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何方道友渡劫
既然已經發泄了十之八九,想來那剩下的一二應該與上官公子相關了。
“上官公子如今潦倒病弱,你便既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
上官想明見千紙的神情起了動搖之色,知曉朝遊露的嘴遁已經起效,忙自貶道:“千紙師妹,我以往天資庸俗朽木難雕,如今已家道中落如喪門之犬,受了那天道因果循環罪有應得的報應!隻求你高抬貴手,將我放過!”
千紙不覺茫然,“我被逐出師門,世間門派大多重視宗族,又嫉賢妒能。我為世所不容,孤身一人,如何榮登大道?”
朝遊露鄭重地道:“我護送上官公子安全抵達旁支宗門後,將翻越無終山,去往原萬神飛升之地求道……”
“……一月為期,我在無終山等你。”
千紙手中的花燈把柄頂住了上官想明的胸口,好似用力一戳,就能將他胸口捅個窟窿出來,“我囚禁了你的兄弟們許多時日,你可會四處告密,透露我的行蹤?”
被圍追堵截了一路的上官想明忙著自藏行蹤還來不及,他艱難一笑,無血色的嘴唇幹涸起皮,“千紙師妹,如今我孑然一身,已經沒有兄弟了。”
沒了千紙這道最後的阻礙,朝遊露終於將幾近虛脫的上官想明送到了旁係宗族,好似丟下了一塊燙手山芋一般,心中驟然輕鬆。
她去客房靜息,留下上官想明一人同族親敘舊。
與上官想明多年未見的掌門上官劍和藹一笑,又情深義重地歎了口氣。
“想明,我與你父親上官靈季友伯兄,與你便等同父子。可憐我膝下無兒,半生隻得一女,且性情頑劣不堪,難擔掌門重任,尋思著要給小女覓一佳胥,以便繼承家業,方才穩妥啊。”
上官氏雄踞新月王朝修仙界數代,樹大根深死而不僵,有了這正宗嫡子在手,日後未必不能“勤王”。天下沒有白送的午餐,上官想明心中一顫,“伯父,我現下正無暇他顧……”
上官劍胸有成竹地捋須笑道:“修仙界傳言,兩位司戰之神最近頻繁通行於昆侖墟和各界之間。想必昆侖墟女帝閉關頗有所成,眼下出關在即,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已是近在眉睫之事了……
“是時天下青年英豪為求上昆侖墟修煉,必然邀帖雲至,要得到這拋頭露麵的機會,甚而成為仙帝弟子,多半還需老夫一力推薦。”
上官曉明雖然**不羈,但他並不傻,完全能夠明白上官劍這番話意味著什麽。
“承蒙伯父青眼,待想明好生思慮一二。”
朝遊露在此上官氏的旁係宗門暫時歇腳了幾日,眼看就要再度啟程。
“朝師姐,一路走來,辛苦你良多,”上官想明心中百般不舍,始終難以放下,“不如留在此處,我求掌門伯父收你做內門弟子可好?”
聽到上官想明的告白,朝遊露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沒有馬上拒絕自己,這沉默在上官想明眼中等同於思慮,給予了他幾分期待與希望。
“上官公子……”朝遊露頭也未抬地擦拭著手中那把蒼溟劍,將劍麵擦得光亮如鏡,纖毫畢現地照著自己的臉,“我如今年歲長了,心境也同往日不大相同。”
上官想明以為她說的是年齡差距,急急地道:“修仙人士活上幾百年也是尋常,時間拉得越長,那點差距越微不足道……”
朝遊露對他淡淡一笑,“倘若我再年輕十來歲,也是如千紙無二的青春年紀,恐怕行為也同她一般過激。”
末了又是搖頭歎息,“青春易逝,往事難追啊。”
上官想明的麵色一白。
聽她的言下之意,其實頗為讚同千紙對於眾位公子的處置,不過是如今行事穩健了,考慮大局為重,方才請求千紙饒他一命。
上官小公子心中那點微末的念想如同熱焰渥冰,登時又是難受,又是傷懷。
他倉皇站起身來,“還請……朝師姐再盤旋幾日,歇好身子再出發。”
幾乎是奪路而逃。
經曆了人生跌宕起伏的上官想明在外麵又淋了一回雨,心中充滿悲愴的他抬起頭仰望著陰雲密布、雷鳴電閃的天空。
隻覺得這場雨好大,比投奔羽華派遇到朝遊露那一天還要大。
等到大徹大悟之後,上官想明去麵見了現任掌門上官靈,真摯地表達了自己的誠意。
目前派中外門弟子優秀者眾多,他雖本家嫡係,如無靠山恐怕難有大進益。
既然上官靈不斷對他以前途相誘、曉以大義,他隻得欲戴掌冠,必承其重,唯獨懇求一點:“父母新喪,本應守孝,不宜辦理婚禮。請本門長老隻做誓約見證,不行大操大辦。”
上官劍欣然應允。
若上官想明有朝一日東山再起,未必看得上他這旁支宗門。嫡子落難溺水待救的緣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最好便應機立斷,促成二人婚事。
正巧上官想明新至,各位長老都在門中,哪怕是下幾星雨也不打緊,反倒能顯出這對新人永結秦晉,排除萬難的決心。
當下上官劍便吩咐下去:“即刻請各位長老齊聚內殿。”
上官想明初見了掌門之女,未來的妻子上官嫣然,麻木的疼痛讓他的失望都變得不甚顯著——
平平無奇的長相,上官劍口中的“五官端正”。
微壯不高的身段,上官劍所說的“中等身材”。
聲高氣粗的嗓音,上官劍稱讚的“性格明麗”。
不能說上官掌門所言不實,隻是進行了提煉總結,再加上了適度的修飾美化。
可見天下父母對於自己的孩子,總歸還是存了幾分寬容之心的。
上官想明對朝遊露的那點心意又怎能瞞得過目光老辣的上官劍?趁著朝遊露還在門派中,也著人邀請她一起過來觀禮,以此一石二鳥,徹底了斷了上官想明的念想。
以免他日上官想明風雲再起後,又記起了這位在人生低穀之時對他伸出援手的女修士,反複糾纏不清。
為了讓朝遊露和上官想明將彼此看得更清楚,上官靈臨時在諸位長老席中為朝遊露加了一把坐椅,理由便是什麽“多謝朝仙子一路護送,請坐為上賓”之類的。
朝遊露欣然笑納了,全程微笑地看著一對新人。
上官想明正在同嫣然小姐念誓,“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
雷聲忽然“轟隆隆——”大作,伴隨而來的是滂沱大雨,將天地牽連成一幕水簾。
上官想明不得不加大音量,近乎於嘶吼。
“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回應他的是讓眾人近乎於耳聾的驚天霹靂之聲。
“劈啪——”
不知有何人在附近渡劫,看來過程充滿了艱辛和不順,甚至隱含著失敗的不祥之兆。
上官想明終於艱難地完成了立誓環節,內殿之中卻一片地動山搖,瓦塊礫渣簌簌而下。
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將周圍的大片建築都作為了滑翔著陸的緩衝地帶,一路摩擦著前進,壓到了不少結構鬆散的建築物。
幸而由於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所有人都集中在堅固的內殿,未曾造成人員傷亡。
在短暫的驚慌失措之後,眾人紛紛搶步而出。
隻見殿外銀光閃爍,順著山巒起伏地勢修建的亭台樓閣盡數被夷為平地,數代人上百載心血一朝化為烏有。
一條體型巨碩的銀蛟龍尾部搭在山頂,頭部對著內殿門口,正企圖扭動身軀,再度起飛。
奈何它的體型過於龐大,而山門又過於狹窄,剛好將它夾在其中,左右循道皆不得其法。
朝遊露認得這條龍。
當年在飛翎國邊境被鎮壓幾百年,一朝翻身遨遊雲端,這次又再度跌落泥潭的那一條。
此時這條銀蛟龍正睜大了雙眼,死死地盯著半空中的某個地方。
而周遭眾人已因對它的處置爭論得不可開交。
“這銀蛟給我派造成了這樣大的損失,今日不能叫它善了。”
“此蛟體型龐大雄健,怕是龍神近裔,若是不能活了,不如將其鱗片筋骨拆解出售,應能功過相抵。”
“我看它的性命還有回旋餘地,不至於因渡劫而死,不如將它關入珍獸池馴服,日後為我門派效力以償損失。”
門派長老們的意思朝遊露很明白,但此龍與她也算頗有淵源,且身世悲慘,不能坐視不理。
於是她轉頭對上官想明道:“對了,上官公子,我對你還有最後一句話,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
“你說。”希望之火又在上官想明的眼中燃燒起來。
她是不是……終究還是念著他的?
朝遊露手一伸:“麻煩把我的酬金給我。”
上官想明一呆。
他為了多留朝遊露幾日,一直未提起“將所有身家作為報酬”這樁事。此時她主動索要,想必在觀禮結束之後,便將繼續西行了。
承諾必兌,不舍朝遊露離去的上官想明隻能濕潤了眼眶,解下腰間一枚上官氏的令牌,雙手捧起。
“上品靈石五十萬,聊表想明心意,請朝師姐笑納。”
一時間議論紛紛的眾人都噤了聲。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落難的上官公子隨手拿出來的信物,都抵得上一個門派上百年的積累。
朝遊露收了上官想明的重金,少不得要說句祝福的話過過場麵。
“願你想你所想,愛你所愛,心想事成,無怨無悔。”
她所說出的每個字都有如棒槌,聲聲敲擊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