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離家萬裏,猶然可見

山洞裏的幹燥暖和,待修完了外圍設施的人們站在廢汽油桶邊烤手時,連裏其他早就睡去了,便是值夜的哨兵也是倚著裹了雨布的鋼槍在打哈欠。

“你去休息吧,我來值崗。”沈如鬆走過去對哨兵說道。

這個哨兵姑娘將信將疑地走遠,她一雙露出麵巾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說“你是在騙我嗎?”。她在一邊偷偷觀察了許久,才確定2班長真的在替她值崗,於是暖融融的睡袋很快把她拽進了夢鄉裏。

明哨暗哨流動哨,在危險的野外,沒有暗處的眼睛,任何一支隊伍都可能忽然間遭大難。一邊對抗著寒冷,沈如鬆握著著發誓過要人在它在的槍,他巡邏到山洞不易察覺的一角,發現這裏竟然是獵兵們的留言板。

沈如鬆眼珠子轉了轉,記住這裏,下哨交接崗了趕忙回到這裏,讀著岩石上的刻字。

“2072年2月7日,第102獨立獵兵營3連2班班長李敏博,記錄。”

刻在岩石上的字跡潦草不堪,顯然是以匕首劃出,在火柴的微光裏,晦澀難懂,但偏偏有一種莫名而熟悉的感覺,沈如鬆每一個字都認出認清了。

皮手套撫過一行行字跡,沈如鬆拉高圍巾遮住鼻梁,繼續默念著。

“2月6日晚21時36分,我部於河穀小瀑布處遭遇渴血獸群,殲滅之。戰鬥中,戰士王華、張秋麗、譚文寶犧牲,情況不容許帶回,隻得在此埋葬,帶走兵牌。任務在繼續,我無法帶他們三個回家。青山埋忠骨,葬在這裏。”

短短百來個字,沒有任何多餘,但其中包含了多少艱辛苦痛?

沈如鬆看得眼底發酸,其他部隊犧牲了人員,總是能帶回到烈士墓園好好安葬,而獵兵呢?多半隻有衣冠塚。

不僅僅是這一段刻字。沈如鬆在岩壁上發現更多的或早或晚的記錄。最早的是在2063年5月1日,即是地表重建的十五周年那天。在山壁左邊,端端正正鑿了一句話。

“五一節!勞動人民萬歲!”

後麵有九個感歎號,個個不一樣。沈如鬆能想象出,在祖國當下意義最深沉的慶典節日裏,這九個履行職責的獵兵在這座荒涼的山脈裏,取出獵刀劃刻岩壁的喜悅模樣。

沈如鬆一個個找過,在許多行磨痕刻痕裏,他看到了“xxx到此一遊”、“想回家討老婆”,後麵這句話下邊不知是誰戲謔刻了一句“我想吃你老婆做的紅燒肉。”

最滑稽的是,還有一句“我是蔣飛飛,我沒認真站崗,班長叫我刻石記錯。”

沈如鬆回頭確定排長沒站在後邊,免得他也在這兒丟臉刻字。

不過他摩挲了會兒胡須拉碴的下巴,還是摸出工兵鏟,用刃尖鑿了行字。

“2083年4月5日,第99步兵團2營1連1排2班長沈如鬆,執行維護任務時經過。”

沈如鬆收起鏟子,轉身走向山洞口站崗前,他忽然又回頭望了眼那三座彼此依靠的墳塋,三個頭盔都鏽蝕腐爛得與石頭一個色了。

沈如鬆鼻頭酸得厲害,飛雪融化在他的軍大衣上。

一夜雪落。

訓練的第六天清晨,小雪仍未停止,山道積上了約有靴底那麽厚的雪。連長向上級匯報,得到的回複是勒令前進。

“團部說這麽點問題算個屁,3營碰到暴雪了,一樣前進,叫我們自己看著辦。”

沈如鬆心說邵鋼就在3營,這小子也在挨凍?他肯定不窮叫喚冷,這小子打掉牙都是吞下去,然後打回去。

那還能有什麽說的?繼續出發。

飄雪山道,沈如鬆騎在馬上,往手掌呼了口氣,撫過帽簷,他望著雲霧下的海蘭江,那是一條係在穿花襖的東北豐滿姑娘腰間的純色皮帶。涼風拔到了凜風,吹得他臉龐幹紅又漸次皸裂,不過抬頭低頭間,他總能在樹梢稀疏光點裏尋回一縷暖色。

隨後兩天,小雪時停時落,隊伍繞著千山主峰老鐵山幾乎走了個圈,又檢修了一座山林防火站。

這種周圍清空了樹林灌木的防火站用於緊急避險,而且有兩重鐵絲網保護,地下倉庫有相應的彈藥補給,軍械儲備能保證一個排的士兵或兩個預備民兵隊的長期消耗。使之在必要時刻擴充為小小的防禦支點。

在防火站裏僻靜處,同樣有一座小小的墓園,做墓碑的木牌早在風吹日曬雨淋中朽爛了,隻剩下鋼盔或是一圈石子,代表這裏長眠了十四位為祖國捐軀的戰士。

士兵們削來了覆雪的冬青樹,削做木牌插在了一年未曾清掃過的墳墓上,士兵們肅立在墓園前,摘帽,敬禮。

在眾人的注視裏,陳瀟湘把意外身亡的那名騎兵的頭盔留在了墓園裏。說是要是有魂魄,興許會路過這裏,就可以循著生前用過的物品,過來,再和先輩們聊聊天。

現在的聯盟公民都是曆史唯物主義論者,但在這點上,人們又心甘情願是唯心論者。

不僅如此,陳瀟湘還留了一個係了撕做五六束彩布的手絹的樹枝。

有人問她這個舉動的含義,她說這是三湘的習俗,具體什麽意義?她也不清楚,但小時候每次和長輩去掃墓,總會特意帶上一串彩帶,係在墓的最高處。至於意義,她問過,父親告訴她,是招魂,英靈歸來,好讓後人饗之。

陳瀟湘想起來前幾年壽終正寢的祖父有說過彩帶寓意著家族興盛,二伯的說法是,鮮豔的彩帶方便跋山涉水而來的子孫遠遠地就能望見。

在那名騎兵的頭盔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淺坑,放著他的戰馬“娟子”的一撮鬃毛,這是他與這頭美麗生靈的畢生羈絆,直到滄海桑田的那一天。

距離主峰隻差一步之遙,在午間雪歇時,人們撥開凍結的霜雲,用望遠鏡的最大倍率,能看到幾十公裏外的延齊基地隱約的輪廓,而沈如鬆不單單看到了基地,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看到龍山,那座巍峨的山。

離家萬裏,猶然可見。

第九天,向主峰進發,早上10點,雪勢突然增強,暴雪令能見度急跌至不到十五米,排長命令所有人互相拴上繩子以免意外脫隊。

人們戴上風鏡,牽著馬匹,壓低身子走路以對抗強風,即使沒有帶白色外套,他們的褐色軍大衣也盡數染做霜白,舉步維艱於及膝深的雪地。

在兩千餘米的山峰上,氣溫驟降至零下二十度,稀疏的針葉林無法阻擋強風,體感溫度要遠遠比真實溫度更低。隊伍取出了所有禦寒衣物穿上,鼻涕眼淚全部凍在了圍巾上。

“前麵是滾了石頭!擋住了隘口!”前方偵察的馬元國返回了,呼嘯山風中,他必須吼叫著才能讓人聽清話。

“炸開它!”連長喊完便捂住耳朵,他從來沒碰到這麽冷的倒春寒。

沈如鬆帶著人在被狂風吹下的巨石埋下炸藥,測過角度,一聲劇響,這塊擋路巨石滾落,“隆隆隆”聲恍如雷霆,驚得馬匹幾欲發狂。

但這哪裏是坦途?狹窄的隘口充斥著凜冽無比的過堂風,氣流飆飛,化作肉眼可見的湍流,即使是耐寒的矮種馱馬都禁不住嘶叫起來,躲在馬後的人們奮力推著它們前進,行差踏錯一步,整個人就仿佛要原地吹飛。

這是沈如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刻鍾,穿過隘口,他毫無登頂的雀躍心情,更沒有找一朵雪絨花掛耳邊的閑情逸致,他的臉龐、手臂、大腿,任何迎風的地方,都凍僵住了。

強風穿過山頂林子,人們沒法生火取暖,筋疲力盡的隊伍也無力再前進了,夏小源隻能下令挖掘雪壕,不然在這種惡劣環境裏,帳篷根本立不住,到下半夜全要被吹走。

但凍硬的土地哪有那麽好挖開?全連一百多人跟胼手胝足一樣挖掘,他們沒有任何工程機械,連鐵鍁都不充足,工兵的折疊鏟難以應付凍土,從下午挖到天黑,他們才勉強挖出了夠放一半帳篷的壕溝。

“人可以擠一擠,馬呢?!”沈如鬆已經感覺不到腳指頭了,他不住地原地起跳,試圖在溫度降到更低前,稍微活動開腳,不然凍壞了,是要截肢的!

“栓死!栓牢!”許博文叫道,他看到騎兵們在馬元國的帶領下,還在瘋狂地給戰馬挖藏身處,這時候,一個從軍五年老兵的經驗,比服役兩月的班長權威來的更重要。

但馱馬沒法享受到這種待遇,軍隊選擇這種長毛矮腳馬,看中的就是它的耐寒特性。士兵們把馬栓牢,卸下了物資箱,防止有馬凍癲狂了發瘋掙脫韁繩,帶走雪天裏尤其寶貴的物資。

一個平時能睡一個班的上下鋪帳篷,如今擠了兩倍人進去,但仍然有不少人隻得瑟縮在雪壕裏,相擁取暖,輪流進到帳篷裏避風。而那些值崗的哨兵,躲在樹後,眼淚還沒流出就要凍在眼眶外。

最可憐的是站固定哨的機槍手,他必須趴在原位。隊伍沒有帶防凍液,於是就隻能用一個熱水壺墊在槍機下,防止凍住開不了火。這座山裏有盔鼠,誰知道會不會雪夜出沒的鬃狼。

沈如鬆和趙海強、辛婕、陳瀟湘等班長們都在帳篷外,他們連相對無風的雪壕拐角都沒去,而是堵在雪壕入口,用背擋住風。

他們緊緊擁抱著,臉貼臉手挽手,在寒冷前,一切矜持、驕傲乃至性別都變得無關緊要,有時,趙海強會費盡千辛萬苦劃燃一支火柴,然後倏忽熄滅,直到下半夜,他才成功點起了一支香煙,再你抽一口,我抽一口。

陳瀟湘的麵容藏在鮮紅的絨巾後,她拿出在獵兵安全屋裏補滿的扁酒壺,分享著。

沈如鬆嚐到了一抹似有似無的唇香,熱流到了肺腑,他覺得人又活過來了,他知道這時候不能睡著,必須堅持到天亮找到一個合適的避風宿營點時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