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清古傳人

“我現在要去新聞社盜一份機密檔案,新聞社是涉密單位,武警官兵駐守此地。那份機密檔案,存放在社裏117。3米的大樓內,武警日夜輪流值勤,盜竊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

北京城區西南部,星期二上午九點十一分,二十八層的新聞社大樓對麵,國槐樹下,瀝青鋪設的道路延伸,劉亦然靠著自行車後座,手握一支英雄牌鋼筆,墊著老舍的著作《駱駝祥子》,在印有“新聞社國內部”字樣的信紙上,寫下了這三行字。

想了想,劉亦然接著寫道:“我要盜竊機密檔案,按照1992年的相關法律規定,非法盜取屬於國家絕密、機密的文件、資料或者其他物品,至少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樂觀的情況下,走出監獄,也是2008年了。那時,我已經四十歲了。”

劉亦然的眼睛潮濕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去自己單位盜竊國家機密檔案。他再次抬起頭來,看著寬闊馬路對麵的高樓。

新聞社的大廈,北京二環路以內最高的建築,如同一支巨筆,向世人展示著它的威嚴。不久之後,門前的武警戰士,出入來往的同事,每個人都會看到他的雙手被手銬緊緊鎖住。那狼狽的模樣,讓看到的人會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高才生,來到新聞社僅僅一年,便以出色的報道獲得兩次新聞獎的人。

劉亦然努力抑製想要流淚的衝動,他拿起筆,接著在信紙上寫道:“我要做什麽?我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幾點呢?什麽時候進入新聞社大樓?被武警抓住時,我會大喊大叫嗎?”

“崔魁師傅,我來到新聞社工作的第一天,是您帶著我寫的第一篇報道。今天,我卻必須要去盜竊,神秘人在電話裏說得明白,十六年監獄生涯,換六條人命的安全。他問了我一個問題:劉亦然,你是新聞社最出色的年輕記者之一,哪一個合算,仔細想想吧。”

這一切,源於六個月前。

那是一個下午,他至今記得時間,六點二十分。

劉亦然寫完市文化局的一篇報道,將兩頁稿件交到崔魁的手裏。他將采訪本、鋼筆收拾好,放進軍綠色的挎包裏,正準備下班。已經榮升副主任的崔魁在辦公桌前抬起頭,喊了一聲劉亦然的名字。

“亦然,從明天開始,你跑故宮的新聞。”

新聞社跑文化口的記者都知道,故宮的新聞,崔魁跟了十五年。

劉亦然道:“師傅,你舍得把故宮的新聞交給我啊?”

崔魁哈哈一樂,道:“我和主任溝通過了,故宮、天壇、地壇,北京文物局,文保這一條線的采訪報道,以後都由你來跟了。”

後來劉亦然才知道,崔魁受她的母親之托,物色相親對象,列出條件:靠譜,顧家,有上進心。她的姑爺,要有一份正當的職業。當然,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要理解她,愛護她,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

那是劉亦然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陳蕾,二十二歲,北京大學博物館學專業畢業,據說接班父親,進入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工作。

崔魁多次采訪陳蕾的父母,卻沒有一次將采寫的報道刊發出去。十年來,隻要有時間,他都會拎著52度二鍋頭白酒,去全聚德排上三十分鍾的長隊,買一隻烤鴨,去往靈境胡同,拜訪陳剛一家。

是什麽樣的人,背後有什麽樣的故事,能夠吸引崔魁的關注?故宮有許多秘密,這個人有什麽秘密,能夠讓崔魁采訪十年,卻沒有報道出去一個字?

崔魁是這樣告訴劉亦然的,關於陳家的一切。

1983年,他那會兒還年輕,文保一條線的新聞采訪,人人都知道新聞社的記者崔魁,年齡不大,見識廣,人稱“老鬼崔”。

臘月二十三,雪花初降,飄飄灑灑,一夜之間,北京城素裹冰封,嚴寒至,新春近。第二天,從張一元買了一包茉莉花茶,崔魁來到位於琉璃廠的北京文物商店。那天他準備拜訪一位姓劉的老先生,一進門,卻看到劉老先生被人指著鼻子罵。

文物商店四個員工,三女一男,攔不住四十多歲的顧客。寒冬臘月,那個人身穿長衫,腳踩單鞋,嘴裏嚷著:“你這個不識貨的先生,你是坐商,不怕說謊歪折了嘴,磕碎了牙。我走投無路,家裏養不活人,把臉扔到盧溝橋底下,挖個坑,埋起來,這才閉著眼,叫賣祖傳的定窯瓷器。我要價一千,你下巴長著白胡須,他們尊稱你為老先生,你眼看著這是隻定窯盤,偏偏說它是康熙年的仿製。我家大小七口人,人人可以餓死,但你要說我家祖先欺己騙人,這是拿把夜壺倒在我祖宗臉上啊。”

崔魁趕忙放下茉莉花茶,先攔劉老先生,把他氣得亂晃的腦袋安撫穩妥,四隻手,兩個人,拖著往商店後麵辦公室走。劉老先生坐在高背椅子上,還伸著腦袋衝外麵喊:“我要是看錯,我把兩隻眼睛摳下來,給你當玻璃球彈著玩兒。”

崔魁讓女店員陪著劉老先生,轉身推門又去了商店,隻見那人臉色鐵青,嘴角上翹,冷笑連連,正對兩女一男店員說:“我要是欺人,當場碰死,還你家老先生清白。”

劉老先生摳瞎了眼,指定活不下去,家裏老伴能哭死過去。那中年人言稱若憑物欺人,當場賠命。一件定窯盤,牽扯著兩條人命。

左思右想,崔魁給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出了個主意:請來故宮博物院文物鑒定的大拿,他來看一眼,憑此顏麵定名。先說好了,一不賠命,二不摳眼,隻辨個真假是非。

中年人氣哼哼地同意了。劉老先生閉著眼睛,不說話。崔魁人好心善,把剛買來的茉莉花茶衝一泡,霎時香氣四溢,青花蓋碗,恭恭敬敬端到老先生手邊,聽到老先生歎一口氣,道:“去吧,我死不了。”

騎上自行車,崔魁來到故宮博物院。一打聽,幾位相熟的老專家都不在,辦公室的人說,今天上午國家文物局來了通知,一輛麵包車拉走七位老先生,送到北京火車站,去了廣州市越秀區。

原來越秀區解放北路的象崗山上,發現了一座古墓,出土文物中有“文帝行璽金印”一方以及“趙眜”玉印,證明陵墓主人的身份是西漢初年南越國第二代王趙眜。

趙眜公元前137年至前122年在位,是南越國第一代王趙佗的孫子,號稱文帝。古墓發現之後震驚世界,被稱為近代中國五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包括故宮博物院在內的多位專家,均被請去鑒定出土文物了。

崔魁從上衣兜摸出一包大前門,抽出兩支,先給辦公室的人點了,再給自己湊個火,道:“難在這兒了,北京文物商店兩個人,這就要出人命。我先陪您抽了這支煙,這就過去跟著賠腦袋去。”

辦公室的人哈哈大笑:“老鬼崔啊老鬼崔,這天下還有你發愁的事?可真是稀罕。”

崔魁也笑了,接著話茬兒,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我這會兒,腦袋裏全是綠豆湯,淨等著拿把勺,揭開了蓋,舀出去給哪一位能救我的大仙喝呢。”

辦公室的人樂了,說:“救你容易,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得住。”

老鬼崔,名不虛傳,當然接得住。崔魁道聲謝,說定了後天東來順請客,打聽清楚,出門右轉,前行三百米,進了朱漆紅門,來到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看到了辦公室的人聲稱的“神不齊”陳剛。

陳剛身穿藏青色的中山裝,墨綠長褲,解放膠鞋,鼻梁上架著一副牛角骨的眼鏡,歲數不大,和崔魁年齡相仿,卻留著三縷胡須。此刻,他雙腳不沾地,半蹲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手拿一個青花小碗,翻來覆去,左擦右摸。

崔魁喊了一聲陳師傅,陳剛耳朵沒在家。第五聲,陳剛抬起了頭,崔魁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被稱作“神不齊”了。

陳剛聽明白了來意,低下頭,看著手裏那隻青花小碗,說道:“不去。”

辦公室的人講得沒錯,崔魁碰了個釘子。

但是,老鬼崔的名聲非是白叫。崔魁道:“院領導說了,這件事非你去不可。”

陳剛頭也不抬,嗬嗬笑了一聲,說:“要去也行,拿條子來。沒領導的簽字,你也不用再來了。”

神不齊的陳剛,今天神在家,一個不少。崔魁沒有辦法,找到院領導,憑著救人性命的由頭,領導也笑了,說:“好吧,讓陳剛陪著你去一趟,如果真發現有問題,也是為國家避免損失。”

領導支持,這才開出一張外出公幹的批準,寫明日期,領導簽字。陳剛見了條,放下青花小碗,關了室內燈,鎖了院房門,騎上鳳凰牌自行車,和崔魁一起來到北京文物商店。

劉老先生和中年人在辦公室分坐兩列,三名店員旁立,黑漆楠木方桌上擺一隻定窯瓷盤,胎骨薄而精細,顏色潔淨。

陳剛小心捧起,脖子前伸,不再看盤,頭向上仰,如龜行探首,半晌後說道:“北宋定窯,有真無假。”

中年人長歎一聲,站起身來,向著陳剛深鞠一躬,道:“我家聲名,係在先生身上。”

劉老先生眼一閉,又猛地睜開,精光四射,也站起身來,向陳剛抱拳道:“我今年五十有八,眼看著退休的年紀,藝淺眼拙,向陳先生長見識,何為有真無假?”

陳剛輕輕放下定窯瓷盤,道:“定窯瓷器,從宋至明,到清朝、民國,一直到現在,仿製不斷。劉老先生認定它為清康熙年間仿製,我猜原因是雖有竹絲刷痕等符合定窯的明顯特征,卻無有淚痕,便認定是仿造。”

劉老先生點了點頭,接著聽陳剛往下說。

陳剛手指向定窯瓷盤,道:“其實不然,所謂定窯淚痕,原是因上釉不勻,入窯燒製時釉水垂流造成的現象。因為流釉呈淺綠色,似蠟淚狀凸起,便稱為淚痕,常在盤碗等定窯瓷器上出現。從文獻資料到收藏玩家,多以有無淚痕作為判斷是否是定窯瓷器的標誌。”

劉老先生哼了一聲,道:“倒要向陳先生請教,這隻瓷盤沒有淚痕,也敢說是定窯?”

陳剛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劉老先生,這隻非但是定窯,而且還是北宋年間的定窯瓷盤,到如今有近千年的曆史了。”

在場的所有人大吃一驚,果真如陳剛所言,那這瓷盤就是國寶級文物了。

陳剛接著說:“淚痕,其實是定窯瓷器的一個明顯缺陷,而並不是鑒別定窯的必要條件。劉老先生,請看這隻盤,淚痕並不是沒有,隻是細微若無。”

劉老先生再次捧起這隻瓷盤,閉上眼,用手指尖緩緩撫摸,突然身軀一振,猛地睜開眼,仔細端詳,終於長歎一口氣,點了點頭。

放下定窯瓷盤,他向中年人抱拳,道:“終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對不住了。”說著,叉起雙手,就要往眼睛上戳。

中年人抱住了劉老先生,道:“容人容事,容事容人,我隻想賣了盤,過了難關。”

劉老先生點點頭,看著陳剛。

陳剛想了想,道:“要價多少?”

店員忙應道:“一千元。”

陳剛問中年人:“你真要賣?先別忙著點頭。”

聞聽此言,中年人眼神一定,道:“我隻救急。”

陳剛從兜裏拿出錢包,翻了翻,數清是八十二元,又問劉老先生身上有沒有現鈔。

劉老先生請假回家取了存折,取出積蓄六百二十元,店裏七個人,崔魁借出一百一,湊齊整數一千元。中年人打了七張借條,講定年月登門還債,懷裏揣著定窯瓷盤,出了文物商店,一片白茫茫雪地,弓身獨影,向家而行。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作為一個跑故宮文保這條線的新聞社記者,為什麽他從來沒聽說過陳剛?

崔魁看著綠褲配深衣的陳剛,問出了第一句話:“陳先生,你有沒有時間?劉老先生欠你一個人情,他歲數大了,喝不了酒,因此委托我請你吃頓涮羊肉。”

劉老先生的全部家當,讓一張借條打了去,崔魁邀請,陳剛也不推辭,兩人相伴,去往台基廠路東來順,點了銅火鍋,兩斤手切羊肉,蔬菜若幹。從下午五點一直到晚上十點,服務員手提鐵壺,火鍋裏添了五次水,換了四次炭,三瓶二鍋頭見底,崔魁沒從陳剛嘴裏套出一句話。

臨走之際,崔魁摸了摸一幹二淨的衣兜,大著舌頭拍胸脯,將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抵押在飯店,講明第二天取車結賬。陳剛哈哈大笑,拍了拍崔魁的肩膀,一搖五晃,歪著身子,走進漫天大雪,身後留下一串筆直的腳印。

陳剛是誰?能夠僅憑手摸瓷器,辨別定窯瓷器真假,那可是劉老先生,京城大拿,瓷器這行兒裏遇到難題,故宮的專家們有時也得向他請教。

院領導麵對崔魁的詢問,大笑道:“崔記者,你跑北京文保新聞,聽沒聽說過清古齋?”

前門大柵欄,清古萬向齋。

1910年穀雨日開張,禮請京城古玩行,門麵不大,五間房,前後院,學徒十二人,東家掌櫃陳玉清。他家古玩買賣有規矩,一個月隻賣三十件,收一件,賣一件。

今天賣出一件,再收購一件;收了一件,再賣出一件。門開四方,晚來的客人,品茗談天地,講古論今時,隻待明日,清眼觀賞古玩珍奇。

江湖傳言,陳家開店,不為賣貨,隻為守寶。守得什麽寶?陳玉清答得清爽:“古玩買賣,哪一家不是守寶?我收一件,賣一件。小本買賣,物力勉強,收到至真至寶,拚盡全力,僅收一件,賣出去有了周轉,再收第二件。”

清古齋的名聲,因此而來。每收賣一件,必是珍古寶器,動輒價值連城。中華民國曆任總統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曹錕等,宣誓就任大總統之際,各界朝賀珍品文玩字畫,十之八九出自清古齋。

1937年,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日軍占領京城八年之久。清古齋在日本軍隊進城的當天夜間,關門閉戶,再不見營業。直至1949年10月1日下午開國大典,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第二天,清古齋的東家陳玉清指揮著十二個夥計,開張迎客。

四個月之後,陳玉清去世,他的獨子陳其美孝期出讓八百二十一件文物,所得錢款,謹遵父親遺囑,全部捐給國家。

當年夏日,故宮在北海團城設立收購點,向社會征集曆代書畫、古玩文物。主持其事者,為當時文玩界的各色名家。

那一日,正值燦陽當空高掛,北海南門外西側,一條小路上,悠然慢慢走來了陳其美,藍袍長衫在前,兩名夥計緊跟在後,各捧錦盒。古鬆古柏,鬱鬱蔥蔥,形如傘,冠似蓋,一片陰涼之下,陳其美命夥計打開錦盒,宋、明兩朝名家書畫,共計二十二件,一一展開呈賞。

團城收購點頓時掌聲一片,有人詢問要價幾何,陳其美哈哈大笑,答言不賣。見主事人滿臉茫然,陳其美又說:“我不售一文,全部捐給故宮博物院。”

陳其美捐出的何止二十二件書畫,而是清古齋一千二百六十九件珍奇文物,價值連城者數不勝數。約定時日,陳其美指揮夥計,裝滿兩輛解放牌汽車,拉到故宮博物院。他一文錢未收,隻在故宮博物院院長的辦公室,喝了一碗茉莉花茶。狼毫筆蘸飽一得閣墨汁,在無償捐獻收據上寫明緣由,一千多件珍奇罕貴的文物自此捐給國家。

清古齋十二名夥計,五名自尋出路,其餘七名,被安排去往文物保護管理所等相關部門工作。陳其美直言:“這些夥計跟了陳家多年,僅知文玩百器,身無所長。清古齋家藏所有捐給國家,夥計們就此散去,生活無著,於心不忍,熱望政府安排所在,也算是學有所用。”

第二天,陳其美身穿藍色長袍,來到故宮博物院上班,進入藏品保管部。有人不解,放著清古齋買賣不幹,來故宮掙個仨瓜倆棗,到月底領幾十斤糧票,敢非腦子癡傻糊塗?

陳其美隻答一次,此後任人所說,再不答言:“文物捐給國家,是為穩妥。我陳家沒別的本事,眼看手摸,藏品古玩,些微末技,閑著會發黴。去故宮為各位先生打打下手,也算是有生之年為國家做些貢獻。”

故宮博物院能人奇士,何其之多?人人卻對陳其美、清古齋禮敬有加。自進了故宮,陳其美每日裱畫、摹畫,偶爾同事拿來破銅器、爛鍾表、木器、漆器,隻需一杯花茶,幾句好話,便手把手教其修複文物。祖學絕技傳人,並無隱藏家私之言。

陳其美最拿手的絕技,不是修複文物,而是鑒別寶器。一日,故宮將征集收購的宋、元、明、清珍奇瓷器等放在一處,請來多位專家鑒定。陳其美幾次推脫,被先生們四手架一人,拉到現場。

既來之,則安之。有人遞過兩尺紅綢,陳其美把眼一閉,紅綢蒙係雙目,手伸向滿桌國寶。觸摸之間,此為明代仿造——旁邊的人小心翼翼接過,放置一邊——這個是成化鬥彩瓷,那個是耀州窯,六十二件珍奇,定年代、分窯址、明寶物,件件不差。

眾聲喝彩,有人不禁問,不瞧一眼,隻憑手摸,定名基準,所為何來?眾人聲聲推崇,讚聲連連,陳其美興致一來,便道:“年代、器形、窯藝不同,手感不盡相同。清代景德鎮瓷,足邊薄。宋代足內施釉斜坡度,足邊際小且窄,單手難提。明代足邊厚,足邊棱角分明……”

又推來一車存疑字畫、銅器珍玩,小心擺放,請陳其美品鑒。他一一展開,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蘇軾、鬆雪道人趙孟、趙雍、趙孟堅,等等,不消半日,去偽存真,一眾名家聽聞,親臨觀看,也不免讚歎稱許。

清古齋主,名不虛傳。此後,陳其美修寶鑒寶,日子安然。“**”開始後,故宮不再開放。老專家們集中在兩間宿舍學習,實為保護不受衝擊。後來,故宮博物院大部分職工被下放到湖北鹹寧學習,少部分人員留守,陳其美正在其中。

1977年,正值雨水節氣,陳其美辦理退休手續。第二年,立春時分,故宮博物院統一對外招考工作人員,其子陳剛,以考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故宮博物院保管部。

陳其美在兒子領到通知書的那一天,拄著鬆木拐杖,送陳剛一起去故宮報到。六個月之後,陳其美病逝於協和醫院。

崔魁聽到這裏才明白陳剛是誰,為何有這一手辨別文物古玩的絕技。名家之後,果然將門出英才。

自此之後,崔魁隻要有時間,就去故宮找陳剛。陳剛漠然處之,不理不睬。三次五次,天天如此,崔魁來故宮,不找院長,不找專家,單找陳剛。兩個月後,陳剛煩不勝煩,拉著崔魁來到小腸陳,吃完再去爆肚馮。菜上齊,推到崔魁麵前,看著他吃了三碗小腸陳,六盤爆肚馮。

陳剛問一聲:“飽了嗎?”

崔魁不枉稱“老鬼崔”,知道陳剛有句話在等著:“不飽?咱們接著去下一家,一直吃到你吐。”

若是回答飽了,陳剛準說:“飽了,好,吃飽回家,各找各媽。明兒個,咱們還來,我管你一輩子吃飽喝足。”

崔魁沒有說話,隻是笑得前仰後合,三次拍著大腿看陳剛。足足半個鍾頭,陳剛被崔魁看笑了,僵硬的臉逐漸開始柔軟,在崔魁第四次拍大腿痛痛快快地大笑後,陳剛也開始笑得合不攏嘴。兩個人的眼淚都笑出來之後,崔魁聽到陳剛歎了一口氣,說:“我們可以聊,但有一樣,不管你聽到了什麽,不能往外說一個字,更不能寫任何和陳家有關的新聞報道。”

崔魁拍了胸脯,以姓氏為保,當麵答應。諾如萬金,崔魁和陳剛聊了兩年,遵守約定,沒有寫過一個字。

直至那一天下午,距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陳剛突然來新聞社找崔魁,拉著他來到東來順。兩瓶二鍋頭擺上桌麵,三斤涮羊肉齊齊整整,水滾鍋熱,一盤涮完,再涮下一盤。

酒至七分酣,話聊九分熟。陳剛端起滿杯,突然站起身,對著崔魁鞠了一躬。崔魁忙接過酒杯,先回禮,再問話。陳剛醉眼迷離,有事相托。

第二天上午,陳剛自火車站上車,去往江西萬安出差公幹,說是參加當地一項考古工作,這次時間稍長,半年方回。

冬日將近,陳剛家做飯燒水、燒煤球點蜂窩,苦力出汗的活女人幹不了。崔魁約莫著燒完了煤,帶上鐵鍬,領著愛人、兒子,一起去往陳剛家,男人勞累幹重活,女人幫忙打下手。

本為半年之約,誰知陳剛一去七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所蹤。陳剛的妻子趙建雅,不急不躁,從來不去故宮要丈夫,隻是在家養育女兒。女兒大學畢業之後,趙建雅七年來第一次來到故宮,見到院領導,提出請求安排陳蕾接班。

手續辦齊,通知陳蕾報到,誰知女兒不願意。她告訴媽媽,她不接受,她要和父親一樣,堂堂正正考入故宮博物院。公開招錄考試時,陳蕾以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隨後進入院文物保管部工作。

崔魁為劉亦然介紹的相親對象,正是陳剛之女,姓陳名蕾。

那一天,崔魁告訴劉亦然,趙建雅提出的相親對象,條件如下:第一,不想找同行,凡是和考古、文物、古玩有關係的人,再好的條件,也一概不作考慮。第二,一母一女,家裏也不招女婿,隻求能夠禮敬其母,愛護其女。第三,她的姑爺,不求多富貴,以人品為上,但要有一份養家的正派職業。

趙建雅說:“結婚之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踏踏實實過日子便好。”

聞聽此言,崔魁的第一反應是,趙建雅如此擇婿的原因隻有一個:陳剛一去七年,生死未知,她再也不想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在女兒身上重演。

尚未見到陳蕾,劉亦然便被崔魁拉著來到東來順,先見到可能是未來嶽母的人。劉亦然局促地坐在餐桌前,拿起菜單還沒有點菜,便聽趙建雅直截了當問了一句話:“如果你愛上我的女兒,為了她,你可以做到什麽程度?”

劉亦然抬起頭,看了崔魁一眼,心中暗道:“怎麽會遇到這樣的人,你女兒的麵我還沒見到,怎麽知道我一定會愛上她?”

崔魁神色如常,似乎是在告訴劉亦然,趙建雅的女兒,值得回答如此不客氣的提問。

劉亦然收起了玩笑之心,鄭重其事地回答:“如果你的女兒值得我愛,我可以為了她去死。”

然後他看到趙建雅怔住了。在東來順的服務員端來赤銅火鍋,點上木炭,衡水老白幹開瓶後酒香四溢的時候,趙建雅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崔魁和趙建雅選定時日,劉亦然準備妥當,前往故宮博物院。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第一次前往故宮博物院采訪,受訪者,竟然是他的相親對象。

劉亦然設計了采訪提綱,寫滿一頁,又撕掉。再寫一頁,列出各個角度的問題,看一看,想一想,接著一個問題又一個問題地劃掉。

她會不會知道,坐在她對麵的新聞社記者,就是媽媽為她介紹的相親對象?她看著自己的樣子,劉亦然都能夠猜得出來。她要是笑了,那麽,自己會不會尷尬?想到此處,他不免歎了口氣,暗道,若到那時,十有八九,他臉上一定會出汗的。

端月時節,恰逢大雪紛飛,寒冬意味降臨北京城。陳蕾站在故宮博物院門前二十米左右,身姿俏麗,一襲藏青羊絨大衣,僅露紅色棉鞋。劉亦然仿佛看到,透過漫天雪花,陽光躲在陳蕾的身後,寒氣如子彈打在自己臉上,可她的笑容,卻融化了冰峰。

“你是劉亦然?”

劉亦然點了點頭,他想,笑一笑可能會讓氣氛更輕鬆一些。打了招呼,彼此寒暄,陳蕾引著他向前走去。

“你是不是,”快到院門口準備進門時,陳蕾猶豫了一下,接著道,“你是不是應該給我看些東西?”

“東西?”劉亦然有些摸不著頭腦,暗自思量,我要給你看什麽東西?不是應該由你帶著我,去往院裏看地庫未展出文物嗎?

陳蕾停下腳步,站在那裏,沒有任何舉動。而且,她不再說一句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劉亦然突然明白過來,東西?對了,他手忙腳亂地從挎包裏找出記者證、采訪介紹信,打開內頁,一起遞給她。

陳蕾仔細看著證件,笑容再次如牡丹花一般綻放。她把記者證和介紹信放在了一個手工畫冊裏,然後遞到劉亦然手裏。她在前引路,他在後跟隨。

一路行來,劉亦然打開畫冊,不由大吃一驚,竟然是趙之謙的《悲盦墨寶花卉十二扇麵》。他的腳步慢下來,她走在前麵,頭也不回地道:“這不是送給你的,崔叔叔榮升副主任,這是我送他的禮物,你一會兒采訪完離開的時候,記得帶走。”

劉亦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陳蕾走出五步遠,察覺劉亦然沒有跟過來,於是停下腳步,側過身看著他笑了,問道:“你也喜歡?好好報道故宮,下一次我再做一個畫冊送你。”

劉亦然仍然沒有動身,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忽然,陳蕾哈哈大笑,一邊道:“你該不會以為這是真品吧?你還是記者呢,我怎麽可能把文物當禮物送給崔叔叔?那不是知法犯法?放心,這是我自己臨摹著玩的。上次崔叔叔看到了,喜歡得不行,想要一套。我答應了崔叔叔,一直沒有時間畫。”

“你倒是有時間畫好了,拿來嚇人。”劉亦然裝作語氣輕鬆,緊走幾步,跟上她的步伐,接著道,“我寫的故宮新聞,假如沒你想象的那麽好,是不是就沒有禮物了?”

陳蕾沒有放慢腳步等待劉亦然,反而加快了速度,邊走邊說:“不要讓我小瞧你。二十四歲的人了,拿過兩次新聞獎,寫得不好,你還想要禮物?你有沒有自尊心?”

這一刻,劉亦然確定,她知道他是誰。她非常清楚,和她並肩而行的這個人是她的相親對象。她的話,如同一根木棒,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似乎為了不在她麵前節節敗退,劉亦然隻得跟隨她的節奏回應道:“崔魁師傅說,我從今天起接替他的工作,寫好故宮的每一篇報道。”

“崔魁師傅?”她有些驚訝。

“我來新聞社的第一天,便是崔老師帶著我。”

“崔老師?”陳蕾刻意重複了一遍。

劉亦然索性放開了聲音,道:“我來新聞社報到的第一天,崔魁就讓我叫他師傅。這個稱呼叫習慣了,到今天都沒有改過來。”

“哦。”陳蕾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個字。

“你稱呼崔魁師傅崔叔叔?你們認識好久了?”

陳蕾終於停下了腳步,立在一扇朱紅大門前,道:“走進這扇大門後,你將要看到的是博物院的地下文物倉庫。根據相關規定,你不可以寫它的具體位置。地庫裏有大量未展出文物,我們今天的采訪工作,就是在新啟用不久的地庫中,清點、整理、登記在冊,並將最新的成果,通過你的新聞報道讓外界知曉。另外,我從小就認識崔叔叔,不出意外的話,會認識他更長時間。”

劉亦然點了點頭,從挎包裏掏出采訪本。陳蕾看著他,問道:“劉記者,我的回答,你可還滿意?”

劉亦然現在相信,她完全掌控了節奏。因為那一刻,他像個傻瓜一樣,竟然再次點了點頭。看著劉亦然的樣子,陳蕾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正色道:“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提問題了。”

劉亦然提出第一個問題,隨後,陳蕾引領在前,劉亦然跟隨在後,走進了故宮最神秘的所在,容納數萬件未展出珍貴文物的地下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