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我以為魔鬼周是孤獨的,卻發現存亡時刻戰友生死不離

群山磅礴,有人躊躇其間。

劉海飛是狙擊手,觀察能力細致入微,“唰唰唰”畫起來,但剩下的人寥寥幾筆之後就大眼瞪小眼了。

王戰和齊偉對視後說:“你哪怕多給看十秒,也不枉咱們上下級一場。”

齊偉不躲不閃,眼神裏透著官方,鼻孔中冒著官氣:“這是魔鬼周極限訓練場,僅次於‘鋒刃’國際特種兵比武的高規格實兵實裝演練,誰都別想鑽空子,現在我給你行方便,成績裏摻水分,是害了你……”

王戰不想看他一眼,看一眼多一分愁苦。

還是張銘比較實際,在確信再也想不起什麽來之後問:“你就明說吧,這個課目掛了,會有什麽後果,會不會被淘汰?沒有被敵人打成馬蜂窩,要是死在你這個莫名其妙的課目上,我可要申訴的。”

“扣時間而已。”郎宇幹脆地道。

“扣多少?”張銘問。

“少一個要素扣十分鍾。”郎宇回道。

“什麽?那麽多要素,豈不是要扣掉我半天?”張銘把紙筆往地上一扔,從地上彈起來。

郎宇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試卷”道:“有可能是多半天或者一天。”

“什麽狗屁課目,什麽狗屁導調中心,你讓陳大隊長出來給我對質!”張銘怒了。

郎宇哼哼兩聲道:“可以對質,等你退出了,想怎麽對質就怎麽對質。”

張銘一聽“退出”二字,像是被觸到了麻筋兒,渾身哆嗦了一下。

導調中心裏,陳東升說:“退出,這個詞何其沉重,這個詞和夢想有關,存在於一次次驀然醒來的睡夢裏,多年飲冰,難涼熱血,就是因為不願意和這個詞產生交集;朝斯夕斯,念茲在茲,那些所盼望的、所期待的、所豔羨的,一旦有這個詞產生,一切終將化為泡影,再難迎來高光。”

張銘尷尬地左右看了看,雖然所有人都向他投來讚許的目光,但無人站起來聲援他,頓時矮了三分,怯生生地又坐了回去。

“還有問題嗎?有問題的起立。”郎宇道。

王戰噌地站起來。

張銘讚許地說:“關鍵時刻還是兄弟有血性,在某些問題上有可取之處,不僅逢敵亮劍,逢領導也不怕,麵對壓迫,敢於反抗,你做得不錯,不愧兄弟一場!”他剛要為之鼓掌,為之歡呼,豈料王戰站起來徑直走向齊偉,雙手把“試卷”奉上,朗聲說:“交卷!”話語中好像還挺歡快,而且後退兩步向齊偉和郎宇敬了禮。

張銘心中有一千頭不可言說的動物奔馳而過,咬牙切齒,不能自持。

眾人紛紛交卷,劉海飛得到了驚人的滿分,而其他人的成績,皆慘不忍睹。

齊偉現場打分:“劉海飛加時四個小時,其餘的各扣兩個小時!”

兩尊“瘟神”正欲揚長而去,劉海飛發話了:“我把這四個小時分給我的四個隊友,這樣他們每人隻扣一個小時。”

齊偉和郎宇停下腳步,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劉海飛。

郎宇戳著劉海飛的腦門道:“你很厲害嗎?你很優秀嗎?你知道這四個小時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別人要馬不停蹄,你可以走走歇歇,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要了!”劉海飛惜字如金。

王戰道:“兄弟,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是你的榮譽,應該由你享有。”

趙科和趙世龍也附和。

“沒有隊友見證,就算再給我七天,那又有什麽意義?”劉海飛道。

“你可剛加入我們,我們還沒為你做貢獻,倒是你為小組付出好多。”王戰說。

“情不能用長短來衡量,哪怕我們剛剛趴在一個戰壕裏,也像集束炸彈一樣捆在了一起。”劉海飛這筆賬算得比誰都高級。

張銘說:“既然兄弟一片心意,我們也需要及時止損,恭敬不如從命吧。”

齊偉插話道:“你們是一個整體,延時或者扣時確實可以統籌分配,這是你們自己的事兒。下一個課目,林地追逃,祝你們好運。”

送走了兩尊“瘟神”,王戰拍了拍劉海飛的肩膀道:“謝謝的話不說了,咱們之間說也說不完,隻有相濡以沫,巔峰出擊。”

導調中心下達“林地追逃”指令,三名藍軍間諜竊取導調中心機要件向藍軍大本營逃竄,要求隊員們在內容破譯之前,將機要件奪回。

趙科在高倍望遠鏡裏發現了間諜的身影,他們顯然是藍軍精英,單從幾個攀岩動作便能看出都是頂尖好手。

“能不能打到?他們翻過這座山,距離大本營隻有一步之遙,那時候我們再想拿回機要件,將難上加難。”趙科問劉海飛。

劉海飛從狙擊瞄準鏡中觀察到他們的情況,望著靈巧如同長臂猿的間諜,發出一聲歎息:“已經出了高精狙的有效射程,無能為力。”

“追!”趙科一聲令下,五人腳下生風,在林地間如同嗅到肉香的獵豹。

跑著跑著,趙世龍受傷的腿堅持不住了,傷口發炎令他高燒不退,他咬緊牙關,但已抵擋不了生理自然反應,在越過一條深溝時,眼前一黑,掉了下去,再也爬不上來了。

王戰遞給他一隻手:“抓住,上來!”

趙世龍看王戰的手有重影,伸了好幾次也沒能找準王戰手的正確方位,王戰努力去夠,終於夠到趙世龍的手,發現再怎麽用力,也無濟於事,趙世龍已虛弱到使不出一絲力氣,還止不住地咳喘,感染已經到達肺部。大家都過來幫忙,想救他抓緊上來,這時的趙世龍卻不再伸手,他倚靠在溝底,向著深溝上方巴掌大點的陽光微笑。這裏空氣流動性差,熱氣發散不出來,他感覺躺在了冰**,牙齒在打戰。他的眼皮已經很沉重,一眨一眨間,卻似乎有五彩斑斕的光芒撫慰著他的眼球,他感覺很舒服。

戰友們圍攏過來,一滴滴的熱汗滴在他臉上,他感覺到一絲絲溫暖,他想一直這樣溫暖下去,但他不能,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再不走,任務將失敗,一步跟不上,你們會被無休止地扣時間,直到一秒鍾也剩不下,永遠到不了終點。”

“把手給我,背,我們也要把你背到宿營地,別睡,睡在溝裏多不舒坦,我們要睡床,睡空調房,最好把你女朋友叫來,摟著女朋友睡那多體麵!”王戰試圖喚起趙世龍的信心。

但趙世龍搖搖頭,喊道:“快走,你們贏了才是我最大的體麵,快走!”

“你是為小組受的傷,我們不能扔下你不管。”趙科準備跳下深溝托舉他上來。

趙世龍“唰”的一下從腿袋裏抽出了“95”式匕首,強忍眩暈道:“不受傷我也拿不了第一,能和最優秀的特戰隊員並肩戰鬥,我萬分榮幸!快走,後會有期。”

王戰一個“別”字還沒說出口,趙世龍已經割破了激光生命信標傳感器傳輸係統,屬於他的那絲紅光消失在導調中心的信號接受儀上,換作一個暗淡了的頭像,刺痛著陳東升。

李國防道:“直升機,救援!”

直升機的螺旋槳將林地中的灌木叢吹得東倒西歪,深溝旁的雜草搖搖晃晃,趙世龍坐在溝底,望著穹頂之上飛速變換著形狀奔跑的白雲,舉起握緊拳頭的右手,用微弱的聲音一聲聲呼喊著“巔峰出擊”的口號,盡管連這蚊蟲般的鳴響,也被淹沒在直升機轟鳴的引擎中,但他的表情裏除了疲憊、疼痛,更多的是幸福。他明確地知道已然遠離這片戰場,再無破格可能,但他在遙祝他的兄弟,帶著他的夢想到達終點。

王戰邊跑邊拭去最後一滴眼淚,憤怒占據了他的心,他不恨詭計多端的藍軍,他不恨不留情麵的導調中心,他隻恨時間太短和戰士的生來即苦。當他馬上可以向暴露在自己射程中的間諜開槍時,卻發現間諜的最後一個腳後跟也消失在山脊,他跨過了山脊,卻也進入了藍軍大本營的射程中。

藍軍的工事裏,數架班用機槍對準了間諜身後的他們,可他們無所畏懼地追逐,大有即使倒下也要撕開間諜胸膛的氣勢。

藍軍開火了,也不管會不會傷到己方間諜,三個間諜罵著娘、弓著腰、神色慌張地各自尋找掩體,以防被友軍的子彈擊中,王戰他們困難重重,間諜也寸步難行。

間諜頭目向大本營喊話:“別打了,讓我們過去!”

任偉林恨得牙根發癢:“這裏是大本營,你們把巔峰隊員給我招來了,機密件固然重要,被人抄了老家就玩兒完了。”

間諜頭目關了對講機對手下說:“稍不留神把任老大惹毛了,現在我們是四麵楚歌,紅軍那回不去,藍軍也不要咱,想拋個媚眼也找不到對象,自求多福吧。”

和對麵友軍強大的火力相比,往巔峰隊員的方向撤退倒成了間諜們保命的最好辦法。

“他們四個人,我們三個人,也不懸殊,怕他們作甚,和他們拚了,說不定一石二鳥,兩全其美,既送來了機密件,還解決了巔峰隊員。”間諜頭目很樂觀。可是他剛要掉頭,王戰眼疾手快一槍打掉了他的頭盔,嚇得他以一個屁股衝天的姿勢,精準示範了鑽頭不顧腚的動作要領。他保持著這個動作,再也不提後撤那檔子事了。

雙方鬥智鬥勇半晌,火力漸歇,藍軍摸不準王戰等人的具體方位,出動了無人機偵察,王戰等人偽裝好,不敢再輕舉妄動,盡管間諜在他們的視線當中,局麵暫且陷入僵持。

大本營內長長的會商桌前,一杯漂浮著枸杞的飲品,呼呼冒著熱氣,任偉林依然優哉遊哉地叼著香煙,沒有點燃,不時拿出來在鼻子上嗅一嗅,放在嘴上舔一舔,好似已經進入了戒煙的關鍵階段,這個階段很難挨,但任偉林沒有表現得很焦慮,他說:“巔峰特戰隊最精銳的幾個小夥子,就在我的軍中帳外不遠的地方虎視眈眈,但我相信他們不會傻到攻上來自投羅網,他們的目標是間諜手中的機密件而已。而且我也斷定,他們不會通知隊友一起來掀我的老巢,大家現在各有各的任務,誰也不會繞道來咬這塊硬石頭。”

另一頭,王戰的說法印證了任偉林的猜測:“藍軍指揮長的指揮中心捉摸不定,有時可能在飛機上,有時可以在海底,甚至可以沒有實體,我們為了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目標,耗時耗力,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任偉林十分清楚王戰現在的處境,他對助手說:“時間就是生命,他們在這裏多停留一分鍾,供最後衝鋒的時間就會捉襟見肘一些,甚至提前用完,提前出局,他們必須盡快突破我們的火力封鎖,奪回間諜手中的情報,從目前的局勢來看,無論從裝備上,還是從人員數量上,他們很難有什麽突破或者轉機。”

任偉林的房間裏很安靜,節奏也很慢,他像一個假日裏在喝下午茶的普通人,慵懶愜意。

正如任偉林所料,潛伏在林地中的王戰等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一雙雙焦躁的眼睛隨著天空中呼嘯盤旋的藍軍無人機左右搖擺。

“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耗死在這裏。”王戰說。

“衝上去幹吧,打死也比悶死強。”張銘道。

趙科指指頭頂嗡嗡作響的無人機,示意兩人不要再廢話,隨時會暴露。

突然,無人機打了一個漂亮的旋子,離開這片區域,在間諜可能停留的地方空中懸停。

“壞了,無人機偵察我們為輔,主要目的是帶走間諜手中的機密件。”王戰緊盯無人機走向。

無人機果然在緩緩下降,劉海飛突然直起身子,一槍狙中無人機機身,無人機冒著煙摔進草叢。

藍軍反應迅捷,剛剛劉海飛射擊的地方很快狼煙滾滾,七零八落,但作為一個優秀的狙擊手,在子彈飛出去的刹那,劉海飛已經換了狙擊點。

“幹得漂亮!”王戰忍不住喝彩。

但隨即王戰發現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密密麻麻的無人機從藍軍大本營裏朝間諜隱藏的方位飛來,目標明確,誓要帶走間諜身上的機密件。而間諜也早已收到指令,躍躍欲試。

這麽多的無人機,即使再來三個劉海飛也打不掉。眼看他們的計謀就要得逞了,張銘和王戰協助劉海飛射擊,也隻能暫緩燃眉之急。

“怎麽辦?子彈不夠了。”王戰摁下卡榫,裝上最後一個彈夾。

張銘和劉海飛一樣,麵臨彈盡窘境,即使彈無虛發,甚至一槍兩中,麵對鋪天蓋地的無人機,他們也回天乏術。

這時候,趙科命令道:“兄弟們,這麽打下去,沒有意義,停吧。”

“停下,他們就成功了。”張銘疑惑道。

“不,他們成功不了,我們距離間諜隻有一步之遙,你們撲上去,拿下他。”趙科目光篤定。

“什麽?一露頭就死,來不及的。”王戰也弄不清趙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死,你們撲,我站出來吸引走他的狙擊手。”趙科從容不迫地道。

“你瘋了,我們過了這道坎,就是一片坦途,咱們一起來的,要一起走。”王戰額頭上青筋凸顯。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魔鬼周,讓我去見魔鬼。”趙科說這話的時候還趴在地上,頭上有子彈嗖嗖飛過,但不影響他的威風凜凜。

“胡來,要去也是我去,犧牲掉一個經驗最豐富的老兵是小組最大的損失。”王戰道。

趙科道:“兄弟,我再拚命也參加不了‘鋒刃’比武了,你們還年輕,路還長呢,我圓滿了,該走了。”

“圓滿嗎?這是你最後一次參加魔鬼周極限訓練了,你不能這麽輕易放棄,即使參加不了‘鋒刃’,你也要重視最終的評分啊,在沒有入選‘鋒刃’比武的人員裏還有一個三等功的名額,這個三等功,轉業到地方時有多大的用處你比誰都清楚。”王戰了解趙科需要什麽。

“那不重要,如果我是一個保護不了自己隊員的光杆小隊長,即使到了地方,想起來也丟人。不說了,讓我為你們拚最後一次。誰都別攔我,你們也攔不住我。終點見!”趙科怒吼一聲,“孫子們,爺爺來了!”

趙科跳出掩體,把一杆班用機槍運用到極致,一梭子打到底,邊打邊跑,邊打邊滾,他甚至越過間諜,繼續向前奔跑,嚇得間諜魂飛魄散,摸不清這瘋子一般的家夥到底什麽套路。

是的,此刻,他是個人肉盾牌,他是一副鋼筋鐵骨的人形凶器,天時地利人和好似也都在眷顧他,讓藍軍的槍林彈雨沒那麽輕易觸發他的激光生命信標傳感器,好像天地間隻有這麽一位鋼鐵戰士,遏製了所有人的進攻。

王戰和張銘沒有挽留住這個一心赴死的老兵,隻能緊隨其後,靠著他的掩護穩準狠地撲倒間諜,展開殊死較量,盡管間諜是千挑萬選的,但麵對這意想不到的攻擊,還是多了一些遲疑,喪失了先機,終究被製服。

當王戰從間諜頭目的懷裏搜出機密件,轉頭再看趙科時,他已被煙霧籠罩,無數的模擬彈在他周身炸裂,這如果是實彈,他肯定連片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但現在他還完好地站在那裏,隻是卸下了所有的武裝,隻留下一件最厲害的武器,微笑。

趙科臉上,是單調的烏漆墨黑的顏色,在王戰等人看來卻絢爛無比,好似一麵迎風招展的旗幟,在夕陽和微風裏光耀生輝。

“走啊,還愣著幹嗎,藍軍衝出來了。”張銘把王戰的脖子掰回來,讓他尊重現實,而王戰卻紋絲未動,再轉頭過來,已是淚滿雙腮。

帳篷中的任偉林,把整根煙捏得稀碎,從桌子上抄起槍,親自帶隊追了出來。他沒有想到,山一程水一程,賽程馬上就要過半了,巔峰隊員拚了老命爭來的機會,竟然還有人就此放棄,隻為了亦友亦競爭對手的兄弟。千算萬算,他也沒算出來,他要活捉他們,綁在樹上好好瞻仰一下到底什麽人有這麽大的魔力。

烏泱泱的藍軍衝鋒而來,張銘拽著王戰走,王戰卻掙脫開他的手,跑向趙科,趙科被王戰扛上肩膀,他痛罵這個不識時務的家夥,為什麽還不快跑,背他到底要幹什麽,他已是個“死人”。

王戰道:“我沒犯規,背犧牲隊友一起走,合情合理。”

“你以為我會感謝你嗎?我現在覺得你是個傻叉,放我下來!”趙科嘴上不饒人,心裏挺欣慰。

三人扛著“死去”的趙科,你推我搡,相互扶持著跑出剛才的林地,發動一輛停放在路邊的汽車,一路疾馳,和追來的藍軍上演一場汽車追逐大戲。

王戰嫻熟的駕駛技術也展現得淋漓盡致,一輛小車在他的操縱下,左衝右突,上躥下跳,靈活得像隻穿山甲。

再看車後,一水的猛士車,揚起滾滾塵土,任偉林站在敞篷車裏,手裏舉著手槍像是在揮舞一根馬鞭,他一邊催促駕駛員快點兒,一邊瞅準機會向王戰的車射擊。但顯然他的駕駛員技術略遜一籌,估計是經常為領導開車,城市道路駕輕就熟,越野就跟不上了,越落越遠,慢慢隻能看到人家的尾燈了。任偉林不信邪,他覺得這麽多車不會追不上那一輛,殊不知他一定要站在最前麵,後麵即使有駕駛技術十分過硬的駕駛員也不敢強行超越,怕搶了任偉林鏡頭,這導致所有車輛都跟在他後麵吃灰。

王戰駕駛的汽車裏,趙科像個老婦人一樣絮叨個不停,王戰聽得出來,他這是想盡快把想說的話說完,因為接下來他沒有機會再陪伴他們。他的語調很急切,這對於一個一向很穩的老兵來說很不多見。

大家很默契地不插嘴,盡管有時候他發出的“噪音”,或多或少地影響了觀察員和駕駛員之間的溝通,但他們放任他如此,他們看到了這個故作灑脫的老兵,越到退場越流露出的濃濃眷戀和不舍。

“你們將來可能會走上領導崗位,記住,一定要對戰士好一點,該管管,該罵罵,這個時機要拿捏準。讓他們上陣拚殺之前,一定要想一想,假如他是你的兄弟,你還會不會做出那樣的判斷,發出那樣的命令。麵對競爭、麵對犧牲,首先你們胸膛裏要有浩然正氣和視死如歸的勇氣。如果你們心裏有太多的小九九,一言一行就不能鏗鏘,少說話多行動。如今,戰士們頭腦越來越聰明,一唬二騙三蒙,忽悠人打頭陣的時代也早已過去,那樣隻會自掘墳墓。”趙科給三個年輕人上了一堂知兵愛兵教育課、戰鬥精神教育課,效果不知如何,三人好似沒聽見,不時回頭看看任偉林的車。但趙科意猶未盡,將話題引到王戰和張銘身上,臨“咽氣”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兩個奪冠大熱門之間,小疙瘩會不會越結越大,小摩擦會不會燃起烈火。

張銘鑽出窗戶,探出身子,朝身後任偉林乘坐的車開槍,王戰向左一個急轉彎差點兒把他甩出去,趙科坐在他身邊,卻一動未動,眼睜睜地看著他掙紮,看著他的雙腳到處胡亂地尋找可以鉤住的物體,幸好,王戰又一個右轉彎,慣性把他甩回車裏。驚魂未定的張銘向趙科吼道:“你為什麽不幫我?我差點兒頭朝下掉下去摔死!”

趙科聳聳肩,指了指胸前已經熄滅的生命信標道:“我已是過去時,你們都應該當我不存在!”

“嗐,太死板了,就算是具遺骸,也可以給我掛一下腳嘛!”張銘此言一出,車裏的空氣瞬間凝固,有的人直來直去算幹脆,有的人直來直去算硬傷,張銘無疑是後者。

“腦殘嗎!”王戰罵道。

“我怎麽了我,不能說實話嗎?”張銘毫不示弱。

“讓人心寒了。”王戰邊擰方向盤邊搖頭。

“至於嗎,別上綱上線。”張銘回道。

“我看你思想問題很嚴重,還高才生,書是白念了。”王戰火氣十足。

“過分了啊,你這是人身攻擊。”張銘坐在後排,說這話的時候快要爬到副駕駛座位上了。

幸好趙科沒把張銘的話往心裏去,眼看兩人再次掐起來,連忙即時教育:“都閉嘴,我還擔心你們往後的配合,看來不用往後,當場出醜。你們再這樣下去,誰也走不到最後,我把話撂在這,不信走著瞧。”

“走不到就走不到,受這個鳥氣。”張銘嘀咕道。

趙科想要拉拉張銘的袖子,到底還是把手縮了回來,道:“我豁出了自己,為的是看你們打嘴仗?看你們一拍兩散,雞飛蛋打?戰友的生命就是這麽拿來浪費的?讓我死得值一些好嗎?!”

盡管車輛還在追逐,山路坎坷顛簸,節奏異常緊張,但車廂裏瞬間陷入死寂,和車外隆隆的槍聲格格不入。

雖然王戰的駕駛技術出神入化,但架不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車子好幾次差點兒側翻,都因王戰的控製化險為夷。在一處三岔路上,王戰慣性地向左轉向,車也向最左的山路飛馳而去。路兩邊的草木叢生,成功地阻礙了後麵人的視線,任偉林的車隊認為他們還在往前狂奔,繼續追了出去。

看他們慢慢消失在視線裏,趙科要求離開。

“我要帶著你。”王戰固執地道。

“你能帶我到終點?魔鬼周還沒過半,前麵的路會更艱險,看到你們這麽糾結,我更別扭。要分要合,隨你們便,我現在再說一句話都是多餘,我走!”趙科提高了嗓門。

車子戛然而止,趙科“嘭”的一聲關上車門,往地上一蹲,從背心裏掏出一顆信號彈,拉開了引信。

唰!紅色的煙霧升上高空。

這發信號彈,是趙科的終點,他去意已決。

王戰、張銘、劉海飛紛紛下車送別趙科。

“精誠團結,巔峰出擊!”趙科最後囑咐道。

“一定不讓你失望,一定!”王戰有些哽咽,對自己的表現有些後悔。

“……就這麽走了?”張銘也想豪言壯語,臨到開口,卻說了一句不痛不癢的,硬找話題的話,越想感懷越意識到語言的蒼白,這是人的共性。

“走了!一會兒導調中心的人就會找到這裏,別跟他們照麵,沒好處。”趙科還在手把手地教。

隊員們一步三回頭地向前走,趙科在向他們揮手:“精誠團結,巔峰出擊!”

三人嘴裏也隨著趙科的節奏默念著他們的口號,直到聲震雲霄。

他們沒走遠,隱蔽在距離趙科不遠的灌木叢後,看著孟冰從急救車上下來,要扶趙科,但趙科拒絕了,然後他獨自坐進車裏。門還沒關上的時候,三人看到他依舊挺胸抬頭,任憑孟冰把血壓計、聽診器往他身上使,好像一尊雕塑定格在那裏,給目送他離開的人留下最後堅硬剛強的印象。但在王戰等人眼裏,他越這樣,那個急救車離開的路口越寂寥。

孟冰臨走的時候還朝三人隱蔽的地方張望,雖然魔鬼周進入第三天,但一些情況她掌握得比藍軍還詳細,誰跟誰搭夥,誰跟誰鐵杆兒,她門兒清。看見了趙科,她知道王戰一定就在附近,所以她朝這邊張望的時候,眼神裏帶著希望,希望看到王戰,又希望全程都不要看到他,很矛盾。她這一矛盾,讓張銘也很矛盾,張銘忍不住想跳起來向孟冰打招呼,被王戰一把摁進土裏。

“他這一走,可真走了。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要麽轉業,要麽和炊事班老劉一樣,告別戰場,告別步槍,再無緣魔鬼周,再無緣一線戰場。”王戰將話題拉回趙科身上。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對不起他。”張銘目視載著心上人和老班長的車一路遠去,開始反思總結。一邊桀驁不馴一邊用心良苦的人,總是在磨難打擊之後率先醒悟,讓人看到他飛速的進步。

“別多想,隻要我們沿著他的路好好走下去,就沒有對不起。”王戰說。

張銘和王戰伸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劉海飛眼裏隻有狙擊槍,似乎大腦永遠不在線,從來不摻和他們的家長裏短。

“林地追逃”結束,他們成功截獲機密件,擺脫藍軍追擊,任務完成得十分圓滿。

導調中心,李國防拍著大腿對陳東升道:“這幾個隊員刷新了我對你們的認知。”

“他們的狀態一直都是最強的,用不著你去刷。”陳東升坐在角落裏黑著臉。

“話裏帶刺兒啊,不過沒關係,我習慣了。”李國防朗聲笑道。

“你別哭喪著臉了,我不是周扒皮隻會剝削,他們也不是楊白勞一輩子都在還債,任務完成得立竿見影,獎勵也得跟上,給我聯係他們,我要犒勞犒勞他們。”李國防顯得十分慷慨。

陳東升蹺起二郎腿不再看李國防,拿出手機看著任偉林的照片,好似在給他相麵,其實是不想接茬兒,因為他太知道李國防的套路了,說是獎勵,不一定有多寒磣,別人寒磣人讓人惡心,他寒磣人不僅讓人不能拒絕,還得笑著接受,這是李國防的本事。

“兄弟們,辛苦了。”王戰打開對講機的外音,李國防打著很製式的招呼。

“首長好!”三人齊答。

“表現出人意料,我很欣慰。”李國防誇讚道。

“謝謝首長關心!”又是沒有新意的客套。

“有沒有困難?”李國防問。

“沒有困難!”王戰答道。

“這才是真正的特戰隊員,有勇有謀有精氣神,我欣賞。”李國防和王戰進入寒暄階段。

張銘在拽王戰的衣角,意思是,什麽時候了,還玩套路,該說點兒真格的了。

王戰瞪了張銘一眼,意思也很明顯,提要求有講究,急不來。

見王戰等人沒有繼續附和,李國防道:“特殊情況也要特殊對待,導調中心隻針對你們加碼了,提升了難度,為公平起見,你們可以向我提要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聽起來,李國防一碗水端平,不讓老實人吃虧,三人一致認為李國防終於良心發現,是個說理的好領導,跟著這樣的領導幹,有奔頭。

張銘激動不已,麵部表情帶著感恩,甚至快要流下幸福的眼淚。

“抓緊時間,我這裏還有一堆要務處理,說出來,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滿足你們。”李國防催促道。

在李國防的鼓勵下,張銘搓著手,跺著腳,搶先一步,滿臉堆笑地提出了要求:“請求支隊長給我們一塊免死金牌。”

三人認為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導調中心區別於其他參訓隊員,為他們單獨設立的情境和難度,給他們造成極大的麻煩,要不是單兵素質過硬,他們怕是死了好幾回了,要求一塊“免死金牌”有理有據。

三人齜著牙盯著對講機,像是“免死金牌”馬上就能從揚聲器裏蹦出來。他們認為李國防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麽滿過,這麽大領導好不容易堅挺一回,不能出爾反爾,即使感覺他們的要求稍微有些不恰當,咬咬牙也會默許的,點個頭的事兒,走個過場而已。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李國防,對講機那頭,李國防沒有拒絕,說道:“免死金牌?哈哈,魔鬼周不是武俠電影,哪來的免死金牌。”

“我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張銘的笑瞬間被拍死在腮幫子上,有種欲笑還哭的糾結,他緊張地解釋道。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像玩電子遊戲,超級瑪麗或者魂鬥羅什麽的,打死了,閃兩下,還能滿血複活?!”李國防很認真地替張銘分析這個問題。

角落裏的陳東升把手機一把摔在桌子上,脊背狠狠地擠壓了椅背,換了一個仰麵朝天的姿勢躺著,有一口積攢許久的氣從腹腔裏發出來,衝擊著天花板。他雖然早就知道李國防眨巴一下眼睛,多一個心眼,出一個套路,但還不知道他跟小隊員們賣弄起來也如此起勁。

陳東升自言自語道:“這會兒,你又化身為一個奸商,屬實多變。”

“不是……我們隻是……隻是想……”張銘能言善辯,很少結巴,卻發現在李國防麵前很難將舌頭捋直。

“戰場上哪有什麽免死金牌,無稽之談。好隊員同時也有個性,這個我理解,但你們能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李國防教訓道。

張銘連忙捂住話筒,焦急地看著王戰道:“怎麽辦,怎麽辦?”

王戰也第一次領教李國防式的說一套做一套,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他一度認為這個要求提得確實有些大了,興許縮小一些還有戲。

“說點兒我力所能及的,別滿嘴跑火車。”李國防道。

王戰一聽有緩兒,放下心來,再次恢複剛才的輕鬆,指指對講機跟張銘說:“要免死金牌確實難為人家,把我們被扣掉的時間爭取回來,也算一大收獲。”

張銘使勁點點頭,他認為李國防說得沒毛病,免死金牌不提也罷,說道:“那能不能把我們之前被扣掉的時間補回來?畢竟有的課目設置太限製我們的發揮。”

王戰說:“這個要求肯定不過分,和免死金牌比起來,降了好幾個檔次,對於一個共和國上校軍官、導調中心說一不二的總指揮來說,滿足我們這個小小的要求,應該不在話下。”

豈料,李國防竟有一毛不拔的氣質,語重心長地教育道:“兄弟們,我說的是獎勵,不是打自己臉,我設置的課目,我讓扣的時間,費盡周折我再給你們補回來,有意思嗎?笑人不?”

“沒……沒什麽意思。”張銘懊惱地回道。

“對,提意見要有建設性,提要求要有實操性,你們提的這些讓我下不來台,我能去落實嗎?”剛還迫不及待想要愛撫他們的李國防,突然一百八十度轉彎,顯得不耐煩了。

“那我們要求調配兩名突擊隊員,滿足小組建製需要,這是資源整合的好事,應該沒什麽難度吧。”張銘說道,三人這下胸有成竹,心滿意足,認為好事不過三,李國防也該兌現諾言了。

豈料他們還是高估了李國防。

“行了吧,我看你們這幾天缺吃缺喝缺睡眠,還不停地戰鬥,頭腦有些迷糊了,讓你們提要求也提不出個所以然,越提越不著調,還資源整合,隊員們現在各有各的算盤,各有各的路線,你們自行整合我管不著,我強行給你安插過來兩個,跟你們沾了光倒也罷,萬一因為你們太優秀,目標太明顯,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到時候怪起我來,就不合適了。領導難當,要換位思考。”李國防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奉勸三位放棄提要求。

至此,王戰已經看出來了,李國防並沒有真想獎勵他們,隻是拿他們逗悶子,王戰氣已經生上了,盯著還畢恭畢敬的張銘,啞然失笑。

“要啥啥沒有,提啥啥不行,我算是看出來了,他沒憋什麽好屁。有這工夫我們應該已經快到第三宿營地休整了。”王戰對劉海飛說,劉海飛在專心地對狙擊槍進行分解結合,動作快如閃電,完全忽略兩人與李國防的對話,他的眼裏隻有槍,隻有敵人,至於身邊人之間的雞零狗碎,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王戰好奇地問:“關係到我們的切身利益,你怎麽也不爭取?”

“我爹說過,聰明人都是給笨人扛活的,我是那個笨人。”劉海飛憨憨地道。王戰覺得他爹說得很有道理,所以任憑張銘和李國防你來我往,好不熱鬧,他自顧自地用樹枝在地上畫起了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