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蟬脫殼

田嬰齊和黃人望出了火車站,沿運河東岸的日租界外圍走了一段,很快就看到了橫跨運河之上的拱宸古橋。橋西直街人聲鼎沸,橋東張大仙廟(張大仙廟原址河東,解放後被毀,後於橋西三官廟舊址重建)香火繚繞。河邊碼頭大小船隻密密麻麻,拉箱扛包之聲不絕於耳。

黃人望追上幾步:“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田嬰齊跳上碼頭:“到了!”

黃人望循聲望去,一條烏篷小船正慢悠悠的靠過來。船夫站在船尾,頭戴鬥笠,一根竹竿插在水裏,時不時變換角度,很快就在船堆裏擠開縫隙,穩穩靠岸。

田嬰齊跨上小船,轉身催促:“快上來。”

黃人望把皮箱遞給他,跟著跨上船。

待兩人鑽進船篷,船工用竹竿往水底一頂,小船便靈巧的**開去,加入河道東側的船流中。

黃人望見船離岸,總算放下心來:“改坐船也不早說。”

田嬰齊:“早說你會聽嗎?出其不意,才能甩掉追兵。”

黃人望從船篷的縫隙往外看了看:“剛才在火車站,你說了句四品紅火就把他們嚇到了。四品紅火是什麽?”

田嬰齊道:“八品江湖,各有各的門道。四品火紅就是八品中的一門。”

黃人望來了興致:“哪八品?”

田嬰齊道:“一品金佛、二品道宗、三品藍石、四品紅火、五品清洋、六品梅苑、七品祝門、八品蘭花。”

黃人望:“金佛是佛門,道宗是道門,排前兩位也是應該。後頭的六品,又是哪些門派?”

田嬰齊:“三品藍石,原是金石一門,專攻金石古玩,這些年為了賺錢,出了很多以假亂真的騙子;四品火紅,原是跑運輸、走鐵路的人力幫會,後來吞了扒竊團夥,就改賺快錢;五品清洋,是從槽幫而來,運河上跑船的行會大多是他們的人;六品梅苑,顧名思義,梨園戲子;七品祝門,精通巫祝之術,現在很難見到了;八品蘭花,本是倡優名妓,現在搖身一變,跑去夜總會撈金,一朝傍上大款,便能搖身一變成上流。”

黃人望聽完:“世易時移,世道在變,人心在變,江湖也在變。金石多贗品,苦力成扒手,戲子變明星,倡優混上流,我看就算是一品金佛和二品道宗,為了能存活下去,少不得也要做些坑蒙拐騙之事。”

田嬰齊:“黃先生倒是仍有一顆赤子之心。”

黃人望臉一板:“挖苦我。”

田嬰齊笑道:“人有脾氣,就是還存了一分執念。八品江湖,也不是人人都自甘墮落,同流合汙的。”

“看來你也是江湖中人。”黃人望看著他,愈發覺得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田嬰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省城,知道他師門來曆之人不超過五個;也正是因為這層關係,夏釗才會容忍他這麽個擺明了是孫大帥留下來的眼線在省城“肆意妄為”。“困了,睡覺!”他把雙手枕在腦後,向後一倒,合眼睡去。

黃人望抬手佯作要打,看看他四仰八叉的睡姿,像是看到了調皮的晚輩,覺得又好氣來又好笑,便放下手,也靠在船篷上閉目養神。

拱宸橋站。

幾個便衣從急匆匆的從火車上下來,跑到等在站台前的何長奎跟前:“隊長,二等車廂都找過了,沒看見他們。”

何長奎望向旁邊的管理員:“二等車廂都是實名買票,怎麽會找不到?”

管理員想了想:“除非他們混進三等車廂,那裏人多,不容易找。長官,火車已經多停了三分鍾,下一趟火車就要來了,不能再拖了。”

何長奎不耐煩的擺擺手。想在三等車廂找個人,除非讓火車停上一個鍾頭。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除非他願意得罪頭等車廂裏的達官貴人們。況且他們這次是秘密行動,並沒有相關部門的許可和公文,能仗著憲兵隊的權勢讓火車多停片刻已然不易。

站長如蒙大赦,連忙招呼手下打出信號燈。

“嗚……”汽笛聲中,火車緩緩啟動,越走越快。

何長奎目送火車遠去,忽然一拍大腿:“剛才下車的乘客,有沒有詳細盤查?”

站長本能的往後縮了縮。出站不比進站需要檢查,不管手裏有沒有票,隻要是老老實實排隊出去的,一般不會有人去管。

“廢物!”何長奎憤怒的揮揮拳頭,馬敘倫沒堵到,黃人望也跑了,真要把這兩個明顯有通敵嫌疑的家夥放跑了,誰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來!

另一個方向,兩個小販打扮的人正蹲在角落。

“憲兵隊的人怎麽來了?”

“看起來沒抓到人。”

“我們都沒追上,就他們這麽大張旗鼓的,早把人嚇跑了。”

“他們還真是命大。”

“出去容易,回來就難了。”

孟宅。

岡村武正一驚而起:“什麽,田嬰齊不見了?怎麽可能!”

孟少傑摸摸下巴:“我在警察局的眼線傳回來的消息,還會有假?不光這樣,城站那邊來的消息,說有個年輕人把紅火幫的人給打了,大搖大擺的上了去上海火車。”

岡村武正更驚訝了:“田嬰齊?怎麽哪裏都有他!”

孟少傑覺得自己有些佩服起田嬰齊了:“還真是孫猴子神通廣大,剛在運河邊燒了倉庫,又跑到火車站打人。那趟車,會經過上海。”

岡村武正:“上海?上海革命黨活動猖獗,他去那裏做什麽?難道要背叛孫大帥嗎?”

孟少傑:“我好奇的是誰把他放跑了。夏釗?”

岡村武正:“還能是誰?”

孟少傑:“可夏釗明知他是孫大帥的人,還能讓他去聯絡革命黨?還是跟馬敘倫和黃人望一起。道理上說不通。”

岡村武正:“那他為什麽要放走他?”

孟少傑:“這家夥放在省城就是個禍害,把他送出去,耳根子清靜,順道跟大帥表個忠心。”

“表忠心?”岡村武正不明所以。

孟少傑:“孫大帥懷疑夏釗私通革命黨,田嬰齊是大帥的人,夏釗就讓田嬰齊跟著馬敘倫和黃人望這兩個殺不得的家夥。還真是狡猾。”

岡村武正:“他們去了上海,我們怎麽辦?”

孟少傑:“上海可是龍潭虎穴,多少有本事的人去了都栽了,可比省城更亂更凶險。所以我呢,寧可呆在省城逍遙自在,也不願去上海蹚渾水。他們有命去,未必有命回來。我們什麽都不用做,盯著省城就好。”

田嬰齊和黃人望乘坐的小船在崇德拐了個彎駛入長山河,最後在硤石鎮靠岸。田嬰齊跳到岸上:“黃先生,到了,上來吧!”

黃人望鑽出船篷,看了看周圍:“怎麽到這個地方來了?”

田嬰齊:“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才能騙過追兵。就算他們能想到水路,一路追下去也到不了上海,直接去蘇州聽戲文了。”

黃人望算是領教他的狡猾,把皮箱遞給他,跨上岸道:“就你鬼點子多。硤石鎮還在海寧,就不怕他們搭火車追過來?”

田嬰齊:“我算過了,早上我們坐的那趟車已經過去了,碰不上。就算真追過來,跑就是了,大不了從海上走。”

兩人在鎮上吃了點東西,直接找到火車站,原本想買兩張二等車廂的坐票,不想二等車廂的票已經賣完,隻剩下頭等車廂還有餘票。田嬰齊一攤手,表示自己買不起。黃人望無奈的掏錢買了票,兩人順利檢票進站。

火車未至,兩人坐在站台前。

黃人望:“滬杭鐵路原本不經過這裏,最早規劃是要從崇德走的。”

田嬰齊:“那地方水道縱橫,還有大運河經過,真要修起路來,還不得被水淹了。”

黃人望吃驚的看了他一眼。

田嬰齊:“您繼續說,我不打擾。”

黃人望:“你說得不錯,當時桐鄉崇德的士紳就是覺得修鐵路會破壞田宅風水,在勘查的時候就堅決抵製,也不讓政府征購土地。原本一件好事,最後官民鬧僵,進度就拖下來了。”

田嬰齊來了興趣:“後來怎麽解決的?”

黃人望:“消息傳開,海寧地方上的頭麵人物們就站出來說,桐鄉崇德不讓修,那就來海寧修。當時負責滬杭鐵路浙江段勘測的人叫徐騮良,就是硤石人,他想把鐵路修到自己家鄉去。別小看這個徐騮良,他可是在法國攻讀鐵道專業的高材生,與詹天佑齊名,人稱南徐北詹。”

“改道也有改道的問題,鐵路從上海經崇德去杭州是一條直線;可如果從硤石鎮走,就要向南拐個彎,多出一大段路程來,不但預算增加很多,報到省鐵路公司也通不過。徐騮良就想了個辦法,把浙江段的鐵路圖紙一分為二,一張是上海到硤石,一張是硤石到杭州。兩張圖紙分開看看不出拐了個大彎,就被省鐵路公司批準了。省鐵路公司的總經理就是浙江省第一任都督,湯壽潛。”

“當時有不少人覺得徐騮良有私心,可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暴脾氣,什麽人都敢頂撞。為了修路,他帶頭自己捐了一萬塊,海寧當地士紳紛紛捐錢出力,兩段鐵路同時開工,如期完工。當時的兩江總督和南方革命黨‘南虎’先生都來為鐵路通車典禮剪彩。聽說還出了樁炸彈案,想要在通車典禮上把前來剪彩的兩江大員統統炸死。不過那刺客最後沒得逞,還被當場擊斃。”

田嬰齊嘴角上翹,這個刺客炸鐵路的故事,他可是聽過好幾個版本,每個版本都不一樣,每個講故事的人都把自己說得無比神勇。

“嗚……”汽笛聲中,黑色巨獸隆隆而至,緩緩停在站台前。

帥氣的乘務員走下頭等車廂前,很有禮貌的提醒他們上車。

上海,國民黨秘密據點。

曾在杭州得田嬰齊相助脫身的鄧先生氣呼呼的坐在一側,用手敲打桌麵:“現在是什麽時候?非常時期!非常時期,就要團結一切力量對付共同的敵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算什麽?像三國時那樣,曹魏還沒滅,孫劉就先打起來了?”

坐在他對麵的是個長衫男子:“那我們也是孫權。”

鄧先生:“我們的軍隊還在江西打仗,麵對的是同一個敵人;你倒好,在背後拆台。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今天做了什麽,他們明天就知道,到時候還怎麽合作?”

長衫男子看了他一眼:“這裏隻有我們三個人,今天談得事情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我不說,鈕站長不說,他們又怎會知道?除非是你。”

鄧主任:“我就是不能讓你幹這等還沒過河就拆橋的蠢事!”

長衫男子:“他們的信念和力量你也看到了。區區一個團,就能打得吳佩孚一個師毫無還手之力。假以時日,等他們壯大到一個師,一個軍,有了獨立的軍隊,還有誰擋得住?”

鄧主任:“他們再能打也是少數。等仗打完了,有的是辦法限製他們。”

長衫男子:“他們是傻瓜嗎?等我們想好辦法去對付?有句話叫姑息養奸。若不能將其扼殺在萌芽中,將來必成大患。”

鄧主任:“我不讚同。至少在現階段,我們還不能動手。”

長衫男子笑了笑:“不用我們動手,有的是人會動手。”

鄧主任一愣:“你……”

長衫男子:“其實我們根本不用做什麽。就他們那心急火燎的德行,忍得住嗎?我們坐在這裏喝茶聊天的時候,他們早就準備好要動手了。”

鄧主任陷入沉思。最近的風聲他不是沒有覺察到。正是因為發現他們有行動的跡象,而且是單獨行動,為了確保上海分部的安全,他才特地從杭州趕來,提醒上海分部注意保密和轉移。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都是為了家國大業,就不要再吵啦。”坐在兩人中間、一直沒說話的中年男子開口了。“小閣老是未雨綢繆,防患未然,一片苦心,我們都懂;小鄧呢,是為了北伐能早日成功,要團結一切力量,也沒錯。”

“和稀泥。”長衫男子和鄧主任一齊腹誹。

中年男子像是看出他們的心思:“你們也不要覺得我在和稀泥。你們說的事情啊,都不是最緊急的。最緊急的事情是,現在浙江那邊派人來了。我們作為國民革命政府在上海的代表,該怎麽跟他們去談,拿什麽條件去談。”

那個被稱作“小閣老”的男子道:“他們還想談條件?鄧主任上回過去,沒把意思傳達清楚嗎?”

鄧主任:“夏釗的態度還不明朗。”

“小閣老”不屑道:“三姓家奴。”他之所以被稱為“小閣老”,是因為他的養父是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被人尊稱為“吳閣老”;他長期給“吳閣老”跑腿辦事,人又精明幹練,就有了“小閣老”的稱呼。

中年男子:“夏釗在浙江勢力龐大,不管是哪一方入主浙江,都少不了他來維持地方。”

鄧主任:“鈕站長說得對。孫傳芳在的時候,給夏釗一百個機會他都不敢反水;現在孫傳芳人在前線,為了後方安穩,才給了他一個代理省長當當。從他給夏釗的委任狀看,孫傳芳對夏釗的忌憚,可不是一般的深。”

鈕站長:“你見到委任狀了?”

鄧主任點點頭:“浙江省府也有我們的人。孫傳芳給夏釗的委任狀,排在第一位的是警察廳常務副廳長,而不是代理省長。從一般的副廳長,升為常務副廳長、代理省長,仍兼警校校長。”

鈕站長和“小閣老”同時一怔,委任官職,哪有級別低的排在後麵的道理?除非這封加官進爵的委任狀,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警告。

鄧主任:“胡蘿卜加大棒,**裸的警告。”

鈕站長:“那夏釗是什麽反應?”他是國民黨上海站的站長,負責上海一地的情報聯絡和人員派遣,對浙江的事情不算特別了解。

鄧主任:“他本人倒是沒什麽動作,倒是那些看不慣他的人小動作頻頻,不停的找他的麻煩,要找他跟我們接觸,打算反水的證據。”

“小閣老”:“那不是正好。”

鄧主任:“夏釗要真被孫傳芳罷免,或是調走,對我們還有什麽價值?”

“小閣老”:“一個浙江除了他就沒別人能爭取嗎?”

鄧主任道:“有權有勢有威望,既能一呼百應,又有爭取過來可能的,隻他一人。”

“小閣老”:“就是因為你們都這麽想,他才有恃無恐,還敢坐等我們開條件!他要是想當省長,或是總統呢?你們也答應?”

鄧主任:“你別忘了,現在不光我們在爭取他,那邊也在爭取!”

“小閣老”:“那邊能給什麽條件?浙江省長,他們給得了嗎?自己連塊地盤都沒有,還想空手套白狼?”

鄧主任:“光腳不怕穿鞋的,什麽都沒有,才什麽都敢答應!”

“小閣老”:“所以這夥人決不能留!”

鈕站長見他們又要吵起來,連忙打圓場:“談生意嘛,總要先見一見,談一談,看看雙方的態度嘛!現在浙江那邊的人就要到了,你們倒是說說,見不見,誰去見?見了之後怎麽談,拿什麽去談?”

鄧主任:“我是政治部主任,我的意見是,談,而去要拿出誠意來談。我們的許諾是實實在在的。”

鈕站長扭頭望向“小閣老”:“吳閣老的意思是?”

“小閣老”:“談是可以談,但必須爭取到我們這邊來,也不能任由他獅子大開口。”

鈕站長:“好的好的,你們的態度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安排會麵。那到時候,我先去跟他們見見?”

鄧主任:“我跟你一起去。”

“小閣老”原本不想去的,一聽鄧主任要去,立刻改口:“我倒是也想去會會他們。”

鈕站長笑道:“好好好,這樣就對了嘛,精誠團結,精誠團結。”

“小閣老”先走了。

鈕站長這才對鄧主任道:“你有什麽打算?”

鄧主任:“我擔心他壞事。”

鈕站長:“小閣老對革命是沒話說,就是做事情比較衝動。你放心,我會跟那邊保持聯絡,看看他們到底想怎麽搞。”

鄧主任:“這次必須要談成,夏釗必須要爭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