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昔日的榮光

身不能動,任人擺布。

原本就不算開朗的墨幽青,陷入了徹底的抑鬱之中。

靜淵海心情饜足後也想讓墨幽青有絲活氣,“師尊想要什麽?”

墨幽青無精打采,“我想要你死。”

“這不能夠,”靜淵海吻著她的臉頰,“說點實際的。”

“讓人推我出去走走。”

大概男人在這種時候都比較好說話,靜淵海也不例外。

“師尊想要去外麵透透氣,何必借助於旁人,徒兒就能夠帶你領略這世界大好風光。”

靜淵海用厚實的大髦裹住了墨幽青,將她摟在懷中。風聲從耳邊呼呼而過,墨幽青用手撥開大髦的一角,從飛劍上向下方望去。

掠過一片墨青色的樹林後,入眼是一大片開闊的平地,在不遠處有一道深深的天澗。

她出了聲:“就在這裏。”

靜淵海依言停了下來,“聽說此地又叫伏龍淵。”

墨幽青已經在雲浮大陸稱王稱霸了上百年,足跡遍布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她自然比靜淵海更清楚兩人所到之處。

伏龍淵深達百丈,終年瘴氣彌漫,不見天日。這裏原本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天澗,之所以後來得此名,乃是因為多年前,當真有龍突然從其中現身。

“讓我自己走。”

墨幽青當然不可能站起來,所謂的“自己走”,不過是坐在輪椅上,借助於靜淵海注入的力量,讓輪椅能隨著她自己的意念挪動罷了。

“好。”靜淵海看著墨幽青坐在輪椅上,緩緩地“走”到那平地中間的巨坑旁。

地上有著兩個深達數米、長約十丈的巨大坑洞,看起來就仿佛是被天外隕石撞擊後留下的石坑一般。

但那凹陷的痕跡狹長,且左右對稱大小一致。看起來與其說是隕石坑,不如說像是某種齧齒類動物的後肢。

凹坑的邊緣已草木豐茂,中間卻仍保持著光禿禿的碎石模樣,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當年就在此地,一頭惡蛟不知怎的竟從伏龍淵底部小小的裂口,一路自異界鑽進雲浮界,大肆作威作福,搞得周圍修仙門派人心惶惶,抱頭逃竄。

墨幽青出手,一路將惡蛟趕至伏龍淵,企圖使其回到自己的異界。怎料那蛟龍生性凶猛,她的體術和劍術都用光了,雙方仍然僵持不下。

究竟還是因那蛟龍的體型過於龐大,占了力量上的優勢。

於是在惡蛟來勢洶洶向她撞來時,墨幽青化出了一隻巨大的太陰玄兔法相。

雙足在地上一跳躍起,她拿腳蹬蛟龍,蛟龍拿角來頂她,在半空中雙方的攻勢會合。一擊之下,火花帶閃電,巨大的彈跳衝力幾乎將蛟龍的鱗片都震碎了,一團滾出去好遠。

隻聽一聲不甘不願的惡龍咆哮,蛟龍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深淵,被迫回到了異界。

落地之後,墨幽青雙腿打顫不停,覺得這兩條腿幾乎是廢了。

為了不被門中弟子看出窘態,禦劍歸來的時候她便就勢坐在了劍上,回去之後一個月都下不來床——就如同現在一般。

此後多年,不時有年輕修士到此一遊,觀瞻太陰玄兔和異界凶蛟一番惡鬥的足跡,以此作為與同門炫耀的談資。

如此著名的修士旅遊地點,靜淵海有所耳聞墨幽青的豐功偉績,亦曾親眼目睹過不少,當下便笑盈盈地問:“師尊可是在憶往昔崢嶸歲月?”

墨幽青淡淡地道:“我是在想,你廢了我的腿是造了多大的孽。”

靜淵海一臉坦然,“也許是在造福蒼生。”

未幾,他問:“師尊可是看夠了?”

沒有等她回答,靜淵海舉起雙手,掌氣凝聚,倒拔草木,碎石亂飛,紛紛湧進凹坑,轉瞬之間,便將那龐大的兩個腳印抹平。

最終,這片土地都成為了一模一樣的亂石荒野。

墨幽青感覺眼前視線漸朧,鼻子酸酸,似有水氣上湧,“你……”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確定這世上再無一絲往昔崢嶸歲月的痕跡,靜淵海滿意地束起了手。

“師尊,我是要你明白,世間一切皆如須彌芥子。滄海桑田的巨變,在天道麵前不過彈指一瞬。你就不必追憶昔日榮光,再繼續抱守殘缺了。”

她這副將哭未哭,強忍痛苦的樣子真是叫他心中又是憐愛又是痛快,不是快刀斬亂麻,又怎能讓她割舍過去的深刻記憶?

他柔聲道:“回去了,師尊。”

墨幽青的手無力地垂在輪椅的兩旁,回去的一路上,再未開口對他說過一句話。

回去後,墨幽青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

得了靜淵海的囑咐,一個貼身丫鬟過來侍奉墨幽青洗漱。

墨幽青僅身著裏衣擁被在床,丫鬟輕輕拉開被褥,墨幽青身上的吻痕叫人眼紅心跳,可見這幾天被靜公子如何疼愛著。

靜公子一眼望去如天人般俊美清冷,在夫人身上卻如此盡情放縱,當真是叫人吃驚不已。

“是誰?”顯然侍候她的人不是靜淵海,墨幽青驀的驚醒了過來。

她寡淡的聲音讓丫鬟嚇了一跳,“夫人,我是……蓓詩,過來服侍您的。”

夫人看起來長得如此乖順可愛,怎麽神情聲音與長相這般不符?

“背詩?”如今情緒不穩定的墨幽青經不起一點點刺激,她恍惚間想起了少時被玉長離逼著背誦的佛經和詩經,喃喃自語道:“我一點都不喜歡背詩……”

“夫人!”小丫鬟嚇得跪在地上簌簌而抖,靜公子既英俊又大方,月錢還是外府三倍有餘,唯一的要求便是忠心。哪怕是要來侍奉殘疾的夫人,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要是夫人一見她便沒有眼緣,讓靜公子將她打發出去可怎麽好?

“蓓詩會盡力侍奉夫人,求夫人不要把蓓詩趕出去……”

墨幽青一怔,“沒說你,起來幫我更衣罷。”

坐在梳妝鏡前,蓓詩一邊小心翼翼地為墨幽青梳理發髻,一邊不顧墨幽青眼睛微闔的神色,賣力地推銷著自己的男主人。

“夫人可算是醒來了,否則公子枯守一生,該是多麽孤寂痛苦啊……”

“枯守一生?”墨幽青睜開眼睛。

“是啊夫人,”蓓詩見懨懨的夫人來了一絲興趣,更是將自己所知之事傾囊相告,“公子少時父母雙亡,拜入修仙門派當了幾年的外門弟子,精通道法長生的岐黃之術。雲遊天下救濟病苦時遇見了夫人您……”

墨幽青問:“我怎麽了?”

她倒是想知道,靜淵海為二人的塵世生活,究竟杜撰了一個怎樣的版本出來。

蓓詩心想夫人大概是躺得太久,早已沒了記憶,“夫人是遭到父母遺棄的……殘廢孤女,無意之中為靜公子所救,一直靠著他的上品靈氣滋養著,在別莊躺了十來年,最近方才清醒過來恢複了神智。”

她又上著趕著往靜淵海臉上貼金,“公子一直渴慕夫人,寧願用一生等待夫人醒來,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

“哦……”墨幽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腿,不禁微微一笑,“是嗎?”

坐久了身軀無力,她緩緩地往後一靠,“你們何時入府,靜淵海年歲幾許?”

墨幽青雖已身殘,但無意識中流露的氣勢仍叫蓓詩打了個寒戰,“蓓詩……和其他的仆從都是十餘年前便入府了,當時公子便已十七八歲的模樣。拜入仙門求了長生之法以後,外貌幾無變化。”

墨幽青半晌方道:“原來如此。”

這樣看來,靜淵海是刻意壓了修為和年紀,進了抱月宗,來到她的身邊。

不知道早在何時開始,靜淵海就已經盯上了她。

蓓詩唯恐夫人誤會,急急解釋道:“夫人,我們雖入府已久,但公子常年雲遊在外,一年之中也不過才回來二三回。每次不過數個時辰便再度動身,從未在府中逗留過夜,也無任何的通房妾室,還請夫人寬心!”

靜淵海有沒有通房妾室,根本不是墨幽青關注的重點,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蓓詩見夫人雖然略帶了一點黑,並非雪膚花貌的標準美人,但配上發髻與首飾,也出落得純真可愛,大約公子就愛上了這種不同尋常的美。

她不禁讚道:“公子對夫人真是上心,珠釵配著夫人好漂亮……”

墨幽青隨手將那根珠釵拔出,金絲繁複若樹枝,顆顆珍珠掛枝頭,有種沉沉欲墜的華美。

而這樣的首飾,靜淵海還為她準備了很多。

“想要嗎?”

蓓詩連忙搖手,“蓓詩不敢。”

“你去隨意找個當靈石的地方,請他們向抱月宗傳個信,說在這裏看到過一隻黑兔兒。”

墨幽青倒轉珠釵,遞到蓓詩手中,“這就是你的。”

蓓詩一臉茫然,“什麽抱月宗,黑兔?”

墨幽青打開首飾盒,珠光寶氣散在這偌大的房中,她卻不以為意,“如此說一句即可,你想要的,隨意拿取。”

蓓詩出門後,換了其他的侍女推著墨幽青去庭院內曬太陽。

太陽光暖洋洋的,似乎終於稍微慰藉了她寒冷無比的心。墨幽青攏了攏身上的大髦,竟體會到了一絲凡人壽數將盡時的哀涼。

她的修為已跌落至底,若無法再度飛升,便會如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而今身殘經廢,相當於在本已衰微的火焰上,又潑上了一瓢冷水,徒留一縷青煙嫋嫋,標示著她還活著。

也不知何時青煙散盡,殘生就此了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