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偶然有過你

月色再美,也終究持續八九個小時罷了,到了破曉時分,太陽東升,月亮西落,亙古不變。

清晨六時半,哨聲響起,睡眼惺忪的士兵們被班長排長們趕出帳篷,逆著山風冷氣拆卸帳篷,將營地大小物什裝到箱子裏,隨著最後一碗剩湯澆滅了餘燼暗燃的篝火,稀疏光點透過樹林照下,士兵們戴上軍帽,或騎上或牽住馬匹,繼續向前攀登。

千山山脈總體來說並不高,主峰老鐵山海拔才兩千多米,真要全力直線登山,跋涉兩天綽綽有餘。不過隊伍要依次經過山腰間眾多的維護目標,等於是繞著山脈,從一座山峰到下一座山峰,最後才到主峰,慢慢向上攀登。以每兩天完成一個的速度,到訓練的第十天至十二天時才會抵達山頂,並在那兒登頂插旗,尋一朵雪絨花插進鬢發,表明完成了一段艱辛的山地訓練。

春雨淅瀝,濕冷難當,日出後便開始降雨,縱然是昨天戰鬥**還在,在走了一上午後,也被雨水“滴滴噠噠”地澆滅了勁頭。個個縮在雨披裏,沉默地握著韁繩,有精力者還能催促著騾馬快快邁步,那些沾了半身爛泥的人們不免無精打采,滿心盤算著什麽時候紮營,好弄幹衣裳。

見士氣衰弱下去,排長看在眼裏也微微焦急,帶頭唱起了軍歌,初次還引得大家跟唱,嘹亮歌聲響徹山穀,驚起無數鳥兒,而後馬匹嘶鳴聲打斷了歌聲。

“馬!馬!”

馬匹踩到濕滑草苔,四肢糾纏間直接打滑,哀鳴一聲側翻,人叫馬嘶裏,騎兵被沉重馬身壓住,臉色頃刻間漲作青紫,無論多麽奮力掙紮,也推不開體重數百公斤的戰馬,折了腳踝的戰馬拚命踢踏著,劇痛中哪裏顧及得了主人?這名騎兵時而被壓浸到泥裏,時而被馬身反複壓迫。

當人們好不容易拖出傷者,醫護兵還沒戴上聽診器,撩開傷者保暖內衣,就看到胸口凹陷下去一大片,噴著血沫的騎兵咳出內髒碎片,一口一口濺到醫護兵手上,急地要落淚的徐勝男竟是手足無措,她不知道怎麽救這個胸骨盡碎、骨裂插進內腑的戰友。

“救他!救他!救!”陳瀟湘咆哮著,她想要闖過去,卻被人們死死攔住,足足來了三個壯漢才按住了這個身姿纖細的女騎兵,在她的吼叫聲裏,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輕人流逝幹了生命。

徐勝男感受不到傷者的鼻息,她注射了強心針,開始嘴對嘴送氣,片刻後她的唇也塗滿了鮮血,於是她高喊著:“起搏器”,在電流劈啪聲中,還睜大雙眼的傷者胸口一次次彈起、落下,最後在眾人的默默注視裏,徐勝男無力癱倒,顫抖著搖搖頭。

沒有白布,雨披裹住了遺體,折斷了兩支腿的戰馬也沒法幸存了,這匹髒汙到看不出白色的戰馬臥在泥水裏,不住地舔舐/著主人逐漸灰白的臉龐,銅鈴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流下,淌到年輕主人的身下。

陳瀟湘走到逝去戰友身邊蹲下,一隻手撫著他戰馬的鬃毛,輕輕地“噓~”“噓~”,看著這個才十七歲出頭的小夥子,她知道這些半大小夥子看她是什麽樣的複雜眼神,她鼻頭翕動著,像是在呢喃,又像是在唱著某支歌謠:

“跑馬……跑……跑馬的溜溜的山上……”

陳瀟湘背對著眾人,所以人們都看不到她臉龐上盡是淚痕,她坐下,抱住麵色灰白的小夥子,抱著他的臉,慢慢地唱,悲傷地唱:

“一朵……一朵雲,呦……”

“世間女子……任你……溜溜求呦,呦……”

她拉高衣領擦掉眼淚,她不能讓其他人她在哭,所以當她站起時,手裏多了支槍。

陳瀟湘轉頭看著同樣抬頭看向她的戰馬,她認得全班所有人的馬兒。它叫“娟子”,一匹漂亮的母馬,從新兵連時就跟著它的主人了,鑽過火圈,跳過斷橋,帶著它的主人贏得過好幾次競賽,然後因為不是它的過失,害死了它的主人。

“噓~噓~”陳瀟湘抱住馬首,許是知道了接下來的命運,娟子蹭了蹭了陳瀟湘,後者把臉頰埋進髒毛串成綹的馬脖子裏,陳瀟湘握著槍,拇指掰下擊錘,對準過去。

“砰。”一聲槍響。

汩汩流出的馬血染紅了陳瀟湘的衣裝,但當她站起時,重新變成了那個漠然的騎兵班長。

見陳瀟湘替死者收拾著遺容,許博文長歎了一聲,傷感道:“哎,沒想到昨天沒傷亡,今天卻……”

“他還不如死在戰鬥裏。”

沈如鬆聞言也不免傷感:“不得不說,痛痛快快一點也是一種幸福”

許博文搖搖頭,回答道:“咱們軍旗下宣過誓的,但是那一天來了,又有多少人不怕?”

沈如鬆手攥著,背在腰後,他望過隊伍前端飄揚著的連隊旗幟,那抹在風中招展的深沉紫色,旗杆的流蘇下是青翠如碧的河穀,他能聽到蟲鳴鳥叫,於是他歎道:

“祖國哪裏不是故鄉啊”

沈如鬆看到陳瀟湘掰開了死者的兵籍牌,一片塞到死者嘴裏,意味著他以軍人身份死去,一片她自己攥緊片刻,最終交還給軍隊做身份確認,代表這名士兵,永遠消失了。

馬靴踏著泥濘,一名老騎兵和一名連部指導員帶著遺體先行返回,窄窄的山道上響起了悲愴低回的哨聲,宛如嗚咽。士兵們自動分開道路,馱著遺體的戰馬打著響鼻,兩匹馬,三個人,在淡淡雨幕裏淡淡消失。

沈如鬆低下頭默哀,素來機敏的他這時才想明白排長為什麽要說“他不如死在戰鬥裏”。那樣就會是烈士,名字會刻進龍山天門石碑另一排更顯眼的位置,而不是某個訓練死亡指標。

但又能有什麽?人死之後,還能計較什麽,除了絕望的母親和愛人,幾年後,誰會記起他?人們素來隻記得千千萬的犧牲將士,在慰靈碑、紀念柱下,哪怕是戰友,又有誰會去記得熟悉名字旁的那個名字。

他們都是無名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