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隱秘往事

郭懷禮在石峰縣受到眾人敬仰,其實是在解放以後的事情。解放之前的他隻不過是縣立中學一名教授國文的普通教師,解放後人們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名中共地下黨員,而且黨齡比當時的地下黨縣委書記還要長。地方政府成立之後,曾經的地下黨員們都在黨政機關擔任重要職務。組織上原本對嶽忠勉是另有重用的,而最初的縣長人選就是郭懷禮,可是他卻堅持要做石峰縣中學的校長,而且立誓要在這個崗位上一直幹到退休,於是嶽忠勉才不得不被上級組織留了下來。

當初攻打石峰縣城的戰鬥是李慶林親自指揮的,縣城解放後組織上任命他做了縣委書記,李慶林任職後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郭懷禮,他發現此人不但知識淵博,而且為人正直,極有學者風範。

石峰縣中學位於城郊,占地數畝,郭懷禮住在裏麵的一個小院內,平房兩間,小小的院壩中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桂花樹下有一張小方桌,四把折疊木椅。因郭懷禮的妻子王氏不能生育,兩人沒有孩子,平時家裏就夫妻倆,晴天就在那裏吃飯,郭懷禮平日裏也是在那個地方喝茶、看報、會客。

李慶林第一次前來拜訪郭懷禮時,兩人就是坐在那棵桂花樹下,當時正值桂花盛開的時節,滿院飄散著馥鬱的桂花香氣,讓那時還不怎麽適應地方工作的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郭懷禮給李慶林泡的是上好的峨眉毛尖,入口生津,沁香兩頰,讓他讚不絕口。郭懷禮笑著說:“這茶葉可是一位國民黨中將師長送給我的,當初我帶著組織上給的任務去勸說他起義,臨走時他送了我一盒,平時我可沒舍得喝。”

李慶林大笑:“今天你拿出來也算是共產了嘛……對了,你說的那位國民黨中將師長是誰?”

郭懷禮回答道:“他也是我們石峰縣的人,名叫賀堅。”

李慶林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人來:“原來是他,他可是川軍中的抗日名將,想不到他竟然是石峰縣的人,難怪組織上會把這個任務交給你。難道他……也是你的學生?”

郭懷禮點頭道:“他的爺爺賀立本是石峰縣有名的大地主,也是一位開明的鄉紳,當初的縣立中學就是由他創辦的,我很早就開始在這所學校任教,賀堅曾經是我的學生。後來他去了重慶,就讀於劉湘創辦的重慶大學,隻讀了不到兩年就跟隨劉湘出川抗日,血戰沙場數年,從一個小小的少尉副排長一步步升為少將旅長。後來劉湘病死,其部屬劃歸鄧錫侯統領。四川軍閥楊森很是喜歡這員虎將,趁蔣介石從前線召回鄧錫侯主政川康時將賀堅要了去。可以這樣講,賀堅幾乎參與了抗日戰爭中大部分國民黨軍隊與日軍的大會戰。抗日戰爭勝利後,楊森任職重慶衛戍總司令,此時的賀堅已經是中將師長,肩負重慶市區長江、嘉陵江兩江沿岸的防務。”

李慶林皺眉:“這樣的一個人,你當時去動員他率部起義很不容易吧?”

郭懷禮朝他擺了擺手,道:“我們不說這個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李書記率部解放了我們石峰縣城,如今又是新官上任,接下來的事情可不少呀。”

李慶林站起身來向他敬禮:“所以我特地前來向你這位老地下黨同誌請教。”

郭懷禮嗬嗬笑著請他坐下:“請教不敢。李書記,你還是稱呼我‘郭先生’吧。”

李慶林正色道:“你可是我們黨內的同誌,稱呼你先生可不大合適。”

郭懷禮笑道:“雖然我們是同誌,但我已經立誌此生從事教育事業,教書育人,所以還是純粹一些為好。”

李慶林問道:“你當初入黨時就是這麽想的嗎?”

郭懷禮點頭回答道:“當時的我痛恨國民黨的殘暴、腐朽,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和道路,希望革命成功後能夠有三尺講台教書育人就足矣。李書記,我們還是談正事吧,如今縣城已經解放,接下來的事情看起來繁雜,但其實也很簡單。首先就是要在各鄉鎮建立起基層政府,在此基礎上盡快在每一個村裏麵建立起基層黨組織,隻有這樣才能夠充分發動群眾,徹底剿滅逃進深山老林中的國民黨殘兵。”

李慶林皺眉道:“這個道理我懂,可是要在短時間內將黨組織建立到每一個村,可不大容易啊。”

郭懷禮卻微微一笑,說:“其實不難。這說到底就是一個發動群眾的問題,對此我黨可是早就有了兩樣非常重要的法寶,李書記難道忘了?”

李慶林的雙眼一亮:“郭先生說的是?”

郭懷禮道:“土改,宣傳。千百年來,人們對土地充滿著渴望,而最底層的農民更是如此,因為擁有土地就意味著生存,意味著生命的繁衍、家族的希望,說到底這就是物質需求。而宣傳的作用在於讓我們的底層民眾明白時代已經改變,如今的他們已經是這個國家的主人,這就是精神需求。所以,隻要雙管齊下,接下來的一切事情也就變得簡單許多了。”

那天,李慶林郭懷禮二人一直深談到午夜過後,而李慶林接下來的工作也正如郭懷禮所預料的那樣勢如破竹,基層政府、基層黨組織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裏他們就肅清了躲藏在大山裏麵的土匪,治下氣象一新。就在幾天前,上級組織將李慶林叫去談話,準備將他調往地區行署擔任更重要的職務,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會發生這樣一起驚天大案。

還是那個小院,依然是在那棵桂花樹下,兩個人手上拿著蒲扇,茶香嫋嫋,唯一遺憾的是此時還沒有到桂花盛開的時節。李慶林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後不滿地說:“郭先生,發生這起大案我才感覺到,上次你在有些事情上可沒有對我講實話啊。”

郭懷禮輕搖著手上的蒲扇,雲淡風輕地問道:“比如?”

李慶林道:“先生正當中年,才幹非常,別說區區一個縣長,就是更高的職務都足以勝任。先生為我黨黨員,卻不願以同誌相稱,這似乎是在韜光養晦,又好像是一種自汙……也許我的用詞並不準確,但我知道,這絕不是那個真實的郭懷禮。”

郭懷禮淡然一笑,說:“我們這裏的人稱呼母親為奶子,稱呼外婆叫尕尕,吃飯叫喫飯,問話中習慣用‘不’字,與‘否’字同義,而這些都是古漢語中的稱呼或者變音字……”

李慶林不解:“你究竟想要說什麽?”

郭懷禮再次替客人倒滿了茶,說:“中華五千年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戰爭史,王侯將相逐鹿中原,弱小百姓唯有躲進深山才可以求得生存,古老的中華文明得以在我們這樣偏僻的地方留存下來,這是原因之一。如今我們已經推翻了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全中國的大部分地方已經解放,人民當家做主。我熱愛這片土地,接下來我的使命就是留下來認真研究、整理我們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精髓。李書記,我這樣講你能夠理解吧?”

李慶林氣呼呼地將手上的蒲扇扔到了小方桌上,大聲道:“你還在騙我!郭懷禮同誌,難道我這個縣委書記也不值得你信任嗎?”

郭懷禮愕然:“李書記,你為何這樣講呢?”

李慶林氣呼呼地站了起來,在小院裏麵轉了兩圈,轉身質問道:“你可是一名共產黨員,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才應該是你的信仰……”

郭懷禮即刻反問道:“難道研究中華文明就不是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一部分?”

李慶林頓時氣結,指著他:“你,你!”

這時候郭懷禮的妻子王氏端著一籃洗淨的李子出來了,責怪丈夫道:“懷禮,你這個做主人家的怎麽把客人氣成這樣了?”

李慶林上次就見過王氏,知道她是一個溫婉賢淑的婦人,見她這樣禮貌地招待自己,又嗔怪地看著丈夫,心裏麵的氣也就消去了一小半。他一屁股坐回剛才的位子上,拿起小方桌上籃子裏麵的一枚李子吃了,情緒也就穩定了許多,說:“那好吧,我問你,喬家三兄弟的父輩隻不過是中農,最多可以算得上是富農,喬家老二怎麽就變成地主了?還有,縣裏麵那麽多單位,你為什麽偏偏要把喬家老三弄到縣公安局去?”

郭懷禮依然波瀾不驚,回答道:“賀堅率部起義後被選為四川省的政協委員,其父母早已在解放前因病亡故,於是就將家裏的田產全部送給了決定解甲歸田的親妹夫喬勇燮,卻沒想到如此一來喬勇燮在土改時就被劃為地主成分,後來又有人檢舉揭發喬勇燮家裏藏有武器,於是他就逃跑了,至今不知所蹤。至於喬文燮的事情,畢竟他大哥是我黨的地下黨員,還對我有救命之恩,當時我問過他今後的理想,他說很想當一名警察,我這才去找了老嶽。”

李慶林對他嗤之以鼻,說:“他一個農村娃娃,哪裏知道警察是幹什麽的?”

郭懷禮即刻道:“他是我的學生,在縣城讀過書。”

李慶林朝他擺手:“我再問你,龍華強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他曾經和你一起在本地做地下工作,像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找他呢?”

郭懷禮一笑道:“其實以前我和龍華強並不熟悉,出於安全的需要,地下工作都是單線聯係,在解放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同誌的存在,更何況我一直是個講組織原則的人,像這樣的事情我當然應該首先去找老嶽。”

李慶林明明知道他是在詭辯,卻又無法反駁,冷冷地道:“真實的情況恐怕不是這樣的吧?賀堅可是國民黨的中將師長,後來又是四川省的政協委員,難道他不了解我黨的基本政策?難道他會愚蠢到不知道那樣做會害死自己的親妹妹、親妹夫?”

郭懷禮淡然一笑,說:“喬勇燮當年與賀家小姐私奔,賀老爺被氣得大病而亡,賀堅雖然心痛妹子,但最終還是放不下這一段仇怨啊。”

李慶林氣急而笑:“據我所知,當時明明是喬勇燮帶著賀家小姐跑到賀堅那裏躲藏了起來,後來喬勇燮還做了賀堅的侍衛。好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可是後來的事情你為什麽沒有去阻止?你對我黨的政策應該非常了解吧?據我所知,喬家三兄弟可都是你的學生!”

郭懷禮的神情依然淡淡的:“我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什麽事情都麵麵俱到?”

李慶林根本就不理會他的這種說辭:“郭懷禮同誌,真實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吧——當時喬智燮甘冒奇險回到石峰向你們報信,卻沒想到後來犧牲在送信的途中,你根本就不相信他是死於意外,而且很可能是本縣地下黨裏麵出了問題,於是你就和喬勇燮商量,讓賀堅配合著你們演了這樣的一出戲,其目的就是為了讓喬勇燮能夠打入敵人的內部,調查清楚他哥哥的真正死因。至於讓喬文燮進公安局的事情,其實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郭懷禮同誌,我說得沒錯吧?”

郭懷禮不由得暗暗心驚,他沒有想到李慶林竟然能夠想到這一層。他笑了笑:“李書記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

李慶林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你韜光養晦,甚至不惜自汙,目的就是為了不讓隱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察覺到你們的計劃,同時你也因為喬智燮、喬勇燮兩兄弟做出的犧牲感到慚愧。此外,你除了相信你自己,根本就不相信其他的任何人,包括嶽忠勉,所以你要想辦法把他拖在這裏,想必這也是你當初拒絕擔任縣長的原因之一吧?郭懷禮同誌,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想法,畢竟從邏輯上講,在你看來,除了你自己,本縣地下黨的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可是,我不應該是你懷疑的對象吧?你為什麽就不能對我講實話呢?”

郭懷禮對眼前這位曾經的團政委、如今的縣委書記更加佩服,與此同時也禁不住暗暗鬆了一口氣:幸好他所掌握的情況不多,所以也就隻能夠分析到這樣的程度。然而即使是這樣,出於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他依然不能對李慶林講出實情。郭懷禮滿懷歉意地道:“李書記,這根本就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希望你能夠理解。”

李慶林明白了,心裏麵的不滿情緒也因此消散了許多,他點頭道:“我當然能夠理解,那我們就心照不宣吧。”

這時候郭懷禮歎息了一聲,說:“肖局長的犧牲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我沒有及時向組織上匯報隱藏在七曜山的土匪並沒有被徹底肅清的真實情況。”

李慶林的臉上頓時變色:“難道是喬勇燮傳遞過來的情報你沒有及時上報?”他忽然又想到作為老地下黨員的郭懷禮絕不可能犯下這樣的錯誤,轉念間就明白了過來,臉色也因此變得和煦了許多,“你注意到了沒有?曹家坳那一戰的戰報上沒有喬勇燮的名字?”

郭懷禮沒有直接回答:“也就是說,我們一直以來所掌握的情報是錯誤的,國民黨這股殘匪的真正頭目或許另有其人。”

李慶林皺眉道:“既然我們的人已經打入敵人內部,情報怎麽會不準確呢?”

郭懷禮沉默著搖頭,過了一小會兒之後才道:“李書記,你沒有經曆過地下鬥爭,所以並不能完全了解其中的艱難、複雜和殘酷。地下工作的艱難在於必須利用自己合理的身份去獲取組織上需要的情報,而很多時候我們得到的情報真真假假,甚至很可能是敵人故意泄露出來的假消息,會使組織上蒙受巨大的損失。所以,作為局外人,我們很難想象打入敵人心髒的同誌隨時會麵臨的巨大困難,有時候他們根本就無法順利地送出情報,有時候他們無法準確判斷出情報的真實性。像這樣的同誌,他們所畏懼的並不是犧牲,而是自己的價值不能被徹底使用。你要知道,無論是打入敵人內部還是在那裏麵生存下來並取得對方的信任,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李慶林肅然,不再繼續前麵的話題,隻問道:“郭先生,你對我們接下來的工作有什麽建議?”

郭懷禮沉默了片刻,問道:“曹家坳一戰是你親自指揮的是吧?那麽,你們當時的情報是從何而來?”

李慶林回答道:“是我們的偵察員發現了敵蹤,我們在分析敵人的行軍路線後緊急調動兵力在曹家坳設伏,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激戰,敵人被我們全部殲滅。”

郭懷禮沉吟著說:“看來我們的同誌在敵人內部確實是遇到了極大的困難,以至於連這麽重要的情報都沒有能夠傳出來。不過當時敵人的那次大規模行動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啊,七曜山茫茫數千裏,敵人的行蹤怎麽就恰好被我們的偵察員給發現了呢?再結合當時的時間點……那可是我們抗美援朝戰爭剛剛取得勝利不久啊。”

李慶林心頭一動,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當時敵人是孤注一擲、困獸猶鬥?”

郭懷禮拿起一枚李子塞進嘴裏,最後竟然連李核都一起吞進肚子了:“也許我們應該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分析,一年之前敵人的那次出動不僅僅是孤注一擲、困獸猶鬥,更可能是為了給我們造成一種假象,那就是這一帶的土匪已經被我們徹底肅清了。如此一來,幸存下來的土匪頭目及其核心武裝就會因此而變得安全許多,這也就更加有利於達到他們長期潛伏的目的。”

李慶林問道:“可是,這一次發生的大案又如何解釋?”

郭懷禮“嘿嘿”冷笑了兩聲:“那是因為他們想不到我們的基層政權和基層組織會有如此強大的凝聚力,更恐懼於我們發動群眾竟然可以達到如此廣泛的程度,以致讓他們無處躲藏,也就因此讓他們長期潛伏下來的意圖徹底破滅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隻能選擇逃跑,而這一次發生的驚天大案很可能就是他們逃跑前最後的瘋狂報複。”說到這裏,他直視著李慶林:“必須馬上通知各鄉鎮政府、基層黨組織、各處糧站等等,讓他們隨時保持高度警戒。”

李慶林心裏猛然一驚,起身就往外走,幾步後又轉身問道:“喬勇燮的事情,他妻子和喬文燮知道嗎?”

郭懷禮搖頭。雖然隔著好幾米的距離,李慶林還是注意到他臉色突然變得非常不自然。

然而,郭懷禮的提醒僅僅是一場虛驚。好幾天過去了,在全縣範圍內並沒有任何重大的事情發生。其間,李慶林給上級主要負責人打過電話,詳細匯報了案件的情況,請求組織上暫時不要調整縣委縣政府的領導班子。不過他並沒有談及與郭懷禮之間的談話內容,畢竟有些情況到目前為止還僅僅是猜測。上級主要負責人對他說了一番勉勵的話,要求他組織力量盡快破案並及時匯報,對於他的請求卻並沒有任何的答複。

也許上麵還需要時間考慮研究,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默認。李慶林在心裏如此揣度。

最近一段時間來,喬文燮的情況並不怎麽好。他發現周圍的同事大多對他敬而遠之,不過譚政委和龍副局長倒是一直很親切。郭懷禮又去看望過一次喬文燮,在問完他最近的情況之後,離開前又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知恥而後勇。好好幹,我相信你能夠幹得好。”

從喬文燮那裏出來後,郭懷禮就直接去了李慶林的家。今天是禮拜天,他覺得自己不會撲空。縣城早已破舊不堪,數年的抗戰加內戰,整個四川省擔負著國民黨軍巨額的軍費開支,地處川東的石峰縣本來就窮困,以致縣城多年來根本就無錢修繕,建設二字更是不可能的妄想。不過城區內的樹木倒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粗壯、高大,穿城而過的人工河促成了空氣的對流,行走在河邊的樹蔭下很是涼爽、愜意。

縣委縣政府大院緊鄰人工河,位於縣城的中心地帶,據說它曾經是清朝時期這個地方統治者土司的祠堂。郭懷禮邁過大門處高高的石門坎進到裏麵,兩旁全副武裝的衛兵都認識他,所以並未阻攔。大門內是近兩百平方米的院落,正中間道路兩旁的古樹高大挺拔,道路的盡頭是一排兩層樓的青磚黑瓦房,大門處掛著白底黑字的“石峰縣人民政府”的匾牌。在匾牌前朝右側轉過去,再次經過一個院落後又是同樣的一棟樓房,不過這棟樓的大門處所掛的卻是白底紅字的匾牌,上麵的字樣是“中國共產黨石峰縣委員會”。

縣委縣政府的家屬院在最後麵,全部都是平房。李慶林有三個兒子,他的家靠近圍牆,隻占了其中的兩間房屋,夫妻倆一間,孩子們一間。郭懷禮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看見這種情況他不禁暗自慚愧。

李慶林果然在家裏。此時的他坐在屋子外邊,上身穿著一件背心,光著膀子,手拿一隻豬蹄正在去毛,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縣委書記的形象。他抬起頭來看見郭懷禮時頓時就笑了:“今天我家改善生活,郭先生來得正好。”說著,就急忙將手上的豬蹄放下,然後去洗了手,朝著屋子裏麵叫了一聲:“小君,家裏來貴客了。”

很快地,從屋子裏麵出來了一位短發中年婦女,看上去很是幹練。李慶林介紹道:“小君,這位就是我經常向你提起的郭先生。郭先生,這是我……”

郭懷禮即刻笑道:“我知道她,當年你老家的支前模範朱慧君同誌。”

朱慧君很大方地朝郭懷禮伸出手:“郭先生,你好,我早就聽老李說起過你了。”

郭懷禮和她握了手,問道:“孩子們呢?”

李慶林和朱慧君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著東西。朱慧君道:“外麵玩去了。郭先生你這是?”

郭懷禮笑道:“我給孩子們帶來了一套連環畫,估計他們會喜歡。”

李慶林從他手上接過東西,打開後就禁不住讚道:“1927年上海世界書局首版的《三國誌》?這可是好東西。郭先生,你這禮物可太貴重了啊。”

郭懷禮擺手道:“談不上貴重,我隻是希望他們能夠通過這套連環畫培養起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這可比放在我家書架上的作用更大。”

李慶林很是高興,對妻子說:“收下吧,這可是郭先生的一片期望。”說著,就從一旁的椅子上拿起外套,對郭懷禮說:“家裏亂糟糟的,郭先生,我們去辦公室談事情。”

李慶林轉身時,郭懷禮注意到,他後腰皮帶上別著一把手槍。

李慶林的辦公室在二樓左側的角落處,寬敞、安靜,不過裏麵的布置很是簡單,唯一讓人看得上眼的就是那張古舊的辦公桌以及後麵那一排書架。進了辦公室後郭懷禮並沒有馬上坐下,趁著李慶林給他泡茶時直接走到書架前,看了看,說:“想不到李書記也是愛書之人。”

李慶林笑道:“我上了幾天大學,抗戰爆發後就投筆從戎了。這一點倒是與賀堅很相似。郭先生,請坐,我這裏的茶葉可沒有你家裏的好。”

郭懷禮輕輕敲了敲那張辦公桌,讚道:“這可是好東西……李書記喜歡我家的茶,經常過去喝就是。”

李慶林大笑:“我還以為郭先生要把那盒茶送給我呢。”

郭懷禮也笑,說:“一盒茶隻是小事,不過我擔心這樣一來會有人效仿,如果我們石峰縣的壞風氣因我而起,這樣的大罪過我可承擔不起。”

李慶林點頭:“郭先生說得對,防微杜漸,我們都應該從這樣的一些小事情注意起來。對了郭先生,今天你不會僅僅是為了給孩子們送書來的吧?”

郭懷禮坐了下來,問道:“找到鄭小文沒有?”

李慶林搖頭:“還沒有,他家裏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縣公安局重新對現場進行了勘查,結合當時肖雲飛一行所在位置的視野狀況,初步判斷出敵人投擲手榴彈的位置大致有兩個,一是房屋左側的小山包上,二是屋後那座大山的半山腰,後來縣公安局的同誌也在那兩個地方發現了比較清晰的足印。此外,目前已經基本可以確定,敵人使用的是美式手榴彈,爆炸力非常的驚人。”

郭懷禮點頭道:“如此說來,當時出現在那裏的土匪至少有兩個人,而且鄭小文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關於鄭小文的情況我大致了解一些,此人是在1948年的冬天到喬家衝落戶的,由此可見,國民黨在預感到失敗之後就開始著手布局大西南了。”

李慶林皺眉道:“雖然你認為敵人的這次行動是他們逃離前的瘋狂報複,但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情報來源證實這一點。有這樣一股土匪隱藏在大山裏麵,我這心裏始終不踏實啊。”

郭懷禮沉吟著說:“當然,那隻不過是我個人的分析而已。這股頑匪即使要逃離七曜山區,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敵人真的是準備逃跑,他們為什麽還要製造出如此驚天的大案呢?還有,敵人為什麽在此之後就又銷聲匿跡了呢?”

這其實也是李慶林最近幾天正在思考的問題,他問道:“對此,郭先生有答案了嗎?”

郭懷禮非常審慎地回答道:“我覺得敵人有可能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李書記,你認為他們最不可能從哪個方向逃跑?”

李慶林怔了一下,搖頭說:“我們對整個七曜山脈的合圍可以說是銅牆鐵壁,任何一個方向都不大可能。不過相對來講,水路是最不可能的,因為我們一直以來對整個長江航線船隻的檢查都非常嚴密。”

“是啊,”郭懷禮喃喃道,“喬勇燮,為什麽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呢?按道理說,敵人針對肖雲飛同誌的這次行動,你無論如何都應該想辦法將情報送出來啊……”

李慶林歎息了一聲,說:“想來肯定是出了什麽大的問題。不過從這次發生的事情來看,我們內部真的很可能存在著敵人的內線。”

郭懷禮忽然問道:“肖雲飛同誌這次前往喬家衝的路線事先都有哪些人知道?”

李慶林回答道:“據譚定軍和龍華強講,事先肖雲飛隻是說準備帶著下麵的人搞幾次拉練,他並沒有預先規劃路線,也許這次去喬家衝完全是臨時起意。”

郭懷禮即刻就接了一句:“也許?對了李書記,肖雲飛同誌犧牲後你們考慮讓誰接替他的位子?”

李慶林的目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郭懷禮擺手道:“無端去懷疑某個人,這是一種從主觀上就將對方認定為敵人的錯誤思維方式,我們在這方麵可犯下過不少錯誤。所以我的想法是,最好是暫時將這件事情放一放,再狡猾的敵人也總有露出狐狸尾巴時。”

李慶林皺眉:“作為縣委書記,像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應該盡量多了解一些才是吧?”

郭懷禮微微一笑,說:“倒也是……”

李慶林忽然明白了,這一次郭懷禮肯定是已經請示過了某個人,在得到了許可之後才專程前來找他的。當然,他不會去問那個人是誰,這也是原則和紀律。

兩個人一直密談到李慶林的大兒子來叫他們回家吃飯,這時候郭懷禮忽然說了一句:“李書記,我還想和你談談喬文燮的事情,這件事情也非常重要。”

李慶林看著他:“請講。”

郭懷禮緩緩說:“喬文燮是這次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且毫發無傷,由此至少可以說明一點,那就是喬勇燮在敵人內部的地位不低,而且完全取得了敵人的信任。為了盡快查明這一股土匪的蹤跡,同時也是為了盡量減少我方公安人員的傷亡,我建議將喬文燮派往喬家衝和曹家坳一帶工作。”

李慶林猶豫著說:“喬家三兄弟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了,還有就是他這次的表現……”

郭懷禮起身踱步:“關於這件事情,我權衡了很久。第一,隻要喬勇燮目前還活著,那麽喬文燮就應該是安全的;第二,李書記是帶過兵的人,應該清楚破膽是新兵成長為老兵的重要過程,我相信,喬文燮在經曆過這一次的事情後就一定會變得勇敢起來的。”

李慶林點頭道:“這倒也是。他能夠在逃跑的中途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毅然前往鄉政府報案,這一點確實非常難得。好吧,這件事情我考慮一下,然後再和縣公安局的同誌溝通溝通意見。”

幾天過後,地區行署公安處下發了關於龍華強就任石峰縣公安局局長的任命文件。又兩天後,就在喬文燮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他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銜——石峰縣公安局特別派往黃坡、臨潭兩區聯絡員,簡稱“特派員”,不過他的這個職銜是沒有行政級別的。

李慶林向譚定軍和龍華強講明了這麽做的理由:當年逃跑的喬勇燮很可能已經是隱藏在七曜山的國民黨土匪的重要頭目之一,這一項任命有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外,喬文燮的大哥喬智燮是我黨優秀的地下黨員,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他的階級覺悟。因此,無論是譚定軍還是龍華強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任命發布後在縣公安局裏麵也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

也就在這天晚上,喬文燮被郭懷禮叫了去,師娘給他煮了一碗麵條,裏麵漂浮著一層紅油,最上麵撒了一些蔥花,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喬文燮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這才注意到先生正笑眯眯地在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先生……”

郭懷禮問道:“好吃嗎?”

喬文燮點頭。郭懷禮笑了笑,說:“再好吃也就隻有這一碗。不是家裏沒有,而是這個世界上好吃、好看、好玩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懂得克製自己的欲望、懂得適可而止才是最重要的。文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喬文燮點頭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有自製力,要學會抵禦各種**。”

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郭懷禮滿意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孔聖人說要克己,要修身,才能夠齊家乃至治國平天下。這一點其實與我們共產黨人提倡的自我修養是一致的:無私無畏,不怕犧牲,一切為了人民……文燮,你還記得你大哥嗎?”

喬文燮點頭,問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是嗎?”

“是的,他就是這樣的人。”郭懷禮道,“除了他之外,你二哥也是這樣的人。”

喬文燮驚訝得差點站了起來:“我二哥?他不是……”

郭懷禮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繼續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告訴你,你二哥他也是一個英雄,你要向你的兩位兄長好好學習,今後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文燮,你能夠做到嗎?”

喬文燮依然在震驚中,不過還是下意識地點頭回答道:“我能,一定能夠做到。”

郭懷禮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一下子變得深沉起來:“我也相信你能夠做到。不過,文燮,你二哥的事情千萬要保密,不要對任何人講,包括你奶子和你二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我曾經給你講解過這句話的意思,你應該懂得其中的道理。切記、切記!”

看著郭懷禮嚴肅的麵容,喬文燮一時間有些茫然:“先生,那、那我今後應該怎麽做?”

郭懷禮想了想,說:“我送你十二個字:安全第一,保守秘密,隨心而為。你自己慢慢去領悟吧。”

抗美援朝戰爭剛剛結束,國家正處於困難時期,即使匪情再次出現,縣城的路燈還是像以前那樣稀稀拉拉的,昏暗無比,大街上的行人仍然不少,就算不久前才發生了公安局局長遭遇土匪襲擊的重大事件,人們的生活仿佛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喬文燮走在街道上,看著每隔一段距離就出現的全副武裝的崗哨以及巡邏在人群中的公安,心裏頓時湧起一種自豪與責任感。他也經常參與這樣的巡邏,不止一次。

二哥的事情讓喬文燮非常震驚。郭先生告訴他的一切徹底顛覆了他心中的定論,不過他也因此而感到激動與驕傲。那畢竟是他的親二哥啊。與此同時,這件事情還讓他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候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甚至是自己親自經曆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十八歲了,如今還是一名身負重任的特派員,所以,我已經是大人了。喬文燮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