是想和主播擦出什麽火花,竟然拋出月薪六位數的橄欖枝雇孫煒共商修車大業,卻被孫煒無視。孫煒的說辭是,看世界是夢想,旅行是主業,直播是副業,這些況且隻是支撐夢想的條件,因為輔助條件放棄了最初追求,那是撿了西瓜丟了芝麻。孫煒是這麽說的,但她也有控製不了自我的時候,有時候芝麻比西瓜更讓她回味,比如徐開路。

八月,昆侖隧道一號哨上正好輪到徐開路一組執勤。

孫煒開著她的小車從北京出發,途經西寧,沿青藏線一路向西,這是進藏的好時節,沿途有生機,氣候也適宜,她一邊盡情馳騁,一邊向粉絲展示她的所見所聞。犛牛、羊群、帳篷、牧民,夢幻迷離;岩畫、遺址、瑪尼堆、經幡,五彩斑斕,在廣袤無垠的高原上星羅棋布。

孫煒對粉絲說:“上次來高原,這道路兩側還是光禿禿的一片,而現在路邊已經長滿了數不盡的胡楊和駱駝草,編織起綿延幾百千米的防風防沙帶,這得是多大的工程。以前有一種說法,一些官員,地上的工程看得見政績,拉饑荒也要搞,地下的活計不引人注意,從不過問,你看這沒有人煙的地方,別說政績,扔進去幾十億效果也不明顯吧,但為了人類福祉,他們始終做著努力。肯做事的人,咱們願意給他時間;扯犢子的人,大家拆台等不到明天……”

有粉絲要求孫煒唱情歌,孫煒說:“唱可以,目前這個氛圍適合唱《我和我的祖國》。”

粉絲有些不高興了,拿話點孫煒,孫煒說:“喜歡瓜子臉大長腿、扭腰送胯、唱嗨曲兒的老鐵們出門右轉,不送,我的直播間從來不迎合某些人的趣味。”

屏幕界麵上顯示,有人發來了“穿雲箭”,孫煒說:“這些錢我一分不留,全捐給西部大開發基金會,支援西部扶貧,助力國家戰略,謝謝老鐵。”

有粉絲說:“美女不研究美白瘦臉磨皮,開始關心國家政策、投身民族事業了,這些話從她們嘴裏說出來本身就是新聞,活該人家能火。明星都在玩跨界,網絡主播為正能量代言引領潮流的本事也不遜色。”

孫煒說:“少給我戴高帽子,不要道德綁架,我肯這麽做,是因為我生活還過得去,那些連溫飽也解決不了的人,你讓他們玩慈善等同於謀殺。”

粉絲說:“萬一人家一片丹心,非要有多少捐多少,自己就鹹菜啃饅頭卻覺得幸福,你不能幹涉人家吧?”

孫煒說:“阻止,必須阻止,不讓好心人受罪也是慈善的一種。”

粉絲說:“偏激、片麵,真不知道你怎麽擁有這麽多粉絲的,反正我取關了。”

孫煒說:“不差你一個。”

天色漸暗,昆侖山的風景漸趨模糊,海拔逐漸攀升,氧氣稀薄起來,粉絲勸孫煒抓緊找個地方駐車休整,不要再開了。但孫煒信心滿滿,她還想再走一段,過了這個達阪找個地勢相對較低的地方紮營。

看著直播間裏的人數嗖嗖往下掉,孫煒並不慌張,但手機突然顯示信號中斷,孫煒這才忙亂,抱怨著:“5G信號號稱已覆蓋珠峰,怎麽海拔四千就斷線了?”

孫煒伸手去夠手機,試圖切換信號源,此時她的手並未離開方向盤,腳還輕貼在油門踏板上。突然路中間出現一塊小石頭,車子稍微右傾了一下,但孫煒的右腳順勢猛轟了一下油門,左手還刮了一下方向盤,車子轟鳴著衝進路邊的深溝,連翻了十幾個跟頭,幸運的是車子最終被一塊巨石擋住,倒扣在路邊,沒有繼續朝下翻滾,不然莫說孫煒,就是房車都會攢成球兒。目前來看,房車的狀態還算好,車體框架竟仍然堅挺,但房車內部慘不忍睹,和孫煒的情況一樣,令人不忍直視。孫煒身子縮成一團,陷入昏迷。出乎意料的是,這時候手機竟然有了信號,直播間又連上了,屏幕上是一長串一長串的彈幕,粉絲雖然看不見,但似乎已經預感到發生了什麽,他們呼喚孫煒,為她祈禱。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群眾的內心力量凝結在一起也是偉大的,這時候的孫煒好像感受到了他們傳遞的能量,緩緩地睜開眼睛,但還是動彈不得,屏幕發出刺眼的光,好一會兒她才看清楚上麵的字跡,眼淚滑落。她試圖動動身子,發現脖子以下都是麻木的,而且她聽到了狼吠的聲音,繼而看到了它們的輪廓,看到它們發著綠光的眼睛,她意識到今天可能會命喪於此,因為即便她能爬出這輛車,也不能爬出這座山,這裏空無一人,即便救援人員現在從格爾木或者拉薩出發,發現她的時候,估計就剩下一堆骨架了。

她絕望地對粉絲說:“家人們,愛你們每一個人,我最開心的時候有你們見證,我走,也有你們見證。人家都說公眾人物和粉絲的關係不能長久,更多的是尊卑的關係,或者是附著於某種利益,但人世間又有什麽能夠完全脫開利益呢?即使是利益把我們捆綁在一起,也是讓人溫暖的利益,是可以跨越生命的利益。這一刻,我隻有感動,我感受到如果我不在了,你們真的會難過。我要關機了,希望最後一麵,也不讓你們看到我的醜態,我留給你們的隻能是美好記憶。”

這時有人和孫煒連線,孫煒拒絕,但這人鍥而不舍,最後通過和短視頻平台對接,利用技術手段強行和孫煒連線,連接成功後,破口大罵:“什麽最後一麵,你說話邏輯清晰,思維敏捷,吐字清晰,明明還活得好好的,你賣什麽慘,漲粉有術,我怎麽沒想到還有這一招?”

孫煒看了一下直播間裏的人數已經噌噌地漲到了五十萬,是她直播以來從沒有過的紀錄,哭笑不得。

孫煒說:“這個時候反而達到了人生巔峰。”

孫煒覺得連線者說得對,死馬當活馬醫,情緒穩定下來,理清了頭緒,慢慢地從車裏鑽了出來,但一條腿受傷嚴重,走不了太遠。這時,三匹狼已經呈三麵夾擊的狀態向她圍攏,靠近鐵殼子,占據了有利地形。孫煒上次來昆侖山,也看見過狼,但那是在車輛完好的情況下,機械的轟鳴是最好的防禦,可今天要啥沒啥,隻剩下一部手機,要是一會兒這手機也沒電了,真就歇菜了。但孫煒心裏清楚,這時候必須離開這裏,繼續往大道上走,往開闊地走,不僅不能吝惜所剩無幾的電量,還要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孫煒把手機搖晃起來,微弱的光閃爍著,野狼果然被震懾,不敢貿然向前,但仍然和孫煒保持著足夠近的距離,孫煒退,它們則進;孫煒進,它們則退。從它們的神態上看,應該是已經餓了很久,不會輕易放棄這個皮白肉嫩的美味。電量在報警,孫煒怕了,僅剩的一條好腿也忍不住顫抖。這時她突然想到車上的手機充電寶,這是一塊金屬外殼的鐵疙瘩。她慢慢退回車邊,飛速地拿起放在副駕駛座的充電寶想給手機充電。這時,一匹狼在沒有燈光覆蓋的範圍,警惕性小了很多,因為它看了一會兒發現孫煒也是黔驢技窮,一個躍跳朝孫煒撲來,孫煒“哇”的一聲號叫,比狼叫還瘮人,雖側身躲過,卻嚇得半死,身體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手上的充電寶來不及給手機充電,照著那狼就扔了過去。片刻後,感覺褲襠裏溫熱得很,用手一摸,才發現是尿褲子了。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觀察狼的位置,竟是關了直播間,命可以不要,不能讓粉絲知道她尿褲子的事兒,這符合一般女性的邏輯。

片刻對峙後,剛才那匹衝動的野狼,依然耐不住性子,又對著孫煒猛撲了一次,孫煒雖又幸運地躲過,但精力消耗殆盡,幾近脫水,無法直立行走。千鈞一發之際,她猛然想起來什麽,再次爬回房車,在黑暗中摸索到做飯用的打火機,毫不猶豫地把房車點燃了。

既然車已經沒有了行走的價值,那麽就要發揮它最後的作用。房車燃起火苗,繼而熊熊烈火越發耀眼,在這漆黑的夜裏釋放出強大的能量,照亮了土地,也照亮了孫煒佯裝猙獰實則空虛的臉,這張臉讓狼害怕了,狼毫不留戀地掉頭跑走。但孫煒撤出來的時機有些晚,頭發、眉毛遭了殃,衣服也起火了,孫煒就地翻滾,土掩沙埋,終於撲滅了火。但反觀自己的狼狽相,剛才和狼對峙也沒有的絕望湧上心頭,上半身幾乎無遮無攔,內衣燒得隻剩鋼圈,下半身的褲子變成了乞丐版熱褲,一頭秀發燒成了齊耳波浪燙,這個造型不入俗套,且開放激進。但見人的話還是需要勇氣,想到體能耗盡,嘴巴發苦,腿部受傷,氧氣用光,高反加重,空中又烏雲壓頂,氣候驟降,剛被烈火炙烤,這會兒又如墜冰窖,孫煒不再陷入兩難,不用再有見人和不見人的擔憂,因為她知道在這個感冒都可以致死的死亡之穀,以她的情況再過幾小時必死無疑了。

她長出一口氣,找了一塊巨石,盡量舒服地躺下,抬起手看到還緊緊攥著的手機,已經自動關機,她試圖開機,留下最後一段語音給這個世界,她沒抱多大希望,因為她了解這個手機,電量耗光後的自動關機如果不充電根本開不起來,她苦笑著咒罵設計師這個可以丟命的設計,開始懷念老手機的寶貴,她不知道這是科技進步了還是倒退了,如果是進步了為什麽能救命的環節卻省略了。正抱怨著,屏幕竟然亮了起來,手機神奇地破了自己之前的紀錄。孫煒看到電池隻剩餘百分之二的電,這點兒電量沒有影響她的欣喜若狂,用顫抖的手打開通話界麵,笑容卻戛然而止,因為她不知道應該打給誰,父母早厭惡了她的作,可能在他們印象裏,她早就死過好幾次了。老人一直認為,女孩子玩極限、玩探險、玩窮遊,不是用身體換,就是用“身體”換。前男友當初和她一個工種,卻也早對她敬而遠之,沒人能理解她的自由,前男友說過,女孩子不安分待在家裏,而是漂流四野,這不是不羈,是**不羈,兩字之差,天壤之別。孫煒質問過他:“你當初喜歡的不就是這樣的我嗎?不是說感情也需要初心嗎?”前男友說:“初心是咱們越玩越嗨,生活不是,生活是越混越覺得沒得混。”孫煒說:“玩才是生活的本質。”前男友說:“玩的最高境界是娛樂至死,而生活的本質是承受。”現在孫煒懂了前男友的意思,她即將用死的方式踐行玩的最高境界。都最高境界了,就不需要打電話給他了,打了屬於凡爾賽式的炫耀。

孫煒翻了一會兒通訊錄,再次印證一個道理,一旦淪落到現從通信錄找人了,往往是找不到人的。電量隻剩下百分之一,和她的生命值一樣,她想我是縱覽過大好河山的人,我的格局不一樣,臨死的時候應該和普通人也不一樣,不能擺出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要從容地回望來路,通過豐盈的精神世界找到不一樣的對待生命的方式。於是,她把手機決然地扔進了土堆裏,坐直了身體,仰望了星空,然後回看了燒成遺骸的房車,它還剩下最後一絲火苗,卻照亮了路邊一塊碩大的標誌牌,牌子上寫著方正的六個大字“武警與你同在”,底部是一串數字,應該是電話號碼。刹那,孫煒的毛孔張開了,她瞪圓了眼睛,又掙紮著靠近了幾步,確信這個牌子是真的,不是幻覺。

這幾個字最多算工整,還淌著亂七八糟的墨汁,沒有任何美觀性可言,但它就是荒漠之舟,如同皓月繁星,激**著孫煒快要幹涸枯萎的靈魂,她覺得這幾個字可比任何一個拍賣會上的名家大作值錢多了,它可以沒有藝術價值,但一筆一畫都散發著生命氣息,有什麽還比這幾個字更富含生機,更蘊含大地山川、江河湖海?所有一切都要為此讓路吧。

孫煒連滾帶爬地去摸索被她扔掉的手機,她不再從容,不再尋找什麽狗屁啟迪,隻要有命,有沒有啟迪不重要,這是她看到這塊牌子之後,推翻原來的自己,重新發現的最重要的意義。孫煒在沙土裏手忙腳亂地終於翻找到手機,可惜手機屏幕已經不亮了。孫煒使勁按著開機鍵,手哆哆嗦嗦,但終究沒有任何反應,孫煒邊按邊哭:“你是逗我嗎?老天在逗我嗎?武警在逗我嗎?”

無人回應她,她跪在沙土裏盯著手機出神,眼淚繼續簌簌滑落。不遠處的火借風勢越燒越旺,變換著不同的形狀,像是給孫煒最後跳一支悲壯的舞蹈,火影在孫煒扭曲的臉上躍動,直到最後一絲火苗掙紮了一下熄滅了,和孫煒此刻的人生軌跡雷同。孫煒扭頭看到標誌牌也消失了,反而冷靜下來,孫煒說:“我是一個優雅的女子,我要優雅地死去,和這大山大漠一樣挺立著沉默,俯臥著也高冷。”孫煒側臥在地上,枕著手機,那愜意的表情像睡在彈簧**一樣。手機的電池部位滾燙,突然燙出了她的靈感,她爬起來向剛才逃離的房車跑去,在剛才扔充電寶的位置極力尋找起來,蒼天有眼,竟然找到了救命的充電寶。有了充電寶,沒有數據線,怎麽辦?人在生命要到達盡頭的時候是不是都像開了掛一般,會有個無所不能的時刻,孫煒找到了這個時刻,她四處尋找著能夠導電的物體,高原良好的環境保護措施,讓她很難實現這一夙願,找了許久,一無所獲,她漫無目的地來到“武警與你同在”的標誌牌前,湊近了發現了牌子歪歪斜斜仍沒掉落的原因,上麵赫然纏著幾圈廢舊電線,這一定是裝這個牌子的武警的傑作,也有可能是過路行人的行為。但這個動作對於孫煒說,是極其寶貴的善舉。她解下一條最細的線,剝開線頭,把戒指做成小改錐,拆開手機後蓋,卸下充電寶鐵殼,用電線把它們連接起來。孫煒不知道這種神操作能不能行,但是理論上不行的事情那麽多,全信的話她也不至於一個人進入這危機四伏的高原。手機一開始沒有什麽動靜,孫煒毫不氣餒,反複嚐試著,汗珠從她被燒短燒卷的頭發上滴下來,沁濕了她所剩無幾的破衣爛衫,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功了,手機屏幕竟然顯示了開機畫麵。孫煒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她保持最後的動作一下也不敢動,直到看見桌麵,但僅此而已,桌麵是出現了,隨之而來的是充電寶冒起幾個零星的火花後伴隨著一股青煙徹底壽終正寢。孫煒連忙抓起僅僅充了百分之一電量的手機,撥通了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但響了幾聲後沒人接。

很正常,這是午夜時分,電話那端的人睡著了聽不見也在情理之中。

孫煒說:“武警叔叔,接電話吧,接啊,接吧,乖,別鬧好不好……”

電話那頭,正是昆侖山哨所,排長林晉、班長徐開路、戰士安逸三人聽到電話響,像觸電一般地從**坐起來,直愣愣地盯著電話,他們認為這是夢,因為這個電話自從接上線,從來沒有響過。

安逸說:“是不是打錯了?”

林晉說:“是不是電信詐騙?”

徐開路說:“是詐騙我也想接,我想和這人聊聊,再說了,我們這兒要銀行沒銀行,連快遞員都不來,能被騙走什麽?”

林晉說:“那倒是,要是把你騙走了,你反倒是賺了,去哪兒都算高升,去哪兒都算提拔。”

徐開路來不及再聽他們掰扯,猛地抓起電話,電話那頭孫煒的聲音都在發抖:“這裏有你們的標誌牌,我要死了……嘟嘟嘟……”

孫煒的好運氣用完了,電話徹底沒電了,再也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她後悔剛才語速還不夠快,甚至不敢確定對方聽沒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麽,會不會把她的電話當成騷擾電話?她神情高度緊張地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如果他們來救人,她不能動;如果他們不來,她也不能動,因為去哪兒都是絕境。

電話掛斷了,徐開路愣住了,看了看話筒說:“我們一共裝了多少標誌牌?”

安逸說:“少說也有一百多個。你忘了嗎,上次給養車過來,光寫字用的牌子就卸下來三大箱。”

林晉說:“不知道對方具體位置,雖然標誌牌都在沿路的地方,但我們這兒的路你是知道的,七拐八繞,黑燈瞎火的,還有野狼,危險太大。”

徐開路說:“我要救人!”

林晉說:“中隊傳達過參謀部指示,這種救援出於人道主義,我們的主要任務不是這個,要在確保自我安全的情況下進行,否則雞飛蛋打。”

徐開路說:“我要救她!”

林晉翻個身對著牆說:“去去去,一會兒陳愛山的哨誰接?”

徐開路說:“我要救她!”

林晉說:“去可以,兩小時內找得到找不到都要回來。”

徐開路沒有聽林晉的話,因為這一去他直到天亮也沒有回來。

徐開路帶著安逸,拿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設置有“武警與你同在”標誌牌的地域進發搜索。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每到一個標誌牌附近,徐開路都扯開嗓子喊:“有人嗎?有人嗎?中國武警!”

風沙中,徐開路和安逸摔倒了爬起來,相互攙扶著朝下一個目的地前進,並擴大著搜索範圍,嗓子喊啞了,氧氣跟不上,帶來的氧氣袋他也舍不得用。

安逸說:“歇會兒,吸口氧?”

徐開路說:“這是給被困群眾用的。”

安逸偷偷罵他,徐開路說:“如果是你被困一夜,陷入絕望,被救起的時候會不會記一輩子?能夠留在別人腦子裏一輩子的鏡頭,我們可不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讓人家想起來能快樂一些?”

安逸說:“你拿命讓人家快樂,可是真夠快樂呢。”

徐開路說:“別無病呻吟,你還沒到非吸不可的地步。”

安逸說:“其實你說得對,小時候被村東頭二狗欺負了,我現在想起來都恨得咬牙切齒的。這無關眼界,我就是恨他。讓人想起來舒服,難能可貴呢。”

兩人艱難中還會心一笑,相互加油鼓勁,繼續前行,高原的清晨來得特別晚,但終究還是來了。徐開路遠遠地看見在離他們所處位置還有三道拐的盤山公路一側,有一輛焚燒過的汽車架子,再往附近搜尋,還看到似乎有一個人躺在地上。徐開路的腎上腺素加速分泌,他不顧聲音嘶啞,嗷嗷叫著從山上直直地滑下去,一不小心很有可能滾下懸崖粉身碎骨,但徐開路如有神助,滑的姿勢十分飄逸。安逸還是挑選了比較保守的方案,乖乖地走出好些個“之”字形。

徐開路手腳並用接近孫煒,他看到孫煒的輪廓,瘦弱不堪還衣不蔽體,比他之前見過的為數不多的過路客都要狼狽。臉一半埋在沙土裏,另一半黑黢黢地看不清楚,鞋子甩掉了一隻,除了嘴唇發白,哪兒都不白。徐開路上氣不接下氣地跪在她麵前,一搭脈連微弱的跳動也感覺不到。

徐開路眼淚“唰”地一下淌下來,喊:“醒醒,我整整跑了一夜,你不能死,你死了對得起誰!你現在不是活給你的,你就當活給我們的。”

徐開路邊抹眼淚,邊把孫煒放平,開始做心肺複蘇,孫煒的頭,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在沙土上摩挲。

安逸喊:“別費勁了,身體都涼了。”

徐開路說:“晚上這裏冷,體溫低很正常。”

安逸喊:“你說對了,又冷又餓,還有燒傷、砸傷、割傷,還缺氧,能活嗎?”

徐開路說:“我有你廢話的工夫,人工呼吸都做了好幾個回合了。”

徐開路為孫煒做人工呼吸,卻發現自己呼吸都困難,突然想起還有氧氣袋,急忙把插頭插進孫煒鼻孔裏,打開閥門,氧氣緩緩輸出。徐開路沒有停下手中動作,賣力按壓。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含氧量隻有內地的一半,每做一個動作所要消耗的能量呈幾何級數增加,就像正常上五樓腰不酸腿不疼,而在這裏上二樓的高度都頭暈一樣。五分鍾過去了,徐開路的按壓速度越來越慢,強紫外線毫不收斂地照射著他,他不停地翻著白眼,那是極度缺氧的表現。

安逸要替換他,他說:“趕快喂水,水!”

安逸火急火燎地擰開水壺蓋,把水倒進蓋子裏,倒在她幹裂的嘴唇上,孫煒突然舒出一口長氣,呻吟了一聲。這一聲像收兵的號令,剛出口,徐開路腦袋迅速耷拉了下去,隨即重重地仰躺在地。

安逸喊:“完了,休克了!”

安逸不假思索地把氧氣插頭從孫煒鼻子裏拽出來塞給徐開路,無縫對接。

安逸掐人中無用後,把上衣脫下來瘋狂扇風,而後重複徐開路剛才給孫煒所做的心肺複蘇動作。

一旁的孫煒默默坐起來,抓起安逸扔下的水壺,“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瞬間精神了,這才注意到身邊的武警。她不在乎襤褸的衣服有沒有讓她露點,緊爬兩下,靠近徐開路頭部的位置,看著這張黑紫的臉,嘴上還有白沫子咕嘟嘟往外湧,頓時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淚如雨下。

安逸發現了她,賭著氣,邊按邊對徐開路說:“你逞什麽洋能,救起一個,掛一個,有意義嗎?!”

幹涸的曠野,雲在飛速遊走,在尋找更好的去處,曠野裏無草無木,三人**暴露,沒有觀眾,沒有監控,沒有任何約束。後來安逸曾對孫煒說:“我們可以拒絕任何不想做的事兒而不至於擔心會被曝光,徐開路可以不來,我可以不跟,來了可以不做,做了可以適可而止,但都沒有,我滿腹牢騷也沒有。不被約束的地方可以自私,可以思考,但這些念頭同時也在撞擊我們心底最原始的本能。我們愛這裏,愛到這裏來的人,最後一個愛的才是自己,因為我們是高原兵!”

安逸的心肺複蘇起了作用,徐開路醒了過來,但表情痛苦,“啊啊”地叫著,氧氣袋的輸氧量太小,他憋在胸膛裏的那口氣發不出來,像隻快要炸裂的輪胎,太陽穴鼓脹,脖頸上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