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等

喬文燮穿著與軍服同樣款式的警服,肩上挎著他那把已經非常熟悉的步槍,獨自一人行走在去往喬家衝的路上。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有恐懼。

郭先生說,我的大哥和二哥都是英雄。所以,我也必須是……他想。

臨近中午時他就到達了喬家衝上麵半山腰的地方。那是誰的房子?當時肖局長站在這裏指著下麵問。此時此刻,喬文燮忽然間感覺到那個每一次都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人仿佛就在身旁。山下堂叔家的房子已經變成了一片瓦礫,那兩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再一次在他的耳邊回響。

在山上時喬文燮就已經看到距離堂叔家不遠的山坳處有很多人在修建房子。在縣城時他就已經聽說了,鄉政府拿了一筆錢讓村裏給堂叔家重新蓋房,可能是兩位堂哥比較迷信,不願意將新房建在原來的地方。

烈士們的屍骨都已經被最大限度地搜集了起來,零零碎碎的有好多包,其中也有喬樹展夫婦的。起初時縣委李書記還擔心這一家子與土匪有關係,後來這個問題終於理清了,於是他們就被一起安葬在了縣城旁邊小山崗上麵的烈士陵園裏。這個烈士陵園是為解放軍攻打縣城時犧牲的戰士們修建的,據說當時戰鬥持續了一天一夜,非常慘烈,駐守縣城的國民黨軍大部分被殲,遺憾的是在打掃戰場時並沒有發現守軍團長馬沛茲、參謀長秦天堯。近幾年來,馬、秦二人一直被認定為石峰縣境內最大的土匪頭目,後來此二人在曹家坳一戰中被擊斃。正因為如此,石峰縣委縣政府才有了境內土匪已經基本上被肅清的結論。

烈士們的屍骨下葬那天,縣裏麵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喬文燮就站在高大的烈士墓碑下執勤,當時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氣味,他知道那是存放久了的屍骨散發出來的氣味,畢竟現在正值最炎熱的夏季。

當喬文燮出現在工地上時,村裏的人都熱情地朝他打著招呼,還有好幾個童年時候的夥伴圍了過去摸捏著他身上的警服和肩上的槍,嘴裏發出“嘖嘖”的羨慕、讚歎的聲音。可是兩位堂哥卻黑著臉站得遠遠的,連目光都不願意朝他這邊投過來。

喬文燮朝旁邊的幾個發小說了聲“去我家裏耍啊”,然後就朝兩位堂哥走了過去,真誠地對他們說:“我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我也是命大才躲過了那一劫。平哥、安哥,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土匪的老窩,一定會替叔和嬸報仇的。”

很多人生出心結往往是因為看問題時方向出現了偏差,以致陷入其中難以自拔。不過畢竟喬平燮、喬安燮兩兄弟都很年輕,心思並不複雜,此時在聽了喬文燮的這番話之後也就一下子釋然了許多。

喬文燮給母親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不過那一聲“奶子”卻沒能夠叫出口來。在縣城時很多人都拿這件事情來笑話他,現在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稱呼實在是太過土氣了。母親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過去緊緊抱住了兒子:“我的山娃呀……”

在喬文燮的記憶中,母親還是第一次像這樣抱著自己嚎啕大哭,一開始時還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很快,在不知不覺中他就被母親的情緒所感染。前不久就在這附近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情,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沒能逃過那場災難。這個家裏已經沒有了父親,大哥幾年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二哥至今不知所蹤,如今就隻剩下他一個,母親擔驚受怕也是難免的。他輕輕拍了拍母親的後背,隻感覺到母親的背單薄得有些硌手,心裏麵更是慚愧與傷感,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

母親終於平靜了下來,默默地回到了屋子裏。喬文燮跟了上去:“奶子,您……”母親沒有理會他,直接上樓去拿了一套他以前穿的衣服下來:“別穿你那身衣服了,回來陪著我。”

喬文燮吃驚地看著母親:“不可以的,我現在已經是公家的人了,這身衣服不能隨便脫的。還有,現在我可是臨潭、黃坡兩個區的特派員……”說到這裏,他低聲道:“奶子,我要去把二哥找回來。”

母親的身體戰栗了一下:“別,你別去找他,他回來了就活不成了。”

喬文燮道:“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他現在究竟是死是活吧?”

母親沉默了,拿著衣服的手緩緩縮了回去,她的身體似乎更佝僂了些,輕聲說了一句:“喫了飯,去看看你二嫂吧。”

這一瞬,喬文燮忽然感覺到心裏麵一痛:我的奶子,她還不到六十歲呀。

堂叔家後麵的那座大山也是七曜山脈的分支,最高處海拔1600多米,不過這一座山植被較少,處處可見**在外的花崗岩石,多年後喬文燮才知道這一帶山脈屬於喀斯特地貌。喬文燮小時候在這一帶放過羊,曾經聽說村裏某家人的羊從山上掉落在了坑洞裏,放羊人找到那裏後發現那個坑洞深不可測,於是就綁了一隻狗放下去探測,卻沒有想到最終拉上來的僅僅是長長的一截繩索,從此就有了這大山裏麵有怪獸的傳說。

土匪會不會就藏在這大山的某個洞穴裏?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一定會有一個可以進出的洞口。雖然喬文燮覺得自己這個想法有些匪夷所思,卻又越想越覺得存在著那樣的可能。山路極其難走,腳下的這條小道是數百年乃至上千年來先輩們一點一點用腳踩踏出來的,花崗石被磨得非常光滑。幸好最近幾天沒下雨,否則的話這山路行走起來就會更加艱難。在上山的過程中,喬文燮仔細回憶著喬家衝一帶的地形地勢,卻始終記不起可以進入這大山山體裏麵的山洞在什麽地方。不知道喜來鎮那邊會不會有那樣的山洞?他如此想著,因為心不在腳下,感覺沒過多久就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

他找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坑洞口,隻見洞口處灌木叢生,間或有一些嫩草。嗯,也許那隻掉下去的山羊就是受到了它們的**。喬文燮正要靠近洞口處,忽然間就看到前方十來米的地方有一隻灰毛野兔,從一處灌木叢中被驚了出來,跳躍著朝遠處跑去。他快速從肩上取下步槍,再瞬間裝彈,打開保險,然後開始瞄準,正在奔跑著的那隻野兔還在視野及射程內,不過他最終還是放下了槍。子彈很珍貴,他身上也就配發了兩個彈夾。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傳說中的那個洞口處,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將一部分灌木叢清理幹淨。洞口的直徑有一米左右,匍匐下去朝裏麵看,黑黢黢的深不見底。他從旁邊抓起一塊小圓石扔了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傳來的回響聲,再一次扔進去一塊石頭,依然是如此,不過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響了。

這一帶很少鬧土匪,這一次發生的大案已經基本上被認定是鄭小文及他的同夥所為,看來自己剛才的那個想法幾乎不大可能。此時,他不由得就想起了鄭小文。想不到他竟然是土匪一夥兒,竟然是他殺害了肖局長還有那麽多的人,而且還因此連累了表姑,表姑直到現在都還被關在縣公安局的監獄裏沒有放出來。此人實在是可恨!他心道:如果我發現了他就一槍給崩了……不,我要先打斷他的腿然後抓活的!

一想到表姑他就忽然想起了二嫂,想起了母親對他說的那句話。母親對他說:喫了飯,去看看你二嫂吧。難道二嫂她如今的狀況也很不好?

山頂的風很大,在耳邊呼呼作響。站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可以看到一側山腳下的喬家衝,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子;大山的另一側是喜來鎮。喜來鎮的海拔可是要比喬家衝高許多,其周圍是一大片的高山丘陵,視線中最遠處靠近另一座大山腳下的城堡式建築就是有名的賀家大院。

喬家衝和喜來鎮都屬於臨潭區所轄,而賀家大院背後那座大山的另一邊就是黃坡區。這就是他今後工作的地方。站在山頂上,喬文燮頓感意氣風發。

喜來鎮很小,幾乎全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全木結構建築,不過其中罕有吊腳樓。它是鄉政府的所在地,逢日趕場。喬文燮直接去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長薑友仁是本地人,三十來歲年紀,膚黑皮糙,如果沒有身上的那身警服,完全就是一副當地鄉民的模樣。在縣公安局開會時喬文燮與他見過一麵,雙方印象並不深刻。不過這一次的情況有些不大一樣,薑友仁一見到他可是熱情得不得了,即刻給他上了一支煙,說:“局裏的文件已經到我們這裏了,喬特派員今後可要多多支持我們的工作啊。”

喬文燮畢竟年輕,在如此的熱情麵前有些不知所措,急忙說:“我還需要薑所長多幫助呢。這個……我不抽煙的。”

薑友仁硬是把煙遞到他的手上:“到基層工作哪有不抽煙、不喝酒的?這大山裏麵的鄉民很是淳樸,你遞給他們一支煙,然後又去和他們一起喝酒,三兩下就可以和他們打成一片,工作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喬文燮隻好接過煙讓對方給點上,吸了一口後就開始不住咳嗽。薑友仁笑眯眯地道:“再吸兩口就好了。”喬文燮又吸了幾口,果然不再咳嗽,嘴裏苦苦的,並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麽好。

兩人閑聊了幾句後喬文燮問道:“你們這裏最近有什麽情況沒有?”

薑友仁搖頭:“一切都很正常。肖局長的事情出了後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裏走訪了下麵的每一個村,並沒有發現有任何異常的情況。我也看了縣裏麵有關這起爆炸案的情況通報,覺得凶手的逃跑路線不大可能是我們這邊。喬老弟你也知道,我們和你們喬家衝之間的這座大山光禿禿的,如果當時匪徒的那兩顆手榴彈投擲偏了的話,他們朝這一麵的山上跑就成了槍靶子。你說是不是?”

喬文燮點頭:“按照你的這種說法,往對麵跑也不可能啊。”

薑友仁猛地一拍大腿:“所以啊,他們隻能是朝著長江的方向跑,然後再繞回到大山裏麵。當然,這也隻是我自己在這裏猜想。”

喬文燮覺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此說來,我們一開始就把搜索的方向搞錯了啊……不過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想來他們也不敢在那個方向待得太久,說不定早就跑回山裏麵去了呢。”

薑友仁道:“我已經給下麵的各個村都講了,一旦出現陌生人就必須馬上向我們報告。”

喬文燮點頭,起身道:“我去看看我家二嫂,她住在賀家大院附近。”

薑友仁沉默了片刻,歎息著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啊……”

喬文燮心裏一緊,急忙問道:“她怎麽了?”

薑友仁急忙解釋道:“她現在沒事,你放心好了。”隨即就降低了聲音:“她哥可是省裏麵的政協委員,縣裏麵有人專門打了招呼,不準有人過去為難她。”

有人是誰?喬文燮沒有問,他急於見到二嫂,準備見到人之後再把情況都搞清楚。

賀家大院距離鄉政府不到十裏的路程,道路雖然蜿蜒崎嶇,但行走起來可是要比爬山和下山輕鬆多了。這一路上喬文燮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也不知道是怎麽的,他忽然想不起來大哥和二哥的具體模樣了,而且越是使勁去回憶他們的樣子反而越是模糊。於是他又去回憶二嫂的模樣,想不到竟然也是如此。怎麽會這樣?也許是他們和自己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少的緣故吧?喬文燮越想越覺得應該就是這樣。

在喬文燮的記憶中,大哥和二哥成年之後就基本上從家裏消失了,就連過年時都不曾見他們回來過,不過母親總是會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飯桌上擺放上已經逝去的父親以及不知去向的大哥、二哥的碗筷,獨自一人在那裏流一會兒淚後,才對眼巴巴看著飯桌的喬文燮說:“我們過年吧。”多年來都是這樣,以至於他對母親的眼淚都有些麻木了。而此刻,當想起這件事情時,他才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一個多小時後,喬文燮到達了距離賀家大院不遠的地方。他小時候也是在這裏讀的私塾,賀家大院大門內不遠處那一座高大的碉樓讓他備感親切。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賀家大院已經變成了臨潭區政府的一處糧站,賀家公子送給喬勇燮的那些土地也早已分給了附近的貧農,二哥二嫂的家就在前方不遠處的那個小丘陵上。

一直以來喬文燮對大哥的事情並不十分了解,也隻是在解放後有人來告知母親大哥的身份和死訊之後,他才從中大致了解到了一些,而相對來講,二哥在他的記憶中更加傳奇——當年二哥和賀家小姐私奔的事情可是轟動了十裏八鄉,賀老爺也因為那件事情一病不起,不多久就離開了人世。正因為如此,後來賀家少爺設下圈套陷害二哥的事情才讓人們深信不疑。

來到二哥的家,喬文燮第一眼看到二嫂時卻發現自己對她並沒有任何陌生的感覺。其實二嫂長得並不漂亮,但她有著農家女子無法比擬的氣韻,比如,當她淡漠時會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而當她熱情時又會讓人受寵若驚。還比如,她似乎穿任何樣式的衣服都是那麽的好看、得體。喬文燮明白,這是從小的優裕生活造就出來的氣質,絕非刻意。

“二嫂!”喬文燮朝那個怔怔看著自己的女人打著招呼,待走得更近一些之後又停下腳步朝她敬了個禮。

二嫂仿佛直到此時才認出他來,她目光中的驚喜一閃即逝,笑了笑:“原來是山娃啊,聽說你當警察了,原來是真的。”

喬文燮知道,以前無論是附近的鄉民還是他自己,在二嫂麵前都是自卑的。不過現在的他和以前不一樣了,更何況還有親情在其中。喬文燮笑道:“二嫂,我來看看你。喏,這是奶子讓我給你帶的酸肉、幹竹筍,還有幹土豆片。”他將背上的包袱取了下來朝二嫂遞了過去。

二嫂一笑,接過包袱說:“山娃,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山娃,進屋坐,我給你燒開水。”

二哥和賀家小姐從重慶回來後,最開始時當然是住在賀家大院,而眼前的這個地方喬文燮還是第一次來。這是一棟非常普通的農家小院,同樣是吊腳樓,不過牆體卻是用泥土夯成的,雖然牢固,卻給人以簡陋之感。屋子裏麵的陳設也非常簡單,但處處井井有條,空氣中也沒有其他農戶家常有的難聞的氣味。

二嫂開始生火,然後往灶膛裏麵加柴火。大鐵鍋裏麵的水很快就開了,她揭開鍋蓋往裏麵打了兩個雞蛋,然後又將鍋蓋蓋上。喬文燮一直在看著二嫂,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熟練做著這一切的人竟然會是曾經的那個賀家小姐。二嫂朝著他一笑,問道:“山娃,你多大了?”

喬文燮回答道:“已經十八歲啦。剛剛滿的。”

二嫂怔了一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都十八歲啦,我就是在十八歲那年和你二哥一起去的重慶。”

也不知道是怎麽的,這一刻,喬文燮衝口而出就問道:“二嫂,你現在後悔嗎?”

二嫂再次怔了一下,搖頭道:“不,我不後悔。你二哥是個好人,他非常愛我,我會一直等他,等他回來。”

喬文燮忽然間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動,說:“二嫂,給我講講二哥的事情好嗎?今天在來這裏的路上我才發現,自己好像就連他的模樣都有些記不起來了。”

二嫂笑了,笑得很燦爛,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處,說:“其實你是記得他的,在這裏。”她從鍋裏將兩隻荷包蛋盛到一個白色的瓷碗中,又往裏麵放了幾勺蜂蜜,端到喬文燮麵前:“山娃,趁熱吃。”

這就是先前時候二嫂所說的開水。這一帶鄉下人招待客人的東西,最普遍的就是紅糖水,隻有貴客臨門時才會往裏麵加醪糟、雞蛋或者湯圓,極少人家會往裏麵加白糖,而蜂蜜就更是奢侈品了。喬文燮知道二嫂並沒有把自己當成客人看待,而是親情使然,不過他還是暗暗地感動著。

荷包蛋的蛋白潔白如雪,中間的蛋黃部分剛好熟透,入口即化,加了蜂蜜的湯水呈淡黃色,從唇齒間一直甜到心裏麵去了。白瓷湯勺的底部有一朵漂亮的小紅花,從此這朵漂亮的小紅花就帶著他這一刻味覺的美好一直烙印在了靈魂深處。

喬文燮吃完後才發現二嫂一直用她那雪白的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自己,不好意思地道:“二嫂,你自己怎麽不吃?”

他在不知不覺中用上了“吃”字。二嫂笑道:“我看著你吃,很高興。山娃,你長得和你二哥不大像。”

喬文燮點頭:“我和大哥像我奶子,二哥長得像我爸。”

二嫂又是一笑,說:“嗯。山娃,其實我們兩家很有淵源的,你知道嗎?”

喬文燮驚訝地道:“是嗎?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你爸以前是我家的家丁,多年前有一次土匪前來攻打賀家大院,你爸曾經救過我爺爺的命。你……你母親曾經是我媽媽的貼身丫鬟,後來我爺爺把她許配給了你爸,他們倆結婚時我爺爺送給了你爸十多畝田地,還替你母親置辦了嫁妝。其實我爺爺一直是把你爸當成幹兒子在看待的,我父親對此倒是沒有怎麽在意,不過當他得知我和你二哥好上後就接受不了了,他認為你二哥別有企圖,是為了我們家的家產……”說到這裏,她苦笑了一下,“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他的這份家產最終讓你二哥無家可歸,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受煎熬。”

喬文燮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心想:這說到底還是那位賀老爺從骨子裏瞧不起我們喬家的出身,所以,窮人起來革命也是一種必然。當然,他不可能把這樣的話當麵對二嫂講出來,便道:“二嫂,說說我二哥吧,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對我很好,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對我很好……”二嫂說。喬文燮發現,二嫂的臉在這一刻一下子變得明媚燦爛起來,就像春天時喬家衝那一片又一片綻放的桃李花。

喬文燮父母的婚姻確實是賀老太爺一手操辦的,後來賀家兩代老爺一直對喬家非常關照,喬家兄弟一旦滿五歲就會被接到賀家大院裏麵的私塾念書,到了十二歲就被送去縣城的國立中學,一應費用都是由賀家負責的。這一切喬勇燮都經曆過,隻不過以前他以為是賀家老爺樂善好施之故,並沒感覺到他們喬家在其中有什麽特殊。

喬勇燮與賀家小姐賀靈雨年歲相仿,兩人從小在賀家大院一起長大,後來又一同去了縣城的中學。

賀家在縣城有一處小院,有專門的管家和仆役負責賀家小姐的衣食起居,還有一輛進口小轎車專門接送她上下學。最開始時喬勇燮是和其他學生一起住校,每當賀家的小轎車出現在校門口時他總是會跑去替賀家小姐打開車門,學校的學生們並沒有因此而看不起他,反而羨慕他能夠擁有這樣的機會。

對於賀家小姐賀靈雨來講,這一切都是極其自然的事情,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為什麽和其他同齡人的生活不一樣這一類的問題。不過縣城的這個小院畢竟不是賀家院子,沒有父親在身邊的日子讓賀家小姐很不習慣,她總覺得心裏麵空落落的。有一天早上,當賀家的小轎車停在學校門口、喬勇燮像往常一樣屁顛顛跑去開門時,賀靈雨忽然問了他一句:“你想和我住在一起不?”

喬勇燮怔怔地看著她。賀靈雨又道:“我一個人住在那裏一點都不習慣,你願意去陪我嗎?”

喬勇燮頓時高興壞了:“你讓我去我就去。”

賀靈雨朝他點頭:“好,那就這麽定了。”

車上的管家沒想到自家小姐會如此自作主張,急忙道:“小姐,這件事情得經過老爺同意才行。”

賀靈雨朝管家揮了一下手:“你去告訴我爸,這件事情就這樣了,不然的話我就回家去,不再讀書了。”

賀老爺聽聞此事後有些生氣,不過最終也就是“哼”了一聲,對管家說:“小姐還小,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就按照她說的辦吧,不過你們要看管嚴一些,有什麽情況就及時來告訴我。”

從此後喬勇燮就住進了賀家在縣城裏麵的那個小院,天天坐著賀家的小轎車和賀家小姐一起上下學。賀靈雨是被家裏嬌慣著長大的孩子,她提出的任何要求管家都會一一照辦,於是她的房間、書包裏麵隨時都裝著各種各樣好吃的點心,很多時候中午放學後不願意回去吃廚娘做的飯菜,非得要去縣城裏麵最好的酒樓,而這所有的特殊待遇也都有喬勇燮的份。

其實在賀家小姐的心裏麵,喬勇燮也就是個合適的夥伴,他不但處處照顧自己而且還非常聽話,僅此而已。不過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賀靈雨猛然醒悟:原來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可以為自己付出所有。

事情發生在賀靈雨和喬勇燮去縣城讀書的第二年,班上來了個叫鄭鬆的新同學,其父鄭樂民剛剛到任石峰縣國民政府縣長不久。鄭鬆見賀家小姐天天乘坐小轎車上下學,吵鬧著讓家裏也給他購買一輛。鄭樂民此人雖然是一個十足的貪官,不過畢竟初來乍到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形象,怎麽可能隨便答應兒子的這個無理要求?鄭鬆在家裏哭鬧了一番沒起作用,於是把怨氣發泄在了賀家那輛車以及賀家小姐身上。

這天,當賀家的小轎車剛剛在學校大門外停下時,鄭鬆就直接跑過去狠狠一腳踢在了最前麵的車燈上麵,車燈頓時碎裂。賀靈雨大怒,打開車門就衝了下去,指著鄭鬆怒道:“你幹什麽?”

鄭鬆笑嘻嘻地伸出手朝賀靈雨的臉上摸了過去:“賀家小姐,做我的媳婦吧,今後我們倆一起坐車上下學。”

賀靈雨後退了兩步,躲過了鄭鬆的手,卻已經氣得滿臉通紅,怒罵道:“流氓!”

鄭鬆依然笑嘻嘻的,還準備再次上前調戲賀靈雨,這時候喬勇燮下車衝了過去,二話不說就左右開弓給了鄭鬆兩個響亮的耳光。鄭鬆一下子驚呆了,看著比自己高出許多也強壯許多的喬勇燮:“我,我爸是縣長,你,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喬勇燮麵無表情地再次上前朝著鄭鬆又是兩個耳光,冷冷地道:“不管你老子是誰,想要欺負靈雨就是不行!”

鄭鬆將捂住嘴的手鬆開,發現手心裏麵竟然有兩顆牙齒,大哭著轉身就跑,忽然又覺得不甘心,朝著喬勇燮和賀靈雨哭叫著:“你們給我等著,給我等著……”

這天恰逢賀家的管家身體不適,沒有親自去送賀靈雨上學,當他得到消息後頓時大驚,一麵派人回去通知賀老爺,一麵派人四處打探消息。然而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就在當天的上午,一隊警察從學校裏麵帶走了賀家小姐和喬勇燮,同時還沒收了賀家的那輛進口小轎車。

喬老爺聽聞此事後也是大驚,急忙帶著幾個家丁騎馬趕到了縣城。喬老爺在當地也算是很有名望的鄉紳,而且根基深厚,與縣警察局局長陶令全有些交情。陶令全瞥了一眼麵前小木箱裏麵那一摞摞還沒開封的銀元,說:“鄭縣長上任伊始兒子就被人給打了,這就是在打他的臉啊,不過幸好打人的不是令千金。我看這樣吧,我可以先把令千金給放了,但是打人的那個小子可就……”

賀老爺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還是想繼續爭取一下:“畢竟是鄭家公子先動手,而且還對我家靈雨出言不遜,你看這件事情是不是……”

陶令全朝他擺手道:“這絕無可能。抓捕令千金和喬勇燮的命令可是鄭縣長親自向我下達的,如今我私自放了令千金就已經是給了你最大的麵子啦。給你講實話吧,我也是想到鄭縣長剛剛才上任,想來會顧及自己的官聲並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這才敢自作主張啊。”

聽他如此一講,賀老爺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那,我家的那輛車……”

陶令全問他:“你知道這件事情的起因究竟是什麽嗎?”

賀老爺明白過來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隻感到一陣陣肉痛。不多一會兒,賀靈雨就被放出來了。幸好有管家事先上下打點過,這才沒有讓她在裏麵受苦。她一見到父親就連聲問道:“喬勇燮呢?他怎麽沒被放出來?”

賀老爺不想再生事端:“你先跟我回去,那小子的事情我再想想辦法。”

賀靈雨一聽就知道喬勇燮還被關在裏麵沒有放出來,倔脾氣一下子就發作了:“他不出來我也不出去,你讓他們重新把我再關回去!”

賀老爺急了:“你知道被你們揍的人是誰嗎?他可是新任縣長的公子!聽話,跟我回去!”

賀靈雨大聲道:“明明是那個鄭鬆無端來挑釁,還下流地來調戲我,喬勇燮是為了保護我才出的手。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王法了?縣長就了不起啊?”

賀老爺的臉上頓時變色,一把抓住女兒就朝警察局外麵走。

鄭樂民早就聽聞賀家富甲一方,正想借此事大發一筆橫財,卻沒想到陶令全如此膽大妄為,竟然私自將賀家小姐給放了,頓時勃然大怒,一個電話將陶令全叫了去,一見麵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怒斥,什麽“縱容地方豪強”“貪贓枉法”“破壞抗戰”等等,大帽子一頂又一頂朝對方套了過去。陶令全在他麵前倒是好脾氣,一直規規矩矩站在那裏聽著他將脾氣發完,才小心翼翼地說:“鄭縣長,您可能還不大了解賀家的情況。賀家公子賀堅可是劉湘身邊的人,如今正在抗日前線……”

鄭樂民怔了一下,冷哼了一聲後說:“那又怎樣?劉湘在抗戰爆發後的第二年就病死了,他的部隊歸屬了鄧錫侯。抗戰前四川軍閥混戰時鄧錫侯可是出兵去攻打過劉湘,想來如今這個賀堅在鄧錫侯手下的日子也不大好過。此外,我聽說日本人兵勢凶猛,殘暴非常,我們出川抗日的軍隊損耗極大,這個賀堅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個未知數呢。”

陶令全急忙道:“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據我所知,這個賀堅不但現在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國軍的上校團長了。此外,賀家在本地極有聲望,縣裏麵的國立中學就是由賀家所創建,這件事情一旦處理不好,很可能對您的名聲有損啊。”

鄭樂民又冷哼了一聲,不過沒有再說話。陶令全繼續勸說:“鄭縣長,您乘坐的那輛車也太破舊了些,是該換一換了。如今賀家的那輛進口小轎車已經被我給扣下了,行凶打人的那個凶徒還關在我們警察局裏麵,卑職以為這件事情還是到此為止的好。您覺得呢?”

鄭樂民沉吟了片刻:“那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回到小院後賀家小姐一直又哭又鬧,不吃不喝,非得要父親想辦法將喬勇燮救出來。賀老爺心裏也很氣惱:賀家多年來樂善好施,名望也不小,如今不但親生女兒被人欺負,小轎車被沒收,而且喬家老二還被關在警察局裏麵。他越想越是氣惱,本想馬上給遠在抗戰前線的兒子發一封電報,後來又覺得這畢竟不算是什麽大事,隻好作罷。

然而讓賀老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事發後的第二天上午,縣國立中學的教師和學生們出動了,他們並沒有采用遊行的方式,而是直接去到縣政府的外麵靜坐。沒有人演講,沒有人呼口號,隻有一條令人觸目驚心的橫幅:抗日英雄的親屬不可辱!不過即便是如此也依然讓鄭樂民氣急敗壞、心驚膽戰,他再一次給警察局長陶令全打去電話,命令他馬上帶人前往驅趕那些靜坐的師生們。

陶令全可是本地的地頭蛇,能夠穩坐警察局長的位子多年絕非尋常人可比,他為難地道:“我們的警力有些不足啊,要驅趕他們的話可能有些困難。”

鄭樂民怒道:“那就給我把為首的那些人抓起來!你們的手上不是有槍嗎,怕什麽?!”

陶令全斟酌著問道:“問題是,我們究竟用什麽樣的罪名去抓他們呢?”

鄭樂民更怒:“那些學生肯定是被共黨分子煽動起來的,直接抓人就是了!”

陶令全提醒道:“鄭縣長,如今可是國共合作時期……還有,萬一我們抓了人,他們跑到重慶去發動更多學生遊行的話怎麽辦?”

鄭樂民差點將手上的電話砸了:“那你說怎麽辦?”

電話的那一頭卻沉默了。

喬勇燮被放了出來,遍體鱗傷。賀靈雨看著他的慘狀,禁不住上前去抱住他大哭。喬勇燮朝著她笑了笑,說:“如果今後有人再欺負你,我還是會打掉他滿口牙的。”

喬勇燮養了近一個月身體才基本上得以恢複,其間都是由賀靈雨親自照顧,兩個人間的情愫也因此而生,隻不過還沒有捅破最後的那一層窗戶紙罷了。

鄭樂民不得不下令釋放了喬勇燮,就連賀家的那輛小轎車也沒有敢去染指,他本想暫時忍這一時之氣,待今後再慢慢去算這筆賬,卻不曾想副縣長張某人竟然將這次的事件誇大其詞後上報給了重慶方麵。不多久,重慶方麵一紙令下讓張某人取代了鄭樂民,鄭樂民隻好帶著家人灰溜溜地離開了石峰縣。這件事情一時間成了當地的一個笑話,就連此次靜坐的幕後組織者郭先生也不禁感慨:“這個張某人也不是什麽好鳥。國民政府連一個小小的石峰縣都治理不好,談何治國?”

時間一天天過去,春去秋來,在不知不覺中賀靈雨和喬勇燮完成了初中的學業,一起升入高中部。賀靈雨出脫得越發亭亭玉立,喬勇燮又長高了許多,兩個人內心的情愫也變得越來越濃烈。賀家的管家是過來人,他發現小姐看喬家老二的眼神越來越不正常,就連上下學時兩個人也開始親密地坐在了一起。管家不敢當麵去問小姐,隻好偷偷去將自己的發現告知了賀老爺。賀老爺聽了後直皺眉頭,親自去了一趟縣城,經過暗地裏觀察發現情況果然是如此。他知道女兒的倔脾氣,隻好直接去找喬勇燮:“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我家小雨?”

喬勇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嘴唇動了動沒敢回答。賀老爺強忍住內心的怒意,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就像你父母當年那樣,我可以給你指一門親事。我們賀家大院裏的任何一個丫頭我都可以指配給你,女方的嫁妝由我出,你們的婚事也由我來替你們操辦。但是,我的女兒絕對不可能嫁給你,這一點你必須要搞清楚!”

喬勇燮的心裏麵一片悲涼,說:“我暫時還不想結婚。”

賀老爺輕歎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這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這就是命,天命不可違,明白嗎?”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賀靈雨發現喬勇燮一直心事重重,鬱鬱寡歡,問了他幾次都不作回答,賀靈雨就有些生氣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喬勇燮終於艱難地對她說:“高中畢業後我想去重慶找我大哥。”

賀靈雨的臉色蒼白,說:“你果然是不喜歡我了。好,隨便你,你放心好了,我賀靈雨不是要死要活非得糾纏你的那種女孩子……”她雖然這樣說,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那一刻,喬勇燮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了下來:“靈雨,不是你說的那樣,是賀老爺他……”

賀靈雨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怒道:“我爸就是個老頑固、老封建,不用理會他,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重慶就是。”

賀靈雨雖然性格叛逆,心思卻不失縝密,而喬勇燮又事事聽從於她,於是兩個人開始在暗中準備。

“勇燮,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保持距離。我爸沒有了防備,我們才能夠順利離開這個地方。”

“好。”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悄悄存錢,至少要存夠我們兩個人去往重慶的路費。”

“嗯。”

“要不幹脆你先回去住校,這樣的話我爸就更放心了。”

“我聽你的。”

“對了,你知道你大哥在重慶幹什麽嗎?”

“……不知道。”

“他住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不知道。到時候我們可以慢慢去找。”

“這樣不行。要不我們倆到時候先去找我哥,我聽說他現在在長沙。”

“我有些怕他。”

“沒事,他最疼我啦。而且他還對我說過:今後一定要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而且對方也喜歡我的人,即使是對方一無所有。”

後來終於到了高中畢業的前夕,兩個人在學校裏麵偷偷碰了個麵。兩人不敢太過親密,不過都能夠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那一份熾熱的愛。

“勇燮,我有一個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什麽好消息?”

“我哥回重慶了,他現在已經是師長了。”

“……”

“怎麽,你害怕了?”

“可是我一直沒有打聽到我哥的消息。”

“好。”

“過幾天就是畢業典禮了,我們必須在那之前離開這裏。我爸還一直在暗中防著我們呢。”

“那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我也是這個想法。明天早上我們到了學校後就分別去找老師請假,然後一起去往長途汽車站,我問過了,從我們這裏到長江邊上的那個碼頭需要三個多小時,然後我們從那裏乘船去重慶。等管家發現我們不見時說不定我們已經上船了,這樣一來他無論如何都追不上我們啦。”

“你不準備帶行李?”

“帶什麽行李?身上多帶錢就是,等我們到了重慶有什麽東西買不到?你說是不是?”

“那我今天中午就去買好明天的長途車票。”

“我也是這個意思。”

第二天上午,兩個人在學校大門外匯合,他們都沒有帶任何行李,直接坐了一輛黃包車就去了長途汽車站。當長途汽車駛出車站的那一刻,賀靈雨一下子就抱住了身旁的喬勇燮,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們終於自由啦。”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道路泥濘,顛簸非常,而且長途車時不時行經於懸崖之上,讓第一次出遠門的喬勇燮暗暗心驚不已。賀靈雨一路上都緊緊抱著喬勇燮的胳膊,一直閉目享受著這難得的幸福時光,對車窗外的一切渾然不知。當然,喬勇燮的內心也是快樂的,他暗暗告訴自己:一切的美好都在前方,在未來。所以,他不再感到迷茫,也不再有恐懼。

兩人將要乘坐的客輪是從萬州逆行而上去往重慶的。賀老爺對女兒嗬護有加,平日裏給的零花錢不少,如果是在以前的話可能早就被花光了,自從有了兩個人一起出逃的計劃之後,賀靈雨可是比以前節儉了許多,如此身上所帶的錢才會非常的充裕。賀靈雨畢竟是賀家大院從小到大嬌生慣養出來的大小姐,直接就買了兩張最貴的船票。這班客輪最好的艙位是四人間,對麵的上下鋪是一對中年夫婦,兩人上船後說了會兒話就各自拿了一本書上床去看。賀靈雨和喬勇燮卻是第一次坐船遠行,對所有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兩人牽著手在第三層甲板上從船頭到船尾,又從船尾到船頭,不過過了一會兒也就興奮不再了,於是兩人就在船尾的甲板上席地而坐,靜靜看著兩岸緩緩後退的如畫的風景。他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一直到夕陽在遠處水墨般的山頂消失。賀靈雨的頭輕靠在喬勇燮的肩上:“真美呀,要是我們倆一輩子都能夠像這樣在一起的話多好啊……”

喬勇燮說:“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的,這才剛剛開始呢。”

兩人興奮了一整天,早早地就在客輪的轟鳴聲中睡下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客輪停靠在了重慶的朝天門碼頭。對麵的中年婦人問他們二人:“看你們倆昨天的興奮勁兒,應該是第一次出來玩吧?”

賀靈雨道:“有啊,我哥在國軍第四十軍裏當師長。”

中年男人即刻問道:“難道你是賀堅師長的妹妹?”

賀靈雨很是驚訝:“你認識我?”

中年男子大笑:“從你們上船的地方看應該是石峰縣的人吧?據我所知,在四十軍裏麵可就隻有賀堅師長是那一帶的人了。”

賀靈雨可謂是七竅玲瓏,驚喜地問道:“您貴姓?難道您認識我哥?”

中年男子笑道:“還真是巧了,我叫任天航,也是重慶大學畢業的,比你哥高兩屆,如今我就在重慶大學任教。這是我妻子白素,她比你哥小一屆,是一家報社的記者。雖然我們夫妻倆與你哥並不熟悉,但一直以有這樣一位抗日英雄校友為榮。”

聽別人如此稱讚自己的哥哥,賀靈雨當然高興了:“你們好,我叫賀靈雨,這是我男朋友喬勇燮。”隨後四人便一同下船,任天航的手上提著一隻大皮箱,卻見賀、喬二人手上空無一物,夫妻倆走在後麵嘀咕了幾句,急忙就快速跟上。

雖然天才剛剛亮,朝天門碼頭卻已經是一片繁忙。剛剛下船的旅客,岸邊賣各種早餐的攤販以及穿行於其中的挑夫……賀、喬二人對這一切都覺得新鮮好奇,一邊拾級而上,一邊不住地東張西望。這時候忽然從身後不遠處傳來兩個聲音:“讓一讓,讓一讓!”賀、喬二人轉身去看,隻見兩個二十來歲模樣的男子正從下麵快速朝著上麵奔跑,旅客們紛紛向兩側躲閃。喬勇燮拉著賀靈雨剛剛靠在一旁,跑在最前麵的那個男子卻忽然在他身上撞了一下,緊接著後麵那個男子又撞在了賀靈雨身上,“對不起,對不起。”那兩人先後說了一句,繼續朝著上麵奔跑而去。

任天航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急忙上前問賀、喬二人:“看看你們身上的錢還在不在?”

喬勇燮愣了一下,急忙去摸捆在腰帶上的束口袋,頓時目瞪口呆:“我身上的錢沒有了!”

“果然如此。”任天航低聲說了一句,即刻就朝著上麵叫喊了一聲:“抓住那兩個人,他們是小偷!”

雖然他們所在的地方距離最上麵車道還有數百梯之遠,但那兩人奔跑的速度實在是快,而且行人依然在紛紛躲避著,眼看那兩人很快就要從視線中消失了。

這時候賀靈雨也有些急了:“勇燮,你再找找看。”

喬勇燮又摸了幾下腰帶處,哭喪著一張臉說:“真的沒有了,剛才下船時我還摸了的,那時候都還在。”

旁邊的任天航安慰道:“沒事,沒事,不是還有我們在嗎?你們放心好了,一會兒我們夫妻倆一定親自將你們送到賀師長那裏。”

賀靈雨畢竟是從賀家大院出來的大小姐,並不把錢財看得那麽重:“那就太感謝你們二位啦。”

喬勇燮的心裏依然懊惱:靈雨將錢交給我保管,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沒用。任天航仿佛明白他的內心,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第一次出門,什麽事情都可能會發生。當年我第一次去貴陽,身上的錢也被小偷偷了個精光……”

聽他這樣一講,喬勇燮頓時覺得好受了許多,急忙伸出手去替任天航提了皮箱:“讓我幫您提吧。任先生,您說在貴陽時,您身上的錢沒有了,那之後呢?”

任天航笑道:“兩天沒有吃東西,又低不下身段去向人乞討,餓得我頭昏眼花,幸好我終於找到了父親在那邊的一位好友,不然的話我早就變成餓死鬼啦。”

幾個人都笑,喬勇燮剛才懊惱的情緒一下子就減輕了許多。

終於到了最上麵的車道,想不到竟然有一輛小轎車在那裏等著任天航夫婦。上車後任天航說:“賀師長的師部在磁器口,距離重慶大學不遠,我們正好順路。”

重慶市區位於一個半島上麵,朝天門就在半島的最前端,從這個地方去往位於沙坪壩的重慶大學有三十多公裏的路程。即便這一路上的房屋大多像石峰縣城那樣破舊不堪,甚至還有一些地方滿目瘡痍,卻依然讓賀、喬二人震撼不已。這座城市實在是太大了,大得遠遠超出了他們曾經的想象。賀靈雨指著外麵的一片坍塌房屋問道:“那是不是日本人的飛機炸的?”

任天航點頭:“是啊。抗戰期間日軍曾數次轟炸重慶市區,死傷慘重,我中原大地更是屍骨累累。所以說啊,你們生長在石峰那樣的地方是非常幸運的。”

賀靈雨卻道:“隻不過是因為我們的年齡太小,不然的話我們也會像哥哥一樣去往前線的。勇燮,你說是不是?”

喬勇燮點頭道:“是的。”

這時候白素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你們倆真好玩,要不要我把你們倆這富家小姐帶著傻小子私奔的故事寫出來登在報紙上?”

賀靈雨吃驚地看著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白素笑道:“你們兩個人身上一樣行李都沒有,怎麽看都不像是出來玩的。”

賀靈雨禁不住也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樣。不過你說錯了,勇燮可不是傻小子,也不是我帶著他私奔的,是我們倆商量好了後一起出來的。對了,你可不能把我們的事情登在報紙上,要是被我爸看到了他會被活生生氣死的。”

任天航大笑,對妻子說:“聽見沒有,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開不得玩笑。”

幾個人說說笑笑,一個多小時後就到了位於嘉陵江畔的磁器口古鎮,賀堅的師部就設立在古鎮的一棟別墅裏。外麵的衛兵往裏麵打了電話後,不多一會兒,就見一個身穿美式軍服的男子快步跑了出來,賀靈雨遠遠地就朝他招手、歡呼:“哥,哥,這裏,這裏!”

賀堅實在是拿自己的這個妹子沒辦法,但又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太過驕縱她,隻好挺直著身子一邊任她胡鬧一邊低聲嗬斥:“快鬆開,這裏可是我的軍營!”

賀靈雨不高興地鬆開了手,不過並沒有忘記把任天航夫婦介紹給自己的哥哥。賀堅朝任天航夫婦抱拳道:“小妹頑皮,多謝二位熱心相送。任教授,此處是軍營,不便招待客人,如果方便的話請留下聯係方式,容賀某改日親自登門相謝。”

任天航擺手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在此次旅途中能與令妹相識也是我們的緣分,現在已經將令妹安全送到,我和拙荊也就放心了。賀師長,告辭了。”

賀堅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再次抱拳目送二人上了車。待任天航夫婦離開後,賀靈雨不高興地嘟著嘴說:“哥,人家那麽熱心地把我們送到你這裏來,你怎麽能這樣呢?”

賀堅看著正在遠去的轎車,皺眉說:“靈雨,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陌生人的車也敢隨便坐,重慶這個地方什麽樣的人都有,萬一遇到了壞人怎麽辦?”

賀靈雨不以為意地道:“他們才不是壞人呢。即使他們是壞人,不是還有勇燮在嗎?他一定會保護我的。”

這時候賀堅好像才注意到了喬勇燮的存在,將目光投向他:“你說呢?”

麵對賀家少爺,喬勇燮很是緊張,不過此時他發現對方的目光中似乎並沒有什麽敵意,於是鼓起勇氣大膽說:“他們在船上時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不像是壞人。不過這兩個人肯定有問題,我們一起下船時他們說自己都是你的校友,而且十分敬佩你這位抗日英雄,可是剛才見了麵之後卻對此事隻字未提。還有就是,從我們在朝天門上車開始,那個開車的人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感覺那個人好像有些害怕這位任先生,所以,我覺得他可能不是什麽大學的老師……”

賀堅很是驚訝,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憨厚老實的鄉村少年竟然有著如此細致的觀察力以及超強的分析能力,點頭道:“如果他們不是單純的助人為樂,那就很可能會上門來找你們的。”

賀靈雨不明白:“他們來找我們幹什麽?”

賀堅淡淡一笑,說:“重慶這個地方非常複雜,軍統、中統特務,中共的地下黨,黑幫幫會,什麽樣的人都有,你們今後可要小心一些才是。”說著,他指了指妹妹,“你真是太調皮了,父親有心髒病你不知道啊,把他氣病了怎麽辦?”

賀堅唯有苦笑,說:“好啦,我這就讓人給家裏發一封電報,告訴父親你們已經到了我這裏。”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喬勇燮,“你呢,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喬勇燮問道:“你有我大哥的消息嗎?”

賀堅搖頭:“我和他一起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怎麽,他也到重慶來了?什麽時候的事情?”

喬勇燮道:“好多年了,這些年他從來都沒有回過家。”

賀堅道:“這樣吧,你先在我這裏住下,你哥哥的事情我找人打聽一下。對了,最近你們最好不要外出,聽說中共的領袖就要到重慶來了……”

二嫂靜靜地坐在那裏講述,她的臉上一直帶著靜謐的笑容,仿佛時光真的倒流到了數年前的那個時候。喬文燮聽得入了神,同時也很是心潮澎湃,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從外麵傳來了一個聲音,一下子就徹底破壞了這一刻的所有美好:“喬特派員在嗎?”

喬文燮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外麵的那個聲音詢問的是自己,急忙起身朝外麵走去。出來後他才發現太陽已然下山,晚霞鋪滿了遠處的天際線。一位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快步朝他跑了過來,急切地說:“喬特派員,薑所長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請你馬上去一趟。”

這時候賀靈雨也出來了,喬文燮滿懷歉意地對她說:“二嫂,我改天再來看你。”

賀靈雨朝他笑了笑,將他的挎包遞了過去:“你去忙,今後路過時就進來坐會兒。”

喬文燮忽然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詢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困難,便道:“我肯定會經常來的,我二哥的事情還沒有聽你講完呢。對了二嫂,如果你遇到什麽麻煩事就去找派出所的薑所長,他會及時通知我的。”

賀靈雨又朝他笑了笑:“我沒事。你忙去吧。”

喬文燮朝她敬了個禮,忽然發現她的雙眼變成淚汪汪的了。也許她是想起了二哥。喬文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轉身跟隨那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