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追根溯源

薛亮高聲道:“劉亦然,你以為我給你設了一個局?”

香港摩羅街古董店二樓,在那塊高高懸掛的“大義參天”匾額下,一團令人窒息不安的氣氛彌漫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空間裏。洪爺看了看薛亮,神情嚴肅,擰著一雙眉,從嘴角流瀉出令人齒寒的冷意。

再看劉亦然,身子穩穩當當、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左手端起纏枝蓮紋茶碗,輕輕放在唇邊慢慢品飲,猶如在深山幽穀,與友人共賞山色一般。他悠然自得的神態,慢慢融化了僵硬如鐵的氛圍。

薛亮嗬嗬笑道:“你還真是不怕。這就是你在亡靈村地下三米的棺材裏,想了又想得出的答案?”

劉亦然仍然沒有開口,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薛亮的樣子。

時間似乎停滯了,三人對坐無語。一盞茶的時間後,薛亮歎道:“劉亦然,你不就是想不通那張殘頁的事嗎?其實,如果說你感覺到自己被設計了,不怪別人,那要怪你自己。你倒是有一件事情說對了,你確實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也正是這個錯誤,導致了你的判斷至今沒有一件是正確的。”

劉亦然終於抬眼冷冷地看向薛亮,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張殘頁?”

薛亮道:“南京飯局,孫老三被殺,殘頁被搶,我當時就明白了一件事,至少參加飯局的五人,有人誤解了那張殘頁。那時候我才發現,有人誤認為那是李秀成供詞的殘頁。實際上,大先生被搶的殘頁,是曾國藩在看過李秀成的供詞之後,經過刪改的筆記殘頁。”

劉亦然放下茶杯,想了想才道:“難怪,我一直在想為什麽追殺的人有兩撥。一撥人是大先生所派,畢竟,孫老三在他的飯局上死了,他是要給孫家一個交代的。另一撥人是誰?那撥人為什麽要追殺我?直至在亡靈村的棺材裏,我突然意識到,或許,他們追殺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薛老板,目的是你薛老板身上的東西。那件東西,隻能是另一張殘頁。現在你也承認,那張殘頁是曾國藩的筆記殘頁,這我倒是沒想到。”

薛亮道:“何止你沒想到,據我所知,大先生廣發英雄帖,是為了引出其他殘頁,隻有集全殘頁,才能找到聖庫寶藏。他隻是猜測參加飯局的五人中必有人手裏有真殘頁,但他不知道究竟是誰,來參加飯局的人也都在互相試探。但孫老三一死,我與你逃亡,他推斷,我與你手上一定有一張殘頁,而殺死孫老三的人,手中也必有一張大先生求之不得的真殘頁。”

劉亦然略一思索,道:“如果大先生手中拿到的是曾國藩的殘頁,也就是說,那筆聖庫寶藏可能已經被曾國藩取走了。至少,不在原先李秀成所藏之地。薛老板既然是CC係後人,想必不會隻有這麽一點手段,想要得到全部殘頁,起碼應該知道殘頁……”

劉亦然話未說完,洪爺神色一怔,不由插話道:“誰是CC係後人?”

劉亦然沒想到洪爺如此反應,再看薛亮一臉得意的笑容,瞬間明白自己的判斷出現嚴重錯誤,不免歎息一聲。

洪爺見劉亦然看向薛亮,不由大笑,直至笑出眼淚,連連道:“抱歉,抱歉,劉先生,您是說薛總是CC係的後人?誰說的,他自己承認了嗎?”

劉亦然這才意識到,薛亮從未說過自己的來曆,CC係後人的判斷,是周華在飯局上說的。

洪爺接著道:“我和薛總合作十餘年了,從沒聽他講起過和CC係有關。劉先生,恐怕您是搞錯了。”

薛亮笑道:“周華的話,也對也不對。這張殘頁確實來自於CC係,但我並不是殘頁的第一擁有者。至於我為什麽當時沒說出來,劉亦然,你是個聰明人,很簡單,這種誤解當時並沒有什麽壞處。而讓別人猜不透,判斷出現失誤,這是一個很大的優勢。”

劉亦然不由苦笑,道:“看來周華知道的消息,是你故意放出來的吧。CC係掌握的殘頁,為什麽會去了美國?”

薛亮道:“不僅是周華知道,我想大先生等人也心裏有數。其實,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在美國,民間成立打撈公司,在被允許的區域進行尋寶探險工作,將所得的財寶與政府分成,是正當的生意,所得到的文物,都會在世界各地的文物集散中心尋找合作夥伴銷售。我再次向你強調一下,我做的是正當的生意,關於我的信息,都可以公開查詢。”

洪爺道:“劉先生,這一點不用懷疑,我們作為薛總公司在香港唯一的合作方,可以保證,我銷售的每一件來自於薛總公司的文物,都是合法守規的。”

薛亮道:“告訴你這些話,是讓你不要用有色眼鏡來看待我薛亮。其實,周華、歐靜兒,還有你,你們都搞錯了,大先生飯局真正的殘頁,指的另有他物。你不要生氣,我並沒有耍你的意思,還是那個理由,這種誤解對於我而言,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為什麽要否認?換作是你,你會怎麽做?”

劉亦然冷笑道:“這種事情,我為什麽要生氣?大先生明白,你明白,就好了。但那張殘頁,指的是什麽?”

薛亮笑道:“生氣與否在你自己。再說了,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說我是CC係的後人?實際上和我得到的東西有關。那件東西,是我在美國得到的一本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南陽區的筆記,這與CC係的大佬陳立夫密不可分。陳立夫於1950年10月借出席‘世界道德重整會議’之機,經瑞士流亡美國定居,之後在美國紐約長島生活,CC派係自此完全沒落。老大不在了,一些CC係的特務也去往美國、東南亞各地避禍。他們在遠走異國他鄉之時,帶走的不僅有美元、黃金等硬通貨,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這些人的生活,有的風生水起,有的則貧困交加,隻得將能夠賣的東西變賣,以維持生活。我得到的這本筆記,正是在一家舊書店裏以二百美金得到的。”

聞聽此言,洪爺不免歎息一聲,道:“二百美金,一筆聖庫寶藏。看來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還真是能夠把黃金賣出紙片價來。”

薛亮淡然道:“你們這些古董店掙的錢海深山高,有一部分錢,不就是掙的走投無路人的錢嗎?”

“隻要價錢公道,我還算是給人救急了。”洪爺嗬嗬笑著辯解,然後岔開話題道,“薛總,你問沒問過賣筆記的老板,是不是這回事?”

薛亮笑道:“我確實仔細問過,想找到筆記的主人。那個書店的老板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他隻說是半年前一個六十多歲的華人去世,房東把他屋裏所有的東西打包賣了,以抵扣欠他的房租。我一聽就知道,從筆記主人那裏尋找相關寶藏信息的線就此斷了。”

洪爺道:“斷了?這麽大一筆寶藏,薛總肯定也是想了許多辦法吧?”

薛亮道:“誰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會輕易放棄。我和你的想法一樣,當時做的事,就是查詢和CC係相關的一切信息,最終搞清楚了這本筆記的來龍去脈。”

洪爺道:“查人找事,這可是個大本事,薛總也說一說,讓我學習學習。”

薛亮不由笑道:“你坐地香港,八眼靈通,尋人查事的本領,我向你學還差不多。其實說起來不複雜,中統怎麽發現的聖庫寶藏的信息?是從當時教育係統的一封信裏。那時候的中統被陳立夫、陳果夫兄弟一手操控,其時軍統的戴笠還未得勢。中統的權力極大,黨、政、教育、經濟、文化、一般民用工廠等,全部劃歸中統的工作範圍,於是中統的特務遍布國民政府各組織中的黨團,甚至操縱國民大會代表、立法監察委員的選舉,幾乎滲透到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尤其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情報,中統控製了當時的郵政係統,對於一切可疑的人物,或者是認為值得調查的人或事,都會采取監控措施。”

“我得到的中統筆記中詳細記載,那封被中統特務截獲的信件,是政務委員會教育處處長羅家倫寫給顧頡剛的,信裏麵提到,要去湖南長沙湘鄉縣曾國藩的老宅購買李秀成供詞。如此重大的情報,中統的特務怎麽可能放過?更何況,當時軍統與中統的鬥爭日益激烈,若此事為真,則又是一個大功,在與軍統的較量中能占據優勢。這件事情的下文,是呂集義去往長沙,不僅抄錄了日記內容,還拍攝了十五張照片。中統派遣特務李為等三人,暗暗跟隨呂集義去往長沙,也就是說,呂集義的一舉一動,全部在中統的掌握之中。”

“這十五張照片後來分散,各有去處,其中四張被當時的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拿到,黃旭初為什麽要拿照片?隻有一個理由,他對曾國藩秘藏李秀成供詞感興趣。聖庫寶藏的事情,當時並不是什麽秘密,隻是大家都沒找到而已。憑黃旭初的能力,取得一些照片本不是難事。但他隻拿到了四張,另外十一張照片呢?有沒有可能隱藏著其他信息?”

“這些內容,按照那本中統筆記的記載,全部記錄在聖庫寶藏的機密檔案調查報告之中,被交到了上級徐恩曾的手裏。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調查報告被交到徐恩曾手中後不久,徐恩曾不僅沒有得到蔣介石的提拔,反而被撤職,被免去中統局副局長的職務。筆記中記載此事‘為軍統設計所害,弄巧成拙’。”

“也就是說,聖庫寶藏的調查自此中斷。後來國民黨敗退,陳立夫出走美國,中統CC係被取消徹底失勢,這份報告也不知所終。但就在這時候,香港古董行裏發生了一件事,聖庫寶藏重出水麵,把我從美國引到了香港。”

洪爺道:“這件事情發生後,薛老板被我請到香港。當時在香港的古董市場出現了和聖庫寶藏有關的書劄,這和曾經出現在香港的曾國藩家書、日記有關。”

劉亦然不由倒抽一口氣,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洪爺見此,笑著道:“劉先生,您別驚訝,曾國藩家書保存在湖南富厚堂,但確實曾經出現在香港,並且流傳有序,時間階段清晰。您的疑問,薛總也曾經有,不過,他聽我講了之後就全明白了。”

原來在1866年,包括曾國藩秘不示人的李秀成供詞原稿和一些重要書籍,由曾國藩次子曾紀澤帶回了曾家老宅,並專修富厚堂用於藏書。1938年日本侵略中國時,軍隊進攻湖南。為避戰亂,曾國藩的後人曾寶蓀、曾約農從富厚堂挑選出曾國藩的全部手寫日記、家書家訓、書劄等物,妥當裝車,從家鄉出發,經過桂林、南寧,但到處是兵火戰亂威脅,不得已繞道越南河內,足足一年之後才到達香港。

誰料想1941年爆發了太平洋戰爭,日本軍隊進入香港九龍,港島一時也不安全了。曾寶蓀、曾約農隻好托香港的朋友餘六鐵、廖傅亞等,將一部分曾國藩家書等運回湖南,另一部分則委托一位名叫鄭仲衡的朋友運到了湛江港。後來戰事頻頻,這些家書等又由曾約農裝了四大箱,再次運到香港九龍,自此在香港存放兩年。

曾國藩家書、日記等出現在香港,當時便有大批的買家蜂擁而至,一探虛實,準備出高價購買,其中就有李秀成供詞原稿。你出我讓,曾家人不堪其擾。那時候身在台灣的陳誠,在1951年邀請曾約農等去往台灣地區,這部分曾國藩家藏手稿等文件資料也隨之被送到台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曾約農在世界書局出版了李秀成自供手跡的影印本。

洪爺最後道:“曾約農走了,但全香港甚至東南亞地區的古董商們,都知道了聖庫寶藏的存在,自此開始搜尋,隻是一直不見蹤影,消息也就慢慢淡了。直至前不久出現了和曾國藩手劄有關的十餘頁內容,我得到消息,立即通知薛總來香港。”

薛亮接著道:“我來到香港之後才知道,東西來自於荷李活道上擺攤的一個小商販。天氣好了,這個小商販就出攤,掙了些錢,就去買醉尋歡。等了兩日,我才在街麵上見到那小商販,細問之下,他說手中的東西是從太平山下一個廢品收購站裏按斤論堆買的,隻花了不到五百港幣,拿到手時他挑揀出一些看似不錯的物件先賣給兩個古董店,剩下的就在街麵擺攤賣,誰看上了,花點錢就能拿走。有一天一個人花了一千港幣,從他手中買走了一張殘頁,並問他是否還有,有的話重金購買。那小商販喝得暈乎乎的,收錢走人,也未理會,第二天醒來後看著兜裏的一千港幣才想起此事,便在租住的小屋床下搜尋,拿出來一看,僅餘幾張,其他的散落不全。”

說著薛亮看向洪爺,稱讚道:“還多虧了你,要不然可沒辦法了。”

洪爺笑道:“還好薛總早就囑咐過我,隻要是和曾國藩、李秀成等有關的東西,不用問他,先買了再說。我聽到消息,急忙趕過去仔細詢問,才知道小商販將東西賣給了一家古董店。又趕到古董店,那家老板貪心,將此一拆為四,份份高價賣出,我一直出價到五萬港元,又說買的人是薛總,日後可以合作銷售薛總公司從世界各地挖到的寶貝文物,他這才賣給我。”

薛亮道:“四份文件皆為高價,其中一份被來自內地的人買走,現在想來,應該是已經到了大先生的手中。一份輾轉到了孫氏家族手中。另一份,至今不知去向。還有一份被我出價五萬港幣買到。其中三張殘頁一看便知,那正是筆記中提到的中統關於聖庫寶藏的機密檔案報告。”

薛亮說至此處有意看向劉亦然,隻見他麵無表情,不由心中很是納罕,這人麵對如此巨大的財富,卻沒顯露出一點兒興奮的樣子,不知道他在意的是什麽。

劉亦然見薛亮不再說話,才問道:“你拿到的殘頁,裏麵記載了什麽?”

薛亮沉浸在當時發現秘密的情緒裏,不由興奮地道:“正因為我看到了殘頁中的內容,更深信聖庫寶藏的存在。殘頁中明確記錄了中統的調查。金銀如海的寶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如果撰寫報告的CC係的人想不被上級責罰,就必須要搞清楚。這也說明了報告的嚴謹性和真實性;否則,交到上級手中再發現失誤,那可就不僅僅是被罵幾句的事了。報告中指出,之所以會有這麽多金銀財寶,是因為太平天國的聖庫製度。聖庫製度的嚴苛可見一斑:不準兵士私藏金銀,凡藏銀超過五兩,不繳聖庫按律治罪。”

洪爺搖了搖頭,道:“竟然有這麽嚴格的規定,兵士手中不準藏銀子,手裏無錢,吃什麽喝什麽?”

薛亮道:“我初時看到這些也有些想不通。那上麵有一半的內容汙損,信息不全,但僅憑一半文字,也可以隱約猜到部分內容。那上麵寫到,聖庫製度在天京等各地實施的時候,城中人的吃穿用度,都由太平天國的公庫提供。當時太平天國雄踞南方江蘇、浙江等地,覆蓋人口近百萬,十四年時間裏,太平天國的財富相當一部分集中在聖庫。”

如此多的財富,洪爺不由咋舌,道:“半個天下的錢財集中在聖庫,寶藏到底有多少,簡直不可想象。”

薛亮道:“不僅如此,聖庫製度還規定,通過征戰獲得的戰利品,包括一切金銀珠寶,甚至參茸、衣服等,都要由各地的聖庫交給位於天京的總聖庫。這也就是說,曾國藩的湘軍攻克了天京之後,李秀成供詞中所說,願將國中一切奉上,當然也包括總聖庫。按照中統的機密檔案報告,天京總聖庫各類金銀珠寶等資財不可計數。”

“當時湘軍攻入天京,曾國藩的湘軍專有一支部隊,前往位於清西裏巷的總聖庫所在地。據報告記載,太平天國總聖庫所在地的其中一處,建築坐北朝南,前後三進院落,五開間,近千平方米,湘軍攻進去時,裏麵空空如也。可以推測,聖庫中所藏的金銀,全被搬走了。”

洪爺道:“這麽多金銀,搬也得搬一段時間。”

薛亮道:“這份機密檔案報告殘頁之詳細,也確實超乎我的意料,從中也可看出,CC係的手段,尤其是搜集情報方麵確實厲害。我記得,藍色墨水鋼筆字清楚地寫著,距離清西裏巷總聖庫約五百米,便是西門水陸碼頭。其中特別提到,萬千貨物方便轉運裝卸。我到了南京之後,還專門去看了看,雖然近百年過去了,空留街道悠悠,但從遺址上還是能夠留意到交通設施極為便捷。運送金銀自然不用犯愁了。”

劉亦然想了想,道:“既然這份機密檔案記載得如此詳細,那上麵的內容,自然也寫明了和曾國藩有關的聖庫寶藏線索了。”

薛亮道:“那三張殘頁,確實記錄有關於曾國藩的內容。同治三年七月初七,曾國藩將李秀成供詞上奏同治皇帝。皇帝於七月十四日收到曾國藩的折子,隨即下發聖旨,要曾國藩拿李秀成供詞的全文來。曾國藩隻是於七月二十九日,把在安慶刻印的李秀成供詞再一次送往京城。同治皇帝並沒有相信,於十二月十三日再下聖旨,指明要李秀成供詞全文。”

劉亦然道:“殘頁中寫得如此詳細,是為了證明聖庫寶藏仍然存在?”

薛亮道:“這可不是兒戲,中統的人心裏清楚,不搞明白了,這份機密檔案交不上去。再說殘頁內容,曾國藩在半年之內多次推托,就是不往上交供詞全文,他找了諸多理由辯解,甚至堂而皇之地告訴同治皇帝,我就是把李秀成的供詞刪改了。”[1]

洪爺不由歎道:“曾國藩的膽子也真夠大的,皇帝的命令他也敢不聽。”

薛亮輕輕一笑,道:“雖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機密檔案中也提到了。在清朝統治時期,有一條鐵律,對於犯罪之人的供詞,明文規定需要在原供之外抄錄一個副本。曾國藩老宅秘藏的李秀成原供,是用‘吉字中營’橫條簿書寫的,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的營,正是吉字中營。按說吉字中營的紙張上有官銜,隻許可曾國荃以及帳下高級軍官或者是幕僚使用,李秀成是被俘的囚犯,怎麽會使用這種橫條簿?”

洪爺眉頭一挑,道:“這是否說明一件事,很可能曾國藩秘藏的李秀成供詞,是一份抄錄的副本?”

薛亮點點頭,道:“最起碼,現在已知的李秀成供詞至少有兩份,一份是李秀成經刪改的親供,送往軍機處,呈交同治皇帝;另一份送往安慶,給了曾國藩的次子曾紀澤。而按照大清的律例,也極有可能會出現第三份副本。可惜的是,我手裏的三頁機密檔案結尾部分,隻提到了‘略記予龐’四字,就已經完結。這也就是為什麽大先生一提到南京的飯局中會有殘頁出現,我便立即動身前往的原因。我是這麽想的,那麽其他人也一樣,這才有了南京飯局五人聚會的事情。”

薛亮講完看向劉亦然,隻見他雙眼望向“大義參天”的匾額,口中輕輕道:“聖庫寶藏,無論有多少金銀財寶,隻不過是在激**的曆史風雲變幻中,無數人的命運在其中身不由己。不要說是曾國藩的選擇,或許任何一個人在那種曆史關頭,不是你選擇了曆史,而是曆史選擇了你。”

劉亦然臉上滿是落寞,將目光又轉向薛亮,道:“就像今天,此時此刻的薛老板,還有大先生、周華、歐靜兒,哪一個不是在作出抉擇?隻是無論選擇了哪一條路,這條路的終點在什麽地方,那時再想回頭,可就萬難千難了。”

洪爺聞聽此言,“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對劉亦然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薛亮揮揮手,洪爺看了一眼劉亦然,滿臉的不忿,然後慢慢轉身走下二樓。薛亮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了,你有什麽話要說及早說出來。”

劉亦然笑道:“薛老板,我要向你借兩個小時的時間,你若是放心,就讓我下樓,平平安安地走出店門。兩個小時之後,我必回來找你。”

薛亮想了想,道:“你要去找王希賢?”

劉亦然點點頭,道:“既然來了香港,孫家的勢力總是要碰一碰的。但我沒有十足的把握,畢竟在他們孫家看來,孫老三是我殺死的。這會兒我們到了香港,尤其是來到了古董一條街,要說依孫家的勢力現在還沒發現,那可就真是空口說白話,人不信鬼才信了。”

薛亮道:“你想怎麽辦?”

劉亦然淡淡一笑,道:“我也不必瞞你。我想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會有孫家的勢力上門,那時候在公海之上,別說薛老板你無計可施,他孫家掏出槍來,照著我們倆的腦袋開上兩槍,也是隨時有可能的。我自然不想死,薛老板,我看也不像短壽之人,咱們兩個要想活,我隻能去找王希賢。看在為他尋回了文物的分上,他欠了我們一個大人情,這點兒忙,他還是要幫的。”

薛亮道:“王希賢的影響力確實很大,隻不過孫家也不好惹。他給不給王希賢這個麵子,也不好說。”

劉亦然笑道:“我去拜訪王希賢,不是為了讓他給我們兩把槍,或者是派幾個保鏢,和我們同上孫家在公海上的古董船。王希賢是什麽樣的人,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孫家做的什麽買賣,要與孫家正麵衝突?孫家敢掏槍殺人,但王希賢做的是正當生意,在香港會展中心犯罪分子一小時炸他一件文物時,他也隻是聘請安保專家,沒有選擇和犯罪分子硬拚。”

薛亮想了想,道:“那我就不明白了,王希賢不用派保鏢,也不願和孫家人正麵衝突,你到底要他幫我們什麽忙?”

劉亦然道:“說一千道一萬,薛老板問了這麽多,無非是擔心我一去不複返。有我在,就算是上了孫家的船,孫家人報仇也找不到你。並且,是誰把劉亦然帶到了孫家的船上?是你,薛亮,那時候你不僅沒有性命之憂,反而可以向孫家人邀功請賞,再提出和他們一起去取聖庫寶藏,就憑你的殘頁,金銀如海的寶藏分上兩成,還是可以談一談的。”

薛亮不由苦笑,道:“你這樣說,可就是小瞧我薛亮了。我救你,可不是為了來香港向孫家人邀功請賞的。”

看著薛亮猶豫不決的模樣,劉亦然不由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跑。我要是跑了,對我有害無益,這罪名可就實實在在扣我頭上了。更何況,逃亡的日子也不好過。”

薛亮略作思索,突然笑道:“劉亦然,你果然算得準。你將去往何處,找何人,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是不是如果孫家提前知道了此事,泄露的人就隻能是我?這樣你也就知道,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了。行,你給我上了一道緊箍咒,讓我動彈不得。好,好,既然如此,我也不瞞你,我做兩件事:第一,去香港聖保羅醫院抽血化驗,弄清吃的毒菜中有什麽,配解藥。第二,你走之後,我要給一個人打電話。若是有命從孫家船上回來,自然會有人和你見麵,那時你也就知道我是不是要害你了。話多無用,兩個小時後,還在古董店見。”

兩個人隨即下樓,薛亮找來店主,將劉亦然送往王希賢基金會所在地。他則留在店內,果然打了一通電話,十來分鍾,不知說些什麽。放下電話,他才去往醫院,隨後返回。

兩個小時,不長不短,其間有三撥客人推門進來,薛亮說聲東家不在,暫為看店,好言好語將遊客請出去。差一刻下午四點時,劉亦然回到了店內,道:“怎麽,孫家的人還沒找到店裏?看來孫家也是沒落了,薛老板都換兩次龍井茶了,孫家的人還在公海上遊**。”

說著,他也不待薛亮招呼,自顧自換杯飲茶。直至時鍾指向四點三十二分,門一開,進來兩個剃光頭、滿臂文身的青年人,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劉亦然與薛亮。劉亦然也不搭話,直至兩人走近,才道:“走著去,還是抬著去?”

其中一人道:“還行,膽子挺大。既然知道門子,也別讓我們費事,兩位走著去,躺著回。”

劉亦然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抬腳出門,身後跟著薛亮等三人。出得門來,走出摩羅街,早看到一輛奔馳轎車在等候,幾人上車,發動機轟鳴,駛向水陸碼頭,之後換一艘小艇,劈開波浪向公海駛去。

不多時,艇入公海,隻見一艘偌大的遊輪在公海上緩緩航行。小艇放慢速度,緩緩貼近遊輪,上麵放下舷梯,劉亦然、薛亮上船,被領入遊輪內部。

輪船上設有靈堂,早有三十多人等候。劉亦然在供桌上拈起三支香,薛亮見狀,連忙同取,兩人焚香,鞠躬三次,將香插入青銅香爐,道:“孫家兄弟死得冤屈,若在天有靈,給出良策,將真正的凶手繩之以法,獻於靈前,孫家兄弟也陰路好走。”

孫老二冷眼看著兩人,並不作聲。

劉亦然轉過身來,對孫老二道:“孫家兄弟死得冤,我也被栽贓陷害。孫老三會武,而我隻有書生之力,殺隻雞還可以,殺個人,我怕是沒那本事。在南京飯局上,當時突然一片漆黑,我隻聽到‘哎呀’一聲,緊接著胸前被一隻手猛擊,頓時感覺右半邊身子全麻,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左手裏被塞進一件東西,燈光亮時,我才發現孫老三眼中有銀筷,另一支筷子,在我手裏。”

孫老二臉色一變,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當時被點了穴道?”

劉亦然嗯了一聲,點頭道:“後來在武館,我看到許豪與陳生比武,才知道自己當時被點中了穴道。隻不過點穴的人手法極為巧妙,恰恰隻是使我身體麻痹,燈光亮起之後,已經恢複知覺。”

孫老二冷笑道:“你認為憑你這麽幾句,我就會放過你?”

劉亦然道:“我本來也沒想你能這麽放過我,可是,你也沒有理由現在殺我。孫家因為聖庫寶藏死了兩個人,怎麽能讓他們白死?你還要留著我的命,去替你找寶藏。等找到了再殺我,豈不是更好?再說,我還要趁這難得的時間,去找到殺害孫家兄弟的真凶,豈有不盡力的道理?”

孫老二想了想,道:“你有什麽條件?”

劉亦然輕輕一笑,道:“好,不愧是孫家老二,不說廢話。我當然有條件,請你把雲鶴八卦麒麟瓶交給我,再把殘頁也交給我。”

孫老二一怔,完全沒想到劉亦然竟提出如此條件,不由放聲大笑,道:“劉亦然,你還真是不怕死,你長著幾顆腦袋,敢提這樣的條件?講出來,要是說得對,我答應你。”

劉亦然道:“麒麟瓶在你手上就是一個廢物。不僅是麒麟瓶,包括孫家這條船上所有的文物,現在都已經算是廢物了吧?”

孫老二眉頭一皺,劉亦然接著道:“如果你讓手下查一查,恐怕世界上90%的博物館、私人收藏家、美術館,都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那封郵件裏將詳細說明來自香港孫家的文物,被列為可疑物品。也就是說,和你有關的一切,包括這條船上所有的東西,沒有博物館和收藏家敢買了,它們現在已經一文不值。”

孫老二冷哼一聲,低聲吩咐一名手下,又轉過頭來看著劉亦然道:“你講的有一個字不對,我立刻就要你的命。”

見手下慌忙去查詢劉亦然所說是否屬實,薛亮恍然大悟,劉亦然拜訪王希賢的兩個小時裏做了什麽,以王希賢文物基金會的影響力,聯係各國的博物館、收藏家可謂舉手之勞。

片刻,那名手下慌慌張張地跑來,低聲在孫老二耳邊說了幾句,孫老二臉色立刻變了,一把拔出金黃色的左輪手槍,三步走過來,將黃燦燦的槍口指向了劉亦然的眉心,喝道:“你既然不要命了,二爺今天就讓你死個痛快!”

說著,他退後兩步,瞄準劉亦然的額頭,右手食指用力扣動了扳機,隻聽一聲槍響,脫膛而出的子彈射向了劉亦然。

劉亦然眼前是一片赤紅色的火焰,子彈如同死神之手,穿過地獄之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死亡如此近。

注釋

[1]《欽奉諭旨分條複陳折》雲:“查李秀成原供,摭拾數萬言,雖多可信之處,而自誇戰功,與各路軍報不甚符合,其中反覆重遝,獻諛乞憐,無非圖延旦夕之一命。竊謂該逆斷無赦理,江西湖北各賊,亦斷無憑該逆尺書,全數就撫之理,是以將其支辭妄語,概行刪去,既奉諭旨查詢,茲將十要十誤補抄進呈,以備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