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狡詐

迎麵闖來一隻偽人獸,他們幾乎要撞上,時念九臉色煞白,心跳加速,但他還沒來得及躲閃,脖子就是一勒。

偽人獸強大的臂力用來拎起一個人類實在顯得輕鬆。時念九懸空使不上勁,很快臉就變成了豬肝色,拚命地拳打腳踢,萬幸之中兩個手指刁鑽地插進了對方的眼睛。

偽人獸一吃痛,當場暴怒,憤怒地嘶吼一聲,手臂像擺錘一樣,直接把時念九扔了出去。

他重重得倒在地上,撞得渾身疼痛,“咳咳。”喉嚨仍有一股明顯的異物感。

偽人獸衝過來,看他的樣子是想直接把他一巴掌拍飛,可他衝到時念九麵前,又突然停住。

低頭。

靠近。

鼻孔噴氣。

觀察。

時念九心裏發顫。

偽人獸突然一個微笑。

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別怕別怕,我是帶你出去的,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不會傷害你。”偽人獸式的安慰,粗狂野獸的聲音強行壓低,顯得不倫不類,公鴨嗓,刺耳又難聽,關鍵是笑起來,比惡鬼還滲人,牙齦外漏。他的眼睛狹長,時刻透露的精光,狡猾又市儈的模樣。

詭異的是,他說的竟然是中文。

這個種族果然聰明智慧。

時念九當然沒有相信。麵對伸出來的手,他反而後退了幾步,喉結一滾:“我,我還要去救我的朋友。”

“哼。”偽人獸鼻子一皺,伸手過來抓住時念九的臂膀,盡管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但是堅韌的利爪仍然夾疼了人類之軀,時念九剛剛還被甩去兩三米之外,簡直疼得想吐血,根本就不可能躲不開,“我們先逃出去,之後再來救他們。”

不遠處的石板又“哐哐”碎了幾塊,偽人獸抬頭看去,力道鬆了一下,時念九迅猛地抽回手臂,連忙閃躲,飛濺的岩漿濺落到他原先那個位置,撕拉一下冒著白氣。

大地深處又傳來一聲咆哮。

偽人獸雙腳一顫,身子一歪,時念九屁股顫了下。

他們齊齊看向遠處,一條龜裂的縫像蛇一樣蔓延過來。

時念九猛地抬頭,對上偽人獸的眼睛,風馳電掣,偽人獸撲過來想要擒住他,眼裏的凶光已經暴露無遺,時念九無暇顧及他為什麽要虛與委蛇,從地上彈起,身子一蜷,撞進偽人獸懷裏,頭頂頂向他的下顎。

他想再撞他一下,誰想到龐大的身子居然已然失了平衡。

他腳下的岩石已經沉下去了一半。時念九的腳還搭在上麵。

時念九看見他麵部猙獰,龐大的身子顫栗,原本還雙足站立,現在已經四隻爪子用力地扣緊地麵,猶如喪家之犬。原來時念九一撞,讓他歪了身體,腳底的石塊立刻崩了開來,他肥胖沉重,尾巴掉到熔岩裏,驚異地怪叫,時念九雙腳並用退得遠遠的,他一走,石塊翻得更快。隻見他滑下去,石塊砸在他腦袋上,赤紅的岩漿中一團龐然大物驚慌地大叫,極度痛苦地扭曲身子,滾了一圈,費盡心力爬上了對麵的地麵。

它全身堅硬的鱗片已經掉得七零八落,露出裏麵鮮紅又作嘔的嫩肉,翻著死皮,冒出一股烤肉的香味。

他的臉部已經完全爛掉,特別是右臉,白骨清晰可見,眼球生生從融掉的眼眶裏露出來,時念九看見他的神經還連在一起,左眼布滿血絲正仇恨地望著他。

“不......我沒想.......”時念九心裏發怵,無措地搖著手。

他沒想傷害他,他隻是想自保而已。

頭頂傳來刺耳的聲音,一根尖銳的石柱直直地掉了下來,插進了偽人獸的胸膛,將他釘在地上。

他沒有痛叫,沒有咆哮,隻是死死地看著時念九,藍色的血染了一地。

“天哪!天哪!”

時念九的力量像被抽光了一,四肢綿軟無力。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開始漫無目的地逃竄和奔跑,他要離開這裏,他要離開!他隻想離開這裏。

他想放聲大哭,可是眼球幹澀,罪惡的負重感甚至剝奪了他哭泣的全力。

時念九渾渾噩噩不知跑了多久,氣溫越來越高,他的衣服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腳下的裂縫越來越多,隨處可見大片的岩石被吞噬,露出幾米深的熔岩,像另外一個世界。

耳邊突然傳來野獸的聲音,時念九的身子一下子飛出,肩上驀然出現了三條血痕。

太好笑了。

今天不是被捅了心髒就是飛出去。

時念九雙手扣著岩石的邊緣,懸在熔岩邊上,自嘲地想著。

更加靠近熱源,他的身子都好像要被燒起來一樣。

比他飛出去更遠的是撲倒他的偽人獸,窮凶極惡,以至於用力過分,瘋狂地想要撕裂一切,嘴裏滲出絲絲鮮血。他伏在一塊傾斜的石板上,像豹子一般,肩胛骨凸起,盯緊了獵物。

時念九手臂用力,身體一翻,咬牙吃力地爬回了地麵。

偽人獸已經飛撲而來,俯視著時念九。

這種猛獸的肌肉爆發力簡直像個炮彈一樣。

時念九一腳踹向了他柔軟的腹部,腳底像是被鐵塊用力錘了一下,他恍惚能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巨大的衝力使他的骨頭都錯位了。

可好歹是保住了一條命。

他眼見被自己一腳踹下去的偽人獸翻著肚皮,徒勞又用力地滑動著四肢,在空氣中不斷無力地揮舞,背脊先浸沒在了熔岩中,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極度淒厲的慘叫,帶著深深的絕望和這個世界永別。

好像有煙從他身上冒出來,因為時念九聽到一陣焦灼的聲音。

但是,非常快,非常快地,他就沉入了滾燙的熔岩中。

一條生命被吞沒,甚至連個泡都起來!

時念九忍不住顫抖。

他吞咽了一口,手臂緊繃到顫抖。

可他已經無暇顧及打心底裏蔓延出來的詭異感和負罪感,為了自己隻有一次且可悲且無力的生命奮力地活下來。

他摳著粗糲的岩石,那種強烈的顆粒感讓他寬厚的手感到一絲疼痛。

偽人獸剛剛伏過地岩石已經非常傾斜了,它像是終於完成了使命,不斷重負地斷裂開來,然後墜下去。

噗通一聲。

岩漿飛濺。

時念九望著下麵。

胸膛大幅度地起伏著,心髒在顫抖,剛剛他就離死神一米的距離,死亡的感覺對於他來說,甚至是熟悉,它既冰冷又灼熱,一不小心就會將他吞噬。

他覺得自己像是耕作的牛,靈魂被一圈一圈套上枷鎖,直到最後他的脊柱壓彎了,肚皮貼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這種悲慘地壓力而無奈地死去。

他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臉,然後異常矛盾地深深吸氣,像是快要窒息死的人。

他剛剛殺了一個生靈。

可無論他的外表多麽的可怖,生性多麽的野蠻和殘忍,都無法掩蓋他像人的事實。

這幾乎代表著他殺了一個人。

他突然想到衛禊之前毫無留情地屠殺,又想到那些極度的血腥的油畫,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時念九低頭,深呼吸,勉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空。”

時念九渾身戰栗。

一股熱氣噴灑在他的脖子上,立馬叫他泛起了雞皮疙瘩。

時念九緩緩抬頭看去,如老式的機器既不好用年紀也大了,骨頭生鏽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為什麽陷害我?你恩將仇報,卑鄙的人類,不配擁有智慧和生命!”是那隻狡詐市儈的偽人獸。胸膛上破了個大洞,隱約看見裏麵的髒器,亂成一鍋粥。

他飄著一股臭味,像放爛的海魚。

時念九震驚地望著他,甚至忘了躲,直到他用利爪刺向他,慌亂地解釋,“不,我沒想害死你。”

“償命!償命!”

可是偽人獸不聽他的辯解,隻是一味地衝上來,抓住他的腳踝。

“放開!”

時念九倉皇地向後縮去。

眼見著偽人獸撲了上來,時念九手臂一橫,閉上眼睛,下一秒滾燙的鮮血噴灑在他臉上。

這不是他的血。

瞪大的眼睛周邊是飛濺的藍色**。

他像一個孩子,初入黑暗的森林,被瘋狂扭曲的黑暗席卷,他瑟瑟發抖,抓住一點白色保全自我的意識。

偽人獸胸口的傷處又加重了幾分,完全穿了過去,可以看到對麵,他倒下來,口鼻翕動,氣隻出不進,肚皮急促地顫抖。

衛禊居高臨下,握著桃條,眼神漠然。

眼看著衛禊的桃條落下要再給予最後的致命一擊。

這把殺人不眨眼的利器啊!透露著和主人一樣的陰寒之感,時念九撲了過去,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膽子,可他知道一件事。

這種該死的殺戮!荼毒!應該被製止!

他像是初生牛犢,梗著脖子對上衛禊的銀色眼眸,時念九在這雙銀眼中乍然看到了一絲不解。

“你不能這麽做。”

時念九的語氣不算堅決,他很疲憊。甚至說話有氣無力。

負傷累累的偽人獸在時念九身後喘著粗氣。他的身上幾乎都是致命傷,但就是沒有死去,強撐著的眼皮不知道是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他已經活不下去了。

衛禊輕輕揮了一下桃條,它像是還有生命一般,幾股枝條盤結在一起,鬼臉栩栩如生,好像隨時隨地都能衝出來朝著所有不善的人嚎叫。十指纖纖握著它,正用一種輕柔卻毋庸置疑的態度叫時念九離開。

時念九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你不能這麽做。”

“讓開,它們罪有應得。”他們誘騙人類,生吞活剝,茹毛飲血,殘忍至極,所行之事令人發指。

“他想救我,是意外讓他變成了這樣。”

“救你?那你想想他為什麽救你。”衛禊問了一句。

時念九一愣。

“救你一個是救,為什麽不救別人?為什麽不救他的同伴?你覺得一隻黑猩猩會放棄同類去救人麽?”衛禊說話的語調很平淡,但是聽上去著實有些諷刺,時念九被問得一愣一愣的。

他不知道黑猩猩會怎麽做,但是捫心自問,他會舍棄人類去救一隻大猩猩麽?

時念九想不通,幹脆換了個方向。

“可他們也是受害者!”時念九據理力爭,那些油畫,那些殘骸,“它們受到殖民者蠻狠的侵害,受過那樣的痛苦!”

“無論他們的過去多麽悲慘,都不是肆意傷害別人的理由!”衛禊眼神一凝,口氣決絕,這時他有些不耐煩了,“讓開!”

時念九唇線緊繃,針尖對麥芒,“這句話同樣還給你!”

若說偽人獸的做法那些殖民者並不差別,那麽衛禊的做法同樣和偽人獸沒有差別,他們隻是在無止境地報複,用古老、原始、無知的同態複仇法。

時念九和衛禊對峙,無論怎麽也不肯讓步。

衛禊突然揚起了手,時念九以為他要對自己動手,本能地一縮,沒想要桃條像活過來一般,藤蔓般從時念九身邊遊弋過去,然後猛然找到了目標,將半死的偽人獸纏緊。

時念九怔怔看著。

衛禊已經伸出了手,直取他麵門。

時念九還來不及躲閃,衛禊的手就虛虛在他眼睛上一抹,一股清涼之感突然從頭頂上撒了下來,“你睜大眼睛看我。”

時念九遲疑著,抽搐著麵部肌肉,先是小心翼翼地開了一隻眼睛的一條縫,

他說看到的,已經完全不是他認知的那個時間了。

衛禊外圍有一圈淡淡的光芒,並不刺眼,是最最舒服的顏色,溫柔地裹著他。山洞裏的氣溫也不高了,很適中,像是冬天吹著暖氣。

衛禊指向偽人獸,“你再看看他。”

時念九轉過頭。

瞳孔猛地一縮,接著立馬後退了幾步,驚恐著慘白了一張臉。

偽人獸的外表完全被遮擋住了,取而代之的一灘泥濘、粘稠的東西,它像是一團泥巴,不斷地有東西流下來,長條般稠稠的**,正在向外分泌,泥巴中有一雙黃豆樣的小眼向外盯著,空洞地毫無靈魂,如同行屍走肉。

“這......這是什麽?”他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那可怕的泥團,作嘔的流動,好像隨時隨地要衝著他撲過來,那黃豆的眼睛四處轉溜,落到時念九身上,即便毫無聚焦,也讓他覺得身體被千萬螞蟻爬過。

但是桃條始終捆緊了他,編織成一個牢不可破的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