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忘卻了你,但是愛永不消逝

桑朵小鎮另一邊,餘虓烈去巷口買了早點,一回來便看見餘寶慶正坐在窗邊,穿著背心熨西裝。

餘寶慶有的是老東西,都藏在老舊結實的紅木衣櫃裏。

餘虓烈在相冊裏看見過這件西裝。

老爺子嗬嗬笑了起來:“這衣服,還是我結婚時買的。”

餘寶慶貌似陷在了回憶裏,臉上帶著溫柔微笑,許久,嘴上歎了口氣,還是溫柔,但是悵惘。

“我都快要不記得她了,隻記得我去鄉下找她,那麽長的路,原先騎單車,後來就坐五路班車,但是奇怪,每次我騎單車和坐班車花的時間竟然一樣長。

“後來我想明白了,那是因為我想見她,班車一路開開停停,別人要下站啊,沒辦法的。

“可我騎車騎得飛快,拚命地騎。

“有一次和牛車搶路,栽進了旁邊的臭水溝裏,她一邊罵我一邊哭,就是在乎我呢!”

餘寶慶露出傲嬌的表情,就像個被人愛著的毛頭小子。

餘虓烈隻在相冊裏見過奶奶。奶奶是個小學語文老師,照片中的她被餘寶慶攬著肩膀抱進懷裏,那時兩個人都很年輕,一個爽朗帥氣,一個溫婉嬌羞。

餘寶慶將西裝穿在身上,跑到穿衣鏡前欣賞,最後撫平下擺笑道:“嗯,還是一樣帥氣逼人!我要是今天去參加你們的演出,得壓搶你的風頭了小子。”

西裝早就過時了,布料還泛著白,他也不再高大強壯,便顯得西裝空空****的。

但餘虓烈還是誇道:“對,您要這麽穿了去學校,小姑娘們都會猜這是誰家時髦的帥爺爺呀,知道我是您乖孫之後,又會說,哦喲,真是基因篩選,越來越優秀。”

餘寶慶脫下衣服,拿皮帶輕輕抽他:“合著你跟我嘮半天,就是為了誇你自己。”

餘虓烈輕巧地躲過一擊,把他的西裝裝進袋子裏,又背上書包,囑咐道:“爺爺您自個兒吃早餐吧,我現在去學校了,中午回來接您啊!”說完,便一手摟著袋子,騎著單車奔了出去。

餘虓烈到了青石巷才打電話給許冰葵。

幾分鍾後,許冰葵便開門走了出來,今天卻不是直接和他一同騎車去學校,而是把他迎進了自家院門。

春田認出餘虓烈是在活動中心裏指揮全場的人,猜想孫女枕頭下那個本子也是屬於他的,一時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是該謝謝他幫助自家孩子走出陰影,還是應該把他轟出院門。

餘虓烈上前,恭敬道:“奶奶,麻煩您上午幫我把這套西裝改個尺寸,下午我家老爺子就要穿去學校了。”

春田接過他手中的西裝,問道:“量身了嗎?”

餘虓烈一愣,他真忘了這事:“您就按照一米七五小老頭的尺寸改吧。”

春田擺手,讓他們去學校,又道:“行了,中午來取吧。”

兩個小孩騎車出門。許冰葵走之前還偷偷跑進廚房,裝了兩個糖餅才出來,一出門就將其塞進餘虓烈懷裏。

餘虓烈咬著餅,嘴裏甜心裏也甜,問道:“小葵花還害怕嗎?”

許冰葵搖搖頭,開口時嗓音仍有些沙啞,語氣卻十足堅定:“不害怕,你們都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他伸手揉了揉女孩蓬鬆的頭發,誇道:“真勇敢。”

下午五點,學校正式開放了大禮堂,家長們陸陸續續地由現場同學帶到指定座位,身穿舊西裝的餘寶慶便遇上了許菏年和春田,他們三位並排坐著。

餘寶慶看看身邊端坐著的春田,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老人一身妥帖旗袍,銀發在腦後綰成髻,像個從民國電視劇裏走出來的書香人家的老太太。

他笑著道:“您好,您家孩子也是高二七班的吧?”

春田看向餘寶慶,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西裝,此刻他穿著尺寸正合適。

春田點點頭,扭回頭去,而餘寶慶卻打開話匣子,嘴沒停地跟她講著自己孫子。

春田禮貌地笑著,卻沒有多大興致回應他。

餘寶慶看出來了,話也少了下來。

幸而此時演出正式開始了,校長致辭出人意料的簡短,五分鍾後便把舞台交給了學生們。

高二七班劇組一行人早就裝扮好,正在後台緊張地手挽手,互相打著氣。

朱星吉戴著厚實的假發套,滿頭金發,正是扮演謝遜。他雙手叉腰,沒心沒肺道:“好了好了,別整這出煽情的,演完了咱去吃串串,烈哥請客!”

大家也笑起來,連連叫好。

臨上台時,餘虓烈將一顆糖塞進許冰葵的手心,見她將糖紙攥得吱吱作響,輕聲道:“不用緊張,哥哥就在舞台下看著你。”

許冰葵注視著他,深吸一口氣後重重點頭,提著裙子上台了。

禮堂的燈光就此熄滅,觀眾們也一一噤聲。

就在全場寂靜的一刻,許冰葵朝氣軟糯的聲音響了起來,舞台上方也應聲亮起一盞燈,打在正中央。

“眾人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湖中央一處高台上,腳下是個八卦陣,陣中心站著一位紅衣女子……”

主角進場了,旁白便停了下來;在關鍵時刻,溫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成百上千的觀眾深入故事。

武林大會開幕,一個紅衣小姑娘赤腳跑了上來,嬌小的人兒在舞台連翻六個跟頭,隨後穩穩當當地停在了眾人麵前,擺出打拳的架勢,腿高高地停在半空。

小姑娘意氣風發地抬頭,露出一張精致小臉,眼神卻剛毅得很。

她一揮手,舞台又活了,身後的眾人丟下手中兵器,隨著她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武術表演。

最後,為了奪得倚天劍,兵器相交,高台上亂成一團,身穿紅白衣服的人搶過劍,看著台上人一個個掉入湖中,湖水也漸漸染成紅色,突然響起一聲斷喝,將倚天劍擲下高台。

紛亂的音樂隨之戛然而止,舞台也靜止片刻。

眾人趴在高台上往下探看,突然湖水高漲……

“將眾人席卷進了漩渦,再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點燈一看,原來已經回到當初的世界。

“隻不知是夢不是。”

收場時,全場觀眾站起為他們鼓掌,而中間立著的小姑娘收回動作,捏著裙角害羞地抿嘴,又悄悄抬頭,朝台下最近的位置露出一個笑。

春田和許菏年對視,母子二人眼泛淚花,把餘寶慶嚇了一跳。

春田拿著手帕低頭拭淚,在抬頭時主動和餘寶慶說話:“他們很棒,不是嗎?”

餘寶慶當然毫不吝嗇地誇獎:“對!這舞台真不錯,現在的孩子們真是有無限可能。”

春田點點頭,嘴角帶笑。

兩個小時後,校慶演出終於結束,校長在總結時稱讚這是最為精彩的一次活動,而家長們也意猶未盡,卻不得不往校外走。

天已經黑透了,演出的學生們要留下來合影,餘虓烈來座位上將餘寶慶帶走。

而許菏年見春田精神不大好,便打了電話給許冰葵,說他送春田回家後便來接她。

當春田被許菏年攙著走至校門口時,她眼尖地看到人群中那件熟悉的西裝時,她皺皺眉,可對方走得急,幾步便消失不見。

春田想著或許他們爺孫自有安排,便沒多說什麽,上車後就閉目養神,因此也沒看到路口處餘寶慶獨身一人站著,茫茫然不知往何處去。

等他們到家,許菏年扶著春田往房間走,二人剛進屋,許菏年的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他一接通,許冰葵在電話那頭哭出聲,哭聲大得連一旁的春田也聽見了。

許冰葵斷斷續續地說:“爸爸,你快來……快來!烈哥的爺爺……爺爺不見了!”

他們對視一眼。

許菏年還沒動作,春田趕緊拍他的背,急道:“快去!快去!”

許菏年趕到桑朵一中教務處時,高二七班留下的同學們都拿著老人的照片成群結隊地出去找了,馬誌遠和其他幾位老師留在學校。他們剛調取了監控,發現演出結束後餘寶慶一人隨著人流離開,出了學校的監控範圍。

“出了我們的監控範圍很難辦,我已經和餘虓烈的家長通過電話,最難辦的是……老爺子有阿爾茲海默症,這是第一次發病。

“他們現在已經在趕過來的路上了,最快也得淩晨五點到,家裏那邊已經麻煩了鄰居守著,一有消息就會打電話過來。”

馬誌遠和許菏年單獨在走廊上講話,他看著樓下花叢邊打電話的餘虓烈,輕聲說:“餘同學一直不知道爺爺的病,是老爺子讓他父母瞞下來的,就想和孫子留在桑朵過段清靜日子。”

許菏年喉頭發幹,拳頭一下一下捶在牆上,說道:“小餘之前說,他回來是為了照顧爺爺腿傷的。”

他們正說著話,樓下的餘虓烈卻爆發了。

餘虓烈一腳把旁邊固定住的鐵製垃圾桶踹翻,又踹了幾腳將鐵製的固定架踹斷了。

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們憑什麽不告訴我?”

馬誌遠和許菏年連忙跑下樓,而一直跟著餘虓烈的許冰葵連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含著淚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餘虓烈回望著她,眼睛赤紅,表情卻倔強著,像隻困在牢籠裏的絕望小獸。

許冰葵喊他:“哥哥。”

她顫抖的哭腔立馬讓他平靜下來。

餘虓烈便收回腿,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的餘鑒平道:“如果爺爺出點什麽事兒,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馬誌遠和許菏年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餘虓烈擦了下眼睛,一邊徑直往外走去,一邊道:“我去找旁邊店家的監控。”

許冰葵也追了上去,兩位大人也緊跟了上去。

他們四人剛出校門,便看見朱星吉舉著手機正從遠處往這邊跑。餘虓烈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他一接通,聽見了朱星吉百米開外的激動吼聲。

“打聽到了,打聽到了!烈哥你們快過來!”

餘虓烈等人跑過去,跟著滿頭大汗的朱星吉進了路口的一家水果店。

店老板也一臉焦急,連忙說道:“當時老人來我店裏買葡萄,又問我去紅藤要怎麽坐車,我給他指了路,他聽說九點就是末班車了,趕忙朝著新車站那邊走了。”

店老板急得擦汗:“我真沒看出來老人生著病呢,不然我就把他留下了。”

馬誌遠問餘虓烈:“老爺子去紅藤幹什麽?”

餘虓烈皺著眉,他隻覺得這個地名耳熟,卻想不起來,突然想到早上二人的對話,終於從記憶中搜尋出來。

“我奶奶以前在那兒教書!”

許菏年這時已經將車開了過來,在店門口狂按喇叭。餘虓烈連忙衝出去,坐在了副駕駛上。

許菏年便載著餘虓烈、許冰葵和馬誌遠三人,向著紅藤駛去。

餘虓烈坐在車上,一邊注意著窗外馬路,一邊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演出結束後,他第一時間就去了座位上,將餘寶慶接到了後台,並且囑咐老人再等二十分鍾,他們便一起回家。老人再三答好後,他才走出去等待拍合照。

要是再多注意點爺爺,要是不離開爺爺就好了。

餘虓烈心中無限懊悔。

其實餘虓烈沒出紕漏,隻是餘寶慶剛好犯病了。

他當時坐在後台的化妝椅上,看見鏡子裏自己一身板正西裝,突然又想起第一次穿這身西裝的時候,那時,他馬上就要娶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餘寶慶愣了一會兒,再回神時茫然四顧,周圍空無一人,便急道:“新娘呢?我的小橙兒呢?”

餘虓烈的奶奶便叫程橙。

工作人員此刻都跑去了前台,沒有人注意到老人的異常,他在後台摸索著,打開側門走了出去。

外麵人很多,擠著他往外走。

到了校門口,他抬頭便看見了“桑朵第一中學”的牌匾,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嘴裏嘟囔:“哦,這個點兒小橙兒還在學校上課呢!這麽晚了,我得趕緊去接她。”

他神色匆匆地走著,可小跑著到了路口,卻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正在躊躇時,他看到旁邊亮著燈的水果店,看到了門口擺著的一排紫葡萄,眼睛一亮。

他趕緊上了台階,買了兩大串葡萄後問道:“老板,去紅藤要在哪兒坐班車啊?”

水果店老板正好是紅藤人,出了店門給他指路,道:“往新建汽車站走,那兒就有去紅藤的五路車。大爺您趕緊去吧,九點那趟就是末班車了。”

餘寶慶便趕忙往店老板指的方向走,這一塊正在開發,路燈和行人越來越少,路越來越黑,老人卻還是不停腳步,緊緊抱著懷裏的葡萄。

他經過一個廢棄站台,走了幾步後才止住腳步,倒退回來,眯著眼看著站牌上已經被風雨打磨得隻剩淡淡痕跡的信息,看到“5路車”後,終於鬆了口氣。

他看看手表,離九點還差幾分鍾,便在一旁坐了下來。可廢棄站台的座位上濺滿了黃泥,他屁股剛沾上便又抬了起來,心裏想著小橙兒最愛幹淨了,又動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裝,便站在那兒靜靜等待。

九點過兩分時,他麵前駛過一趟班車,卻沒有停下來。

他每隔一分鍾便要看看表,嘟囔著:“怎麽還遲到呢!這不是耽誤別人好事兒嗎!”

他焦灼著,又為馬上能夠見到心上人而歡喜著。

他對路過的其他車輛無動於衷,隻一心一意地,等待著一趟永遠不會再駛來的班車。

餘虓烈找到人時,已經九點半了,餘寶慶蜷縮著身子蹲在站台旁邊,在一陣陣涼風襲來時,顫抖著往後躲藏。

還因為害怕弄髒自己的衣服,腿麻了也不曾坐在髒亂的椅子上,又因為害怕錯過車,眼皮再沉重也不願就此合上。

餘虓烈站在他麵前,餘寶慶仰頭,混濁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動情緒,問道:“你是誰呀?你也去紅藤嗎?”

餘虓烈雙目赤紅,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將其緊緊裹住:“您的小橙兒在家等您呢,她讓我來接您,我們回家好不好啊?”

回去的路上,許冰葵和餘虓烈一左一右護著昏昏欲睡的餘寶慶,馬誌遠在副駕駛座上跟何悅通話。

“對,人現在已經找到了,沒有大礙,就是已經……”馬誌遠朝後看了眼抱著老人的餘虓烈,低聲說著殘酷的事實,“已經認不得人了,我們現在帶老人去醫院。”

“好,你們路上注意安全,不必再著急了。”

馬誌遠掛斷電話,又給學校打去電話,囑咐留在教務處的老師將朱星吉等人送回家。

車內恢複一片安靜,徑直往醫院駛去。

許冰葵握著老人的手,一天下來,她的情緒大起大落,此刻已身心疲憊,靠在椅背上懨懨的。

卻在餘虓烈看過去時,第一時間坐正了,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但看著餘虓烈的樣子,她又心疼得紅了眼眶。

她本就笨嘴笨舌,此刻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這一刻,她無比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餘虓烈呢,他一手將老人攬在懷裏保護著,眸子裏映著對他露出笑容的許冰葵,他看著許冰葵的笑容,得到了片刻撫慰和安定。

餘寶慶手鬆開,一直攥著的袋子散落開來,幾串葡萄掉了下來,一顆顆小果實在車內爆開,爛熟的葡萄又爆開汁水,濃鬱香甜的味道便在車內彌漫開來。

老人就此驚醒,看著散落一地的葡萄,掙紮著弓腰去撿,嘴裏慌亂道:“這是小橙兒最愛吃的葡萄,鄉下買不到的,我要帶回去給她。”

車內一時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哽著喉頭說不出話來。

折騰了大半夜,醫院裏,餘虓烈向馬誌遠和許菏年道謝又讓他們回家休息,執意一個人留下來陪床,兩位大人隻好離開。

病房內的餘寶慶剛剛吊完藥水,正沉沉睡著。

他便坐下來趴在餘寶慶的手邊,靜靜看著老人的臉,不敢眨眼,另一隻手緊緊地握住老人的手,害怕對方又走失。

可今晚發生的事太多,疲憊襲來,餘虓烈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睡著了也不安穩,夢裏自己和餘寶慶坐船遊湖,他一個轉身,船頭的餘寶慶便不見了,他急得一頭紮進湖裏,一邊朝岸邊的蘆葦叢跑去,一邊焦急地喊著餘寶慶,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蘆花搔動著他的口鼻,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就驚叫著從夢裏醒了過來。

“爺爺!”

他連忙坐正,緊張地轉頭看向**。

餘寶慶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一手舉著衣角,分明是餘寶慶一直拿衣角騷擾著他。

外頭的天色已經大亮,餘虓烈看了眼恢複精神的老人,鬆了口氣,隨後小心翼翼地喊人:“爺爺?”

餘寶慶一隻大手揉亂他的碎發,又摸摸他的臉,眼中是散不盡的疼惜和驕傲。

就在此時,病房外麵傳來了餘鑒平和何悅的聲音,餘虓烈起身準備出去找他們,手腕卻被餘寶慶給拉住了。

病**的餘寶慶仍用那種黏黏糊糊的眼神看他,嘴裏輕柔地喊道:“乖孫。”

餘虓烈站在原地不動,意識到他要說些什麽自己不想聽的話,想不管不顧地走開,可一分鍾後又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

“乖孫,昨晚嚇到你了吧?”

顯然餘寶慶和餘鑒平夫婦已經見過麵了,並且恢複了神誌,清楚地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

餘虓烈答非所問:“什麽時候檢查出來的?”

餘寶慶撚撚手指,訕訕道:“去年五月份,後麵摔傷腿我才告訴了你爸媽。”

病床前的少年抬起頭來,像是受傷一樣紅著眼,問道:“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餘寶慶心中一痛,半晌才道:“我已經記不得我當時是怎麽想的了,也許是想把你留在我的身邊,陪伴我這不多的清醒時日。

“我不想在漫長的治療中,把我的寶貝乖孫給忘記。請你……原諒爺爺的自私。”

餘虓烈喉頭一哽,始終皺著的眉頭終於慢慢鬆開,俯身過去將散亂在老人臉旁的花白頭發推至耳後,隨後笑罵道:“您這個奸詐狡猾的老頭。想讓我一輩子記住您?”

餘寶慶點頭。

餘虓烈輕聲許諾:“我會的。”

餘寶慶又握住他的手睡了過去。

片刻後,餘鑒平和何悅開門走了進來,兩人輕輕走至床邊。

何悅上前將餘虓烈攬在懷中,正要開口,餘虓烈搖了搖頭:“媽,有什麽話我們回家了再說。”

在醫院待了兩天,餘寶慶被安排著做了好些檢查,前天的走失有驚無險,他平安無事,一點皮外傷都沒有,隻是第一次出現記憶紊亂,醫生嚴肅地叮囑他們,再不能讓老人落單。

第三天出院回家,當晚家裏年紀最小的人把三位家長召集起來,開了個緊急家庭會議。

餘虓烈做開場白,少年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和認真,他的疲憊和悲傷卻又隱匿得很好。

“我們——我,爺爺,爸爸,媽媽,我們一家人一起搬回市裏。”

餘鑒平和何悅對視一眼。他們的工作在外省,這十個月來他們一直在努力調整工作,可直到現在也還沒做好最後的收尾,但是他們異口同聲地堅定回答:

“好。”

接下來的幾天,餘虓烈都沒有出現在學校裏,班上的同學們都清楚五四青年節那天晚上亂糟糟的情形,他們唏噓哀歎,情緒都不是很好。

尤其是朱星吉,整個人都不好了,每每看到餘虓烈空著的座位,他都愁眉苦臉地走開,課間也不願意出去玩耍了,就坐在座位上發呆,向餘虓烈的微信號轟炸表情包。

他也怕打擾到處理正事的餘虓烈,可發了第一條問候消息後沒得到回複,知道餘虓烈不常用微信後,便肆無忌憚了。

枯燥乏味的數學課變得更加難熬,他時不時地走神,滿麵愁容地看著餘虓烈的座位,又在課桌下搗鼓手機,隨後便被數學老師罰站,課後被拎著後領進了辦公室。

數學老師原本想開導他,可帶著他進了辦公室卻正好撞見了何悅。

何悅正坐在馬誌遠的辦公桌前,精致的妝容遮掩住這些時日的疲憊。她笑了笑,抱歉地跟馬誌遠道:“不好意思馬老師,我們很清楚頻繁轉學對孩子的影響,可您也清楚我們家裏現在的狀況,再把老人和一個即將步入高三的孩子留在這兒,我和他爸爸將每日都不能安心。”

馬誌遠又問:“你們這次征求過餘同學的意見了嗎?”

何悅點點頭,苦笑道:“我們開過家庭會議了,一致認為將老爺子接回市裏才是最好的安排,這樣他才能接受更好的治療。”

馬誌遠再無話可說了,點點頭,道:“那他的轉學手續,有需要幫忙的也可以隨時找我。”

何悅站起來,真誠道:“謝謝馬老師,也謝謝您這段時間對餘虓烈的照顧。”

她說完便踩著高跟鞋要離開,卻在要跨出辦公室之前被突然躥出來的朱星吉攔住。

朱星吉淚眼汪汪,對著她求道:“阿姨,我知道烈哥應該轉學的,但是他離開之前我能不能再見他一麵?”

他揉揉發酸的鼻子,說的話讓在場的老師們都開始鼻子發酸,被少年們如珍珠般真摯的感情打動。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何悅也愣住了,熬紅的眼睛又紅了兩分,連忙從包裏拿出紙筆,寫下了自己家的地址,遞給他,道:“好孩子,歡迎你隨時來我們家。”

拿到地址的朱星吉放學後便攔住了許冰葵,許冰葵扶著車同他一起走在馬路上,連日來沒表現出的悲傷終於要克製不住:“他要轉學了?”

朱星吉難過地點頭,道:“我其實已猜到了,畢竟爺爺還得有人照顧,烈哥總不能休學在家照顧爺爺吧?”

許冰葵也點頭:“我也猜到了。”

兩人對視一眼,已經做好了同一個決定。

許冰葵便拍拍自己的車後座,催促道:“你快坐上來,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朱星吉咂舌,害怕自己這個噸位坐上去,連車帶人都得翻倒,可許冰葵急得搖了幾陣清脆的鈴聲,道:“快上來!”

朱星吉“噢”一聲,視死如歸地蹦上去,許冰葵便載著他穩穩當當地朝餘虓烈家的方向駛去。

他們按照地址找到了餘家。

院門沒鎖,餘寶慶正站在葡萄架下打太極,另一個他們沒見過的高大中年男人正蹲在水池邊刷著一桶小龍蝦。

餘寶慶一扭身,看到了門口兩個小學生站姿站著的人,他一眼便認出來,笑道:“喲嗬,這不是女俠和‘謝遜’嗎!”

那個高大的男人也轉過身來,看著兩個人笑起來。

朱星吉和許冰葵連忙恭敬地鞠躬:“爺爺好!叔叔好!”

打完招呼,兩人也不挪步。

朱星吉扭頭看向許冰葵,小聲地疑惑道:“這是烈哥爺爺嗎?怎麽記性這麽好?竟然還記得我們在舞台上的角色?不應該啊!”

餘虓烈正拿著瓶料酒從外麵走回來,聽見他的話後伸手拍了一下他後腦勺,道:“什麽不應該?”

朱星吉捂著後腦勺蹦起來,正奓毛著,看清是餘虓烈後便消了氣,討好地笑兩聲:“嘿嘿,是爺爺很帥,我覺得烈哥不應該就這麽一點點帥。”

餘虓烈哼一聲,放過他,隨後看向一旁微微笑著的許冰葵,逗她:“那小葵花覺得哥哥帥嗎?”

許冰葵現在滿心滿眼皆是他,立即用力點頭。

餘虓烈便開懷笑著,把她牽進了院門:“你打個電話給許叔,今晚留在我家吃飯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朱星吉跟在餘虓烈身後叫喚,他不僅目光鎖定了那桶小龍蝦,鼻子也已經聞到了廚房裏傳來的香味了:“那我呢?那我呢?我可以留下來吃飯嗎?不會沒有我的份吧?”

餘虓烈笑著攬過他,道:“放心,做好了一桌菜就等著你帶小葵花過來!”

何悅聽見外頭的熱鬧,也從廚房裏跑出來。

白天還化著精致妝容、一身高級職業裝的人此刻穿著寬大T恤,罩著印有小豬佩奇的圍裙,一手舉著鍋鏟,看見朱星吉便笑:“小同學你真來啦!餘虓烈一聽見你攔住我,要了我們家的地址後,就讓我做好飯菜,說你今兒準來!”

朱星吉終於有點害羞,扭捏地說:“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我空手就跑來了。”

何悅揮揮鍋鏟,看著站在餘虓烈旁邊嬌小乖巧的女孩,笑道:“那也不是,你帶來個漂亮小寶貝!”

漂亮小寶貝紅著耳尖,乖乖地喊人。

“阿姨好。”

餐桌上有了朱星吉這個活寶,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飯後,三個高中生坐在葡萄架下,何悅端著西瓜出來,放下後便回了房間,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月亮就在葡萄架上,他們抬頭便能從葉子縫隙中看到。

朱星吉啃著西瓜,情緒也隨著涼夜慢慢沉下來,西瓜很甜,他卻嚐到了離別的苦澀。

他什麽也沒說,就如他同何悅請求的那樣,他隻是想再看一眼餘虓烈,好好道個別而已。

因此他隻在離開時抱了餘虓烈兩秒,輕輕地環住,又立即鬆開,安慰自己般說道:“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烈哥還會回來,我們還會見麵。”

餘虓烈拍拍朱星吉的肩膀,真誠道:“是,我還會回來,我們很快就會見麵。”

朱星吉揉揉紅眼睛,問道:“我剛剛是不是太煩了?”

餘虓烈敲了他一個腦瓜崩,拿出手機來晃了晃,道:“沒有,但是你以後要是再不好好聽課,成天給我發幾百個表情包的話,那就真是煩了。”

朱星吉笑起來,他叫的車已經到了巷口,他便一步三回頭地看兩人,打開車門後又回頭賤兮兮地拋給餘虓烈一個飛吻:“等你回來哦,烈哥!”

說完,他便跳上了車,給餘虓烈留下一縷汽車尾氣。

朱星吉走後,餘虓烈回房間拿了件襯衫,輕柔地披上了許冰葵的肩頭。

披上他襯衫的許冰葵像是躲進了大人衣服裏的小孩,整個人沉沒在餘虓烈衣服上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裏。

夜涼了,正好一陣清風吹來,許冰葵攏了攏衣服,餘虓烈扶著她的粉色單車出來,拍了拍後座,等她坐上去後便載著她在巷子裏遊竄。

車鈴聲不停歇,“丁零當啷”一直回**在老巷,驚起了好幾戶人家的看門小狗,嗷嗷叫喚著。

終於騎到了大街上,人聲和車聲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倆仍是不說話,很快便到了青石巷。

許冰葵囁嚅著,想說很多,卻全堵在了喉嚨裏。

餘虓烈突然輕笑了起來,低低的笑聲響在無人的青石巷中,驚動了許冰葵。

他長腿踩在地上,停了下來,回頭看過去時對上了許冰葵驚慌亂顫的眸子。

許冰葵慌亂地低頭,問道:“怎麽停下來了……”

餘虓烈又開始笑,說道:“你手別拽這麽緊,掐住我的肉了。”

他一提醒,許冰葵便看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腰間,因為一路太緊張,什麽時候連衣服帶肉地緊緊掐住了也沒發現。

許冰葵連忙鬆開手。

餘虓烈誇張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她以為真把他掐疼了,抬頭關切地去看,卻撞進他含著濃濃笑意的眼睛裏。

“不疼,騙你的。”餘虓烈安撫道。

許冰葵有些氣惱自己總是被他的小把戲騙到,跳下車來,攏著衣服朝前走。

餘虓烈趕忙扶著車跑過去,和她並排走著。

終於到了許冰葵家門口,她又開始後悔自己方才為何不走慢點,鑰匙已經掏出來,被她緊緊握在掌心,硌出一道道紅印。

許冰葵回身看他,眼睛裏是濃重的心疼,道:“爺爺會好的。”

餘虓烈笑著回應:“嗯。”

許冰葵又道:“你轉學回去,還要照顧爺爺,別有太大壓力了。”

餘虓烈點頭:“嗯。”

“還有,冬天多穿點衣服,你後來買的外套都太單薄了。”

“嗯。”

她動了動嘴唇,像是還有話要說卻及時閉了嘴。她已經為他想到冬天的事情,卻隻字不問他何時能回來。

“嗯!”許冰葵也點點頭,隻是臉上擠出的笑容實在勉強,她自己也意識到,便匆忙低下頭,擠開餘虓烈,伸手接過自己的單車,想要離去時,一隻大手突然握住了車把,她的腳步和單車便一齊停了下來。

少年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問:“你說完了?”

許冰葵悶悶點頭。

“那該我來說說了。”

餘虓烈把車又搶回來,踢下撐腳架,待車停穩後,一把將許冰葵抱起,將她放在車座上。

許冰葵一聲驚呼,又怕驚動了家人和四鄰,趕忙拿手背捂住了嘴,而她一掙紮單車便搖晃起來,餘虓烈一條長腿抵住單車。

他低下頭,兩人的視線現在呈一條水平線。

許冰葵呆愣住,不敢再動。

餘虓烈輕輕笑了笑。

“你……你要說些什麽?”許冰葵聲音中帶著婉轉的哭腔。

餘虓烈便道:“我要說的可多了,小葵花要用自己聰明的小腦袋瓜記下來。”

許冰葵淚汪汪地點頭。

“第一,放學你也要結伴回家,但同伴得是女孩子。”

“嗯。”

他語氣幼稚,還用空閑的手來掰手指。

“第二,午休時間不能偷偷跑去看武俠書,而不吃午飯。”

“好。”

“第三,要養成好的閱讀習慣,每天都要找我聊聊你看了什麽書。”

“這……行吧。”

餘虓烈一條條數過來,囑咐的全都是日常瑣事,她便一條條答應著。

“第十,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說到這裏,他突然正色起來。

許冰葵便也鄭重地看向他,下一秒聽見他含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七月我家的葡萄就要熟了,你想吃嗎?”

夏夜的星星落在兩人的眸子裏。

夜風吹來,她身上披著的少年的白色襯衫微微鼓動,她的手又不知何時不自覺地攥住了他腰間的衣服,事實上這一次也同樣掐住了他的肉,但他不會蠢到開口打斷。

女孩終於露出好看的笑來,重重點頭,歡快地答應:“吃!”

許冰葵終於被放進屋了,在院內停好車,將身上的襯衫脫了下來,疊好藏進了書袋裏,便跑進屋去和春田打招呼,在許菏年的詢問聲中又輕盈地跑上樓去。

她走到窗邊,想把窗簾拉上,走近後低頭一看,院外還立著一道高高的身影。

像是有感應般,餘虓烈也抬起頭來,兩人對視著皆露出笑容。

餘虓烈高高舉起右手,揮動著抵在耳邊,隨後轉身離開。

他一路沉默著回到自己家中,此刻的心情在餘寶慶發病後卻最為輕鬆,轉頭看著葡萄架上茂盛的枝葉,走到一串悶青的葡萄底下,偷偷摘了一顆塞進了嘴裏。

未成熟的葡萄在他嘴裏爆開汁水,又酸又澀,激得他五官皺起,嘴裏的味蕾全部打開。

他幹了件傻事,低低地笑出聲來。

此時他獨自看著枝葉下藏著的一串串青澀葡萄,另一條巷子裏的某扇窗邊,有一個人看著他離去後的街道,和他一起許下心願。

今年夏天的葡萄,拜托早點成熟吧。

周一,高二七班的同學們一進教室,便發現原本那張靠著講台堆滿書本的課桌一時被清空了,而馬誌遠也在早讀時失落地向大家宣布了餘虓烈已經轉學的消息。

眾人再看朱星吉和許冰葵,卻發現他們倆神色自如,應該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

其他人傷心一陣,又很快地投入到更加繁忙緊張的學習中去了。

而一向上課最為認真的乖學生許冰葵此時卻在桌兜裏玩著手機。

“哥哥,你送我的書呢?被你一起收走了嗎?”

她有點委屈,下一秒卻又開心起來,因為收到了對方的消息。

許冰葵收起手機來,幾分鍾後它卻又開始振動。

正在前往市裏路上的餘虓烈問道:“乖乖沒什麽對我說的嗎?”

許冰葵偷偷回複:“哥哥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