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魏長清·秋日起事
三日後。
魏太尉遇刺身亡,刺客服毒自盡,身份無法查明,然而民間卻悄然流傳:那刺客其實是大皇子所派。一時三皇子黨人心惶惶,誰知魏子陽一死,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他們是站在懸崖邊的人,魏子陽之死斬斷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世上官仇最難猜,謠言最難清,魏子陽的死猶如巨石投湖,掀起無聲的軒然大浪,一時別黨紛紛響應扇詔,在暗麵悄然湧動。
秦漠終於明白了魏子陽當時的眼神,那刺客,極有可能竟是他自己設下的,自導自演了一出戲。
這個中二權臣終於以死證明了自己的崇高理想。
張府夜裏有紙錢飄飛,秦漠偷偷出屋,見張仲在火堆旁席地而坐,無聲將一把紙錢灑入跳動的火光中。短短一夜,他竟消瘦了許多,出神喃喃自語。
秦漠凝神聽去。
“長清啊長清,你我雖九死猶未悔,對麽?”
秦漠苦笑。
拯救世界可沒有電影裏那麽爽,他終於理解魏子陽在瓢潑大雨裏長跪時的心情了。說到底,這個古人也是個想拯救世界的中二病,不知怎麽,想以死來實現自己崇高的中二理想,卻被半路冒出來的另一個二貨給攔了。
又是數日後。
天子垂危,立李坤為太子,秋日例行祭拜先帝,老皇帝體虛不能出行,便由太子代為祭拜。秦漠終於得知了扇詔中的密謀——李昭早已在城門設下大批伏兵,兵分兩路,一路截殺太子,一路隨李昭直奔宮門而去,逼宮奪位。
這事兒一旦發生,可算是震驚史冊,秦漠暗暗心驚,這李昭深藏不露啊,隱忍多年,竟是要效仿一次玄武門之變。
可曆史上的事,一次成功,兩次還會成功麽?
秦漠披著沉重的古代盔甲,騎在高頭大馬上,低調地跟在張仲身後,隨軍而行。他感覺像是活在夢裏,清醒過來之後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成為了史冊中一枚小小的卒子。
巳時三刻,秋葉金黃,一朝被風卷動,揚了漫天。
東宮輦車接近,奇兵驚變,霎時兵刃相接,百姓哭喊聲不絕。
就在奇襲同時,秦漠隨著李昭張仲一行人匆匆往宮門而去,斬殺護衛,一路直奔主殿而去,猶如一支直插國之心髒的利刃。秦漠的目標明確,他是直奔方士寶物去的,隻要控製了那寶物,無論誰有擾亂古今的野心,都無法再實現。
那寶物,應該就在主殿。
皇宮巍峨,濺起血光,秦漠沒心思欣賞古皇宮有多雄偉,他用盡了這輩子學過的格鬥術,衝在最前線,緊緊跟上李昭與張仲的步伐,一步步逼近了九龍陛石鋪路的石階,前方即是主殿。
秦漠眼前一亮,那狀如日晷的寶物就在主殿前,白玉流光,全然沒有千年後挖掘出來的那般古老。
李昭提劍一步步走上去,老皇帝臉色蒼白,與一個性命垂危的尋常老人並無區別,抬起頭,望著那逆光走近的人影。
“父皇,你該歇歇了,大哥的位置,就由兒臣來繼承吧。”
“逆子……”
“逆子?這麽多年來,無論我如何努力,你總是向著大哥,難道我想要的,我還不能自己爭取麽?”
秦漠沒興趣聽這對狗血父子之間說了什麽,他的注意力全在這寶物身上。
血雨腥風,古今混亂,全是因它而起啊……
秦漠神差鬼使地緩緩抬起手,在階下震天的殺聲中輕輕撫過冰涼如水的玉身,玉光滑如鏡,映出他沾著血與土的臉龐。
秦漠與自己對視,莫名一震。
自己的目光原來有這麽冰冷。
不對。
血雨腥風,古今混亂,全都是……因人而起啊。
秦漠忽然想笑。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笑了,隻是慢慢地舉起早已疲憊的胳膊,舉著重劍,就要向著白玉砸下去。
殿外殺聲震天,殿內李昭靜靜與父皇對視,沉寂如死。
年邁的皇帝緩緩地笑,一拍掌:“三兒……你終究還是,太天真啊……”
四方忽然湧出穿漆黑盔甲的伏兵,像是極黑的夜色入侵過來,衝入殺陣中,李昭驚得一震,瞳孔猝然放大。
殿外,秦漠的重劍即將砸在白玉身上,張仲的喊聲忽然傳來:“不可,有伏兵——”
秦漠動作一停,見張仲滿身狼狽而來,幾乎收不住腳,要撲到自己身上來。他連忙一把扶住張仲:“伏兵?怎麽回事!”
“皇城之中還有精兵埋伏……”張仲嗓音沙啞,猶如夢囈,“長清,長清……你我終究還是漏算了一環……”
他說得沒頭沒尾,卻已經沒有再追問的必要,秦漠抬起頭,看見天子設下的伏兵正衝過來,猶如烏雲壓陣,猝然截殺一步步逼上主殿的叛軍們,四方人頭湧動,那是正拉弓的弓箭手。
秦漠臉色一瞬間慘白,果然,無論如何,這次宮變必敗,看來這次他要死在任務中了。
臨死之前,至少要把這古董毀掉。
“放箭——”
“大人!快,快走!”
他正要再次掄起重劍,忽然聽聞暴喝,將士一聲令下,黑壓壓的箭矢鋪天而來,秦漠連忙拽起張仲,閃身躲在玉盤後,箭矢紛紛撞擊玉身,發出清脆聲響,卻無法造成任何傷害。
秦漠心中一驚,糟了,幸好沒有衝動,用尋常武器,怕是砸不碎!
兩人縮在玉盤後,一執盾士兵滾落下馬,他身上中了幾支箭,儼然已活不成,卻強撐著策馬至二人麵前,撲通倒下,口中冒血沫,沙啞低語:“快……騎屬下的馬……”
張仲眼中熱淚湧動,他一咬牙:“上馬!從偏門出去!”
秦漠拽著張仲上馬,高喝一聲,在士兵掩護下疾速往偏門而去。他將牙齦緊咬出血,策馬奪過一敵兵的長槍,衝鋒陷陣,一路穿梭在箭雨戰場中,張仲靠在他身後,不知為何,卻愈發虛弱了。
“撐住,撐住!”秦漠大喝。
往前,再往前!
皇宮偏門漸漸出現在視線,門前緊閉,果然有一隊士兵阻攔。那領頭敵將提槍衝來,秦漠殺得雙目血紅,一槍刺穿敵將鎧甲,誰知對方臨死前忽然發力,雙手死死拽住槍杆不放手,竟將二人掀翻下馬。
駿馬受驚跑遠,秦漠重重摔在地上,他滿麵是血地爬起來,奔至張仲身邊:“喂……你死沒死啊……”
張仲的胸膛早已中箭,加上方才重重一摔,瞳孔已經漸漸渙散。
殺聲緊迫。
秦漠滿身血土,跪坐在張仲身邊。
不愉快的情緒正席卷上他的腦海,他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人淹沒,曆史是將一切掩埋的滾滾車輪,他則是擋在車輪前的那隻螳螂。
阻攔刺殺是殺局,不阻攔亦是殺局,究竟該如何?
該如何?
倘若留一後手,攔下皇宮伏兵,倘若留一人作為後手……這個人必定是……
張仲重重喘息著,無力地一把抓住秦漠的手,嘴上開合。秦漠連忙俯身過去,伏在他耳邊,仔細聽著。
“死士……埋伏……假死……”
斷斷續續的字眼連成語句,隱隱約約排列成下一步棋。
大抵是人死前回光返照,張仲的話語漸漸清晰些:“我算錯了……魏子陽不該死在那一步……”
讓人寒顫的念頭無限放大,秦漠露出詫然的表情,一把拽住他衣襟:“難道不是他自己尋死!”
“放——”
將士一聲令下,黑壓壓的箭矢鋪天向他們落來。
“是……他早料到結局,可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一件。”張仲笑得苦澀,“刺客……是我派出的。”
秦漠心頭猛地一震,他迅速地從張仲衣襟摸出個小盒子,起身退後幾步,最後深深地看了張仲一眼,果斷地撥動聯絡器,藍光乍現,他的身影一寸寸憑空消散。
下一刻,箭矢猛烈落來。
張仲身中數箭,身下一片血泊。
都說人死之前會回顧此生,果然不錯,四十年光影飛快在眼前劃過,有許多人,有許多事。可最後定格在他黯淡瞳孔中的光景,竟是細雨霏霏的客船,他背著書簍,出聲喚住魏子陽。
兄台,你也是今年的試子?……
利貞十四年,對尋常百姓來講,是起伏跌宕的一年,對秦漠來講,是逃離不開的一年。
他又氣喘籲籲地回到了利貞十四年,身上還混著血與泥土。
眼前是一局曆史早已設好的棋,魏子陽、張仲、太子、皇子……甚至自己,都是其中一枚或輕或重的棋子。要如何破開呢?曆史上注定好的殺局,他真的能以一己之力破開麽?
不,可以破開的,因為上次穿越,張仲已排布好了下一步棋,隻待他付之行動。
細雨霏霏,行人撐著油紙傘匆匆路過茶攤,秦漠浮躁的心思漸漸沉斂下來,他要了杯茶,喝下一口,靜靜看著千年前的民間光景。不久之後,這一切將隨著那場預謀好的宮變染上鮮血。
秦漠喝茶緩了緩,隨後堅定起身,向魏府而去。
按著計劃,他要故伎重演,說服張仲等人宮變時帶上自己。
然後喬裝打扮,攔下刺殺、參與刺殺。
一切順利進行。
據侍女談論,當日,魏太尉曾接待一神秘貴客,貴客衣著樸素,卻語出精妙,魏太尉與其徹夜長談。
魏子陽想把秦漠當做前途無量的學生教導,既然他誠心投奔自己,定要傾盡誠意相待。可久而久之,魏子陽發現,他好像沒有多少能教導秦漠的,此人比他想象裏更高深莫測,簡直知曉一切。
天災人禍,在他口中隨意道來,竟能預言古今之事,著實神奇。
魏子陽不覺畏懼,反而對他的興趣越來越深,此人若非精怪,便是鬼神。
當秦漠有意提及扇詔之事時,魏子陽的確吃了一驚,下一瞬間他甚至考慮,是否要將秦漠暫且軟禁起來,以免出紕漏,等事成之後再另行處理。
但秦漠最終用誠懇的態度說服了他,說自己並無泄密之意,隻是來告訴他,數月後的宮變必敗,李昭也必定會在戰亂中死亡,隻有聽他的話放手一搏,尚有可能生還。
魏子陽皺眉:“按你所言,當如何?”
秦漠笑:“一切皆聽我言。”
魏子陽久久地與他對視。宦海沉浮幾十年,眼睛是暴露人心思的窗,奸佞與忠良,他一眼就能看出。
秦漠的眼神無比誠懇。
“你有何求?”
秦漠一笑:“事成之後,請大人幫個忙,盜走那玉盤。”
刺殺當夜。
長夜死寂,人影伏於屋簷上,猶如黑貓。
是行動的時辰了。
刺客手握匕首,從高簷躍下,無聲落地,向魏子陽寢居而去。他正要閃身入窗內,頸後忽而一陣陰風,是利刃貼皮膚劃過,刺客大驚,連忙回身架住那人匕首,險險躲過殺招,一抬頭,眼神冷厲。
莫非被發現了?
不對。
他打量著此人裝束,也是漆黑夜行衣,身材高挑,卻未蒙麵,一張俊俏的麵孔毫不掩飾地暴露著,不知潛入魏府有何目的。
此人一看便是近身格鬥的高手,不易長久糾纏,刺客麵罩下嘴唇微動,吐出氣音。
刺殺?
夜行衣男子點頭。
目標,魏子陽?
夜行衣男子笑了,點頭。
不妨,合作?
他緊握匕首,緊張地看著對方再次點頭,鬆了口氣。
不宜遲疑……
就在刺客放鬆警惕間,夜行衣男子忽然迅速出手,手中匕首一旋,深深刺入他的心髒。刺客猝然睜大了眼睛,男子微微湊近他耳邊,低音輕笑:“抱歉,我反悔了,你是真下手,我可不是。”
他拔出染血匕首,刺客撲通倒地。
這麽做貌似大大的不地道……不過的確是他秦漠一貫的作風,厚顏無恥。
秦漠無聲將他拖到草叢裏丟棄,收匕首入鞘,向魏子陽寢居挪步,破窗而入。魏子陽正挑燈翻閱奏折,還來不及抬頭,便被他一鞘擊中後腦。
魏子陽應聲倒地,秦漠低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喂下一粒藥。
大功告成。
老魏可別怨他出手太重啊,真實點兒才好嘛。
秦漠拍拍手,笑了一聲,再次翻上窗框,漆黑衣袍微動,人已消失在長夜。
第二日,秦漠伸著懶腰從客房出來,府內已亂作一團。小侍女見這位貴客大中午終於醒來,衝上去痛哭:“老爺、老爺他昨晚被人襲擊,已經沒氣了……”
秦漠故作震驚之色。
他這幾日因魏子陽敬重,在府中已然樹立起一定威望,現在得出聲穩住慌忙的下人們。秦漠想了想,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莫慌!先別急著下葬,我算過天機,你家老爺興許命不該絕,把他抬到靈堂,每日點香伺候!”
眾下人見他強撐鎮定,眼中卻掩飾不住悲痛之色,一時情緒互相傳染,哀哭聲滿院。
一場震驚天下的刺殺被載入書冊:太尉魏子陽遇刺身亡。
數日後,深秋,京城已然秋葉作衣。
宮變當日。
秋,巳時三刻。
東宮遇襲,京城大亂。
與此同時,王宮裏正上演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在李昭與張仲等人的帶領下,叛軍的刀刃一步步逼上主殿,王權看似唾手可得。
叛黨未曾料到的是,皇帝悉心培養的暗衛們閃現,瞬間扭轉了局勢,如一麵巍峨高牆,阻止了洶湧衝來的驚濤巨浪。
叛黨大驚失色,竟轉瞬間淪為了甕中之鱉。
“護送皇子離開——”
下一刻,一聲凜然高喝驚破風雲,驚變猝生。