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同遊盂蘭盆會
中元節當天的傍晚,石璞玉已經派遣家中小廝來催了朝遊露好幾回,“要開始了,你還在等什麽?”
朝遊露在房間中踱了數個來回,不時來到窗邊,探頭托腮,極目遠眺,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眼見離與同窗相約之時漸盡了,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鶴唳。
一隻全身雪白的仙鶴圍繞著朝府旋了兩圈,找到了朝遊露,將嘴上之物銜到了她的窗邊。
是一個長長的扁盒。
朝遊露瞧著那仙鶴像是通靈性的仙禽,便試探性地問道:“是諦視讓你送給我的?”
仙鶴唳叫了兩聲,埋下頭來,如人類點頭之狀。
玉真神使心中既激動又苦楚。
激動自己幫帝釋跑這一趟腿,終於見到了轉世的女帝。
苦楚的是自己隻能裝作是一隻仙禽,不能開口敘舊點破彼此的身份,否則就會觸碰到帝釋所說的“天道因果”。
朝遊露又問:“他呢,不來嗎?”
仙鶴否定地晃了晃首,凝眸望了她幾眼,再度振翅翱翔而去。
朝遊露打開長盒,裏麵是一柄軟劍,測其材質,可剛可柔,柔時環繞於腰間,硬時削鐵如泥。
拿起來舞了兩個劍花,寒光閃閃逼人,劍氣銳不可當,端的是一方寶物,朝遊露愛不釋手。
此物表麵上是一把劍,其實劍柄是玄微蒼溟常用的神使令之一。
有了這把劍,他的神魂分身便能以此為通道,時時看護提點著朝遊露。
朝遊露小心翼翼地以布擦拭著劍,還沒抹上兩下。
一團刺目至眼瞎的金光倏然亮起。
待金光冉冉散去之後,一個人形緩緩現出。
朝遊露眨了眨眼睛,遲疑地問:“這位公子,你是……”
他大致還是諦視那般長相,但比諦視更高了半尺,容色更有難以形容的驚心動魄之美,嗓音亦是金聲玉潤,淨若天籟。
“諦視有言——「我事務繁忙難以抽身,但與你的中元之約緊要,特贈你千年寶劍一柄。劍中所宿之靈為我式神,日後他將常伴你左右,見他即如見我,仙術相授,一應皆同從前」。”
這位突然造訪的貴客讓朝遊露愣了半晌,險些連口水都浸出來了半尺,“你是諦視的式神?”
在普通的人類中,朝遊露見到他本尊等比複刻下來的化身,反應已算是很沉穩了,玄微蒼溟點頭,“也是這把劍的劍靈。”
朝遊露的眼中泛起了感動的淚花。
“原來你一直明珠蒙塵,寄生於這柄軟劍,在人群中尋覓著自己的主人。如今終於天可憐見,讓你遇著了我……”
她的想象力實在豐富,也好,把細節都幫他補充完善了,玄微蒼溟不置可否“唔”了一聲。
“你叫什麽名字?”
“蒼溟。”
既然諦視令這位劍靈常伴自己的身邊,想必之前所說「會有人伴你同遊盂蘭盆會」就是指的他了。
“蒼溟公子……我邀你同遊盂蘭盆會,仙術等廟會後再教授,可否?”
那美得不似真人的劍靈蒼溟傾國傾城地一笑。
“好。”
說罷,就要出門。
朝遊露忙將他喊住:“且慢!”
他回首,那微微流動的眼波又讓朝遊露胸口一陣難以言喻的憋悶。
“蒼溟公子,你這般看起來,實在是……”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這九尺之高的身材,豔絕天下的姿色,清雅脫俗的貴氣,放到人群中就是一個萬分紮眼的存在,與庸庸碌碌的凡人格格不入。
“怎的?”
“……鶴立雞群。”
聽她竟自比為雞,玄微蒼溟麵上一片謙虛和藹之色:“身高這種東西大家都是一米多,也沒有什麽好比較的。”
“可是你離兩米隻差之毫厘了吧。”
朝遊露的目光移到玄微蒼溟的腳下,那繡金雕鳳的靴履底厚約一寸,再看看頭上的玉冠,雖低調中不失奢華,也有將近三寸。
他肉身近有九尺,又這般添頭增尾地加起來,與身材瘦小之人相較高了近有半米,壓迫感十足。
“遊露真是好眼力,”玄微蒼溟點頭讚許,“我這般身材在同僚中不過爾爾,你習以為常便好。”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身為高高在上的天帝,對臣下造成直觀壓迫感是最基本的威儀。其餘四帝都那般高偉,他總得保持一致,不求無功,但求無過,避免集體會麵時出現“凹”字型的慘狀。
朝遊露陷入了茫然之中,不過爾爾……他到底有一群什麽樣的同僚?
不過劍靈嘛,倒也能理解。形體類劍,可不就是又高又瘦嗎?
故而他的同僚們也是這般又高又瘦——自然是一群劍靈了。
言歸正傳。這具身軀也許在劍靈蒼溟自己看來平平無奇,但一出現在人流擁擠的盂蘭盆會,恐怕立時就要引發軒然大波。
朝遊露當機立斷地打開了自己的櫥櫃,前幾年遊廟會時購買的麵具正靜靜的躺在其中。
她挑了一個青年男女相親攜手遊廟會最愛的狐狸麵具,踮起腳尖,正欲蓋到玄微蒼溟的臉上。
卻聽他說出二字:“輕浮。”
自己走到櫥櫃旁,卻選了一個惡鬼麵具,遮住了那張驚世駭俗的臉。
二人走在人群中,從朝遊露的角度仰望過去,隻見線條優美的下頜,薄薄的雙唇。
“為什麽選這個?”
那薄唇輕啟,微含一絲笑意:“彼岸兩生花,佛魔一念間。”
花燈和檀香縈繞的霧氣中,一陣香風將《開經偈》送來:“……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南無蘭盆會上佛菩薩……南無蘭盆啟教大目犍連尊者……”
又有《佛說盂蘭盆經》——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普願盡法界沉溺諸有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耳邊傳來石璞玉一聲響亮的呼喊。
“遊露!”
兩方人馬碰麵,朝遊露簡單相互介紹了幾句,雙方都在心中暗自計較了一番。
胥子衿在普通人中也算長身玉立,卻比玄微蒼溟矮了半頭不止,須得微微仰起頭,方才能勉強與之交談。
石璞玉倒是身壯如山,雖與玄微蒼溟等高,卻健壯有餘,瀟灑不足,更顯笨重。
不知道朝遊露身邊為何會有如此的神聖,聽說是與她結下善緣的方外之門送來的仙侍,胥子衿想要試他一試。
“蒼溟公子不願以真麵目示人,想來定是風姿超然,天下無雙。”
玄微蒼溟正撥弄著麵具上垂下的細穗子,懷著實事求是的心態,不敢自誇地答了一句。
“正是。”
頓時梗得文采斐然的胥子衿不知從何接起。
倒是一向粗魯的石璞玉有心無意地笑朝遊露。
“遊露,你一向中意的對象便是這樣玉樹臨風、溫文修雅的貴公子。”
胥子衿無意之中被刺痛,眼眸低垂。
他也算是玉樹臨風,溫文修雅,然而宥於出身,遠遠不夠貴。
隻聽朝遊露道:“也不盡然。人活一世,能遇上誰豈是自己說了算的?還是莫要早早地圈地為牢,把自己禁錮其中。”
一席話讓胥子衿眼中陰霾散去了幾分。
麵具背後的玄微蒼溟一直在留意看胥子衿。
這書生看似不時與石璞玉交談,間或舉目四顧,實則眼神從未真正離開過朝遊露的身上。
哪怕是遍覽熙熙攘攘的盛會,十回裏也總有八九回視線是來回經過朝遊露的。
胥子衿的確是個弱美男子,然而遠遠不夠病。好生將養的話,怕是能活到七老八十終養天年,與玄微蒼溟心目中早死早超生的理想配偶相去甚遠。
幾人正邊走邊談,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向一個方向流動了起來。
少年男女的焦急的喊聲此起彼伏。
“「沉霜」!”
“是「沉霜」!”
“快去快去,「沉霜」來了!”
玄微蒼溟勾下頭,在朝遊露的耳邊問。
“什麽沉霜?”
熱氣吹拂於耳畔,帶來淺淺的癢意。
街頭火光正盛,故麵上潮色不現,朝遊露平心靜氣地道:“「沉霜」啊,是講述神界愛恨情仇大戲的下半出。每每演出之時都萬人空巷,扮演天帝的那位小生成了名角,聽說戲約都已經排到三年後了。”
石璞玉雞頸望成了鵝頸,“啊”的叫了一聲:“那邊是「如燼」!是「沉霜」的上半出!”
他激動之下跳起三尺高,隨口跟其他人打了個招呼,便隨著反向湧動的人潮狂奔而去。
“「如燼」又講的是什麽?”
“天帝未婚妻和天帝手足之間的愛情故事,”朝遊露向著石璞玉離去的方向一指,“別看是鐵血好男兒,追起這場戲來也是又哭又笑,入戲得很。”
玄微蒼溟:“你又為何要去看下半出?”
朝遊露莞爾一笑,“那扮演天帝的小生飄若驚龍,宛若遊鴻,身姿俊逸,舉手投足之間皆有天神下凡之風姿,實在好看得很。”
玄微蒼溟和胥子衿便雙雙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出神界愛恨情仇大戲已經在望京城內演繹了有一陣子了,萬沒想到會在盂蘭盆會上當場放送起來。
那邊廂正好演到白月光親手捅死了情郎,撕心裂肺的鮮血嘔了一地,圍觀群眾受虐般滿足的眼淚也流了一地,口中不時情不自禁嚷著。
“啊,我的霜兒!”……“可憐的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