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我有換一種活法的機會,卻發現生而為此

一牆之隔,天壤之別。

離訓練場不遠的階梯山坡上,是花圃與果園,花香、果香撲鼻而來,糅合進戰士們的汗酸味中,那裏有還沒回家的男人和婦女,他們放下手裏澆花的水管直起腰身,看著一隊隊的士兵唱著震撼人心的軍歌,整整齊齊地一路向宿舍樓的方向跑去。

一陣微風襲來,吹散了士兵們戰靴裹挾起的塵土,也吹醒了歇腰的農夫,他們看一看落日餘暉,扛起鋤頭打道回府。

場上場外都恢複了寧靜,隻有茂密的綠植,抖擻著精神接受大自然的洗禮。在暮色將至的七點,王戰一個人踢著腳下的石子,悄悄地坐在高處,從口袋裏掏出一本發黃的日記。

日記的扉頁夾著一張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的雖是老舊的軍裝,樣式已落伍,但戎裝之美、戎裝之氣未曾變過,難掩英氣逼人。那人很年輕,笑得很好看,王戰怔怔地看著,也笑了,不知不覺有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在照片上,映襯著他燦爛的笑。

王戰連忙用袖子拭幹,這是父親留給他的筆記本,在新兵連最難熬的時候,他是看著父親的日記挺過來的。如今他仿佛又到了難挨的時刻,他不知道這個本子的意義何在,算不算得上精神支柱,但是每當看到它,他都會想起父親,那個根本沒見過幾麵,在腦海裏卻愈發清晰的人。

這個人即使還在,也隻是長久地存在於照片裏以及電話裏,王戰記得,從小他更熟悉的是父親的聲音和圖像。

現在父親的聲音似乎又響起來:“小子,你長大了嗎?別人欺負你的時候,你會懟回去了嗎……”

王戰沒有在心裏重複連續失利帶給他的苦楚,點了一根煙,還沒來得及抽,肩膀上的對講機響了,指導員的聲音傳來:“王戰,王戰,立即到會議室開會!”

王戰回過神來:“什麽事?”

“還有什麽事?民主生活會,批評與自我批評。尤其是你要好好匯報匯報思想了。”

“我沒思想,匯報啥?”

“我看你這個同誌,問題很嚴重。”

王戰直接把對講機關了,一想起和指導員溝通猶如開批鬥會,他腦子就亂哄哄的,像有一堆綠豆蠅在飛舞。

王戰環視四周,使勁嗅一嗅大自然的芬芳,穩定了一下情緒,用小拇指輕輕地撓了撓眼角,翻開了本子的又一頁。上麵寫著父親的座右銘,夜色漸濃,字已經看不清了,但王戰知道寫的是什麽,因為那早已鐫刻在腦子裏。

“人的道路注定壓力重重,但隻有兩種選擇,走還是不走,別總問行還是不行。苦難是勝利的基因,隻管抬起頭,跌倒了也要保持衝鋒的姿勢。”父親的話還在耳畔回**,有戰友打著手電筒呼喊著王戰的名字。

王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嘟囔一下:“放馬過來吧。”

黎明初始,王戰還是一樣的王戰,站在隊列裏,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他現在的心情,安靜得不能再安靜。縱使前方是萬馬奔騰,場景變幻萬千,但他知道那還不屬於現在的自己,他要蟄伏,他要修煉。

他在奔跑,他在射擊,他在匍匐,他在追擊,他在捕殲,他在向著山的那邊、海的那邊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他把水壺裏的水迎頭澆下,皺起的眉頭的臉,像是布滿車轍的泥沼。

攀登訓練時保護措施沒有做好,他從五六米的高空墜落,戰友們以為他肯定摔壞了,連忙過去救援,他卻從胸腔裏發出一聲呻吟之後,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獨自走向衛生室。

軍醫說,你不能再練了,腿摔傷了,至少要休息半個月。

王戰拄著拐杖說,腿不行,有手,手不行還有腦袋,腦袋也不行了,眼睛也可以練。

軍醫好奇地問:“眼睛怎麽練?”

王戰說:“你沒聽說眼神能殺人嗎?我就練那種眼神。”

王戰拄著拐杖又上了訓練場,軍醫看著他的背影,邊摘手套邊感歎:“這樣的兵,要命。”

左等右等,魔鬼周極限訓練再次開始,蟄伏已久的王戰如猛虎下山。

前期成績各課目全優,陳東升本也無話可說,順利通過檢驗已板上釘釘。

可天不遂人願,又發生了意外。

隻剩下最後一個課目了——快速通過染毒地帶,隻要通過染毒地帶,將小紅旗插上距離該課目兩百米外的小土包上,本次極限訓練與考核就可以圓滿落下帷幕,王戰就可以摘取桂冠,在兩百多名預備隊員中脫穎而出,笑到最後。

染毒,顧名思義,毒氣彈爆炸的地方,煙霧繚繞,能見度低,需要戴防毒麵具摸索而過。王戰在前兩次的魔鬼周極限訓練中也見識過那種場麵,並沒有多大難度,毒氣也是模擬的,不存在任何危險,形式大於內容,設置這個課目更多的是為了考驗隊員的心理素質。

這次染毒地帶的情況卻讓王戰傻了眼,他站在滾滾濃煙麵前,竟手足無措,冷汗直流。因為染毒地帶的設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數百發高濃度、各色調煙霧彈同時開花,通道長度達到了驚人的一公裏,且伸手不見五指。一般來說,對於裝備有高密度防毒麵具的特戰隊員及預備隊員來說這也不成問題,那王戰呢?

王戰咬咬牙衝進濃煙,麵具後的臉無比猙獰,心率持續加快,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喘息,進而幻化成為絕望的哀號。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王戰嘔吐不止,隨後暈倒在地。他想用殘存的意識調動手指,扣著地麵上的石子,爬到終點,可是終點在哪兒?他從來沒有覺得一公裏在行軍路上也算得上距離,他從來沒有想到手好腳好,心理的作用卻能讓他動彈不得。

他感覺到有醫院人員把他抬上救護車,感覺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也感覺到了奪冠熱門被斬落馬下所引起的唏噓,可是他動不了,哪怕一下。有眼淚淌過脖頸,冰冷刺骨。

陳東升、郎宇也看呆了。

郎宇張大了嘴巴道:“這不是爛泥扶不上牆可以解釋的了。這個課目等於白送,他偏偏在這上麵出問題……”說著陷入沉思。

齊偉睿智地分析道:“我覺得沒那麽簡單。”

陳東升手撐著集成式會議桌眉頭擰成疙瘩:“這個王戰屬實有故事。”

老兵趙科一遍遍地看著王戰在濃煙中摔倒的視頻,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郎宇說:“你激動個啥?”

趙科說:“我知道王戰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

一貫冷靜的陳東升大步流星走到趙科身邊問:“說說,怎麽回事?”

趙科說:“並不是他的體能不允許,他對這樣的煙霧有恐懼。”

所有人都支棱著耳朵聽趙科講下去。

趙科說:“說來話長。”

陳東升迫不及待地道:“說!你說不說,說了可能對王戰沒什麽好處,不說一定對他沒好處。”

趙科說:“這事兒要從他父親說起,他父親曾經也是一名武警,犧牲的時候王戰還在上小學。他們一家常年兩地分居,那年,母親帶王戰去部隊探親,一家三口出去玩,突然遇到一棟民房失火,他父親衝進去救人,王戰親眼看著他衝入滾滾濃煙,把人背出來,背完三個,再衝進去的時候,沒了消息。王戰一直和母親在原地等著,等消防員把他父親抱出來的時候,已經隻剩下遺骸。他媽媽哭暈過去,被救護車帶走,王戰自始至終沒哭沒鬧,就站在原處,直到被他父親的戰友帶回營區,當天夜裏就發起了高燒,連燒七天……我想這就是根本原因。”

指揮中心裏靜得可怕,郎宇低下了頭,看著作戰靴,齊偉紅了眼圈。陳東升臉部抽搐了一下,轉身走出門,郎宇和齊偉也跟了出去。

陳東升望著窗外依然沒有散去的濃煙說:“你們怎麽看?”

郎宇說:“早知道我會對他好點兒……”

齊偉說:“他是英雄的兒子,巔峰沒有理由拒絕他。”

陳東升說:“可是他在最後一刻還是倒下了,如果我們因為他是英雄的兒子就網開一麵,以後到了戰場上他還是會出類似的問題,一定是會死人的。那是我們不負責任,新時期的戰場要求戰鬥員全方位發展的,他現在偏科了。”

齊偉有些著急了:“那您就眼睜睜看著這麽好的苗子與我們失之交臂?”

“苗子是好苗子,但不能一條腿走路,我們不幫他他就永遠當不了特戰隊員,可我們要幫他,他得的又是心病,心病得心理專家來治。”陳東升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喂,有時間嗎?我有一個急難險重的任務需要你一塊分擔!”

電話那頭是總隊心理服務辦公室主任陳菲,陳東升的愛人。

陳菲有些吃驚道:“你們特戰隊的事兒我可不懂,我一個搞心理服務工作的要分擔什麽?”

陳東升說:“關於心理的,要不然敢請你出山嗎?”

郎宇和齊偉一聽,為了王戰的事兒大隊長搬救兵都搬到嫂子那了,便識趣地溜了。

陳菲說:“你啊,特戰隊離機關不過兩個小時的車程,我都快一個月沒見你了,咱這兩口子過的,沒有任務你都快把我忘了吧?”

陳東升說:“我這不是在搞魔鬼周嘛,這段時間是真忙。”

陳菲沒好氣地說:“你哪是搞魔鬼周,是魔鬼月,魔鬼季,魔鬼年。”

陳東升四下瞅瞅,發現沒有外人,馬上換了口氣:“我實在沒辦法了,這裏有個好兵,軍事素質沒話說,完全達標,不達標的部分沒有你,我屬實玩不轉,你到底來不來?”他剛才還冠冕堂皇,現下在老婆麵前,語調風格和之前對待下屬簡直是天壤之別,不可言說。

陳菲嬌嗔道:“我對你個人保留意見,工作的事兒從不含糊。說吧,在哪兒?”

陳東升情不自禁為老婆豎了個大拇指,察覺到電話那頭根本看不見,不由啞然失笑道:“總隊醫院醫學心理科,17床,王戰。”

陳菲說:“馬上到!”

張銘在醫院陪護王戰,王戰其實早在救護車上就已經蘇醒,隻是醒來不吃不喝、不說不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和當初他被父親戰友接回營區一樣的表情。

陳菲一進病房,張銘立刻站起來,向陳菲敬禮:“陳主任好!”

陳菲示意張銘先出去,自信滿滿地坐在王戰身邊。

陳菲是有一級心理谘詢師資格的心理學博士,經驗豐富,對於士兵的心理問題案例了如指掌,她不相信眼前這個沒病沒災、沒受大挫折,又經受過烈火煉獄考驗的預備隊員能有什麽大毛病。

通常情況下,陳菲銀鈴般的治愈係嗓音一傳出來,很多戰士的症狀就減輕了一半。今天陳菲故伎重演,先是撫摸了一下王戰的額頭,接著拋出一顆重磅炸彈:“大家都很關心你,尤其是陳大隊長,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苗子。”

王戰眼皮都沒眨一下,轉過身去,不過陳菲沒有尷尬,畢竟是深諳人體動作信號的專家,毫不氣餒。

“王戰,22歲,下士第一年,機動支隊特戰一中隊隊員,以新兵連第一名的成績分到現單位,突擊專業,擅長快速精度射擊,精通擒拿格鬥,參加三次魔鬼周極限訓練暨巔峰特戰隊隊員選拔活動都失利了,成為近來特戰圈的談資。但你一直在堅持,你相信巔峰特戰隊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你自信、樂觀、幽默,身上有很多特質,是大家眼裏打不垮的小強,我這麽說你認同吧?”

王戰絲毫未動,這出乎陳菲的意料。因為之前他們素不相識,來前陳菲特意做了功課,把王戰的履曆扒了個底朝天,一般陌生人能念叨出自己的大量信息,是很容易吸引人注意的,可王戰是個例外。

陳菲依然不緊不慢,繼續講著關於王戰的故事,包括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生活習慣,他的興趣愛好。

陳菲可謂煞費苦心,隻為讓王戰說一句話。但效果出奇地糟糕,中間有一段時間,王戰還打起了呼嚕。

醒來後他繼續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似乎想把天花板盯出窟窿來。

陳菲有一絲絲的按捺不住,說:“我軍齡比你長,資格比你老,大小是個幹部,你幾年的兵不會白當吧,應該有個上下級觀念吧,能回一句嗎?”

王戰還是不說話,陳菲換個角度打起了感情牌,用上了苦肉計:“不看僧麵看佛麵,咱不從上下級論,你遲早要進巔峰特戰隊,大隊長陳東升是我愛人,我是你嫂子吧,將來你們要朝夕相處的,你不能給我個麵子嗎?”

王戰無動於衷。

陳菲還想說話,被王戰搶了先:“您能歇歇嗎?渴嗎?”

陳菲氣得站起來想走,轉念一想,這要是傳出去,積累多年的“知心姐姐”的名號就毀於一旦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但專家就是專家,她強壓住了,重新坐下,按照王戰的“吩咐”喝了一口水。

病房裏陷入一片死寂。

陳菲靠著驚人的毅力,磨破了嘴皮子,用盡了伎倆,也沒有撼動王戰分毫。王戰是樂觀,但強起來也別開生麵。

陳菲感到無計可施,來到走廊給陳東升黯然神傷地回了個電話,言語中透著從沒有過的挫敗感:“你這個任務我完成不了,這什麽孩子,完全不在頻道上。”

陳東升說:“他要是在頻道上,敢麻煩您嗎?”

陳菲說:“無能為力,另請高明吧。”

陳東升說:“對軍人的心病您是專業的,我還能找誰?你都解決不了,我看這孩子是無藥可救了。”

“算了吧,心理不過關,本事越強,不確定性越大。你放棄,我也忍痛割愛了。”陳東升想了一會兒說道。

“別,有思想的人都有個性,也許他的問題不適合我來解決。”陳菲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也是有著十幾年軍齡的老兵,雖然和王戰的短暫相處讓她很不舒服,但她絕不會因此扼殺一個人或者添油加醋詆毀誰。

“個性,士兵不能太有個性,也不被提倡有個性,一個人打不贏一場戰鬥。”陳東升說。

“你確定?你沒有個性?你沒有個性我當年會看上你嗎?”陳菲三連問,讓陳東升含糊其詞答不上來,那是因為陳菲對他手拿把掐。

陳東升似乎隱隱感覺到,王戰已經和他產生千絲萬縷的聯係,放棄他,是嘴硬,發現個好兵苗子何其困難,隻有一線帶兵人知道,即使這個苗子還有瑕疵。

巔峰特戰隊會議中心,陳東升大隊長組織召開會議研究王戰的去留問題。

齊偉匯報了王戰的情況:“王戰已經三次參加魔鬼周極限訓練暨巔峰特戰隊隊員選拔,皆失利,前無古人。”

趙科說:“一般人早放棄了。為了勝利,永不言棄,這正是特戰隊員所需要的精神。”

郎宇說:“製度就是製度,後門開不得。不然,我們巔峰特戰隊這個品牌,會受到質疑。而且他現在有嚴重的心理障礙,連心理谘詢師都解決不了的心理障礙,這是硬傷。雖然他的各項指標都在今天其他入選的預備隊員之上,但怎麽克服當前這個問題,目前沒辦法。”

會議室裏沸騰起來,大家交頭接耳,討論熱烈,有人建議給他轉正,人才可遇不可求,如果他放棄轉正的想法,很可能是巔峰的損失;有人強烈反對,製度擺在那裏,不允許有彈性,差一點兒沒有通過和差很多沒有通過,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討論沒有結果,陳東升一言未發。他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熱火朝天的訓練場麵,陷入沉思。

王戰很快出院了,巔峰特戰隊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他隻能打起行囊,再回機動支隊,重新做回支隊特戰隊員。這個身份很尷尬,但這時他的巔峰特戰夢幾近破碎,曙光消散,隻好重回暗夜。

不過事情還沒壞到絕境。在這個節骨眼上,總隊糾察隊張濤隊長來機動支隊特戰隊挑人。張濤踱著步轉了幾圈,一眼相中了身高、樣貌、氣質都很合適的王戰。

隊部,指導員一臉為難地說:“張隊長,今年這是怎麽了?什麽時候糾察需要特戰隊員來當了,形象好、氣質佳、隊列動作過硬就行了,到執勤支隊看看吧。”

張濤說:“怎麽說話呢,要不是看在老同學的分上,我跟你急。糾察是什麽,糾察是總隊的門麵,隻有糾得好,部隊精神麵貌才會好。這麽重要的崗位,我挑些精兵怎麽了。況且你這又不是巔峰特戰隊,我沒到那裏去挖人已經很好了。”

指導員“噗嗤”一聲笑了:“你口氣真不小,你到巔峰去試試,不把你打出來才怪。”

張濤不耐煩地說:“少扯這些沒用的,他必須跟我走。”

指導員不可置信地說:“誰?”

張濤說:“王戰。”

“你可歇了吧,王戰的心思可全在巔峰特戰隊上,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指導員要把張濤的想法扼殺在搖籃狀態。

“別給我打哈哈,沒有調查我能有發言權嗎?王戰估計永遠也進不了巔峰特戰隊了,雖然各課目全優,但他有心理障礙,這個障礙在糾察隊不存在,我們那兒最適合他,我來救他出水火,這個人我要定了。”張濤不容置疑地說。

“不好吧,去不去還是要征求一下戰士的個人意見吧?”王戰雖然沒少跟指導員犯倔,但有人要挖走他,指導員還是不舍得的。

“征求意見?革命工作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要什麽意見,不能有意見。”張濤說。

“張濤,你這有點兒不講理了啊,太不人道了,我要是不同意呢?”指導員也不是吃素的。

“你不同意有用嗎?我能下來挑人是參謀長特批的,你不同意自己去找參謀長反映。”張濤不想再和指導員囉唆。

指導員知道這個張濤隻要一耍渾,沒有幾個人擰得過他。

“好好好,你厲害,我懶得搭理你,你喜歡就好。”指導員拂袖而去。

張濤嘟囔著:“擋我的道,誰也不行。”

張濤坐上東風猛士絕塵而去。

沒幾天,一紙調令發到機動支隊,要求王戰當日下午五點前到總隊糾察隊報到,沒有商量的餘地。

指導員拿著調令走到王戰跟前,一臉抱歉。

“兄弟,糾察風光,多少戰士夢寐以求的崗位,多大的領導在作風紀律上都要聽糾察的,在部隊糾察是無冕之王,哪兒都敢去,哪兒都敢查,誰都敢拍,誰都敢糾,說誰軍容風紀不合格,誰立馬就得整改,說通報誰,誰都會冒汗。這個職位可了不得。既然進不了巔峰,換個工作環境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去吧,調令都來了。”指導員沒想到張濤的動作這麽快,還沒來得及給王戰做思想工作,現在他也有些措手不及,為了避免王戰受驚,他隻能這麽聊天。

“說調就調,沒人跟我商量啊?”王戰反應激烈。

“糾察隊辦事風格一向這樣。”指導員無奈地道。

“我不去,誰愛去誰去。”王戰態度很強硬。

“你說不去就不去,這是調令,軍令難違!”指導員說。

“沒得選嗎?”王戰弱了下來。

“沒得選!”指導員說。

王戰愁眉不展地打包行囊,他滿腦子是被劉楠拿下的片段,是在毒氣中倒下的場景,那一幕幕不堪的往事縈繞在心頭,刺激著他的神經。

踏出班宿舍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下空****的床鋪,感覺被夢想塞得滿滿的心扉一下子被夷為平地,麵目全非。

盡管一千個不情願,但命令就是命令,王戰還是踩著時間點出現在張濤麵前。

張濤滿臉笑容,忍不住拍了拍王戰的肩膀道:“可把你盼來了,我們糾察隊缺你這樣的精英,沒給你打個招呼就把你調過來,不要怪我,我絕對是一番好意。你也知道糾察隊的好,而且你會越來越發現它的好,比你那個進不了的巔峰不知道要好多少倍,進巔峰的事兒不要再想了,進不了沒那個命,我們要認命,軍旅生涯就這麽長,不要被一個目標拖住,實現不了就換一個目標,比如當一個優秀的糾察員。咱們在地位上,一點兒不比特戰隊員差。”

王戰沒有表態的欲望,從始至終隻有“是是是,好好好”,這讓張濤不是很開心,但王戰來了,充實了糾察隊的力量,而且稍加培訓就能上街糾人,一點兒不費勁,對於這點張濤還是很自豪的。

“不要感謝我,我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把你從泥沼中解救出來,將來,你一定會為加入咱們糾察這個大家庭而感到幸福,不信咱走著瞧。”張濤很自信,他認為是幹了一件好事,一件為失足士兵造福的好事。

可他未免太高看自己,王戰不僅沒有感受到幸福,也沒有越來越發現糾察的奧妙。

左手DV右手登記簿,姑娘見了直喊酷,可是王戰沒覺得酷,從第一天上崗他就心不在焉,眼無神,肌無力,蔫巴得像根老蘿卜。

張濤以為新同誌需要磨合適應,過幾天就好了,但一周過去,王戰的狀況不僅沒有好轉,竟然開始泡上病號了。這在以前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以往他不僅沒有泡病號的習慣,還經常自行加操,主動加碼。班長好幾次告狀,直呼這兵管不了,太不像話了。

張濤覺得有必要找王戰談談了,但談的結果是沒有任何結果,王戰還是打不起一點兒精神。

張濤有些著急了:“幹一行愛一行你聽過嗎?你要適應環境,不能讓環境適應你。我覺得你是可塑之才,才給你一次重整旗鼓的機會。”

王戰用沉默回應張濤的軟硬兼施,心理戰宣告失敗,張濤有些氣急敗壞,但王戰的沉默反而像突突著火舌的機槍,讓他無計可施。最終張濤道:“你這樣消極下去吧,我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跟我作鬥爭隻有一個結局,難受!”說完,他轉身走遠了。

巔峰特戰隊宿舍,陳東升怒道:“什麽?糾察隊?誰讓他去糾察隊的,誰出的餿主意?他是特戰隊員,天生就應該吃特戰這碗飯,這兩天沒關注這事兒,人都給我整跑了?”

“總得給別人一條活路,您這裏一直通不過,擱誰也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啊!”齊偉今天的語氣有些重,和之前的唯唯諾諾判若兩人。可能他也被王戰去糾察隊的消息驚著了,他將這個問題的根源歸結到陳東升身上。

陳東升盯著齊偉看:“你說的也有道理,行了,人各有誌,隨他去吧。”

齊偉說:“不想想辦法?”

陳東升說:“我能想什麽辦法,這是參謀部決定了的事兒,我插手不好,可惜了王戰。”

齊偉說:“眼睜睜地看著這麽好的苗子被挖到別人地裏去了?”

“除非,除非他自己提出回來,不然……”陳東升說。

“他提出回來,您能接納他嗎?”齊偉問。

“隻要他回來,我立刻要了他!”陳東升語調很堅決,但過了一會兒又說,“不過這話出了這個門不要再提了。”

齊偉點了點頭,出去了。

晚飯後,王戰給趙科打了一個電話。

“班長,我這麽三進三出,隻落不起了嗎?班長,我要是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是不是就廢了?班長,你還相信我嗎?是不是也已經對我徹底失望?”王戰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現在他也敏感起來。

趙科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電話那頭他也無法給出最好的建議,不過他知道,隻要是結,就可以解開。

“班長,我還是想回去,想進巔峰,不是說糾察隊不好,正因為它太好,沒有壓力,沒有恐慌,當然也不會有激動和興奮。可我是個窮折騰的命,最主要的還有我父親,他是一線戰鬥員,是我最初的動力,我要沿著他的路一直走下去。我要回去,行不行,可不可以?”王戰開啟碎碎念模式。

趙科說:“誰都不能替你做什麽,從踏入軍營那一刻起,你就得學會為自己負責。”

趙科把電話掛了,王戰的世界似乎又剩下了他自己。

正愁絲百結,電話響了,是張銘。

張銘劈頭蓋臉罵上了:“你腦子是不是有坑,是不是少個螺絲缺個鋼墊?你這一走,陳大隊長想要你都沒戲了。什麽大不了的心理障礙,怕煙,這也叫障礙?我還恐高呢,練得多了不就挺過來了嗎?就是你平常太大意,覺得穿越染毒地帶不算什麽課目,根本沒走心,才在這上麵跌倒了,咱重視起來不就行了。得,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你在糾察隊是不是特風光,是不是特牛氣,好好待著吧……”沒等王戰說話,張銘就把電話掛了,從頭到尾一氣嗬成,沒給王戰發言的機會。

王戰被張銘一通數落,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些天他還是頭一次笑。

“胡來!一個個的!”他一邊嘟囔著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宿舍樓走去。

張濤正在和一個被糾察逮了來走後門、要求不被通報的上尉交涉。

上尉親切地握著張濤的手,感情泛濫:“咱既是老鄉,又是軍校師兄弟,這麽多年的感情,你可得幫幫我。”

張濤想把手抽出來,無奈上尉握得緊。

張濤說:“可能真要讓你失望了,現在信息錄入已經聯網,錄進去就傳到總隊主機裏了,我是抹不掉的。”

“別拿你那些專業上的東西忽悠我,你肯定有辦法。”上尉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兄弟,全憑個人自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製度越來越嚴密,不然改革的意義何在,你也要體諒我的苦衷,還有一幫兄弟眼巴巴看著我呢。”張濤說的都是實在話。

“張濤,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熬了四五年了,今年工作剛有些起色,領導也找我談過話了,有意要培養我,提拔晉升有希望。你知道機關崗位一個蘿卜一個坑,競爭有多激烈,在這個節骨眼上我要是被通報了,是不是太得不償失了?”上尉有些著急了。

但張濤不鬆口,上尉開始麵露慍色:“張隊長,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兄弟感情還處不處了?”

“一碼歸一碼好不好。”張濤回道。

“少來這套,今天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給我辦!”上尉語氣生硬起來。

“我要是不辦呢?”張濤明顯不慣著他。

“張濤,我算是認錯人了!以後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可別有什麽事求到我這頭上。”上尉給了張濤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扭臉走了。

“我還真不怕你這個,既然幹了這個就不怕得罪你。”張濤終於繃不住了,朝著他的背影怒道,胸脯一起一伏。

這場爭執,王戰都看在眼裏,他知道這個時候去找張濤反映問題,著實不是明智之舉。但張濤已經看見了躲在牆角的他,示意他過來。

王戰硬著頭皮站到張濤麵前,張濤問:“都看見了?看見了也好,一堂現身說法的紀律課,咱們當糾察的要有原則底線。今天是同學,明天是師兄弟,後天是小舅子,都開後門的話,像什麽話?還要我們糾察幹什麽?加上現在製度這麽嚴密,別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以後注定是要擔當糾察隊骨幹的。記住,一定要維護住我們糾察隊的形象,利用好我們手中的執法利器。”

張濤的諄諄教誨,王戰一字不漏地都聽進去了,可是越聽越難受,因為每一句話都與今天他來的目的背道而馳。

這時候張濤突然想起來,問道:“找我什麽事?都被我這個老同學給氣暈了。”

王戰準備好的台詞一句也說不出來,欲言又止。

“有事沒事,別浪費時間。”張濤幹脆利索。

王戰沉吟良久說:“隊長,我要走!”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張濤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要離開糾察隊,我要進巔峰,我要當突擊手、狙擊手、排爆手、弓弩手、機槍手,我要回去!”既然說了,簡潔明了,一步到位,王戰豁出去了。

張濤瞪圓了眼睛,盯著王戰足足看了五秒鍾。

王戰無法直視,等待暴風雨的洗禮。

以往的等待很難換來結果,這次他如願以償,張濤成全了他,滿足了他,暴跳如雷:“好一個王戰,敢炒糾察隊的魷魚,你是第一個敢吃螃蟹的,我還把你當個寶,你把我當根草。你要真能進巔峰,早就進了,還用等到今天?!我真是自作自受啊,還以為救人於水火,沒想到是逼人上梁山!行,你幹得漂亮,把我們都斃得滿地找牙,你真行!”

王戰閉著眼忍受著張濤的怒氣,耳中嗡嗡嚶嚶,內心卻是輕鬆的,終於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壓在心裏的石頭落地了,盡管他知道這對張濤有些不公平。

“這裏是部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張濤的憤怒沒有得到絲毫緩解。

“當初,我也沒想來。”王戰回道。

一句話戳中張濤的痛點,張濤氣得有些犯暈,用手指著王戰的鼻子,努力平複著心情。

王戰認為按照張濤目前這個狀態,接下來的動作一定會讓他寫檢查或者關禁閉。作為一個有經驗的基層主管,讓耍小聰明的士兵過得舒服是一件失敗的事,所以連王戰自己都認為張濤不應該太客氣。

但是,並沒有。

張濤道:“帶上你的鋪蓋卷,在我沒反悔之前,抓緊滾,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王戰以為聽錯了,試探道:“隊長,你……你……確定?”

張濤抬手想給王戰一擊,王戰撒丫子就跑,跑到安全距離才停下,轉身向張濤敬了一個禮,道:“隊長……謝謝您!”

張濤再也不搭理王戰,孤獨地望向窗外。一個老兵最難過的時候,也許就是這個時候,士兵很好,可是留不住。

王戰禮畢,大步流星地向走廊的盡頭走去,身後留下一地寂寥。

王戰炒了糾察隊的魷魚,回到魔鬼周暨巔峰隊員選拔訓練營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成為隊內的談資。尤其是陳東升,他從來沒聽說有人做過這樣的選擇。

會議室裏陳東升召集特戰隊幹部骨幹再次開了一個專題討論會,這次他製訂了詳細的目標改造計劃,一切隻針對王戰的薄弱環節,直擊他的心理障礙。

齊偉、趙科等人紛紛表示這個主意妙。

除了郎宇有疑問:“大隊長,為什麽從看不慣他,到為了他可以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和寶貴的時間?他有那麽重要嗎?說實話,以他現在的水平和巔峰隊員比並不出類拔萃。”

陳東升很簡短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年輕、執著、不服輸、不認命,有了這些特質,出類拔萃是早晚的事兒。”

陳東升忙得腳打後腦勺,為了解決王戰的問題,一直在查閱資料、請教同僚、遍訪專家,他明白心理關比實戰關要難過得多。心理問題有時需要心理專家來解決,有時卻需要更為複雜精準的情境還原和模擬測試,來刺激相關對象的感官神經,在不斷的磨煉中增強免疫力,但火候一定要把握到位,否則適得其反。

為了王戰,他做了精心布置,他想王戰一定會在他們的努力下走出陰霾,挺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