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失蹤

薑友仁站在派出所外麵院壩時看到了遠處半山腰的喬文燮,光禿禿的山上那個背著長槍、穿著警服的小夥子很是顯眼。“年輕真好。”薑友仁扔掉了手上的煙頭,感歎著嘀咕了一句。

喬文燮喜歡一個人行走在這大山山路上的感覺,他並不感到孤獨,反而覺得利於思考。二嫂的故事,郭先生的那些話,前段時間所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他試圖從中理出一條清晰的線條,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山頂,然後又很快下行到了大山另一側的山腳下。他是那麽顯眼,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山娃,最近你去了哪些地方?”“山娃,這次回來待好久?”這隻不過是山裏人的問候方式,他們並不是真的需要喬文燮的明確回答。所以,喬文燮總是大聲回應道:“到家裏來玩啊。”

山村裏麵的每家每戶雖然隔著一定的距離,但相對來講還算比較集中,母親已經從剛才那些一問一答中知曉了兒子正在回家路上的消息,早已站在家門外等候。喬文燮直接朝著母親跑了過去,站在她麵前行了個禮:“奶子,我回來了。”

母親滿臉的慈祥:“山娃,快進屋,我給你燒開水喫。”

喬文燮笑道:“天都要黑了,不燒開水了,直接做飯吧。”

母親也笑,問道:“山娃,你想喫什麽?”

喬文燮道:“麵條,鹹菜雞蛋麵。”

這是喬文燮最喜歡的美味。鹹菜是母親自己做的,酸辣的味道,切碎後和雞蛋一起炒了放到湯麵中,在離家的這些日子,每當他想起那樣的味道就會不住流口水。

喬文燮吃了母親做的一大碗麵條,滿意地打了個飽嗝,說:“還是家裏的東西好吃啊。”

母親笑道:“那你就經常回來。”

喬文燮道:“那可不行。現在我可是聯係兩個區公安工作的特派員,每個月都要把每個鄉鎮走個遍,還得去縣裏麵匯報工作呢。”

母親輕歎了一聲,問道:“有你二哥的消息沒?”

喬文燮搖頭道:“暫時還沒有。不過這也算是好消息吧,您說是不是?”

母子倆正說著話,村裏麵的幾個年輕人就進來了。喬文燮當然都認識,其中一個還是他的中學同學宋東軍。宋東軍長得一表人才,而且寫得一手好字,隻可惜他家裏是地主成分,在解放後就終止了學業。宋東軍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姐姐,長得也很漂亮,本來在幾年前就已經相中了婆家,但因為家庭問題被對方退了婚。喬文燮很是替他們姐弟倆感到惋惜,不過這樣的想法也隻能放在心裏麵。

喬文燮請大家坐下,母親去拿了些葵花籽出來招待兒子的這些發小們。宋東軍首先說話:“文燮,聽說你前不久在黃坡那邊破了個大案子?說來我們聽聽啊。”

於是喬文燮就把那個案子的前後經過講述了一遍,大家都聽得入了迷,不住嘖嘖稱讚。隨後喬文燮就說了些縣城裏麵發生的有趣事情,整個晚上幾乎都是他在說話,其他的人都是他忠實的聽眾。他非常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喬文燮將臨潭和黃坡兩個區所轄的所有鄉鎮都跑了個遍,倒也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狀況,隨後就回到縣城匯報工作。幾天過後,眼看與夏書筆約定的一個月時間即將臨近,他決定晚上去拜訪郭先生後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去往巨熊村。

雖然喬文燮和以前一樣對郭懷禮恭敬有加,現在卻更多了些親近與隨和,不再那麽拘謹。郭懷禮詢問了他最近一段時間的工作情況,他都一一作了回答,隨後郭懷禮又問他道:“與鄭小文同案的那個鍾濤,這個人的情況搞清楚了沒有?”

喬文燮搖頭道:“我最近將臨潭和黃坡所轄的各個鄉鎮跑了個遍,可是都沒人知道這個人的情況,縣公安局也派人去走訪了其他的區鄉,結果對這個人的情況依然是一無所知。據李度供述,當時這兩個人去往白雲觀時對他說了一貫道內部的切口,李度還盤問過他們,鄭小文和鍾濤回答說他們曾經是川北一帶的一貫道成員,曆盡艱險才逃亡至此。”

郭懷禮道:“這個我知道。那麽,你對這兩個人的情況有什麽看法嗎?”

喬文燮一邊思索一邊說:“鄭小文是在解放前就到了我們喬家衝的,我覺得無論是國民黨的軍統還是中統,都不大可能有那麽長遠的眼光,將一枚棋子提前那麽久就刻意安放在我老家那樣的地方,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順勢而為。也許這個鄭小文以前的真實身份是一名日偽漢奸,或者是別的罪大惡極的罪犯,後來被國民黨軍統或者是中統發現了真實身份。而鍾濤就是逃亡到大山裏的國民黨殘匪與鄭小文的聯絡人,這兩個人去往白雲觀也是按照他們上邊的計劃在行事,不然的話,那個蒙麵人怎麽可能那麽快就知道了他們躲藏的地方?”

郭懷禮點頭道:“你這個分析很有道理。那麽,你認為他們實施那起爆炸案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

喬文燮道:“最近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這起爆炸案很可能與肖局長的長途拉練計劃有關。”

郭懷禮神色一動:“哦?為什麽這樣認為呢?”

喬文燮道:“前段時間我在縣公安局接受培訓時,去資料室看過不少有關我們在大西南一帶剿匪的情況通報和材料。大西南地區山林茂密,地形複雜,而且交通極為不便,並不適合大部隊行動,所以從一開始我們的剿匪部隊主要就是派出小分隊進山偵查、搜索土匪蹤跡,然後再通過大部隊集中合圍的方式消滅了大量的國民黨殘匪,由於小分隊行動靈活、便於隱藏,而且戰鬥力極強,讓敵人聞風喪膽,所以肖局長這一次的計劃讓敵人感到非常害怕,不惜鋌而走險。”

郭懷禮點頭道:“也許真實的情況就是如此啊。那麽,你覺得肖局長的那個計劃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喬文燮滿臉的歉疚:“肖局長到了我們喬家衝後,首先詢問的就是當地的治安情況,當時我和堂叔都告訴他說那一帶多年來很少鬧土匪,這才使得他完全失去了警覺並下令不需要警戒。先生,可是我和我堂叔說的是實話啊,誰知道……”

郭懷禮朝他擺手:“這件事情並不是你和你堂叔的錯。不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也就是說,肖局長的計劃很可能就是為了拉練,通過那樣的方式提高警員的身體素質以及作戰能力,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在事前沒有向其他人談及自己的想法。他是軍人出身,覺得那樣的方式完全是理所當然,可是敵人反倒會覺得肖局長的那個計劃對他們充滿威脅,所以這才不得不采取行動。”

喬文燮平複了一下情緒,繼續說:“然而奇怪的是鄭小文。現在看來,當時他應該是早就知道我要和肖局長同行,所以才提前準備好了那個放了瀉藥的粑粑。也許他那樣做的原因就是我二哥,就是為了保護我,不過我現在想要說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那起爆炸案本身。先生,最近我一直反複在回憶這起案件發生前後的一些細節,有了一些初步的判斷。”

郭懷禮道:“你快說說。”

喬文燮道:“當時我們從縣城出發去往喬家衝是正常的步行速度,一共花費了五個小時的時間,而參與那次拉練的人員是肖局長在當天早上時才臨時確定的,包括我。也就是說,如果敵人在我們內部有眼線的話,消息也就應該是在我們出發前後才傳出去的。鄭小文此人平時為人非常吝嗇,不管這是他的表象抑或本來就是如此,他讓我吃的那個粑粑不可能是在我們出發之前就準備好了的,而且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那個粑粑是溫熱的,所以我認為那個粑粑出鍋的時間應該是在我們到達那裏之前的一個小時左右。”

郭懷禮點頭:“據我所知,縣公安局在訊問你表姑的筆錄中對這件事情有記錄,確實是如此,鄭小文就是在你們到達喬家衝之前一個小時左右時才在家裏做了那個粑粑。可是,這又說明了什麽呢?”

喬文燮道:“消息從縣城傳到敵人那裏後敵人下決心、做計劃等等,也大致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然後才派出了鍾濤去執行這個任務。也就是說,敵人所處的位置應該就在距離喬家衝三個小時左右步行路程的範圍。然而奇怪的是,喜來鎮和喬家衝之間的那座大山少有樹木,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卻並沒有人看到鍾濤從那山上下來,而且爆炸案發生之後也沒有人看到這兩個人從山上逃跑,可是他們卻跑到了位於黃陂區大山裏麵的白雲觀,薑所長認為這兩個人是往長江所在的方向逃跑,然後再從某處進入大山裏麵,不過我覺得那種可能性不大,對他們來講,選擇那樣的路線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郭懷禮問道:“你的意思是,隱藏在背後的那些敵人最可能就在喜來鎮和黃坡方向?”

喬文燮點頭道:“去往長江方向的路一馬平川,很容易被人發現,也不便於隱藏,而且從解放後曆次剿匪的情況來看,敵人都是隱藏在大山裏的。大山裏有各種野生動物,可以食用的植物也有很多,基本上可以解決生存的問題。還有就是,到現在為止鍾濤的身份都沒有得到確認,這說明很少有人見過這個人。綜合以上的情況來看,我覺得在喬家衝附近很可能有一條通往大山裏麵的隱秘小道,隻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罷了。”

郭懷禮搖頭道:“你就是喬家衝的人,鄭小文可是外來者,存在著那樣的隱秘小道,你不知道他卻知道,這不大可能。”

喬文燮想了想,說:“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準備再去那周圍仔細看看,萬一有所發現呢?”

郭懷禮倒是不反對,又一次提醒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喬文燮點頭,說:“先生,我還有一個猜測。曹家坳一戰已經消滅了當時從縣城逃出去的國民黨軍團長及其主要部屬,可是我二哥又不在其中,再加上鄭小文最可能的真實身份以及如今土匪還沒有被徹底肅清的狀況,我覺得真正的土匪頭目或許另有其人。這個人很可能是國民黨軍統的人,而且很可能與我二哥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郭懷禮點頭道:“我們也這樣認為。”

喬文燮又道:“可是我問過二嫂,她告訴我說二哥在重慶期間除了賀堅幾乎再也沒有別的朋友。”

郭懷禮沉思了片刻,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對了,剛才你說到的那些情況向縣公安局匯報了嗎?”

喬文燮點頭:“我都向龍局長匯報過了。”

郭懷禮問道:“他怎麽說?”

喬文燮道:“他和您剛才說的一樣,讓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郭懷禮愣了一下,問道:“就這樣?”

喬文燮點頭:“是的,就這樣。”

郭懷禮笑了笑,說:“你向他匯報過就可以了,他是公安局局長,接下來他會安排人去做進一步調查的。”

進入十月中旬,山裏已經開始有了些寒意。喬文燮在喜來鎮給自己買了件白襯衣加在警服裏麵,又去理了個發,想不到消息就因此傳到了薑友仁那裏。薑友仁非得要他留住一晚上,然後就派人去叫來了關之乾。關之乾很高興地來了,手上還提著一副豬下水和兩瓶白酒。

薑友仁的妻子將那副豬下水洗幹淨後燉了一鍋蘿卜,三個人就開始在院子裏麵喝酒,幾杯酒下去後寒意一下子就沒有了。中途薑友仁問起鄭小文和鍾濤的事情,喬文燮想到關之乾畢竟不是公安係統內部的人,也就沒有詳細說。薑友仁喝了酒有些激動,拍了一下桌子,道:“這幫土匪還真是成精了,我就不相信他們會一直窩在那大山裏麵不出來。”

這時候喬文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問關之乾:“你家裏好像挺有錢的,怎麽會是中農成分呢?”

關之乾笑道:“那是因為我們關壩村的情況比較特殊,說到底整個關壩村在解放前就是我們關家祠堂的,所有的土地關家每個人都有份,如此一來,最終落到每個人頭上的土地也就不多了,所以我們關壩村人人都是中農。不過我們家是關家的長房,一直以來都在負責整個關壩村財物的分配,同時還負責和外麵做一些生意,其實上次給那個假道士的錢是大家共同擁有的。”

喬文燮笑道:“這樣說來,你們關壩村倒是有點小型社會主義的意思呢。”

關之乾急忙擺手笑道:“我們關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裏,都是采用同樣的方式在管理著整個家族,他們哪裏懂得這個?大山裏麵土地十分有限,以前的土匪又十分猖獗,這說到底還是為了生存。”

喬文燮點頭道:“說起來巨熊村也是這樣,隻不過他們沒有你們關壩村幸運,曾經一個上萬人的聚居地如今成了隻有百來人的小村莊。”

關之乾道:“那個地方的情況我是知道的,易守難攻麽,土匪當然喜歡那樣的地方,而官府也擔心那樣的地方人一多就容易變成禍害,這說起來就是他們那裏的特殊地形惹下的禍端。”

難怪郭先生要向翠翠的父親建議在那道石梁上修建欄杆,也許他也早就看到了問題的實質。喬文燮點頭道:“所以啊,他們必須要走出來,外麵的人也應該走進去才是。薑所長,你看是不是應該給鄉政府建議一下,幫他們把石梁上的欄杆修建起來?”

薑友仁苦笑著說:“我們這裏的鄉政府窮得叮當響,哪裏有那樣的功夫?對了,你這次去那裏是不是要去接那位夏同誌出來?到時候一定要把他請到這裏來喝酒啊,我倒是覺得這個人挺有趣的。”

喬文燮笑道:“好。也許他在這一個月的收獲挺大呢,要是他真的創作出了全新的囉兒調就好了,我一直都很是期盼呢。”

喬文燮從原始森林裏麵穿出來,站在半山腰時就聽到了對麵山林裏傳來的歌聲:

太陽出來囉兒,喜洋洋歐郎囉

挑起扁擔郎郎扯,咣扯

上山崗歐囉囉

手裏拿把囉兒,開山斧歐郎囉

不怕虎豹郎郎扯,咣扯

和豺狼歐囉囉

懸岩陡坎囉兒,不稀罕歐郎囉

唱起歌兒郎郎扯,咣扯

忙砍柴歐

走了一山囉兒,又一山歐郎囉

這山去了郎郎扯,咣扯

那山來歐囉囉

隻要我們囉兒

多勤快歐郎囉

不愁吃來郎郎扯,咣扯

不愁穿歐囉囉

……

那是翠翠的歌聲。她唱的這首囉兒調與以前傳唱的大不一樣,想來應該就是夏書筆的新作吧。喬文燮一下子就激動起來,朝著對麵山上大喊了一聲“翠翠”後,就快速朝著石梁所在的地方跑去。他跑得飛快,耳邊全是剛才翠翠歌唱的旋律。

翠翠已經聽到了剛才山對麵的聲音,當喬文燮出現在石梁這一端時,身穿紅色碎花衣服的翠翠早已站在了石梁的那一頭,她的聲音充滿著欣喜:“文燮哥,你終於來了。”

喬文燮的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問道:“翠翠,夏同誌還好吧?我這次是專程來接他的。”

翠翠詫異地問道:“他不是早就走了嗎?你沒見到他?”

喬文燮一下子就怔在了那裏:“什麽時候的事?”

翠翠回答道:“大概是在十天之前吧。怎麽,你真的沒有見到他?”

他肯定沒有去喜來鎮,喬文燮心想,急忙又問道:“當時你們村裏沒有人去送他?他說了要去什麽地方嗎?”

翠翠道:“當時我們村裏的人都去山上了,下午回去時他就不在了,他的東西也都不見了。我爸說肯定是他怕麻煩我們,所以就一個人離開了。”

難道他是去了黃坡?喬文燮轉身就往回跑。翠翠在對麵大聲問:“文燮哥,你在這裏住一晚上再走啊。”

喬文燮沒有回頭:“不行,我必須得馬上找到他。”

雖然心裏麵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喬文燮卻不敢朝著那個方向去細想。他一定是去了黃坡,一定是。一路上喬文燮都在如此安慰著自己。

“他根本就沒有來過這裏啊。”然而,秦善席的一句話讓喬文燮的心裏變得像這高山的天氣一樣充滿了寒意。不過他依然不願意從最壞的方麵去想這件事情,急忙讓秦善席打電話問問縣公安局。最可能的情況就是自己在喜來鎮時錯過了。喬文燮如此想道。

“他沒有回來。你們一定要想辦法盡快找到他。”縣公安局的回複非常明確。

接下來秦善席又撥打了數個電話,詢問了黃坡、臨潭兩個區所轄的所有鄉鎮,卻依然沒有得到有關夏書筆的任何消息。

“他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呢?”秦善席也不願意相信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與喬文燮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兒喬文燮才覺得必須要麵對現實,對秦善席說:“我們必須去一趟巨熊村,從源頭處開始尋找。”

秦善席和喬文燮到達巨熊村時天色已經黑盡,高山的夜晚寒氣更重,翠翠的父親點燃了這一年的第一次火塘,幹燥的鬆木塊燒得很旺,一眾人圍坐在火塘邊,寒意很快就被逼出了屋外,空氣中散發著鬆油的清香氣味。

“冉支書,你說說老夏離開那天的情況。”秦善席拿出煙來給每個人發了,對翠翠的父親說。

翠翠的父親道:“九天前的事情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全村人都要上山挖黃連,挖完後還要重新開墾出新的黃連地來。夏同誌就住在村子裏麵,我們每天晚上會多做一些飯菜給他留下。可是那天當我們回來後就發現他已經不在村裏麵了,他的東西也都被帶走了。夏同誌這個人對人很客氣的,而且他在這裏寫出了很好聽的新歌,還教會了翠翠唱。我心裏就想,肯定是他做完了事情,又見村裏麵那麽忙,所以就不辭而別了,於是也就沒有多想。”

這大山裏麵的村民主要就是靠種黃連去換取日常的生活用品,黃連需要五年的時間才成熟一季,收獲了黃連後的土地就不能繼續使用了,必須重新種上樹木慢慢恢複土壤的營養,所以就必須馬上開墾出新的地方接著種上下一季。喬文燮問道:“村裏的老人和孩子都去山上了嗎?”

翠翠的父親苦笑著說:“村裏沒有什麽老人,都被國民黨軍隊殺害了。小孩沒人照顧,所以都帶著上了山。”

這時候喬文燮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您五哥呢?”

翠翠的父親拍了一下腦袋:“我差點把他給搞忘了。他的腿腳不方便,村裏麵就他一個人沒有上山。今天中午翠翠回來給我講了喬特派員來過的事情後我就去問了五哥,他說那天接近中午時看見夏同誌離開村裏朝著石梁那邊去了。”

喬文燮即刻起身:“我再去詳細問問他。”秦善席也準備起身,翠翠父親卻道:“馬上就吃飯了,我去把他叫過來吧。”

喬文燮道:“不用了,他腿腳不方便,還是我們過去吧。”

喬文燮和秦善席等幾個人出了翠翠家的門,隻覺得外麵的夜風寒意逼人,應該多帶件衣服才是。喬文燮打了個寒顫,抬頭間就看到對麵山上月光下的那頭巨熊,頓時想起了那天和夏書筆一起去往那個地方的情景,以及後來在白雲觀驚心動魄的那一刻,心裏麵的擔憂與不安一下子就變得強烈許多。

翠翠的五叔冉崇啟一直單身,這可能與他的殘疾有關係。喬文燮他們進去時發現裏麵的火塘也燒著火,燃燒著的是一個中等大小的樹樁,火塘的中間吊著一隻鼎罐,裏麵燉著臘肉,香氣撲鼻。冉崇啟見到家裏忽然進來了好幾個警察,似乎有些緊張,急忙招呼著大家坐下,又瘸著一條腿準備去泡茶,喬文燮急忙製止了他:“不用那麽麻煩,我們來就是想問你一些事情。”

冉崇啟問道:“你們是想問夏同誌的事情吧?今天崇高才來問過我了。那天我真的看到他向村外的石梁那邊去了。”

喬文燮問道:“當時您在做什麽?”

冉崇啟指了指樓上:“我在樓上的走廊上曬包穀。那天是個大太陽天,正好就看見他一個人在朝那邊走。”

喬文燮又問道:“您認識他?”

冉崇啟咧嘴笑了笑,說:“他那段時間就住在村裏,而且家家戶戶都去過,讓我們村的人唱山歌給他聽。”

喬文燮點頭,繼續問道:“那他走時給您打過招呼沒有?”

冉崇啟搖頭:“他也就是在看到我時才打招呼……也不一定,有好幾天他好像著了什麽魔一樣,獨自一個人在村裏走著,嘴裏麵念念有詞,見到人也不打招呼的。”

那肯定就是他在創作新歌時,喬文燮心裏想道。他看了看秦善席,對方搖頭道:“我沒有什麽要問的。”

喬文燮輕歎了一聲:“那我們明天一大早去石梁下麵看看吧。”隨後就起身朝著門外走去,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轉身問道:“這家裏的柴火是誰幫你從山上弄下來的?”

冉崇啟回答道:“都是村裏麵的人幫我弄,還有糧食,村裏麵每家每戶都會勻一些給我,不過豬是我自己喂的,我還養了幾隻雞鴨。”

喬文燮道:“這倒是應該的,您是老革命嘛。”

冉崇啟謙遜地道:“我為革命做的貢獻實在是太少,如今還要讓大家養一輩子,慚愧啊。”

第二天早上,村支書冉崇高就帶著喬文燮和秦善席一行準備去往石梁下方。出了村之後喬文燮時不時就轉身朝村裏麵的方向看去,他到達一處小山包時果然就看到了冉崇啟家樓上的走廊,而且這時候那個地方有一個人正在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眺望。看來他沒有撒謊。喬文燮心裏想道。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頭去看。

要到達石梁的下方,必須從石梁對麵靠山的那一側沿小路一直往裏麵行走,數裏之後再折返朝下。不過這條小路實在是荊棘難行,當終於到達山底下時,好幾個人的褲子都被劃破了。喬文燮頓時想起郭先生當年也曾到這裏來尋找大哥屍骨,心裏麵更是感激不已。

原來兩山之間的山澗中還有一條溪流,溪流清澈見底,每過一段距離就會出現一個小潭,小潭中魚類成群。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麽的靜謐與美好。沿著溪流一直朝下行走了好長一段距離之後終於看到了那道石梁,原來石梁的下方有一個大大的孔洞,溪流就從那個大大的孔洞下方穿過。隨著距離石梁下方越來越近,喬文燮就越加感覺到心慌與不安,這一刻他最害怕的就是:想象中最糟糕的情況真的變成了現實。

翠翠的父親畢竟是鄉下人,坑坑窪窪的道路在他腳下幾乎如同平地,他最先到達石梁的下方,看了一圈後大聲對還有一段距離的警察們喊道:“沒有,這裏什麽都沒有。”

喬文燮心裏一下子就變得輕鬆了。喬文燮的母親信佛,特別喜歡將類似“太好了”“完美”等意思的詞語用“阿彌陀佛”替代。這一刻,喬文燮也禁不住低聲念出一句“阿彌陀佛”來。

石梁下麵除了那條清澈的小溪,以及小溪兩側的鵝卵石,果然什麽都沒有。喬文燮還是有些不大放心,問道:“最近這一帶下過暴雨沒有?”

翠翠的父親回答道:“沒有、沒有。”

喬文燮到兩側的山邊深呼吸了幾次,並沒有聞到臭味,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問道:“當時是在什麽地方發現我大哥屍體的?”

翠翠的父親快步去往巨熊村對側的方向,指了指地下:“就在這個地方。”

這山澗上寬下窄,喬文燮一時間拿不準那個地方究竟位於石梁的什麽位置,又問道:“當時我大哥的屍體究竟是什麽樣的?麻煩您描述一下。”

翠翠的父親觀察了一下那個地方,說:“最近幾年這地方發過幾次洪水,和當時的狀況有些不大一樣了。我記得你大哥屍體腰部的地方有好幾塊大的鵝卵石,他的雙腿是彎曲的,他的頭在這個位置,頭骨相對來講比較完整,不過脊柱和腿骨都斷了好幾個地方。”

喬文燮想象了一下一個人從上麵掉下來時的狀況,覺得大哥確實很可能是被人殺害之後才被人拋屍到了這下麵。他想了想,對翠翠的父親和秦善席說:“我先到上麵去,一會兒你們躲遠一些,到時候我從幾個地方往下麵扔石頭,當最接近這個地方時你們就告訴我一聲。”

其實返回的路要好走得多,因為可以借力於小徑周圍的樹枝,當然,必須得避開那些荊棘。近一個小時後,喬文燮終於到達了石梁的上方,他朝著下麵大聲問道:“秦所長,冉支書,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聲音在遠處傳來回響。很快,下麵翠翠的父親就大聲回應道:“能夠聽見。你開始吧。”

喬文燮大致目測了一下,從距離路邊五步的地方開始往下扔石頭,每次距離半步左右,當他第七次扔下石頭時下麵傳來了翠翠父親的聲音:“就這個位置。”

喬文燮用手上的小石頭在石梁上畫了一條線,然後轉身去看,低聲說了一句:“奇怪……”

石峰縣所轄的所有區鄉都沒有夏書筆的消息,縣公安局又給周圍的幾個縣打去電話,結果依然如此。龍華強去聯係夏書筆所在的部隊,可是對方回複說夏書筆根本就不曾返回重慶,而且他最近一段時間也從未回過家。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縣公安局聯想到前不久才發生過的那起爆炸案,覺得夏書筆很可能是被土匪綁架或者已經被殺害。

喬文燮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自責不已,不但在龍華強麵前做了自我批評,還請求組織上給予處分。縣公安局認為他在這件事情中確實存在著一些責任,畢竟當初是把人交給了他,不過考慮到目前還沒有找到夏書筆的下落,處分的事情也就隻能暫時放下。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天氣也比往年更加寒冷,時間剛剛進入十二月份,山裏麵就開始下雪。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黃坡一帶就被大雪封了山,就連平時行走的道路都徹底看不見了,喬文燮幾次想再次去往巨熊村,最終都隻能望雪興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