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舊案重查
病人劉亞偉的父母都已去世,其個人資料顯示,其母並不姓趙,所以俞莫寒現在最感興趣的就是病人亞人格這個名字的來曆。一個人的名字就是這個人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符號,父母給孩子所取的名字都應該帶有某種願望或期盼,即使是雙重人格患者給他自己取的名字也應該如此。所以,俞莫寒覺得這個病人真正的病因很可能就在其中。
劉亞偉的妻子名叫易虹,齊耳短發,微胖的臉上淚跡猶在。而眼前這個家無論是裝修還是裏麵的陳設都非常奢華,雖然隻是一套聯排別墅的端戶,但畢竟地處繁華街區,想來價格不菲。俞莫寒暗自感歎:這個家庭所有奢華生活的背後都是他的艱辛啊,而且這位姓易的女售貨員一看就是刻薄易怒之人,難怪劉亞偉分裂出來的亞人格會是那樣的生活與情感狀態。
當然,俞莫寒並不是來責怪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的。他坐下後就直接說道:“你丈夫的病情已經基本上確診了,確實是雙重人格,也就是人格分裂,屬於精神性疾病。”
易虹質問道:“在你們這些醫生眼裏,是不是那些亂搞男女關係的人都屬於精神病?”
果然是一個刻薄的人。俞莫寒並沒在意她的態度和語氣,搖頭道:“我可沒有那樣說,不過你丈夫的情況確實就是這樣。”隨即將劉亞偉的具體情況向她介紹了一遍,然後又繼續說道,“接診的醫生已經對他做過人格測試,結果是他確實有人格分裂的傾向,再加上我本人的問診,所以基本上可以確診了。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有科學依據的,絕不是猜測和想當然。”
易虹這才有些動容,問道:“那麽,他這種病可以治嗎?”
俞莫寒道:“這就是我今天來找你了解情況的目的。易女士,你丈夫分裂出來的那個人格名叫趙鯉,‘鯉魚’的‘鯉’,對他這個名字你熟悉嗎?或者,你可以從這個名字聯想到些什麽?”
易虹想了好一會兒,忽然雙眼一亮,說道:“我記得亞偉好像對我說過,他以前有個中學同學叫孫鯉,就是‘鯉魚’的‘鯉’,那個孫鯉在中學時經常欺負他。”
俞莫寒問道:“孫鯉的父親是不是很有權勢?”
易虹道:“是的,亞偉的父親在廠裏上班,孫鯉的爸爸是廠長。”
俞莫寒注意到她對丈夫父親的稱呼有些奇怪,又問道:“你和劉亞偉結婚的時候你公公已經不在了,是吧?”
易虹點頭:“是。我和亞偉結婚的時候他們家就住在廠裏,他們家很窮,我可是一點都沒有計較。”
俞莫寒微微一笑:“這個我相信。不過後來你還是有些計較的,是吧?”
易虹臉上一紅,尷尬地道:“後來我們有了孩子,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需要錢,上好一點的小學也要錢,重點初中入校的門檻更高。還有就是,其他孩子的家裏住的都是商品房,我們可不想讓孩子在學校裏被人看不起,甚至被人欺負。”
俞莫寒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客廳,問道:“這房子是你要求買的還是劉亞偉主動提出來要買的?”
易虹有些動怒:“這和他的病有關係嗎?”
俞莫寒道:“人格分裂雖然很可能與一個人曾經受到的心理傷害有關係,但最終發病的刺激因素往往是壓力過大。易女士,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要問你這個問題了吧?”
易虹的臉上閃過一絲愧疚,說道:“最開始時房貸的壓力確實很大,不過他做到了銷售主管後情況就好多了。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沒有壓力呢?”
俞莫寒暗暗歎息:從一名普通的銷售人員到主管的位子可不是那麽容易的,由此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劉亞偉曾經為此付出過多少艱辛,然而到了他妻子這裏卻隻是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
俞莫寒將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左右手拉開一些距離,說道:“我們的精神就如同一根弦,雖然這根弦有一定的彈性,但如果一直繃得太緊的話,砰!它就會斷掉,這就是精神分裂。所以,即使是我們治療好了他的疾病,如果今後他依然處於那樣的狀態,那就不僅僅是雙重人格的問題了。易女士,你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沒想到易虹卻這樣問了一句:“如果他再次出現問題的話,會是一種什麽結果?”
俞莫寒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實在讓人有些無語,即刻站起來,冷冷地道:“沒人知道那將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況。易女士,你的丈夫是人,他不是機器,更何況機器都會有磨損呢。你想過沒有,我們活著並不僅僅是為了追求物質上的滿足,你們的女兒今後或許會懂得這個道理。”
俞莫寒從這個家裏出來,剛剛走到明媚的陽光下就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易虹將空調開得太足,從那樣的環境進入高溫環境後一時間讓人有些不適應。
在精神病學領域有一種理論認為,雙重人格的產生並不僅僅是患者的問題,而是由於家庭這個係統出現了異常狀況,因此對這一類患者的治療需要家庭成員共同參與。俞莫寒從患者的講述中發現他的情況很可能就屬於這種,然而患者的家屬剛才的表現卻讓他感到非常失望,所以他隻能選擇暫時放棄家庭療法的方式。
“你們這裏的飯菜味道不錯,所以我又來了。”現在俞莫寒在靳向南麵前已經變得非常隨意,一見麵就開著玩笑。
靳向南也笑,說道:“如果你喜歡的話,天天來都行,不過我可不是隨時都在,要不要我去給你辦一張飯卡?說吧,事情進展得怎麽樣?”
俞莫寒苦笑著搖頭說道:“剛剛去了一趟病人家裏,我的時間實在是太緊張了。靳支隊,最近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既然高格非是潘友年介紹給滕奇龍的,那麽潘友年應該對高格非的情況非常了解才是,然而在上次我和他之間的談話中卻沒有感覺到。很顯然,他似乎隱藏了些什麽,所以我想再次去拜訪他一次。”
靳向南問道:“你擔心他不會同意再次與你見麵,於是就想讓小馮陪著你去?與此同時,你也想將警方已經出麵的信息,通過這位潘副校長傳遞到滕奇龍那裏去?”
俞莫寒點頭道:“嗯。”
靳向南思索了片刻,說道:“這樣做倒是可以,不過到時候你最好不要提及有關滕奇龍的任何問題,否則事情很可能會複雜化。”
俞莫寒看著他:“我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將你們警方出麵的原因說成是在調查高格非前妻的死因,如果滕奇龍真的與這件事有關,說不定他就會因此有所反應。”
靳向南沉吟著道:“可以試試。不過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上一次的事讓他的反應太過強烈,估計現在他會非常注意了,除非你真的掌握了什麽證據將他逼得太緊。”
俞莫寒點頭。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問道:“靳支隊,你說滕奇龍會不會因此而去對高格非下手?”
靳向南搖頭道:“如果你的那些假設都是正確的,就說明高格非早就有了反製的手段,所以,我覺得這種情況基本上不可能發生。再加上高格非現在已經生無可戀,隻希望陪伴父母,因此他一定會進一步加強反製的力度,這樣一來他和滕奇龍之間就達成了一種相互守口如瓶的平衡。這樣的平衡關係到他們兩個人最根本的利益,如果你試圖去打破他們之間的這種平衡,幾乎是不大可能的。”
俞莫寒頓感頭疼:“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才好?”
靳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像這樣的事千萬不能急,得慢慢來。不過我覺得你剛才的想法很不錯,那麽接下來我們就花力氣去攻其一點,將其他的事情暫時都放一放。”
俞莫寒的眼前一亮,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接下來我們就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高格非前妻的死因上?”
靳向南淡淡一笑:“雖然那僅僅是你的猜測,不過我們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檢驗你這個猜測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如果滕奇龍真的與高格非前妻的死有關,一旦我們這邊的繩子勒緊到了一定程度,他就必然會有所反應。你要知道,再堅固的外殼也是經受不住外力對其中某一點的反複敲打的。還有就是,醫科大學正好屬於我們支隊的管轄範圍,我們出麵去調查這件事也算是師出有名。”
俞莫寒讚道:“好辦法,接下來就這麽辦!”
小馮以城南刑警支隊的名義給潘友年打去了電話,說有一個案子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況。潘友年當然不可能拒絕,將時間約定在一小時後,地點就在他的辦公室。
潘友年一見到俞莫寒就皺了一下眉,俞莫寒倒是並不在意,解釋道:“潘校長,您別介意,我是在配合警方調查這起案子。”
潘友年的語氣很是不快:“案子?什麽案子?”
這時候小馮才道:“潘校長,最近我們刑警支隊接到一起匿名報案,報案人告訴警方,高格非前妻的死並不是什麽意外,很可能另有原因。”
潘友年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報案的人總得拿出一些相關證據吧?還有,你們為什麽來找我調查這件事?難道你們認為我與這件事有關?”
小馮道:“潘校長,你千萬別誤會。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懷疑你與這件事有直接關係。不過據我們了解,高格非在調離醫科大學前與你的關係似乎很不錯,而且當時他也是通過你的推薦才成為滕奇龍秘書的,所以,我們來向你了解此案的相關情況隻能算是例行調查。至於報案人所提供的相關證據,潘校長,對不起,這件事我們必須暫時保密。”
潘友年的臉色這才變得好看了些,說道:“關於高格非前妻的事,我所知道的情況就是,她在懷孕不久去擦家裏的玻璃,結果意外墜亡,至於你們剛才所說的情況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俞莫寒道:“一個剛剛懷上孩子的女人,本應該時時刻刻注意自身的安全,怎麽可能自己去擦家裏的玻璃呢?即使是家裏的玻璃髒了,做這種事情的人也應該是她丈夫啊。潘校長,你說是不是?”
潘友年忽然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為什麽從來沒人去質疑這件事呢?他搖頭說道:“我從來都沒從這個角度去想過這件事,我可不是什麽陰謀論的信奉者。”
俞莫寒問道:“潘校長是否聽過有關這件事的傳言?”
潘友年回答得很快:“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俞莫寒沉吟了片刻,又問道:“高格非剛到校辦的時候校辦主任是誰?這個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潘友年回答道:“這個人早就退休了,叫華勉。”
俞莫寒和小馮對視一眼,小馮起身對潘友年道:“潘校長,謝謝你的接待,今天我們就暫時談到這裏吧。”
俞莫寒也起身向他致意。潘友年微微皺了一下眉,心想這麽說你們還會來找我,不過他還是和顏悅色地客氣了一句:“沒什麽,隻是我所知道的情況實在非常有限,讓你們白跑了一趟,萬望見諒啊。”
他親自送二人到辦公室門外,隨後關上門踱步思索了片刻,才拿起手機撥打:“剛才那個叫俞莫寒的年輕醫生又來找我,不過這次他是和城南刑警支隊的一位警察一起來的。”
電話那頭僅僅“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潘友年覺得有些無趣:“我隻是想向您匯報一下……”這時候他就聽到對方淡淡問道:“高格非的事和城南刑警支隊有什麽關係?”
潘友年道:“他們是為了高格非前妻意外死亡的事來的。”
電話裏麵又“哦”了一聲,不過這次的聲調是第二聲。潘友年隻好繼續道:“據那位警察講,最近有人向警方報案說高格非前妻的死並不是什麽意外,而是另有原因。”
電話那頭淡淡道:“現在的警察真是莫名其妙,這樣的事他們應該去找高格非了解情況才是,怎麽找到你頭上來了?”
潘友年道:“是啊,我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電話那頭忽然問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
幸好潘友年剛才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急忙道:“這次高格非出事後,外麵有些人就趁機拿他這件事來做您的文章,畢竟他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嘛,而且現在就連警方都知道了當時是我把他推薦給您的,所以我覺得這種事還是應該向您匯報一下才是。”
電話那頭道:“我知道了。他高格非是高格非,我是我,他又不是在我手下出的事情,你放心,翻不起浪的。”
潘友年急忙道:“就是就是,您說得對。”
對方即刻就掛斷了電話。潘友年過了好一會兒才將話筒從耳邊移開,暗暗鬆了一口氣。
“小馮,你說這時候那位潘校長在幹什麽?”到了車上後俞莫寒若有所思地問道。
小馮笑笑,回答道:“想來他正在和滕奇龍通電話。”
俞莫寒點頭:“他是軍人出身,習慣於向上級匯報情況,更何況我們並沒有叮囑他要對這件事保密。”
小馮問道:“我們接下來是不是去拜訪那位叫華勉的老校辦主任?”
俞莫寒問道:“查到他現在的住處了嗎?”
小馮拿起手機讓他看了一眼,回答道:“他就住在附屬醫院的家屬區,他老伴以前是醫院普外科的護士長。但是不能確定他現在是否在家。”
兩個人駕車到了醫院的家屬區,很快就找到了華勉的家。他們倆運氣不錯,來給他們開門的正是華勉本人。華勉如今年近七十,不過看上去很年輕,瘦瘦的,頭發烏黑柔順,沒有眼袋,臉上的皮膚和嘴角都還沒有朝下耷拉,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隻有四十多歲的樣子。
小馮有些懷疑眼前這個人是華勉的兒子,可是資料上顯示他隻有一個女兒。可能是華勉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他看了一眼小馮的證件後就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就是華勉,二位請進。”
俞莫寒也覺得有些意外,讚歎著問道:“華主任,您這是如何保養的?可以教教我們嗎?”
華主任大笑:“教了你們也學不會啊。第一,我這是遺傳。我父親、叔伯都是娃娃臉。電視劇《康熙皇帝》裏麵演少年康熙的那個演員你們知道嗎?他演少年康熙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基本上沒有化妝;第二,要有養氣的功夫,不管何時何地,遇到任何事時都要不喜不悲,泰然處之。這才是最難的。”
俞莫寒很是詫異:“您以前可是校辦主任,事務繁雜,還經常迎來送往,觥籌交錯,長期處於那樣的環境下,您又如何能做到不喜不悲、泰然處之呢?”
華主任笑道:“所以我才說教了你們也學不會嘛。我是恢複高考後醫學院的第一批學員,畢業後就留校搞了行政,從一開始就在校辦工作,前後為數十位校長、副校長服務過,我做事的原則一直都是對事不對人,不管上麵的人如何更替,為他們服好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
俞莫寒更是欽佩:“能夠在一個部門工作數十年,而且讓每一任校長、副校長都對您有好感,這就更不容易做到了啊。”
華勉朝他擺了擺手,道:“其實這也不難,隻要能做到‘本分’‘知足’這四個字就可以了。所謂本分就是盡職盡責,不要在背後褒貶他人。而知足就是服從上麵的安排,不要奢望更高的職位,即使身邊的人個個都高升也能做到真正的雲淡風輕。”
此時,無論小馮還是俞莫寒都不禁對他肅然起敬。眼前的這位哪還是一個普通人,簡直可以稱得上出世的有道高人啊,甚至都有些聖人的意味了。這時候俞莫寒問了一句:“那麽,高格非在您眼裏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華勉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他遲早會出事的。”
俞莫寒滿臉的驚訝,問道:“為什麽呢?”
華勉道:“一個人被壓抑得太久,隨後又在短時間內驟然到達高位,如此巨大的反差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這就如同金庸小說裏所講的那個道理,少林七十二絕技必須配以相應的佛法去化解其中的戾氣,否則就會走火入魔。一個人的事業發展也是一樣,德行和職位必須相匹配,否則就會因為德不配位而招致災禍。這樣的道理我們老祖宗早就講過——《周易》裏麵就講,君子以厚德載物;老子也說過,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可惜我們很多人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恰恰忽略了自身的修養,身居高位後依然不知足,隻是一味地去索取,一直到東窗事發、身陷囹圄時才幡然醒悟,真是可歎可悲啊。”
俞莫寒問道:“高格非也是這種情況嗎?華主任,您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些?”
華勉笑了笑,說道:“我隻是因事論事,對周圍那些人的是是非非其實知之甚少,也從來不喜歡打聽,你們要了解具體情況還是去找別人吧。”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不了解周圍的是是非非,否則也不會在那樣的位子上一坐多年屹立不倒,隻不過因為他從來不在背後說人閑話的為人底線使然,而這恰恰是他最智慧的表現。俞莫寒知道不能強求,畢竟這是人家堅守了大半輩子的處世原則。
他又問道:“那麽在您的印象中,誰才是最了解高格非具體情況的人呢?”
華勉笑道:“學校行政樓裏的人都應該對他比較了解吧。”
俞莫寒苦笑:“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告訴我們實情啊。”
華勉笑了笑不說話。這時候俞莫寒心裏忽然一動,問道:“當時和高格非一起留校的人還有哪些?他們現在都在什麽地方工作呢?”
華勉想了想,回答道:“和他一起留校的有三個人,一個後來辭職去了沿海,另外兩個一個在監獄裏,還有一個在省教委上班。”
俞莫寒內心震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三個同學竟然會有如此不同的人生,問道:“那個人為什麽要辭職呢?”
華勉微微一笑,說道:“當一個人到了一定的級別之後總是要站隊的,站錯了隊,那就隻有另謀出路了。”
俞莫寒頓時就明白了。他又問道:“監獄裏那個人的情況呢?”
華勉回答道:“這個人先是到地方上去掛職,掛職期滿後就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任實職,結果不多久就被雙規了。”
俞莫寒很是驚訝:“怎麽會這樣呢?”
華勉歎息著道:“紅顏薄命啊。”
俞莫寒這才明白他所說的人原來是一位漂亮女性。不過此人與自己目前正在調查的事情無關,於是就問道:“省教委的那一位叫什麽名字?他現在在哪個部門工作?”
華勉似乎有些猶豫,不過最後還是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苟明理,如今是省教委某處的處長。”
這時候華勉的老伴回來了。老太太滿頭銀發,麵色紅潤,手上提著菜籃,慈祥地看著屋裏的兩個陌生人:“哦,來客了?”
華勉急忙過去接過菜籃,介紹道:“他們是來找我談事情的,事情已經說完了。”
俞莫寒和小馮都知道他這是在逐客,急忙起身告辭。華勉送他們到門外,說了聲“慢走”後就轉身關上了房門。
到了電梯裏,小馮感歎道:“這位華主任還真是有些與眾不同啊。”
俞莫寒微微搖頭,說道:“我看得出來,此人深受道家文化影響,萬事順其自然,很難有人能真正做到像他那樣,所以他的這種為人處世方式其他人根本無法複製。不過從他剛才的話語中我大概知道高格非後來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小馮看著他:“你說來聽聽。”
俞莫寒搖頭道:“我隻是有了某種感覺,具體的情況等我們見了省教委的那位處長可能就清楚了。”
同學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次級群體,其組織結構相對比較鬆散,而同學關係卻又是人與人相互往來的基礎之一,其中的關係與人際關係一樣遵循著互酬性這個心理原則。所謂的“酬”不僅僅指的是物質方麵,也包括情緒、情感等心理方麵的內容。彼此間的互酬水平越高,關係也就越穩定密切。所以,同學之間的關係可能是真誠、友好的,也可能是虛偽和冷漠的,甚至還可能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此外,同學之間會互幫互助,同時也是一種相互競爭的關係,像龐涓與孫臏之間那樣,同門相嫉、相殘的事情自古以來都有發生。
眼前這位姓苟的處長就是當年和高格非一起留校的同學。俞莫寒直接說明了來意,苟明理滿臉客氣,結果卻說了一番他對高格非並不是很了解之類虛頭滑腦的套話,俞莫寒暗暗皺眉:難道一個人到了一定的位置後就會變成這副模樣?他隨即看了小馮一眼,小馮也正心煩,即刻問道:“苟處長,高格非前妻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是吧?”
苟明理有些猝不及防,點頭道:“聽說好像是在家裏擦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從樓上摔了下去,結果當場死亡。”
小馮道:“也許真實的情況並不是如此。所以,我們希望苟處長能夠把你所知道的有關高格非的情況都如實地告訴我們。”
小馮話中的意思講得很明白,他們前來的目的可不是想討論高格非精神病的問題,而是一起很可能另有蹊蹺、非同尋常的命案。果然,苟明理臉色頓時就變了,急忙說道:“我聽到的情況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樣啊。”
小馮道:“既然我們要調查的是高格非前妻的死因,那麽首先就要調查清楚高格非這個人所有的情況。苟處長,你和他可是大學同學,後來又一同留校、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了那麽多年,你居然說對他不怎麽了解,這樣的說法可能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吧?”
刑警的詢問技巧果然非同小可,此時就連俞莫寒都在心裏暗暗讚歎。此時,苟明理的臉上已經是一片肅然,說道:“那好吧,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們。”
接下來他就將當時學校為什麽要選擇應屆本科畢業生留校,他們三個後來分別被分配到了什麽科室,高格非因為戀愛的問題一直被打壓,後來又因為發表文章差點給學校惹來麻煩等一一道來。這些情況俞莫寒已經聽那位年輕的輔導員講過,不過此時再次聽到依然在心裏感歎不已。
“作為他的同學,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是比較同情他的,可是在那樣的環境中我根本就無法幫助他,反而為了避嫌而不得不對他敬而遠之。”苟明理也非常感慨,繼續道,“一直到學校上層更替,高格非從學生處調到校辦,而那時候我已經是教務處的副處長……”
自從高格非調到校辦,人們對待他的態度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看到他的時候都熱情得不得了,而那個時候的高格非是非常靦腆的,麵對人們的熱情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惶恐不安,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地也就習慣了那樣的氛圍。
他習慣了人們打電話來詢問校長在不在辦公室,習慣了人們出入校長辦公室時的親切問候,習慣了各種宴請的電話並加以選擇性地去參加,就是外地的同學回來了也是由他組織晚宴,而且每次都是他去付賬,還會有意無意地在同學麵前吩咐服務員開發票。他的酒量不錯,很快就成為各類酒局上的主角,當然,有上級在的時候他會變得非常謙恭。
他終於有了女朋友,然後結婚。他的婚禮是在學校旁的那家五星級酒店辦的,校長親自為他主婚,場麵非常壯觀,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說:他可能是這些年來通過婚禮真正賺錢的人,因為在那之前從來都沒有人請他去參加過婚禮,所以也就根本沒有付出過一分錢的禮金。
結婚後他住在學校給他分配的一套筒子樓裏,一室一廳的房子,不到五十平方米,那可是當時年輕教師最好的住房,必須結婚後才能入住。不過高格非結婚的時候房子早已分配完了,是學校從人才引進的預留房裏特地給了他一套。結婚後不久,高格非的妻子就懷上了孩子,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慘劇,高格非為此情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他基本上不再參加任何酒宴,在同事麵前也是低沉著一張臉。不過他的提拔速度非常快,轉眼間就成為校辦的副主任,後來校辦的老主任為了給他騰位置就變成了調研員。有人講,這是因為高格非曾經救過校長的命,所以才得到了一次次的破格提拔。
再後來,高格非就和學校的一位老師結了婚,不過他這一次的婚姻很低調,而且並未舉辦婚禮,但還是有不少人給他送去了祝福的紅包。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忽然發現高格非竟然有了他自己的一個小團體,這個小團體隻有五個人,其中包括校長的駕駛員、附屬醫院的一位副院長、學校外文教研室的一位漂亮女教師,以及附屬醫院的一位漂亮護士,這五個人經常聚在一起吃飯、打牌,有時候還會去野餐露營。他的這個小團體一開始並沒有引起人們注意,因為學校裏像這樣的小圈子不止一個,可是後來人們卻發現他這個小圈子慢慢變得與眾不同起來:那位附屬醫院的副院長轉正成了院長,駕駛員做了車隊的隊長,外文女教師上班的地方搬到了行政樓,坐上了招辦主任的位子,就連那位漂亮的護士也一下子成了護士長。
人們這才意識到高格非的巨大能量,許多人在羨慕之餘紛紛明裏暗裏去討好他,並試圖加入他的這個小團體,卻都被他婉拒了。然而高格非在人們的印象中絕不是那種傲慢的人,他依然謙恭、隨和,如果有人請他辦事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即使辦不了他也會當麵說清楚緣由……那個曾經被壓製、人們敬而遠之的高格非成了學校的第一紅人,準確地講,他其實就是校長的代言人。
“我所知道的情況大致就這些。”苟明理說道。
俞莫寒問道:“他真的很謙恭嗎?我說的是當他成為學校的第一紅人之後。”
苟明理發現眼前這個人眼神清澈透底,卻仿佛又有一種可以看透他人內心深處的能量,禁不住心裏一窒,說道:“謙恭的外表下是傲慢和優越感,其實這也是不少官員最真實的那一麵,不過我覺得這樣總比高高在上、毫不作為好。”
不僅僅是這一類人最真實的那一麵,而且他們都很享受那樣的感覺。俞莫寒揣度著高格非那個時候的心理,又問道:“剛才你在說到‘高格非曾經救過校長的命,所以才得到了一次次的破格提拔’這句話時,我注意到你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為什麽?”
苟明理大吃一驚,急忙道:“我沒有啊,你這是想當然吧?”
俞莫寒微微一笑,看著他繼續問道:“那麽,究竟是高格非曾經救過校長的命這件事情其並不存在,或者其中另有隱情呢?抑或是你覺得高格非一次次被破格提拔的事讓你覺得不應該呢?”
苟明理道:“我真的沒有……”
他的話未說完,俞莫寒緊接著又問了一句:“其實你非常嫉妒他後來被提拔的速度,是吧?”
苟明理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是有些嫉妒,可是誰又不嫉妒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嫉妒我的人也不少,將心比心,有時候仔細一想也就心態平和了。”
這就是同學之間的虛偽。俞莫寒依然看著他:“據我所知,高格非救過校長性命這件事應該是真實發生過,也就是說,你是覺得,或者聽說過這件事另有隱情吧?”
苟明理沒想到他會一直追著這件事不放,無奈地道:“我隻是以前聽到過一些傳聞……”
俞莫寒問道:“什麽樣的傳聞?”
苟明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據說校長心髒病發作的那天晚上是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說到這裏,他急忙再次聲明,“隻是傳聞,而且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俞莫寒有些驚訝:“在校長的辦公室裏?”
苟明理笑得有些古怪:“僅僅是傳聞。至於那個漂亮的女人究竟是誰,誰也不知道。”
俞莫寒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不過卻覺得反而比較符合邏輯,於是又問道:“即使是傳聞,總得有個出處吧?按道理說,當時出了這樣的事,最知道內情的隻可能是高格非,然而他又是最不可能將這種事拿出去講的人啊?”
苟明理道:“應該不是他,他不會那麽傻。而且如果真是他,就不可能在後來得到校長的信任。不過當這樣的傳聞出現後不久,當天晚上在學校行政樓值班的那個保安就被開除了。”
這時候俞莫寒忽然就想起那天自己被保安攔在學校行政樓外的情景,心想也就隻有這種可能性最大了——當時校長的心髒病忽然發作,那個漂亮女人肯定會在第一時間慌慌張張去找在隔壁值班的高格非。在那種情況下,高格非唯一的選擇就是讓那個女人馬上離開,然後通知近在咫尺的醫院派人前來急救。而正因為高格非對這件事處理得非常及時得當,才得到了校長的充分信任。
俞莫寒又問道:“關於高格非那個小圈子裏的那兩個女人,人們是不是也有不少傳聞?”
苟明理“嗬嗬”笑了兩聲,說道:“傳聞就是傳聞。他那個小圈子其他人都進不了,可以說是水潑不進,誰知道真實的情況究竟是什麽樣的呢?”
俞莫寒點頭,繼續問道:“那麽,有關高格非前妻的死,你聽過什麽傳聞沒有?”
苟明理不住搖頭:“說實話,我還真沒聽說過。”
俞莫寒皺了皺眉,又問道:“據你所知,除了小圈子裏那兩個女人外,高格非還和別的異性有過比較親密的接觸嗎?”
苟明理想了想,說道:“我在他轉正校辦主任後不久就被借調到了這裏,一年後就直接調過來了,所以對他後來的情況就不怎麽了解了。即使後來有過幾次同學聚會,但大家也就是在一起吃飯喝酒,除此之外我們之間並沒有更多的交往。”
俞莫寒將目光看向小馮,小馮搖頭道:“我沒有別的問題了。”
小馮將警車發動後將空調開到最大。就在剛才這一會兒,暴曬在陽光下的警車裏已經變得像蒸籠一般。兩個人站在樹蔭下等候警車裏的溫度降下來。小馮問道:“高格非所掌握的那個把柄,會不會就是那個神秘女人的事?”
俞莫寒搖頭:“作風問題而已,我覺得這件事還不足以讓滕奇龍那麽恐懼。”
小馮也點頭,說道:“不管怎麽說高格非都曾經救過滕奇龍的命,所以高格非前妻的死似乎應該與滕奇龍沒有關係才是,除非滕奇龍這個人真的禽獸不如。”
此時俞莫寒也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說道:“我隻不過是通過高格非目前的心理和行為進行反推後覺得似乎存在著那樣的可能。這件事好像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啊,可是為什麽我又始終覺得高格非前妻的死很奇怪呢?”
小馮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是不是應該去調查一下他那個小圈子?”
俞莫寒卻搖頭道:“高格非那個小圈子裏的人與苟明理的情況完全不同,苟明理開始時的滑頭和矜持隻不過是職場上常有的顧忌而已,隻要打破了他個人利益的權衡就可以讓他講真話。而高格非那個小圈子應該算是一個主群體,裏麵所有的人都是帶著某種共同目的才結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他們之間是一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我們想去突破他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此外,如果我們現在就去調查他們,必定會觸動滕奇龍的神經,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還為時過早。”
小馮問道:“那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麽辦?”
俞莫寒想了想,說道:“按照我和靳支隊製訂的方案,接下來我們還是應該重點去調查高格非前妻的死因。小馮,麻煩你將高格非前妻死亡的案卷調出來,接下來我們就緊盯著這件事,然後一查到底。”
高格非的前妻名叫白欣,出事的時候年僅二十六歲。俞莫寒很快就看完了案卷裏的內容,雖然一時間找不到什麽疑點,卻對警方最終給出的結論感到有些疑惑,於是就問小馮:“這起案子當時並沒有任何的目擊證人,得出這樣的結論完全是推理的結果,像這樣結案也可以嗎?”
俞莫寒聽明白了他的話,不過卻有些不以為然,問道:“難道警方當時就一點也沒去分析死者那種行為的異常嗎?一個剛剛懷孕不久的女性,怎麽可能那麽不小心去做如此危險的事呢?”
小馮說道:“也不一定吧?你要知道,有些女性其實是比較粗心的,特別是像白欣這樣的情況,畢竟她是第一次懷孕……俞醫生,我可沒有否定你那個猜測的意思。”
俞莫寒朝他擺了擺手,說道:“靳支隊並沒有懷疑我這個猜測,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小馮怔了一下,問道:“為什麽?”
俞莫寒微微一笑,說道:“也許你忽略了死者的職業。你想想,一個天天與錢打交道的女性,她可能是一個粗心的人嗎?還有就是,且不說她的父母會特別叮囑她,就是高格非這個醫學專業畢業的丈夫也絕不會讓她去做那種事的。”
小馮不禁點頭。俞莫寒抖動著手上的案卷繼續說道:“在我看來,這份案卷裏的東西也實在是太過簡單了,也許是因為警方從一開始就把死者的死因判斷為意外死亡,以致現場勘查都搞得非常粗糙——沒有檢查現場是否存在其他人的腳印、指紋,也沒有詳細描述窗戶上有多少麵積的玻璃被擦拭過……對了,小馮,這起案子應該是你們支隊辦的吧?”
小馮汗顏:“那時候我還在警察學院上學呢,靳支隊也還沒有調過來……”
俞莫寒點頭:“我就說嘛,靳支隊在麵對魏小娥這種案子時都沒有想當然,怎麽可能辦出如此粗糙的案件來呢?”
小馮苦笑,說道:“其實也不一定就是想當然,也許是固定思維所致,也可能是當時還有另外更大的案件需要處理,在那樣的情況下忽略了一些細節也就在所難免。”說到這裏,他忽然就有了一個想法,“俞醫生,也許我們可以通過案卷裏的資料對當時的情況作一些還原,比如那個被打翻水盆原來的位置。”
俞莫寒對這方麵的技術是不懂的,急忙問道:“可以嗎?”
小馮稍作思索,回答道:“應該是可以的。案卷裏有照片,我們可以去現場看看,對現場的情況進行細致勘查後將各種數據輸入電腦,從而盡可能地還原出那個水盆被打翻前的位置,或許從中可以尋找到這起案件的某些漏洞。”
俞莫寒大喜,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隻要能夠證明那個水盆在被打翻前的位置並不是在窗台附近,那就說明死者的死並不是意外,於是我們的推論也就可以成立了,是吧?”
俞莫寒急忙道:“那我們還等什麽?馬上就去啊。”
警車裏的溫度終於降下來了,小馮將風速調小了些,被巨大噪聲充斥著的車內空間一下子變得安靜了許多。絲絲的涼氣慢慢將殘餘的熱氣驅趕了出去,俞莫寒很快就嗅到了駕駛台上那瓶香水所散發出的味道。
那是丁香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