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灰姑娘貴公子
日上三竿,上官想明終於再度醒來,見朝遊露嘴角噙著一抹堪稱溫柔的微笑,一向波瀾不驚的臉色也有了幾分淡淡的嬌羞,整個人都猶如被天降甘霖滋養的草木,精神顯得健旺無比。
而他自己隻覺得全身酸軟,脖子僵直,頭背劇痛,怕是小半月都隻能有心無力,望美興歎了。
當下上官想明精神萎靡,似睡非睡,由著朝遊露將自己提東提西。
眼見離無終山越近,身後的追兵便越少。
到了傍晚,朝遊露自以為終於可以喘口氣,才閉上眼睛,忽聽耳旁千般慘叫交織,如陰風灌耳,讓人悚然一驚。
她隻得睜眼,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站在不遠處,冷冰冰地望著她,“這位姐姐,剛才跑得挺快啊。”
朝遊露訕訕一笑,防守型的仙人嘛,自然是要腿腳靈便保存有生力量,怎麽能總是勇猛無畏地硬拚?
她邊笑邊緩緩起身,“這位妹妹,我記得你並不在追兵之中。”
那身影隨空氣隱隱流動,看來不是真身,恐怕是先顯出了幻影來震懾她。
少女一揮衣袖,不耐的神色似欲甩掉擾人的凡塵,“他們與我無關。”
“姑娘,上官公子已然病了,趁人之危也是不對的,”朝遊露試探她虛實,“你何不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羽華派掌門洛川座下首席大弟子,朝遊露,一向聽聞你性情平和處事冷靜,如今再見,果然名不虛傳。”
“再見?”朝遊露訝然,在腦海中搜尋著蛛絲馬跡,“我們曾經見過?”
“我乃萬太宗外門弟子千紙,排行最末,偶爾見過彼此幾次,沒有印象也是正常的,”少女在敘述自己身世的時候,臉上仍然是不變的高傲的神情,“你可還記得,當時你師尊洛川為何會突然病倒?”
千紙以這樣篤定的口氣說出來,反倒令朝遊露遲疑了,“是因為師父懷疑小師妹跟各大掌門公子的失蹤有關?”
姬舞一味否定,洛川一味懷疑,懷疑得多了,連姬舞自己也動搖了,以為自己平時各種作死的行為與各大掌門公子的失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奈何百口莫辯。雙方因此糾纏不清,洛川也因此一病不起,姬舞因此反上昆侖,岸殤因此苦苦相逼——
仿佛小小的蝴蝶扇動著翅膀,引發了一場莫名的滔天巨嘯。
那少女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道:“我做的。”
腦海之中警鈴大作,朝遊露上前跨了一步擋在上官想明的麵前,一隻手已經按住了腰間的軟劍。
她直覺可怕。
這少女竟然毫無顧忌地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更可怕的是,她在悄無聲息之間,就讓幾位世家公子蒸發於人海之中。
“你這會兒心裏一定在想,這女孩如此可怕,萬一她突然發難,定是先向上官公子出手。”
連所思所想也被看破,朝遊露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上官公子可曾與你有深仇大恨?”
千紙搖頭,“未曾有。”隨即她又複冷笑,“也算有。”
想想上官想明蝶環花繞的成長環境,朝遊露試探性地問道:“他可曾……對你始亂終棄?”
“不曾,”千紙眼角的餘光瞥向上官想明,“但——比那更可恨。”
趁著千紙感懷往事的一瞬間,朝遊露一手提著上官想明的後領,一手暗暗地捏了個隱身訣,倏然消失在千紙眼前。
才出了那腹地洞穴,由於顛簸幅度過大,上官想明悠悠醒轉,見自己正在被動的風馳電掣中,耳邊疾風颼颼,便病弱地問了一句:“朝姐姐,我們這是在哪?”
“上官公子可知千紙是何人?”朝遊露不答反問。
“想明雖友人眾多,對這名字卻並沒有什麽印象。”連番折磨讓他頭暈目眩,記憶紛擾似有似無,那什麽“千紙”,至少能確定不是自己的前女友之一,這點倒是讓他倍感欣慰。
眼前大霧驟然攏起,霧氣濕潤黏膩,糊得二人眼前一片茫茫,不知方向為哪般。
二人再繼續前行,迷霧中隱隱傳來樂器之聲,夾雜著人聲調笑,在混沌之中顯得突兀又可怖。
亭台樓閣的輪廓在不遠處若隱若現,紅紅火光如守候多時的妖獸之眼,在滾滾黑霧中輕微地搖拽。
“不好!”朝遊露悚然一驚,“終究還是入了幻境。”
她還能勉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手底下的上官公子已然抖如糠篩,再度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一點紅光在黑霧中出現,浮於半空。
朝遊露停下了腳步,輕拍了幾下上官想明的肩膀,左右無路可走,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看看對方究竟是何目的。
紅光一搖一晃,緩緩接近他們。
走得近了,兩人方才看到一位素衣少女的身形浮現,她提著一隻垂吊的蓮花燈,那點紅光便是花燈所發出。
再行了幾步,朝遊露終於看清楚少女的模樣,正是方才在腹地洞穴中與她交談的千紙。
千紙目光微沉,“好久不見,上官公子,還記得我麽?”
那樣的麵龐,那樣高傲的語調,上官想明仿佛似曾相識——但仍然欠缺一點提醒。
千紙似乎早知他會如此,給了他一條線索,“去年的萬太宗門內會試,是借了誰的力?”
這一句話如電閃雷鳴中的驚天霹靂,將上官想明幾近遺忘的記憶喚醒了些許,“你是淩雲宗林公子的……”
最後那幾個字礙於朝遊露在旁不好說出口——“前任仙侶之一。”
上官想明幹咳了幾聲,“千紙姑娘,我誠心感謝你給予的幫助,也曾把酒言歡、並肩戰鬥過,在下實在是想不起究竟有什麽地方對你不住。若姑娘因為與林兄之間的情感糾葛遷怒於在下,在下實在是一頭霧水,愛莫能助。”
他幾句話將責任道德推卸得一幹二淨,仿佛與自己毫不相關。
畢竟他們作為仙二代天團,湊上來獻好示愛的女仙子不計其數,臨時仙侶更換得又極其頻繁,他又如何能記得住每位兄弟的曆曆過往?
這位千紙姑娘當初也是有些微特別之處的,否則不會入得淩雲宗林言舊公子的法眼,但是這些隱含內容卻是決計不可在朝遊露麵前提起的。
千紙似乎早知他會有這番說辭,當下冷笑一聲,也不言語,衣袖一揮,將身後的濃霧豁然撥開。
隻見那幻境之中,幾大失蹤的世家公子正在尋歡作樂,美人相伴,鮮花簇錦。他們置身其中無限歡喜,上官想明卻看得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他們手中摟著紙糊的美嬌娘,美人眉目如畫——確實都是畫上去的。
亭台樓閣,雕梁畫棟,酒杯桌椅鮮花,也都是紙糊的,仿佛他們正在陰間享受親人墳頭哭燒過來的待遇。
鶯鶯燕燕和調笑之聲不絕於耳,上官想明努力捂住耳朵,卻又捂不住眼睛,無法抵擋那可怕畫麵的刺激。
終於,他崩潰地大喊起來。
“假的啊,這些都是假的啊!”
“你這妖女,你把他們都怎麽樣了啊!”
幾位兄弟仿佛聽到了上官想明的呼喊,他們抬起頭來左顧右盼,似乎終於發現了端倪,丟下手中的紙美人四處奔逃。
誰知更驚悚的畫麵出現了。
碰到桌子的公子消失了,與桌子融為一體,碰到鮮花的公子消失了,變成滿地的花瓣。有的化作柱子,有的化作酒杯,有的變作樂器,就好似他們的本體原就在此,剛才放出來的不過是他們的靈魂。
徒留兩位——一位是與上官想明相熟的林言舊公子,一位紙美人還站在原地,隻是霎時間換上了一套大紅禮服。
打鼓吹呐,花瓣滿天,一派陰風測測的氣氛。
新人們機械地執行著婚禮步驟,一人挽著紅花的一頭,目光呆滯地拜著堂。
他們手上挽的花團,腳下踩的桌凳,漫天飛灑的花瓣,演奏的樂器,無一不是自己的兄弟。
上官想明喃喃地道:“住手啊!你們可是兄弟啊!”
千紙冷眼睨著他:“如何,要一起嗎?”
朝遊露也第一次開了眼界,“千紙姑娘,這……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哪裏過分?”千紙不覺為錯,“我一沒殺他們,二沒傷他們,隻是將他們困在幻境中數日反省自己的過往,又能算得了什麽?”
朝遊露:“你要將他們困到什麽時候?”
千紙冷冷地道:“直到我高興為止。”
她看了一眼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的上官想明,半蹲下身,柔聲道:“上官公子,你還記得我們數次聚會的情形嗎?”
如魔怔一般,上官想明緩緩地抬起頭與千紙對視,一些以往不曾在意的記憶碎片從角落中閃現——
一年一度的萬太宗外門弟子考核之時,出生寒微的少女千紙由於出眾的能力被破格錄取,但又因為毫無世家根基背景而排行最末。
作為考核仙童督導之一的林言舊公子正鼓大了眼睛在新進女弟子中尋找獵物,被眾美討好環繞的他覺得索然無味,反被目不斜視走過的高冷少女千紙攝了魂——
她竟然對林言舊公子的好意視若無物。
得不到永遠是最好的,這件事極大地傷害到了林言舊的自尊心,手到擒來所向披靡的他絕不允許自己的世界有這般女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