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我以為風雨中這點痛總會過去,但仿佛又挨過了一宇宙一世紀

遠路崎嶇,怪石嶙峋,導調中心的戰線拉得很長很長,每個隊員所處的位置都能看得見。

毀滅的另一個極端便是重生,讓最拔尖的人接受最嚴苛的洗禮,是李國防的本意。

李國防說:“我們把最激烈、最殘酷、最密集、最罕見的練兵招法全往王戰身上招呼,當然並不是我們偏向誰,而是如果不這樣側重王戰,王戰會把和競爭對手的差距拉到一個史無前例的程度,那會對其他特戰隊員造成重創,也會讓王戰驕傲或者茫然。目前來看,王戰經受住了鋪天蓋地、環環相扣的折磨,但也大傷了元氣,畢竟他付出的努力和遭遇的險境比競爭對手要多,最後的衝刺對於他和張銘來說都還不容樂觀。怕前期的輸出過多,後期令他疲於應付,功虧一簣,但又不能有所保留,畢竟迎接他的還有更難的挑戰,我內心的矛盾,其實比王戰本人還要沉重。”

陳東升看到李國防再沒有當初的犀利霸氣,那雙攝人魂魄的雙眼也有了些許的遊離,他不敢看大屏幕上愈發踉蹌的王戰,也許在擔憂應該如何麵對任何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常年在前沿陣地練兵打仗的李國防,再不會發動針對特戰隊員的新一輪攻擊,他在魔鬼周訓練場上的使命也許已經到此為止,或者說,和他的從軍生涯一樣,他在部隊的使命也已經到此為止。他把這支戰無不勝的鋼鐵之師,扶上馬送一程,把王戰扶上馬,卻沒有機會再送一程,誰都能讀懂他的落寞,好像一夜之間,他那高山一般的肩背,塌陷鬆垮了,二十多年鑄就的銅牆鐵壁,這一刻有了斑駁的痕跡。

陳東升注視著李國防,他知道多年以後,自己也會像他一樣麵對這樣的困境,接受如此的失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仍然是我最欽佩的老軍事。”陳東升安慰道。

“謝謝你這不合時宜的鼓勵,我還沒有過早凋零,隻是在擔心,接下來這僅有的一個名額會落在誰頭上。相濡以沫了一路的王戰和張銘,到了最後會不會因為這一個名額友誼土崩瓦解?有人說,最美的是沿途的風景,那麽不太美麗甚至還有些黑暗的東西是不是就在終點了?”一語驚醒夢中人,李國防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人都陷入沉思,他們之前沉浸在貓捉老鼠的緊張氛圍裏,還沒來得及考慮,魔鬼周的意義是練兵打仗,隻取第一名的賽製,卻會生生撕裂戰火中艱難締結的情誼,現實到令人心碎。

“戰鬥臨近結束,子彈將全朝著你飛來,最難的原來是你。”陳東升替李國防糾結著。

“一個是大學生士兵,頭腦活泛,一個是烈士之後,剛烈勇猛,百折不撓,遭遇戰即將打響了。”李國防道。

翻越了最後一個山頭,王戰和張銘遙望身後,那是綿延的群山和無盡的大海。品種繁多的樹木爭奇鬥豔,匯聚成五彩斑斕的顏色,如大海一般,奔騰不息,自由呐喊。

飛鳥掠過兩人的凱夫拉頭盔,帶走他們幾近凝固定格的靈魂,攪擾起他們向前的渴望。朝下望,是十幾個還在往上攀爬的競爭對手,因為上一個反劫機課目的成功,兩人獲得了加時,自然遙遙領先。

王戰和張銘發現,後麵的兄弟不時抬起頭,用淩厲的眼神掃視著他們。對方清楚得很,山巔上的兩個家夥看起來高高在上,其實也已經沒有多餘氣力,所以怒吼一聲,噴射出滿胸膛的不甘,再一次使出渾身解數,試圖發起新一輪的衝擊,卻意識到還不如不吼。

再朝下看,是密密麻麻的藍軍,他們仰視著這些漏網之魚,抑或他們本就不是魚,是雄鷹,用網是夠不到的。上一秒特戰隊員是敵人,這一秒已經確定要退出戰場的藍軍,卻被他們的精神所折服,為他們擁有更自由的空間而感歎。

任偉林的猛士車急速駛來,他扒拉開一人多高的荊棘,從一塊塊巨石之間跳躍而來,身後跟著動作相形見絀的助手。

助手問道:“您不是說要在營地收攏藍軍,怎麽突然改變主意,要目送勝利者離開?失敗的感覺,別人避之唯恐不及,您卻要上趕著羞辱自己。”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盡管早已不威風,一個聰明的組織者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繼續踐踏自己的權威。

任偉林並不作答。認清自己,並勇敢地麵對失敗,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他說不出口,也不願意再說。

任偉林命令藍軍列隊,目視勝利者離開的方向。並沒有誰去組織,藍軍卻紛紛喊起了加油。王戰看到那一排排火藍的袖箍,像是層層烏雲下的一抹抹藍天,讓他心裏亮亮堂堂,不再愁苦。他向藍軍敬禮,向折磨了他一路的對手敬禮,這是對藍軍發自內心的祝願,也是為自己敲響了催征的角鼓。

張銘也舉起了右手,勇士們總是惺惺相惜的,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底色。

王戰和張銘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側的斜坡,朝前看,通紅的夕陽正懸掛在終點的營地上,像是等待他們歸來的航燈,即使慢慢隱落,它也像母親在教孩子學步,想要放手,又不敢移開視線。

三百公裏路,他們用腳步丈量了兩百七,三百名藍軍,他們九死一生才換回山呼海嘯般的加油。

最後的三十公裏,是瘋狂的三十公裏,是看客們最期待的,他們已經在心裏打了無數遍草稿,在思考應該在他們衝線的那一刻說什麽驚世駭俗的語言,去烘托那震撼人心的場麵。可從王戰和張銘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想配合這場狂歡的苗頭,表情不像經過藝術加工提煉的那般波瀾壯闊,隻剩下疲憊,如果配上同期聲,一定是“夠了,受夠了”。

“跑吧,隻剩下跑,我感覺……我感覺,天地間隻剩下了這兩條腿。”張銘氣喘籲籲、眼神迷離,動作遲鈍到似跑非跑。

王戰說:“你還能感覺到腿在動,我隻感覺我的腦袋像飄浮的羽毛,沒有任何支撐。”

兩人的對話乍一聽很魔性,像是科幻片裏的台詞,但了解魔鬼周的人知道,到了最後,身體器官仿佛不是自己的,一切都是機械的,理所當然的,和樹枝在搖晃、樹葉在飄落、蒲公英在飛舞一樣,無法主宰。

王戰的腿傷愈發嚴重,小腿腫大變形,脫下戰靴,擼起褲腳,有一道深深的勒痕不能彈起,皮膚磨破了,露出血淋淋的肌肉纖維,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麻麻的、嗖嗖的,過電一般。他明白,再這麽下去,血液不順暢,後期隻會越來越麻,直到血液堵塞,邁不開腿,他使勁掐它,卻沒有觸感。他選擇喚醒知覺的方式是拿一根粗壯的樹枝不停敲打,力度逐漸增大,效果微乎其微。

張銘也一樣,他感到渾身像火燒一樣,後背、手掌、腰部滲出血來,和背囊粘在一起。

山野間的空氣清新怡人,兩人卻感覺到它們在凝固,像有一隻魔爪在逐漸勒緊他們的脖子。身旁花香蟲鳴,流水淙淙,他們已經走出禁區,來到這片適合開發成景區的好地方,這裏有了人的氣息,但他們心裏隻有前所未有的寂寥孤獨。有人說,在最難的時候,再咬咬牙堅持一下,可這一下是太多人望而卻步的刀山火海。

一開始他們踉踉蹌蹌地走,後來隻需要一個小小的坑窪,就能讓他們跌倒在地,爬起來,挪動不了幾米,腳下重新踩空,多折騰幾個回合,他們發現還是爬更穩妥一些。

堅硬鋒利的石子刺激著他們的手肘,和胸腹部親密接觸,與厚實的迷彩服摩擦出沙沙聲,他們呼出的氣息吹開了麵前的沙土,籠罩著他們布滿血絲的雙眼。麵對一個小小的土丘,他們手腳都要配合胸腔裏發出的低吼,做出相應的動作,來征服那可憐的坡度。

王戰停留在土丘的中心,腦海裏浮現的都是他遙遙領先、輕鬆越障的鏡頭,奔跑如同呼嘯而過的列車,攀登一如雄鷹的飛翔。他想起有一次在村道考核十公裏武裝越野,跑到半途發現戰友已經遠遠地被他甩到身後,停下來抽了一根老鄉遞過來的煙接著跑,照樣拿第一的趣事;他還想起有一次捕殲戰鬥,他要活捉一名歹徒,歹徒練過跑酷,像長臂猿一樣靈巧,但被他追上了樹的光輝事跡。他想起的,都是“輕功”了得的痛快場麵,可如今遠遠望去,他們像兩隻表層裹了泥巴的地瓜,等待著被送入將要熄滅的篝火,繼而讓黑色的灰燼掩埋。他們的身後,是用整個身體描繪的運動軌跡,歪歪扭扭,毫無規律。

“表情……別……別那麽痛苦,舒展點兒才……才……輕鬆!”張銘落後王戰一個身位,王戰在為他加油打氣。

“說得對,可你的臉……怎麽……還沒有藏獒好看!”張銘抨擊王戰“己所不欲”的行為。

王戰使勁為張銘示範了一個舒展的表情,張銘看了一眼之後,他又立即恢複了原來的痛苦。苦中作樂,在這最煎熬的時刻,精神何其重要,給予何其容易,但兩兄弟還有心情把信心交付。他們不時對話,可能是在相互鼓舞,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確認身邊的戰友還安好,還有開口的力氣,還活著,接近極限,隨時都有可能暈厥、休克、脫水、失去意識,隻有聽到對方還有動靜才放心。

“兄弟,還有一公裏,一公裏算個屁,我們每天都要跑幾十個一公裏,多……多簡單啊!”王戰看了看智能手環,假裝成果唾手可得。

“簡單,我跑過的……五公裏,和……那些年我追過的女孩一樣多。”張銘道。

“不吹牛……能死嗎?”王戰對張銘死到臨頭還炫耀的惡習嗤之以鼻。

“井底之蛙,不要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別人也做不到,不理解隻是因為你不曾經曆。”張銘說。

“你優秀,你會得多,可你倒是快點兒爬呀!”王戰說。

“別著急,讓我……讓我再喘口氣。”張銘趴在地上,小臂墊在腦門下,讓自己睡得舒服一點兒。

“這裏啥條件,你就睡覺……到了終點睡,還有孟冰伺候著。”王戰要運用一切可能的方式來集中張銘的注意力。

孟冰的名字果然奏效,張銘慢慢悠悠地抬起了腦袋說:“孟冰,等著我,我是最棒的。”

“你是最棒的,你倒是爬啊。”王戰感覺身體已經幹涸,連口水都凝結成了幹燥的粉末。

“可是……可是……”張銘沒說完,眼前一黑,腦袋便耷拉了下去。

王戰連忙調轉回身,爬向張銘,使勁掐他的人中,好一番折騰,張銘又睜開了眼,他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胡子拉碴,七天的折磨,讓這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已經像個營養不良的邋遢老頭。

“所有人都等著我們呢,你聽……你聽,你聽見吹響的號角了嗎?”王戰的耳邊有千軍萬馬,喊殺震天,他要用這臆想的能量驅散張銘心底的歎息。

張銘蘇醒了,剛才眯的一小覺好像讓他回血了一些,可以繼續往前爬,但王戰為了拯救他,耗費了本就殘存不多的體能,現在輪到他眼前陣陣發黑。

“我們還是一個戰鬥小組,你還是組長,組長要帶隊,組長要衝在第一個。”張銘眼見王戰有些支撐不住,他們輪換了角色。

“不……我要隨時監控小組情況,我在後麵可以縱覽全局。”王戰說。

“不需要你縱覽,你快點兒。”張銘說。

“服從命令……我是……組長。”王戰說。

張銘無可奈何,專心致誌地往前爬,五分鍾之後,他回頭觀察王戰的情況,卻發現王戰留在原地,紋絲未動。

張銘喊他,他也沒有回應。

張銘爬回去搖晃他的腦袋,半晌,王戰氣若遊絲地道:“不要管我……你走……當你的亞軍……我榮耀。”說完,他緊閉雙眼,任憑張銘使盡解數也無濟於事。

導調中心,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李國防快要咬破了嘴唇。

陳東升道:“救人吧,他撐不住了。”

“再等等,他能行,他一定行,隻剩下不到五百米了。”

“哪怕隻剩下一米,倒下了也起不來了,別等了,再等就死人了。”陳東升的心像決堤的河口,因為王戰的暈倒**。

“衛勤保障組緊急施救!”李國防說這話的時候近乎咆哮,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結局不過如此。可是為了特戰隊員的生命,他沒得選擇。

駕駛員把油門踩到了底,急救車發出一陣尖厲的囂叫,繼而朝著王戰的方向飛馳而去。

孟冰聽說王戰倒下了,坐在副駕駛上一邊哭,一邊催促駕駛員開快點兒。

劉楠望著急救車沒有哭,但她心裏比孟冰還要複雜,除了難過還有自責。她多想第一個出現在王戰麵前,可是她不能靠近一米,警戒線不可逾越,即便她有一萬個理由可以衝進去。

急救車在兩人跟前停下,孟冰帶領衛勤保障組下車,準備為王戰實施心肺複蘇。

“別動!誰都別動!”張銘製止他們靠近王戰,他清楚得很,隻要衛勤人員一上手,王戰的魔鬼周就要在這裏結束。

“你瘋了,他會死的,你負不起這個責任,你沒有權利決定他的生死。”孟冰道。

“你們也沒有權利結束他的魔鬼周。”張銘像老母雞護著小雞一樣用身體遮住王戰,不讓孟冰上手。

“兄弟,醒醒,衛勤人員來了,淘汰車也來了,你再睡就全完了。”張銘拍打著王戰的臉,因為激動,力道沒有控製好,在孟冰看來這樣的急救方式等同於殺人。

“你一點兒常識也沒有,他已經脆弱不堪,你還要這麽對待他,你這是變態。”孟冰道。

“呼……哼……”王戰的喉嚨裏發出兩聲怪響,眼睛倏地睜開了,他驚恐地道,“淘汰?誰叫的車,誰叫的他們?我不需要!”然後繼續往前蠕動。

張銘喜出望外,狠狠地瞪了孟冰一眼說:“我急救知識沒你掌握得多,但是戰士的心理你不懂,淘汰兩個字有多重,你不懂,醫學上解釋不了的。”

孟冰目瞪口呆。

王戰緊隨張銘開始新一輪的爬行,但是越爬越慢,眼皮一上一下,眼看要再次眩暈。

孟冰沒有放棄,她不想看到王戰因為這僅剩的幾百米葬送了性命,他的臉色發青,嘴唇毫無血色,眼睛已經不再透亮,連汗水都成了鹽漬,不再流淌,這一切的表象告訴她,王戰已經不行了。作為一名醫生,從來不能感情用事,而是為患者負責,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患者在醫務人員眼皮子底下玩命,那是對職業的不尊重,對醫者仁心的褻瀆,他再不上急救車,對身體的傷害將呈幾何倍數增長,贏了魔鬼周,也將失去很多,後果難以估量。

“氧氣、擔架、生理鹽水!”孟冰給護士布置著任務。

兩名衛勤兵抬著擔架跟在孟冰身後,孟冰行走在王戰的身體一側,她的腳離王戰的臉近在咫尺。

“王戰,現在我命令你上擔架,這不是我說的,是李國防支隊長親自下的命令。”孟冰搬出了領導來壓王戰。

王戰一言不發,隻顧蠕動,張銘和他肩並著肩,一樣的姿勢,一樣的表情,一樣的頻率。

孟冰發現自己的聲音無比微弱,對王戰根本造不成任何威懾,隻好命令士兵強行把王戰往擔架上抬。

王戰擊打著衛勤兵,他的動作毫無力道,像個年邁體衰的老婦人在抓癢癢,他一下一下拍打著衛勤兵的小腿,企圖讓他們退後。可是對於年輕力壯的士兵來說,這不起任何作用,隻是在視覺上昭示著他的抗爭。

王戰還是被抬上了擔架,朝急救車而去。隻要被推上急救車,一切都結束了。突然,隻聽“刺啦”一聲,帆布擔架斷裂,王戰掉了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王戰抽出了匕首割破了擔架,他高舉著匕首道:“誰再動我,刀不長眼,誰阻礙我前進,誰就是敵人。”

衛勤兵嚇得連忙退後,再也不敢靠近,他們知道這些特戰隊員裏有很多不按套路出牌,說不定幹出什麽事兒來。導調中心一邊折磨著他們,一邊偏向著他們,把魔鬼周的順利進行放在第一位,把特戰隊員的權益擺在第一位,如果自己真挨上一刀,到時候真沒地方說理。所以孟冰再讓他們向前,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不願意再蹚這個“渾水”。

“你瘋了,你還剩下什麽,你隻剩下了身體,你再不接受治療,會髒器受損,會死的!”孟冰急得大哭,因為從她的角度來分析,魔鬼周以來王戰已經不止一次暈厥休克,長時間的透支,持續的超負荷,對人體的損害已經達到極限,這種搏命的做法在醫學上絕對不允許。

“謝謝……謝謝你的好意,你知道嗎?我付出的何止是這七天,終於把距離縮短……縮短到隻剩下這幾百米,沒有理由不走完它,好多戰友因為我……甘當綠葉,他們也有冠軍夢,也想給軍旅一個交代。我不能放棄,就算死,也要……也要死在終點。”王戰停下來奄奄一息地說道,他的聲音沒有穿透力,甚至需要側耳傾聽才能聽得清楚,可是震撼心靈,讓梨花帶雨的孟冰,止住哭泣,讓遠遠觀望的衛勤兵莊嚴肅立。

張銘鼻子一酸,卻沒有淚水滑落,對於嚴重脫水的漢子,連眼淚都很奢侈。

孟冰和衛勤人員隻好上車,緊緊跟在他們的後麵,走走停停,把頭從降下的車窗裏探出來,望著他們,望著他們用身體磨平通往終點的道路。急救車的車輪碾碎了他們留下的痕跡,卻也像在為他們的傑作蓋上印章,裝裱加封。

王戰和張銘眼睛裏開始出現朦朧的終點線,而終點上人們的眼睛卻被眼前的情景所朦朧。

劉楠率先喊起了“巔峰出擊,勇士必勝”,所有人都喊了起來。

導調中心裏的通信女兵們望著信標和圖景,竟然也齊聲報起了他們到達終點的距離:“兩百五十米、兩百四十九米、兩百四十八米……”

陳東升的拳頭砸在椅背上,李國防的眼珠子快要瞪了出來。

總部作戰指揮中心,一眾將校官也統統起立,注視著剛剛切換過來的畫麵。全國範圍內的武警特戰隊都在展開魔鬼周訓練,總部通過三級網不斷巡視著各區域基地的訓練情況,防止漏訓、偏訓、少訓,或者違規違紀等現象的發生。當工作人員無意間切換到巔峰特戰隊的時候,畫麵恰好定格在王戰和張銘的臉上。

王司令員是魔鬼周極限訓練活動的奠基人,他開拓性地創造革新了新時期武警部隊特種作戰的組訓模式,把魔鬼周項目作為一個長期性的軍事活動來開展。全武警特戰隊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練兵熱潮,取得了矚目的成果,引起軍內外、海內外的廣泛關注,但是出於保密方麵的考慮,更多的細節他們無從知曉,新聞宣傳也隻是局限於課目設置、時間安排、訓練中湧現出的先進典型和好人好事,更多實時情況隻有少部分的人可以全程目睹。

王戰和張銘這令人熱血沸騰的拚搏畫麵,把王司令員深深感染了,老將軍滄桑的臉上有驕傲的神態,他說:“這是我們當代特戰隊員忠誠擔當、自信自強、敢打必勝的最好例證,記住這個令人動容的瞬間,記住這兩個堪稱典範的特戰隊員。另外,對於巔峰特戰隊的突出表現,組織部門好好研究研究該怎麽獎勵,以示傳承。”

劉楠率先看到了急救車,目光四下搜尋,在離急救車不遠的地方終於看到了匍匐的王戰和張銘,他們孱弱得像兩隻被車碾過的刺蝟,但足以讓她激動到熱淚滿盈、語無倫次:“這……我……他們……我知道他們一定能行,還好……他們沒有上車。”

劉楠一邊跳躍著揮手,一邊擦拭著眼眶,仿佛王戰和張銘是她久別重逢的愛人,從陌生遙遠的地方趕來,隻為見她一麵,她感受到了他們的氣息,隻是他們還站在甲板上,中間隔著一道深海鴻溝。

趙科、趙世龍、林昊和劉海飛還沒有從淘汰的陰影中完全走出來,和“淘汰集中營”的人坐在一起。

“班長,我們還有機會,這是你最後一次參加魔鬼周了,此刻什麽心情?相信你一定有千言萬語要說。”林昊手裏拿著戰靴充當話筒,扮作記者采訪趙科,但一股難以言說的腳臭味如同爆炸產生的氣浪,把趙科頂出去好幾米遠。

趙科捂著鼻子說:“把你這枚臭氣彈給我拿開!”

見林昊不為所動,趙科奪過林昊的戰靴用盡力氣投了出去,標準的投擲催淚彈動作。

“足有六七十米遠,成績優秀。”趙世龍忍不住笑道,像報靶員在報靶。

“班長,你這脾氣得改改了,轉業到了地方,這脾氣在社會上難混。”林昊說著跳腳去撿鞋。

劉海飛在地上畫著狙擊槍,惟妙惟肖,他頭都不抬地說:“這脾氣算好的,換了我,槍托早就懟臉上了。”

大家正插科打諢,突然聽到劉楠又蹦又跳,全部從地上彈了起來,一個個屁股上沾滿了塵土,連滾帶爬地朝警戒線方向跑。

林昊遠遠地看到他們的動作,顧不得去撿已經近在咫尺的臭鞋,光著一隻腳也衝了過去。

“巔峰出擊,勇士必勝……”趙科率先聲嘶力竭地喊出他們的口號,所有人都圍攏過來跟著他們一起呐喊。那聲音混合成強勁的戰鬥序曲,衝破重重阻隔,飄進王戰和張銘的耳朵裏,滲透進他們的毛孔裏,王戰感覺汗毛都豎了起來,頭發也要立起來,有頂翻頭盔的勢頭。

導調中心,陳東升看到這般盛景,繞過集成式控製台,直接站在了大屏幕底下,電波輻射拂麵而來,令他肌肉收縮,聲聲入耳的嘶吼讓他也控製不了爆棚的情緒。這是陳東升設計的口號,有人說,別喊什麽口號了,喊口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特戰隊以小組作戰、單兵作戰為主,又不是集團軍作戰,喊得響嗎?能喊過人多勢眾的兄弟單位嗎?但陳東升不這麽認為,即使隻有一個人,在麵對極限挑戰時,總有一個契機需要一針強心劑,需要有渠道和途徑喊出那關乎信仰、關乎榮耀、關乎命運的誓言,震顫著敵人,也令自己血脈僨張。

聽到排山倒海般的歡呼,王戰和張銘內心將要熄滅的火焰,似乎一下子又激**出火花,似是有一股電流在他們的經絡間穿行,他們此刻在一條平行線上了,相互對望著,繼續爬行。

每一聲**氣回腸的喘息都伴隨著一次異常艱難的蠕動,每一次重新為自己加油打氣都撞擊著他們幾近緊鎖的心門,他們身處氧氣充足的山野,卻像在挑戰入雲的高海拔山巔,他們麵前隻剩下一小段平整的寬闊大道,卻如天與地般距離遙遠,而且看似隻剩下最後的衝刺,單純而寧靜,實則他們的內心卻在經曆一場聲勢浩大的掙紮。

張銘道:“兄弟……我……還有優秀大學生士兵保送入學這條路,你隻有……隻有這一次機會,你必須第一個衝線……”

王戰努力擠出笑容道:“別說……傻話,政策……隨時都在變,誰知道……明年又是什麽條件,這不是禮讓的時候。”

張銘沒說一句話,地上的灰塵都被他的喘息吹得飄揚起來,他說:“你理應第一……整場你都衝鋒在前……我隻是你努力下的受益者,論功勞你是第一,論公平,你也是第一……”

王戰回道:“哪有什麽公不公平……革命前輩談過公平嗎……那些淘汰的兄弟討論過公平嗎?”

張銘不再言語,他知道再勸也是徒勞,王戰一定不會一個人去享受這最後的果實。

隻剩下最後十米了,所有人都在注視著停滯不前的他們,他們似乎再也動彈不得。

劉楠拚命呼喊著。

林昊說:“如果王戰此刻表白,想必為了鼓舞士氣她也一定會滿口答應。”

趙科默默地從眾人的肩膀中間露出一張臉,道:“爬啊……爬啊,再動一下,就一下。”

農民甲向農民乙道:“我賭左邊那個先到,三頓二鍋頭。”

農民乙眉頭一皺道:“火上房了,還賭你大爺!”

齊偉默默地抽出手槍,向天連續鳴槍,想要以此喚醒他們的知覺,發現無濟於事後,眼淚終於從墨鏡後麵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