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急性短暫性精神病

“你吃了嗎?”這是一個患有嚴重強迫症的病人,他總是問身邊的人同一個問題。此時他正在問俞莫寒。

“吃了。”雖然明明知道這個病人並不在乎自己的答案,但俞莫寒還是溫和地回答了他。

“俞醫生,我愛你。”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女病人過來一把推開了強迫症病人,臉上的鄙夷很快轉換成無盡的癡情,她深情款款地對俞莫寒說。

這是一個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年前因為感情挫折而誘發患病,有精神分裂症家族史,入院後一直服用藥物但效果不佳,對長相英俊的俞莫寒癡迷非常。俞莫寒知道,她對自己的這種情感完全來源於幻覺中的想象,虛幻到了她自認為真實的程度。他朝這個病人微笑著問道:“想你爸爸媽媽沒有?”

病人仰頭想了想,搖頭,神態和目光不再像剛才那般癡迷,嘴裏喃喃地說道:“今天的甜蜜,我要傳給下一代,也就是喜歡熊貓的人。巧克力就是豬吃,蜜橘就是炎黃子孫,末代皇帝走的時候,把我當成熊貓抬到日本……”

雖然成功地讓她轉移了注意力,俞莫寒的內心卻充滿著悲憫的歎息。這個病人散亂的語言真實地代表著她的那個世界。那是一個正常人永遠也無法知曉、懂得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沒有陽光,沒有方向,更沒有邏輯,唯一存在著的是永遠的混亂。

處理完了手上的病人,俞莫寒來到院長辦公室。院長顧維舟接過他遞過來的書麵報告,仔細看完後感歎道:“年輕就是好啊,有朝氣,有衝勁。你的這份調查材料完成得不錯,對我們接下來的鑒定很有幫助。”

俞莫寒正色說明道:“這份材料裏麵的情況都是真實的。”

顧維舟朝他和藹地笑著,點頭道:“當然,這也是我們一貫的原則。”說著,他將一份卷宗朝俞莫寒遞了過去:“你看看,這是高格非的人格測試結果。”

卷宗裏麵是一整套人格測試問答題目,高格非按照要求完整地勾選了裏麵所有問題的選項。資料的最後一頁是人格測試的初步結論:分裂型人格。結論的下方有院長和其他三個人的簽字。顧維舟對他說道:“如果你沒有不同意見的話也簽上名字吧。”

這是一份全世界精神病和心理學界通用的、經過無數病例證實了的經典人格測試套題,普通人不可能左右最後的結果,因為在這套題裏麵,許多關鍵問題會出現似是而非的反複提問,從而使得一個人的真實人格得以展現。

不過俞莫寒並沒有馬上簽字,他問道:“這次的鑒定小組為什麽這麽多人?”

一般情況下,精神病鑒定小組隻要不少於兩個人就可以了,正因為如此俞莫寒才有了這樣的疑問。

顧維舟明白他為什麽有這種疑問,回答道:“這起案件看似簡單,但由於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比較特殊,一旦我們給出他確實患有急性短暫性精神病的結論,必將引起社會輿論的強烈反應。所以司法部門要求這起案件的精神病鑒定專家的人數盡量多一些,而且最好是單數。”

俞莫寒明白了,這才在上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後問道:“接下來準備在什麽時間麵對麵詢問犯罪嫌疑人?”

顧維舟回答道:“既然你的調查工作已經完成,那就今天下午吧。這起案子的影響極大,司法部門的意思是讓我們盡快拿出鑒定意見,不然的話社會輿論就更容易發酵,到時候處於被動就麻煩了。”

俞莫寒道:“我們隻能按照程序如實地得出結論……”

顧維舟打斷了他的話:“那是當然。這件事情估計不會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無論最終的鑒定結果是什麽,你我都要做好承受巨大社會輿論壓力的心理準備。”

俞莫寒不以為然地道:“隻要符合鑒定程序,用事實、用科學說話,即使承受巨大的壓力也無所謂。”

顧維舟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麽。待俞莫寒出去後顧維舟想了想,拿起電話:“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高格非急性短暫性精神病的結論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謝謝啦,老同學。”電話裏麵的聲音說道。

“按照我們醫院年輕的俞博士的話說,隻要符合鑒定程序,用事實、用科學說話,即使承受巨大的壓力也無所謂。而且我們確實也是這樣做的,根本不需要弄虛作假。”顧維舟輕鬆地說道,“希望你能夠想辦法帶話給他,一定要實話實說,不要誇大和隱藏任何事情。”

“我來想辦法。”電話裏麵的那個聲音說道。

當天下午三點,鑒定小組的五位專家都到齊了,除了俞莫寒之外,其他的幾位專家都在四十歲以上,他們來自不同的醫院,其中有一位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精神科的教授。他們對俞莫寒早已熟悉,知道他是某位大名鼎鼎的精神病學專家的弟子,也就都沒有任何的質疑,反而都對他比較客氣。

顧維舟和那三位專家做了簡短的商量,然後對俞莫寒說道:“一會兒主要由你提問,有問題的話我們再作補充。”

俞莫寒感到有些惶恐:“我?”

顧維舟點頭道:“隻能是你,因為你對這起案件的整個過程最了解。”

俞莫寒想了想,覺得好像確實也是如此,說道:“那我得馬上去擬一個提綱。”

顧維舟朝他笑了笑,說道:“你的提綱不是早就在你腦子裏麵了嗎?”

俞莫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顧維舟說得對,雖然事先並不知道主要提問的人是他,但是在頭天的調查過程中他就已經想到了最核心的幾個問題,他本來是想借此機會檢驗一下自己的水平的,卻萬萬沒有想到事到臨頭這副重擔真的落到了自己身上。

高格非目前已經被警方刑事拘留,此案也移交到了檢察院和法院準備開庭審理,下午三點半的時候警車帶著他來到了精神病院。鑒定專家與高格非見麵的地方選在精神病院的會議室裏麵,此時高格非身上的手銬和腳鐐都已經被解除,偵辦此案的刑警隊有關人員也參與了旁聽。

鑒定小組和刑警隊的有關人員坐在一排,其中俞莫寒坐在正中間,他的正對麵是高格非和一位警察。高格非戴著眼鏡,皮膚白淨,一看就屬於學者型的人。司法方麵的人首先宣讀了高格非的父親請求司法機關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精神病鑒定的申請書。在申請書裏,高格非的父親提出的申請理由是:高格非作為高等專科學校的校長,教書育人多年,一貫遵紀守法,卻在突然間犯下故意殺人罪,讓熟悉他的人都為之震驚。他之所以做出這種事情,唯有用精神病忽然發作可以解釋,而且在八年前他就發生過病發跳樓的事情,所以特向有關部門提出對其進行司法鑒定的申請。

接下來又宣讀司法部門同意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司法鑒定的批複,然後,這次的司法鑒定才正式開始。

俞莫寒是第一次參與司法鑒定,心裏難免有些緊張,不過他暗暗深呼吸幾次後很快就鎮定下來:“高格非,請你將事發當天的情況如實描述一遍。”

高格非道:“當時我從家裏出來後就直接到車庫裏去開車,當我將車從車庫開出去的時候就感覺到後麵有幾輛車跟了出來,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就加大了油門開出了小區。到了外麵的馬路上我減慢了速度,從後視鏡裏看到好幾輛車一直跟著我,我好像看到那些車裏麵的人都在朝我的方向指指點點,我有些害怕,就快速朝前麵開去。大約過了十來分鍾之後,我又減慢了速度去看後麵,發現那幾輛車還在緊跟著我,車裏麵的人好像拿著東西。這時候他們其中的一輛車試圖超過我,很顯然,他是想在超過我之後堵在我的前麵,我急忙加速,這時候就聽到那輛車裏麵的人朝我大叫:‘你去死吧!’我嚇壞了,急忙打電話報警。剛剛打完報警電話,我就看到前麵不遠處有一處加油站,於是我就將車開進了加油站裏麵。到了那裏麵後我朝四處看了看,並沒有發現那幾輛車跟過來,這才放心了許多。這時候加油站裏麵的工作人員問我需不需加油,我覺得那個地方還比較安全,於是就借此機會給車加了油,同時繼續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後來工作人員告訴我說油已經加好了,於是我就將車快速地朝加油站外麵開去。可是當我剛剛將車開出加油站的時候,就發現對麵的馬路上有幾個人拿著刀正虎視眈眈地在那裏看著我,當時我想也沒想就加大油門朝那幾個人衝了過去。當車剛剛停下我就下車朝前麵跑去,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撞到了那幾個人沒有,當時我心裏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盡快逃離那個危險的地方。我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後來聽到有警笛聲在我身後響起,這才停下了腳步,當我被警察帶到警車裏麵之後才不再感到害怕,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眼前一黑,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醒來後警察告訴我說,我撞死了好幾個人,還有人受了重傷,而且那些人都是無辜的行人。怎麽可能呢?當時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些人一直在跟蹤我,試圖殺害我,我明明看見他們的手上拿著刀,一個個都虎視眈眈地看著我。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警察的說法,因為我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這番描述與當初警察所錄的口供幾乎完全一樣,但在俞莫寒和另外幾位精神病學專家看來,病態的情況很可能就在他剛才的講述之中。

接下來俞莫寒開始發問:“像這種突然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甚至有被人謀害的恐懼以前有過沒有?”

這個問題本來應該是在中途或者最後才詢問的,卻被俞莫寒放在了最前麵,顧維舟和幾位專家愣了一下,頓時就明白了他的意圖,禁不住暗暗讚賞。是的,這個問題尤其關鍵,是區別精神分裂長期存在與突發性的關鍵。

高格非搖頭:“以前從來沒有過。”

俞莫寒看著他:“你確定?”

高格非點頭:“確定。”

俞莫寒接下來問第二個問題:“事發當天,在你從家裏出來之前是否有正在被人監視的感覺?”

高格非搖頭:“沒有。”

俞莫寒:“當時你和家裏的人爭吵過嗎?”

高格非:“沒有。”

俞莫寒:“那天,你準備出門去做什麽?”

高格非:“我忽然覺得心煩,於是就想開車出去四處轉轉。”

俞莫寒:“心煩的原因是什麽?”

高格非:“不知道。就是莫名地感到心煩。”

俞莫寒:“你剛才講,當你開車從車庫出去的時候就感覺到後麵有好幾輛車跟了上來,那麽,當時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麽樣的?”

高格非:“就是那種感覺,就像電影畫麵一樣,好像我的車剛剛出了車庫,就忽然出現好幾輛車跟在我的後麵。”

俞莫寒:“在你的感覺中,那些車都是什麽牌子、什麽顏色的?”

高格非想了想:“好像白色、紅色、黑色的都有。什麽牌子的車沒印象。”

俞莫寒:“剛才你說到那種感覺就像是電影畫麵一樣,請你詳細描述一下當時的那個畫麵。”

高格非:“我開著車在前麵,後麵有幾輛車一個接一個地跟上來……就好像我自己並沒有在車裏麵,畫麵的鏡頭就好像是從空中拍攝下來的一樣。”

俞莫寒:“到了小區外麵之後,你減慢了速度,然後從後視鏡裏麵就看到了那幾輛車。這時候你所看到的和前麵的畫麵是一致的嗎?”

高格非又想了想:“當時我沒有刻意去想這個問題,隻是覺得後視鏡裏麵的那幾輛車就是畫麵中的那幾輛。”

俞莫寒:“你看清楚準備超車的那輛車是一輛什麽樣的車了嗎?”

高格非:“那是一輛越野車,很威猛的那種。”

俞莫寒:“你看清楚那輛車的駕駛員了嗎?”

高格非:“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長得非常壯的男人,身上好像有紋身。他還朝著我笑了一下,他的牙齒是黑的。”

俞莫寒拿出越野車駕駛員的照片:“是這個人嗎?”

高格非仔細看了看,搖頭道:“不是這個人。那個人看上去非常的凶惡、可怕。”

俞莫寒:“那輛車上麵還有其他人嗎?”

高格非:“有好幾個人。和後麵那幾輛車一樣,車上的那些人手上都拿著東西。”

俞莫寒:“那些人的手上都拿著什麽樣的東西?”

高格非:“當時我腦海中出現的畫麵是,那些人的手上有的拿著刀,有的拿著槍。”

俞莫寒:“畫麵?”

高格非:“是的。而且那種畫麵非常清晰,就好像是電影一樣。”

俞莫寒:“當你從車庫裏麵出來的時候,那輛越野車就跟在你的後麵嗎?”

高格非想了想:“記不得了。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那輛越野車就一直跟蹤我而且準備謀害我。”

俞莫寒:“你確定自己當時真切地聽見了駕駛越野車的那個人在朝你大叫‘你去死吧’?”

高格非:“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被嚇壞了,因為那個人的大叫聲證實了他們確實就是想要謀害我。”

俞莫寒:“於是你就打電話報了警?”

高格非:“是的。我很害怕,非常害怕。”

俞莫寒:“你為什麽覺得加油站裏麵比較安全?”

高格非:“因為那裏有工作人員,一旦我出現危險說不定他們可以幫我。還有,當時我就想了,如果那些人追進來我就點燃加油站和他們同歸於盡。”

這一刻,現場的所有人突然感到不寒而栗。這個細節在警方的材料中並沒有出現過,也就是說,警方在訊問他的時候並沒有問到俞莫寒剛才的那個問題,而現在的事實是,如果當時真的出現了那樣的情況,說不定高格非就會在加油站裏麵縱火。此時,俞莫寒和幾位專家已經基本上可以確定此人當時確實出現了幻覺及被害妄想,所以他們內心的震驚比其他人更甚。

俞莫寒繼續問道:“平時你都開單位的車嗎?”

高格非:“是的,我喜歡開車,除了工作時間之外我都是自己開車。”

俞莫寒:“可單位是給你配了駕駛員的,為什麽不讓他開?”

高格非:“駕駛員跟著總不是那麽方便,而且駕駛員也樂意我自己開車,他也正好可以休息不是?”

俞莫寒:“你別反問我。你剛才說到駕駛員跟著不是那麽方便,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高格非:“我們每個人總是有些私事要辦的,他跟著確實不方便。”

俞莫寒:“你說的私事包括你的隱私嗎?”

高格非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是的。”

俞莫寒:“比如?”這時候他聽到顧維舟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偏離了主要的問題:“好吧,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剛才你說到,在工作之餘都是你自己駕車……”

高格非糾正道:“不都是,是大多數的時間。”

這其實是俞莫寒設置的一個陷阱,就是為了檢驗對方是否誇大或者隱藏某些事實。俞莫寒道:“好吧,在工作之餘的大多數時候是你自己駕車,那麽,大多數時候都是你自己去加油嗎?”

高格非回答道:“不,一般情況下都是駕駛員提前將車加滿了油,隻是有時候是我自己去加油。”

俞莫寒:“比如?”

高格非:“比如在放假期間,連續數天甚至一個月都是我自己駕車的情況下。”

俞莫寒:“你自己加油後會讓加油站的工作人員開發票嗎?”

高格非:“當然,這部分的費用是需要報賬的。”

俞莫寒:“可是在事發那天,你加油後並沒有讓工作人員給你發票。這是為什麽?”

高格非:“當時我非常害怕,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俞莫寒:“當你將車開出了加油站之後突然就看見馬路對麵有幾個人正拿著刀,虎視眈眈地在看著你。你認識那幾個人嗎?”

高格非:“認識,他們就是跟蹤我的車上的那些人。”

俞莫寒:“那些人?意思是有很多人?”

高格非:“不,是那些人中的其中幾個。”

俞莫寒:“包括開越野車的那個人嗎?”

高格非:“是的。他就站在最前麵。”

俞莫寒:“你前麵不是說他們當中有的人手上還拿著槍嗎?”

高格非:“那時候我沒有看到他們手上有槍,都拿著刀。”

俞莫寒:“你覺得刀比槍更可怕?”

高格非:“我當時沒有那樣的想法,就是看見他們手上都拿著刀,明晃晃的,非常嚇人,我感到非常害怕。”

俞莫寒:“於是你就駕車朝他們撞了過去……那麽,你究竟是想撞死他們還是想和他們同歸於盡?”

高格非:“我想撞死他們,然後逃跑。當時我害怕極了,那是我能夠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俞莫寒:“前麵你說過,一直到現在你依然認為自己當時所經曆的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這樣的嗎?”

高格非點頭道:“是的。那是我親眼所見,是我最真實的感受,包括當時的恐懼、驚慌。”

俞莫寒接下來問道:“據你父親講,多年前你曾經有過跳樓的事情?”

高格非:“是的。”

俞莫寒:“具體的時間是哪一年?當時你是從什麽地方跳下去的?”

高格非:“八年前的寒假,我回父母家過春節。當時是從家裏的三樓跳下去的。”

俞莫寒:“為什麽要跳樓?”

高格非:“當時我對自己的前途、生活狀況極度失望,一時糊塗就從樓上跳下去了。”

俞莫寒:“當時你的工作和生活狀況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態?”

高格非:“我二十三歲醫學本科畢業,留校後從事行政工作,七年後還是一名普通職員,而和我同一批參加工作的人大多都已經是正科級甚至副處級了。此外,學校的老師都不喜歡我,排斥我。”

俞莫寒:“也就是說,當時你對前途和生活的失望完全是真實的?”

高格非:“是的。”

俞莫寒:“關於這件事情,事後你為什麽要讓你父親保密?”

高格非:“因為我回到學校後不久就得到了提拔,我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此事。”

俞莫寒沉吟了片刻,側頭對顧維舟和其他幾位專家說道:“我的問題問完了,請你們補充提問吧。”

幾位專家低聲商量了一會兒,顧維舟說道:“我們認為剛才俞博士的提問已經非常全麵了,沒有別的問題需要繼續詢問。接下來我們將對犯罪嫌疑人的情況進行認真分析、評估,然後出具正式的鑒定報告。”

“俞醫生,還是你先說說自己的看法吧。”當刑警隊的人和高格非都退出去,隻剩下鑒定小組成員之後,顧維舟對俞莫寒說道。

怎麽又是我?俞莫寒覺得詫異,卻分明看到了院長鼓勵的眼神,隻好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首先,犯罪嫌疑人的人格測試就已經說明了問題;其次,就這起交通肇事案件而言,很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急性短暫性精神分裂發作的結果,因為他有著非常明顯的幻覺和被害妄想症狀。不過我認為犯罪嫌疑人八年前試圖跳樓自殺的事件並不是精神病發作的結果,而是真的對前途和生活失去了信心。當然,任何人試圖自殺的行為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認為那起事件很可能是短暫性抑鬱造成的。”

接下來鑒定小組的每一位專家都發了言,他們都讚同俞莫寒的看法,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精神科的那位教授說道:“我認為犯罪嫌疑人急性短暫性精神病發作的結論是沒有問題的,否則的話就根本無法解釋犯罪嫌疑人當時的行為。我同時也同意俞博士認為的患者八年前的事情並不屬於精神病發作,所以,這應該是一起偶發性的急性短暫性精神病。”

待所有的人都發言後,顧維舟說道:“既然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那麽現在就出具鑒定報告吧。”

鑒定報告出來後每個人都在上麵簽了字。這件事情就算有了個了結。其實鑒定小組的每個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俞莫寒,他們的心裏都十分清楚,是他們決定了高格非的命運。不過在俞莫寒看來,這樣的事情就如同自己每天所進行的工作一樣平凡,因為他堅信自己的判斷就是事實。

那位頭部有傷的老人如今住在省人民醫院,俞莫寒專程去看了他一趟。目前醫院方麵正在給老人做全身檢查,然後根據情況擇期手術。

俞莫寒從警方那裏得到了一些情況:那天陪同老人到醫院的矮瘦男子確實隻是拿錢幫人辦事,而當時委托他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由於老人目前不能開口說話,交流困難,警方又擔心詢問過多引起老人情緒激動而使得病情加重,隻好耐心等待他做完手術再說。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警方手上關於老人的資料信息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也就隻能暫時將此事的調查工作放在一邊。

老人認得俞莫寒,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開。俞莫寒安慰他道:“您放心,醫院會盡快給您做手術的,錢的問題您也不用多考慮,民政局在負責這件事情。”

老人的手還是不放開。俞莫寒明白了,溫言對他說道:“我會經常來看您,手術那天我也一定會來的。”

老人的手緊了緊,這才鬆開了。俞莫寒的心裏有些發酸,他無法理解老人的親屬為什麽要那樣對待他,而且他感覺得到,在這位老人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某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這是南方最炎熱的季節。醫院外麵的馬路上出租車排成長隊,尾氣排出的地方空氣顫抖著,讓人心煩的知了的聒噪聲從不遠處的一棵黃桷樹上傳來,俞莫寒循著那個聲音發現樹下有一個替人算命的人。

“算得準嗎?”正處於無聊中的俞莫寒問樹下的算命人。

“算不準不要錢。”看上去五十來歲滿臉滄桑的算命人高深莫測地回答。

“那你給我看看。”俞莫寒蹲了下去。

“我要你的生辰八字。”算命人說。

俞莫寒告訴了他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及時刻,還特別說明是陰曆。算命人右手的大拇指指尖在其他幾個手指上開始掐算,一會兒後說道:“你不是來看病人的,因為你家裏沒有病人。你是醫生。”

俞莫寒的心跳了跳。他當然不會相信所謂的算命:“哦?那你說說我是什麽科室的醫生?”

算命人說道:“內科醫生,外科醫生不像你這樣閑。”

俞莫寒差點失笑:“有道理。不過你說得不準確。”

算命人看著他:“傳染科也屬於內科是吧?”

俞莫寒搖頭:“我不是傳染科的醫生。”

算命人道:“反正你不是外科醫生,外科醫生不像你這樣陰柔。”

俞莫寒有些動怒,指了指自己:“你說我陰柔?”

算命人乜了他一眼:“你最近要出事。醫療事故。我是好心在提醒你,所以你最好要相信。”

俞莫寒愣了一下,咧嘴笑問道:“那怎麽辦?”

算命人又開始掐算,然後說道:“我可以替你消除這場災難,不過這樣的事情對我的壽元有虧,所以……”

俞莫寒禁不住笑了,問道:“一千塊夠不夠?”

越是有文化的人越迷信,包括這醫院裏麵的醫生。算命人雖然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不過還是覺得有些驚訝,畢竟像眼前這種主動說出價格的人極少。算命人想了想,道:“你是醫生,平日裏救死扶傷,我幫你也算是積陰德,那就一千塊吧。”

這時候俞莫寒的手機響了,姐姐俞魚在電話裏麵問道:“你現在方便到我這裏來一趟嗎?”

“我馬上過來。”俞莫寒掛斷了電話,從錢包裏麵掏出十塊錢朝算命人遞了過去:“我的命沒那麽賤,一千塊肯定是改變不了的。對了,告訴你,我是精神病醫院的醫生。”

說完他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剛才給出的那十塊錢他覺得應該,像醫院這樣的地方需要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可以替代心理科醫生起一部分作用。

俞魚是俞莫寒的親姐姐。他們的母親是少數民族,在實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時代,俞莫寒的出生完全是在父親計劃之內的,於是這個世界上也就因此多了一位留德的精神病學博士。俞魚今年三十二歲,比弟弟大了整整五歲,姐弟倆從小活潑可愛,讓周圍不少的獨生子女家庭羨慕、嫉妒不已。他們的父親是法院的幹部,在科級這個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一直得不到提升,去年退休後在家裏養花種草。父親經常這樣說:“兒女雙全,我這輩子滿足了。如果什麽好事情都讓我一個人占了,那別人還活不活?”

俞魚從父親的事情上看透了許多,從某政法大學畢業後就開辦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如今在當地的律師界早已小有名氣。俞莫寒從小到大一直接受著姐姐母親般的關愛,即使是在國外留學期間對姐姐的思戀也從未減少過,雖然最近一段時間姐姐老是為他一直單身的事情著急張羅,讓他感到有些心煩,但剛才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他卻依然條件反射般地決定馬上過去繼續聽她的嘮叨。

俞魚的律師事務所開在市政府旁邊不遠。這是當時正在國外攻讀碩士的俞莫寒的建議。當時俞莫寒對姐姐說,到市政府上訪的較多,政府信訪辦的人對這樣的事情早已焦頭爛額,律師事務所開在那樣的地方也就不會缺少客戶。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這個建議是完全正確的,那個地段的租金雖然昂貴但確實物有所值,幾場官司下來就幫信訪辦解決了不少問題,俞魚的律師事務所也因此很快立住了腳。

俞魚的律師事務所已經重新裝修過,風格簡單大氣,窗明幾淨,清新爽目。裏麵的空調開得很足,俞莫寒一進去就碰到了正從裏麵出來的倪靜。倪靜是俞魚的學妹,是這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她隻比俞魚小兩歲,長得不是特別漂亮,但端莊知性,白襯衣配黑色小褲管西褲,讓她的雙腿顯得尤其修長,身材也因此而愈加婀娜。這是律師事務所的常規服飾,此時在俞莫寒的眼裏卻充滿著製服**。他的心裏不由得戰栗了一下,一種無盡美好的感受瞬間侵入他的心田。

俞莫寒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感覺,從此他便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心弦”這種東西,而撥動了他心弦的那個人就是眼前的這個她。

“你姐在辦公室等你。”倪靜朝俞莫寒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嗯。”俞莫寒朝她點了點頭,兩個人交錯的那一瞬,俞莫寒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水氣味。俞莫寒深呼吸了一下。她身上的氣味真好聞。

“姐,”俞莫寒進到辦公室的時候叫了一聲,又說道,“進來的時候我看到倪靜了。”

俞魚正在看一份案卷,沒有抬頭:“信訪辦那邊有點事情需要她去處理一下……”她抬起頭來看了弟弟一眼,“你應該叫她姐,怎麽直呼她的名字呢?”

俞莫寒笑道:“現在她不是不在嗎……姐,你找我什麽事?”

俞魚這才意識到弟弟來得這麽快,問道:“你今天沒上班?”

俞莫寒自己去倒了杯水,回答道:“我去省人民醫院看了個病人。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剛從那裏出來。”

俞魚將桌上的一份案卷朝弟弟遞了過去:“被告駕車撞死了好幾個人,他的親屬說他曾經患過精神病。這個案子我拿不準,你看看。”

俞莫寒驚訝了一下,拿起案卷看了一眼後即刻說道:“這個案子你不能接!”

俞魚漂亮的臉上全是驚愕:“為什麽?”

俞莫寒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精神病鑒定小組的成員,你是我姐姐,所以你必須回避。”

俞魚頓時明白了,問道:“那麽,你們對這個犯罪嫌疑人最終的鑒定結果是什麽?”

俞莫寒覺得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保密,因為鑒定結果已經遞交給了司法機關,而且案件一旦進入庭審程序就會被眾人所知。他回答道:“急性短暫性精神分裂症。這個診斷比較明確。”

俞魚笑了,說道:“如此說來,這個案子我就必須要接了。莫寒,別這樣看著我,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她瞪了俞莫寒一眼,不過臉上依然充滿著笑意,“首先,我的律師事務所需要有這樣一起案子,為什麽呢?因為這起案子的爭論很大,而爭論越大的案子就越容易產生新聞效應,所以,這是我們一戰成名的絕佳機會;其次,你雖然是這個案子精神病鑒定小組的成員之一,但你們的工作是做在我們前麵的。也就是說,在你們對犯罪嫌疑人做出鑒定結果之前我還並沒有簽署代理這起案件的合約,因此,我根本就不需要去考慮什麽回避的問題。況且,真正意義上的回避指的是你、我和犯罪嫌疑人之間的關係,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在這件事情上麵有任何的顧慮。”

俞莫寒苦笑著說道:“我說不過你這個當律師的。好吧,既然你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那我就不再說什麽了。”

俞魚顯得有些興奮:“這一次,我們一定能打一個大勝仗!一舉成名天下知呀,到時候我就把律師事務所搬到市中心最好的寫字樓裏麵去!”

她太要強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俞莫寒太了解自己的這位姐姐了。他笑嘻嘻地看著俞魚:“姐,中午吃什麽?”

俞魚一如既往地豪爽,說道:“你說地方,菜隨便點。對了,今天下午你要上班嗎?”

俞莫寒搖頭道:“不去了。正好明天周末,我想去圖書館查一些資料。姐,倪靜為什麽到現在還單身啊?”

“她以前在感情上受過很大的傷害……”姐姐回答道,忽然警惕了起來,“你幹嗎問這個?”

俞莫寒伸了個懶腰:“她不是你的合夥人嗎,我好奇而已。”

俞魚心裏的警惕依然沒有放鬆:“莫寒,你對她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吧?那可不行,她可比你大好幾歲呢。”

俞莫寒知道,姐姐是真心在關心自己,而且在潛意識中一直都充當著母親的角色。俞莫寒道:“怎麽會呢?我就是隨便問問。”

這時候俞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說道:“小朱其實很不錯,人長得也漂亮,而且她比你小兩歲,你認識她的,是吧?”說著,也不等弟弟回答就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小朱很快就進來了。俞魚想讓她給弟弟做女朋友的事情她還不知道,所以也就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拘謹與尷尬。她一看到俞莫寒就問:“帥哥,你今天沒去上班?”見對方隻是笑了笑,這才將目光轉向自己的老板:“魚姐,你找我?”

俞魚的下屬都這樣稱呼她,她時常很自戀地開玩笑說自己就是一條美人魚。俞魚笑著對她說道:“我弟來了,大家一起去吃午飯。小朱,你想吃什麽?”

小朱高興地道:“好啊好啊,我們去吃火鍋吧。”

俞莫寒即刻反對:“怎麽能去吃火鍋呢?”

小朱十分驚訝於他的反應,問道:“為什麽不可以?雖然天氣熱,但火鍋店裏麵有空調啊。吃火鍋可以排汗,排毒養顏呢。”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你看,我都長痘痘了。”

俞魚饒有興趣地看著弟弟,卻發現他根本就沒去看小朱的額頭,而是搖頭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下午還要上班的話就最好不要吃火鍋。”

小朱這才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吃完火鍋後身上的味道太大了?”

俞莫寒點頭道:“是的。佛教戒葷,所謂‘葷’,指的是所有味道比較重的食物。為什麽呢?因為它們是一個群體,不能因為個人飲食上的喜好影響到其他的人。我們也一樣,所以應該注意這個問題。”

雖然明明知道俞莫寒說得很有道理,小朱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剛才的高興勁兒一下子就沒有了:“魚姐,我忽然想起還有別的事情,那你們自己去吃吧。”

“你是故意的吧?我就不明白了,小朱各方麵的條件其實都很不錯的,你為什麽就看不上人家呢?”小朱出去後俞魚乜眼看著弟弟問道。

俞莫寒道:“我是精神病醫生,今後需要一個安靜的家,小朱太活潑了些。姐,我們不說這個了。像我這樣的帥哥是不會單身一輩子的,你說是不是?”

看著弟弟蹺著二郎腿懶洋洋的坐姿,姐姐笑了:“這倒也是。”

俞魚一邊吃著三文魚一邊問弟弟:“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回家了?”

俞莫寒苦笑著說:“最近實在是太忙了。”

俞魚朝他翻了個白眼,說道:“明明是你不喜歡爸媽的嘮叨。莫寒,你要想不被他們嘮叨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找到女朋友。”

俞莫寒忽然感到有些心煩,說道:“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我今年才二十七歲,你們怎麽就那麽著急?是,我好多的同學都已經當父親了,可是也有和我一樣沒有結婚的啊。算了,不說這個事情了。姐,你和姐夫的關係怎麽樣了?”

俞魚的丈夫湯致遠是一名公務員,兩人已經結婚多年。剛剛結婚的時候俞魚為了事業暫時放棄了要孩子,後來當她想要孩子的時候卻發現身體出了問題。其中的原因並不複雜,就是人流後造成的習慣性流產。這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至少現有的醫學技術難以解決這樣的難題。夫妻之間的情感往往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得淡漠,而孩子往往在其中起到維係感情的潤滑作用。因此,俞魚和丈夫之間也就毫不例外地出現了一些問題,兩個人白天幾乎從不見麵,即使下班回家後也隻是相互間客氣地問候,開始的時候還僅僅是同床異夢,很快就開始分居。

聽弟弟問及這件事情,心煩的人就變成了俞魚:“你別問這事,反正和以前差不多。”

俞莫寒看著姐姐:“但是,你們之間的問題總得解決才是。”

俞魚一下子就變得激動起來:“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離婚?”

俞莫寒的想法當然不是這個,他問道:“那麽,你們為什麽一直沒有離婚?”

俞魚愣了一下,歎氣道:“其實,我們之間還是有真感情的,所以我們都舍不得對方。”

俞莫寒不再說話,唯有在心裏歎息。

午餐後俞魚回到了律師事務所,離開前叮囑弟弟一定要回家一趟。站在被酷熱空氣籠罩著的大街上,俞莫寒茫然四顧,他發現自己好像除了回家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可是一旦回家就必定會麵對父母的嘮叨……嗯,這個問題是該解決了。

其實俞莫寒的心裏麵早已有了一個人,隻不過他一直在猶豫。他擔心父母和姐姐不同意,然而他更擔心的是,自己心裏麵的那個她也可能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