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白山前的春

鐵色雲層的天幕上徘徊著疲憊的陽光,海蘭江騰起的水汽被從龍山外奔騰來的寒潮裹挾著一卷,便成了凜冽的刀鋒,刈過萬裏黑土,掠過莽莽荒原,追進了山陵丘坳裏,將那些早已皸裂不堪的土石削成齏粉,咆哮著在一叢叢齒緣草旁打著旋。

轟然駛過的越野車把被風吹彎了腰的草莖碾進土裏,而霜霧漸次淹沒淡淡延伸開的車轍印與一旁凝著露水的鐵軌。

在艱難又緩慢直起來的草莖身後,已有遠方錘鼓般昂起的汽笛聲先行而至,再是橘黃光束鋪陳飛來。

內燃機車橫推著冷霾,如利劍劃開藏青的幕布,一列列交肩疾馳掠過的機車,震開霜霧,片刻間追上了蹦跳著的越野車,倏忽甩下它與其上揮手致意的巡邏兵。

它們朝向著龍山行去,那些升上空中的蒸汽柔展成白練,懸垂著,飄散著,拔升著,飛進龍山之上的凍雲。

山麓間,碩大無朋的采雪機在絞吸今晨的積雪。基建兵們身披外骨骼順著盤山公路攀上山巔,在沒過膝蓋的泥潭中,望到從山腹跑道起飛的郵政機無視了紊流,闖進天幕當中。

機翼刜過雲層,大膽的飛行員仰起機頭,竟是高姿俯衝而下,直到最後一刻才緊貼著地麵拉高,螺旋槳引起的氣流扯得機車前懸著的齒輪麥穗旗驟然倒卷,但這也無妨,火車駛入龍山,就意味著,終點已至。

紅綠燈上的電鈴激烈打響,道岔挪動,這列火車裹著的寒氣甫一跨過白雪與黑炭的分界線——龍山之門,立時被鼎沸人聲和飛濺火花驅離,輕飄飄地與水霧融成一體。

沿線的噴水槍淋濕了煤炭,枕木下滲出的涓涓細流漆黑無比。工人們的長靴踐踏過黑水,他們佩戴著正壓呼吸器,在火車通過翻車機卸載原料時快速檢修,有人呼喚著吊機以解脫走存有隱患的車廂。

以火車複位劇震為信號,下一批工人繼續清理階梯傳輸機溝槽,他們操縱著特種叉車疏鬆著傳送帶,護衛著品質參差不一的原煤抵達末端導向口。他們必須既快且穩,來回在新舊傳送帶間奔波,等到這趟火車空載回程,工人們才得以退回到通勤月台稍作休息,毫不在乎那些登車駛往部署基地的士官生們。

沈如鬆掃了掃座位上的土屑坐下,透過遍是黑漬的車窗向外看著緩緩遠離的月台,他心中忽然有了些悵然感覺,大概是想到此後要常常離家吧。

屁股下的皮革墊不那麽涼了,伴著無處不在的鋼軸“叮當”“轟隆”聲,列車提速,衝進了門外的霜白裏。

陽光恣意,沈如鬆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待他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抬頭,首次,他看到天花板的燈滅了,他突然覺得嗅到了一種類似茉莉花的香味,是自然光的氣味?

他瞬間否定了這個荒唐想法。

鐵軌外纏著鐵絲網的圍牆飛逝著根本沒有邊際的蒼莽雪原,亮得驚人,他找尋著太陽的方位,卻望到了巍峨龍山的一鱗半爪,有時與貨運列車交錯,卷開了霧氣,更看清了一些,不過他不知道用什麽更好的形容詞去理解,甚至談不上心情有更多變化,極遠灰白色後的淡白色,像是地下城裏極遠黑灰色後的紅黑色,一種鏡像翻轉?

額發微微拂起又落下,沈如鬆抬眼稍看頭頂,送氣槽外掛著個淡綠香包,大概這就是茉莉香味的源頭,把外頭充滿輻射塵埃的空氣過濾淨化掉,兜兜轉轉吹送到了他麵前?

沈如鬆默默注視著車窗外的世界,他看了許久,最終也隻有純色。

“哐當哐當~”列車飛馳,沈如鬆沒興趣再尋找地表上的異色,他垂下頭,幾乎是瞬間,困意濃烈地融也融不去。

雜亂焦躁的夢境把沈如鬆抓了進去,脖頸間有股熱氣壓抑不住要噴薄出來,半夢半醒間,沈如鬆揪著衣領,呼吸粗重到眉毛擠做一團。

待他猝然驚醒時,額頭都涔出了熱汗。

“幹嘛?”沈如鬆不耐煩地扭頭,看著拍醒他的高克明,一下子睡意盡去,夢的什麽是忘得幹幹淨淨。

“你喝水不?”

“不喝。”沈如鬆側了側身,提起蓋在身上的風衣。

“我水滿的。”沈如鬆說道,他眼珠子掃了掃車廂,列車乘務員推著滿是熱水瓶的推車,正逐一問人添水,不多時就停到了他旁邊。

“這是要做什麽?”

“小同誌,第一次出地表吧。”乘務員從推車抽屜端了個貼有骷髏頭標誌的鐵盒子,撚了幾撮粉末撒進熱水瓶中,說道:“來,喝點黑土茶,保佑以後隻受這點輻射。”

乘務員戴著呼吸麵罩,讓她的臉龐看起來像是有股幽靈藍。

沈如鬆的後排聽到她這麽說,當即嗆聲反駁道:

“這是封建迷信!哪有把輻射土吃進肚裏的道理!”

大家應聲讚同起來。自打記事起,學的教的即是靠雙手創造一切幸福,也有人想起父輩出地表時就有這樣的傳統,勸不服氣的人討個吉利,反正是淨化了好多次的黑土,權當喝個熱水,非觸個據說非常靈驗的黴頭做什麽?

沈如鬆將信將疑地用水壺蓋子接了點所謂的黑土茶,聞了聞,沒味,試著舔了舔,幾乎可以忽略的土腥味,就在他猶豫的這會兒,高克明都咕嚕嚕地飲了小半水壺,把滿嘴蔥油餅幹衝下了肚。沈如鬆瞄到他胸前掛著的佛像,霎時想到放在兜裏的老媽給繡的平安符。於是搖了搖頭,抿著抿著喝了一水壺蓋,而那個乘務員也不強迫人喝,帶著十幾個暖水瓶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下一個車廂。

“憨貨~”沈如鬆失笑搖頭道。

高克明咂巴咂巴嘴,打了個嗝,說道:“喝起來我倒覺得挺像磚茶的,誒,老三你咋不喝呢。”

邵鋼隻鼻頭“哼”了聲,他剛才甚至都不屑睜眼看乘務員一下,更別說喝了。

邵鋼懶懶道:“叫你吃土也這麽快活,這是忠誠測試知不知道?轉頭給你報上去,高克明這個飯桶喜歡吃,調去守泔水桶喂豬……”

沈如鬆不輕不重地踢了邵鋼一腳,說道:“行了行了,少說幾句,待會兒到部署基地吵起來就睡不著了。”

“睡啥?咱們起碼一天一夜,後邊兵站多的很。”

“不要妨礙別人睡。”

“好好好。”

熱水容易使人犯困,不消幾分鍾,車廂便漸有鼾聲,但沈如鬆驚醒後是一點倦意都升不起了,眼睛閉上,眼珠子都往上支棱,過了會兒仍是沒壓下去,煩得沈如鬆索性拿出筆記本,不如寫點東西。

沈如鬆咬了下筆頭,窗外兩輛巡邏車碾著鐵路路基馳過,他認得是鐵路兵在巡邏,於是低頭寫道:

【出龍山時候,密密麻麻幾十條軌道,我們往比較小的102部署基地轉車,一路上有六七條道。路上載貨的少,客運的多,是啊,新一年服役期,到年齡的都上來了。短短二三十年,咱們從零,修了幾千公裏鐵路,修到陵海修到玉門,重建了許多,可能到我複員的時候,就真能住地上了,輻射也應該消沒了。】

土腥味回泛了,沈如鬆喝著自己水壺裏的磚茶,說是茶,其實是地下城的垂直農場裏各種磚塊蘑菇中的綠菇,炮製烘幹了做成茶條,泡水喝了相當於吃維生素片,而且喝著也有點貨真價實的清澀味。加上量大價廉的特點,磚茶也就長期作為軍需食品普遍供應了。

沈如鬆繼續寫著,絲毫不在意陽光漸次亮到刺眼,他開始思考,一百零三年前的人究竟為了什麽名堂,要把地表弄成這副鬼模樣?管他聯盟帝國邦聯,有一個是一個都曬煩太陽了?

【登車時是在龍山總站,那裏被髒彈轟得最多,不戴麵具呼吸幾分鍾就受不了。】

【聽說那時候人都牛叉到登火星了,那也沒守好自己家一畝三分地啊,前輩做的孽,叫我們這些後輩還?】

【媽的,要拉多少個車皮才清的完廢墟啊?】

【活到二十了,今天才看見太陽什麽樣,我操。】

窗外的白色荒原與漆黑列車交疊飛過,沈如鬆心下惆悵,他隨手翻著日記本,看到從前記下的一首詩,一首老歌更恰當些吧。

筆跡潦草,四下寂靜,心中默然回響起那憂愁的旋律,他輕聲念著也像是唱著:

“草原啊草原,遼闊的草原

去吧,去向草原,英雄們

過去的英雄們。

風將吹散,綠色草原上,

他們豪放的歌聲

過去的歌聲。

而留給他們的,僅是戰鬥的榮譽

和塵土飛揚的歸途

以及通往遠方的歸路。

草原啊草原,遼闊的草原

去吧,去向草原,英雄們

過去的英雄們。

草原啊草原,見過了無數悲傷

被鮮血浸透,過去的鮮血。”

沈如鬆就這麽看著窗外的白色荒原,許久許久,除了往複的巡邏車與天上凍雲,路基旁淺淺的齒緣草外,他再沒看到其他跡象,他憂傷地望著荒原,曾幾何時,這裏也是青草如錦,蝶舞鶯飛,騎兵們揮著馬鞭飛過草原,靴子沾滿祖國芬芳的土地,馳騁、飆飛……

他們不必日夜帶著防毒麵具,一場驟雨澆下,隻當痛快洗澡,而不是致人死地的輻射酸雨。

他們的時代更好?

我們的時代更糟?那確實更糟……

帶著一種得不到解釋的困惑,車速降低了,窗外的荒原慢慢地變得熱鬧了。

透過這層結實的鋼化玻璃,基建兵的黃馬甲與戰鬥兵的雪地服反複著,他們圍繞著鑄路機,一邊挖開砸開凍如鐵石的地麵,一邊鋪上瀝青埋下線纜。

車鈴響了,基地的寬闊月台人流湧動,隔開一個站台,另一撥士官生下車整隊。

錯開與他對望的某雙陌生眼睛,沈如鬆望見了積著雪的塔台,似乎有一架大型噴氣運輸機在拔地而起,震得人耳膜發痛。

沈如鬆隨著人流離開車廂,在寒意攫住他前,他回過頭,天空仍是霧氣沉沉,他卻分明望見了龍山,那座直通雲霄的山脈,它矗立於地平線的彼方,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